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端公傳
公姓于，諱成龍，字北溟，山西永寧人。順治十八年，以副榜宰廣西羅城縣。縣故煙瘴地多苗，以攻劫為俗。公與為誓：毋弄兵器，毋盜。苗敬信之，轉相告語馴伏。或三日，或五六日，必率子女問安。在羅五年，舉卓異，遷合州知州，再遷湖廣黃州同知。
巡撫張朝珍知公才，命討武昌賊黃金龍，即守武昌。當是時，三藩反，金龍陰受吳三桂偽劄，屯兵據險。其軍師劉君孚者，為訟事受公恩者也。公知眾寡不敵，乃騎一騾，從一鄉約，直入劉家。劉欲探公意，逃山後不出，而陰張強弩待公。公罵且笑曰：「君孚老奴，受我恩避我，自慚作賊耶？渠不過為人逼誘耳！我老人，髮鬢如此，寧不曉也？」語未竟，君孚從廚後躍出，投弓跪曰：「君孚祖宗有靈，使公至此。降矣，尚何言！」即日降其眾數千。武昌鄉勇亦至，問：「金龍何在？」曰：「在望花山。」即命導行，乘其不備擒之。撫軍喜，奏實授武昌知府，再調黃州。
甫抵任，湖北大亂。何士榮反永寧鄉，陳鼎業反陽羅，周鐵爪反白水，劉啟業反石陂。各擁眾數千，號十萬，陽言先取黃州。議者謂援兵隨大軍征滇，黃州兵少，宜退保麻城。公不可，曰：「黃州，湖北咽喉也。棄之，則荊、岳七郡皆瓦解矣。仗天子威靈，可以一戰。」徵各區丁壯，自草檄，先攻鼎業，擒之。再攻士榮，戰於黃土坳，賊勢甚盛，紅旗殷山，炮雨下。隊長吳之蘭焚死。火燎公須，不為動。手劍立營門，而陰令三百人自右山擊賊後。賊大亂，敗走。公曰：「諸賊中士榮最強。士榮既破，諸賊膽落。宜乘勝攻之。」諸營方炊，覆釜以進，預伏兵於鐵爪等敗逃處，果悉擒之。乃勒石黃市旗亭，班師而還。是役也，為先鋒者把總某，協謀者門下士某，引路者鄉民某，督陣者公也。不費公家一錢，二十四日而黃州平。遷江防道，再遷福建按察使。
福建當耿精忠亂後，康親王駐軍省中，牧馬者月徵莝夫數萬。公爭於王前，罷遣之。海寇犯漳、泉，有莠民通海，起大獄，株連千餘家。公平反之。滿兵掠浙東子女，沒為奴婢者數萬。公贖還之。王與諸大府素知公名，公所言靡不聽。遷布政使。舉清官第一，巡撫直隸，再遷兩江總督。官吏望風改操。知公好微行，遇白髯偉貌者，群相指震懾。士民有歡笑，無管弦遊惰，不空手，櫃坊無鎖。年六十八巡海歸，薨。天子震悼，給祭葬，加贈太子太保，諡清端。軍民巷哭，繪像以祀。
公清介絕俗，重門洞開，白事官吏，直入寢室。左薑豉，右簿書，狀如鄉里學博。而用兵如神，尤善治盜。知黃州時，聞張某者，盜魁也。崇閎高垣，役捕多取食焉。慮少遼緩，奸不得發，乃半途微服，傭其家，詭名楊二，司灑掃謹。張愛之，使為群盜先。居亡何，盡悉盜之伴侶紸篋機密約號，乃遁去。鳴鉦到官，一日者，集健步，約曰：「從吾擒盜。」具儀仗兵械，稱足前行。至張所，排衙於庭，大呼「盜出」。張錯愕迎拜，猶抵攔。公曰：「勿承，可仰面視，我楊二也。」張驚，伏地請死。公取袖中大案數十，擲與之，曰：「為辦此，足以贖矣。」張唯唯，願一切受署。合門妻子環跪泣曰：「第赦盜死，盜不能者，某等悉如公命。」公留健役助之。不數日，群盜盡獲。其殺人者，活埋之。武昌營弁某，弟素無賴，適遠歸。是夜軍餉盡劫，弁告弟所為。彭考誣服，連引十餘人。獄具，獻盜。公破械縱之。撫軍驚問，曰：「盜冤。」曰：「真盜何在？」公指堂下一校曰：「是真盜也。餘黨進香木蘭山，今晚獲矣。」未幾獲盜，贓尚在校家，封識宛然。
江寧盜號「魚殼」者，拳捷，倚駐防都統為解，有司莫能擒。公抵任時，官吏憚公遠迎。公日旰不至，方驚疑探刺，而邏者報公早單車入府矣。群吏飾廚傳不受，饋餼牽不受，一郡不知所為。按察使某，公年家子也，從容言：「公過清嚴，則上下之情不通。某意欲具一餐為雅壽。」公笑曰：「以他物壽我，不如以魚殼壽我。」按察使喻意，出以千金為募。雷翠亭者，名捕也，出而受金。司、府、縣握手囑曰：「我等顏面寄汝矣，勉之！」翠亭質妻子於獄。偵知魚方會群盜，張飲秦淮，乃偽乞者，跪席西，呢呢求食。魚望見疑之，刃肉衝其口，雷仰而吞，神色不動。魚咋曰：「子胡然？子非鸘也，子為於青天來擒我耳。行矣，健兒，肯汝累乎？」翠亭再拜，群役入，跪而加鎖，擁之赴獄。司、府、縣賀於衢。是夕，公秉燭坐，梁上砉然有聲，一男子持匕首下。公叱：「何人？」曰：「魚殼也。」公解冠几上，指其頭曰：「取！」魚長跪，笑曰：「取公頭，不待公命也。方下梁時，如有物擊我，手不得動。方知公神人，某惡貫滿矣。」自反接，銜匕首以獻。公曰：「國法有市曹在。」呼左右飲之酒，縛至射棚下，許免其妻子。遲明，獄吏報失盜，人情洶洶。司、府、縣相賀者，轉而相尤，趨轅將跪謝告實。而公已命中軍將魚殼斬決西市。
論曰：公筮仕羅城，年已四十五。不二十年，督兩江，名震天下。其初心豈及此哉？自言治兵武昌，因草豆不足，頭搶柱欲死者數矣。孟子「動心忍性」之言，不其然乎！魏尚書環極以公與陸稼書同薦，海內榮之。然公晚年出張中丞手書，輒嗚咽流涕。蓋魏公猶識之於名成後，而張公先識之於名未成時。子皮、鮑叔之功，尤為難也。江寧人傳公「魚殼」事甚著。考澤州相公、毛稚黃兩傳皆無之，故別立一傳，不使文人釣奇，獨病太史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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