中國教育會與愛國學社
在辛丑、壬寅(一九〇一至一九〇二)兩年為上海新學書報最風行時代,蓋其時留東學界翻譯之風大盛,上海作新社、廣智書局、商務印書館、《新民叢報》支店、鏡今書局、國學社、東大陸圖書局等各競出新籍,如雨後之春筍。壬寅春,旅滬志士余杭章炳麟、常熟黃中央(釋名宗仰別號烏目山僧)、山陰蔡元培、陽湖吳敬恒諸人,以譯本教科書多不適用,非從新編訂完善,不足以改良教育,因聯絡海上有志之士,發起中國教育會為策動機關。倡議諸子,均屬熱心民族主義之名宿,故此會不啻隱然為東南各省革命之集團。其會所設於泥城橋福源裡,即今跑馬廳對面。籌畫數月,至是年秋冬間,始告成立。癸卯(一九〇三年)駐日清使蔡鈞忽電請清廷停派留東學生,免為革命邪說所中,且照會日政府請禁止中國學生肄業陸軍。國內外志士因之異常激昂,教育會乃謀集資自設學校,培植人才。正計畫間,而南洋公學適發生全體罷學之風潮,蓋該校教習不許學生談論時政,壓抑過甚,乃有是舉。退學生之有力者何靡施(梅士福州人)、穆湘瑤(藕初)、計烈公、胡敦復、敖夢薑(嘉興人)、俞子夷、曹梁廈、何震生、貝壽同等,初擬憑自力組織學校,繼以資力不足,乃求助於教育會,章、蔡、黃、吳等允之,黃宗仰為言于羅迦陵女士,承慨助鉅款,而學校始得成立,即愛國學社是也。未幾南京陸師學堂學生亦因事多數退學,該校學生中以章士釗(行嚴)、林礪(後名懿鈞號立山)為最激烈,均先後加入愛國學社,而聲勢乃益張。當時中國教育會為募捐經費事,嘗致書海外各地華僑求助,錄之如左:
中國教育會全體會員頓首寓書海外同胞:韓嬰有言:磐石千里,不為有地,愚民百萬,不為有民。豈惟不自有而已,權利競爭,歸於強桀,固將有乘幟抵要,奪其所據而吮膏肉者,荒荒大陸,蚩蚩橫日,欲保此於終古,殆理勢之必無者也。比年以來,前知之士,固嘗發教育改良之議矣,蓋我民誠智,彼雖欲役,固有不能者,我民誠愚,彼雖欲事,亦有不得者,此固強弱之總因,抑亦盛衰之樞紐也。而政府亦嘗仿行一二,以塞眾望。顧斯事艱巨,生死存亡,系於綿綿若存之一線。乃微觀深察,則見其大謬不然,蓋往往以形骸聾盲,當此巨任,是無異望近死者以復陽也。嗚呼,海外同胞熱心俠力,日日望宗國興學校出人才者,而詎知宗趣若彼,孤我同胞之望者,至如此極耶!莊生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降,而人故塞其竇。”今日穿之之力猶遜於塞,然則莽莽前途,其將長夜以漫漫乎?禹域山河,其真際於末劫,而為毗藍風中之腐草乎!抑將有倔興者,濯乎整理,以新我日月,光我宇宙乎?凡此絕大之疑問,推往觀來,執因求果,皆可於今日教育之現狀而稽決之也。請為同胞重一言之:專制之毒痛於學界,遞積遞演,則國民之萌菓者愈受摧殘,一也。外人利我教育權者,將陰施其狡獪,益深我奴隸之資格,二也。循斯二者,已足以夷吾族姓矣。況豐禍之交乘而迭至者乎!同胞同胞,吾儕不自振拔,偷懦憚事,失今不圖,必無倖免之希望矣。乃者旅滬同志殷憂不輟,爰有教育會之舉,發起於壬寅之春,至其秋冬之際而組織乃粗備,請為同胞道其概略:我國今日學界最缺乏者為教科書,教育會發興之始,即欲以此自任。繼因八股方廢,承學之士,於一切新名詞,意義既未習聞,恐難溝貫,乃議仿通信教授法,刊行叢報,方欲出版,而駐日蔡使阻遏留學之風潮以起,於是乃謀自立學校規制,尚未底定,又有南洋公學學生不勝教習之虐待者相率出學,求濟於教育會,遂成今之愛國學社,此敝會歷史之大凡也。然敝會同志無權無勢,一切建置皆白地起造,無有憑藉,學生社會,家乏者十之七八,即稍有資力,而束縛於父兄,不得逞志,愛國學社財用之困難,遂有逾於尋常者。國內僿陋,稍有一二同志慷慨捐助,然一切費用不足者猶極巨,此所以不能不呼將伯于海外同胞也。海外同胞睹外族之強盛,身嬰虐待之慘酷,愛國之誠,浸昌浸熾。近年凡有舉動,極為同志所欽服,比來各省官學多有由同胞資助以成者,此足以表愛國之盛心矣。然官學生之宗旨,不過造軟骨派之奴隸,愛國學社之前途,雖不敢決其如何,而學生固多志趣不羈,向學甚篤,儼如昔日英民移居北美者。具此善因,或有勝果,可以慰我同胞者也。伏希同胞各仗願力,襄此善舉,實為厚幸。謹布腹心,惟祈垂鑒。其他規則,別詳敝會及愛國學社章程,與敝會機關之《蘇報》,同胞取而覽之,必更詳知其情狀矣。
愛國學社既成立,中國教育會諸董事蔡元培、吳敬恒、章炳麟、黃炎培(任之)、蔣智由(觀雲)、蔣維喬(竹莊)等皆任教員,一反以前南洋公學所為。校內師生高談革命,放言無忌,出版物有《學生世界》,持論尤為激烈。湘人陳彝範(夢坡)所設之《蘇報》,向稱革命言論之樞紐,率先自承為教育會之附屬機關;其女公子擷芬,亦有愛國女學校及女學報之設,兩者均于婦女界智識之進步,增助非鮮。教育會更派遣會員分赴江浙各省組織支部,興辦教育。已成立者有江蘇常熟及吳江之同裡等處,常熟支部為殷次伊、丁初我、徐覺我等發起,附設有塔後小學。同裡支部為金天翩(松岑)發起,延柳棄疾(亞子)、林礪、陶賡熊等相助。由林礪教授兵操,成績斐然。附設有明華女校,章程略仿愛國女校,湘鄉張通典之女公子弘楚、駕美、振亞及陽湖孫濟扶等皆來就學,聲譽頗著。此外劉季平(又稱劉三)、劉東海(季平從兄)、秦毓鎏等,亦在上海華涇鄉創設麗澤小學,校址即劉季平住宅。又蘇州有吳中公學社,杭州有兩浙公學社,規模悉仿愛國。是時東南學子,咸知振興學務為救國保種之惟一途徑,此倡彼和,盛極一時,學生之趨向激烈論者,所在多有。愛國學社之組織,本為南洋公學退學生所策動,頗以主人翁自居,對於中國教育會之指導,間存漠視,章炳麟等乃主張漸加以制裁之說,吳敬恒則左袒退學生,意見各殊,會與學社之爭潮遂起。雖經黃宗仰多方調處,卒難復合。癸卯五月二十四日愛國學社忽以社員名義,登載《敬謝教育會之意見書》于《蘇報》,表示與教育會脫離關係,至閏五月初一日黃宗仰亦以中國教育會會長名義揭《賀愛國學社之獨立》一文于《蘇報》以答之,由是教育會會員之任教職者遂多謝去。內潮方急,而滿清政府已控告革命党於租界會審公廨,封閉《蘇報》館,逮捕諸重要分子,蔡元培走青島,吳敬恒走倫敦,黃宗仰、陳彝范、陳擷芬走日本,章炳麟被逮入獄,愛國學社亦聞風解散。中國教育會在風雨飄搖之中,仍勉強掙扎,遷其機關部于愛國女學校,由武進蔣維喬、吳縣王季烈、四明鐘憲鬯諸人支持之,後此亦不能有所活動矣,上海革命運動,至此遂受一頓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