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石/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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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五色石
第三卷
第四卷 

第三卷 朱履佛 去和尚偷開月下門 來御史自鞫井中案[编辑]

  冤獄多,血淚枯,兔愛偏教雉人羅。佛心將奈何。
  明因果,證彌陀,變相如來東土過。澄清苦海波。
  右調《長相思》

  自來出家與讀書一般,若出家人犯了貪嗔癡淫殺盜,便算不得如來弟子,譬如讀書人忘了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也便算不得孔門弟子。每怪世上有等喜歡和尚的,不管好歹,逢僧便拜。人若說讀書人不好,他便信了;若說出家人不好,他只不信。殊不知那罵和尚的罵他不守如來戒,這不是謗僧謗佛謗法,正是愛僧奉佛護法。如今待在下說幾個掛名出家的和尚卻是活強盜,再說兩個發心皈佛的俗人倒是真和尚,還有個不剃髮、木披緇、守正持貞、除凶去暴、能明孔子教的宰官,就是能守如來戒的菩薩。這段因果,大眾須仔細聽者。

  宋徽宗政和年間,浙江桐鄉縣一個書生,姓來名法,字本如,年方弱冠,父母雙亡,未有妻室。他青年好學,家道雖貧,胸中卻富,真個文通經史,武諳韜鈴,更兼丰姿瀟灑,性地剛方。只是多才未遇,年過二十,尚未入泮,在城外一個鄉村財主家處個訓蒙之館。那財主姓水名監,有一女兒,小字觀姑,年已十四,是正妻所出。正妻沒了,有妾封氏月姨,生子年方六歲,延師就學,因請來生為西席。那月姨自來生到館之日,窺見他是個美少年,便時常到書館門首探覷。來生卻端坐讀書,目不邪視。月姨又常到他窗前彩花,來生見了,忙立起身,背窗而立。月姨見他如此,故意使丫鬟、養娘們送茶送湯出來,與來生搭話。來生通紅了臉,更不交談。有詩為證:

  閒窗獨坐午吟餘,有女來窺笑讀書。
  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

  自此水家上下諸人,都說我家請的先生倒像一個處女。水員外愛他志誠,有心要把女兒招贅他,央媒與他說合,倒是來生推辭道:「我雖讀書,尚未有寸進。且待功名成就,然後議親未遲。」自此把姻事停擱了。

  一日,來生欲入城訪友,暫時假館。到得城中,盤桓了半日。及至出城,天色已晚。因貪近路,打從捷徑行走。走不上二三里,到一個古廟門前,忽聽得裡面有婦人啼喊之聲。來生疑忌,推門進去打一看,只見兩個胖大和尚,拿住一個少年婦人,剝得赤條條的,按倒在地。來生吃了一驚,未及開言,一個和尚早跳起身,提著一根禪杖,對來生喝道:「你來吃我一杖!」來生見不是頭,轉身往外便走,卻被門檻一絆,幾乎一跌,把腳上穿的紅鞋絆落一隻在廟門外。回頭看時,和尚趕來將近,來生著了急,赤著一隻禿襪子,望草地上亂竄。和尚大踏步從後追趕。來生只顧向深草中奔走,不提防草裡有一口沒井欄的枯井,來生一個腳錯,撲翻身跌落下去了。和尚趕到井邊,往下望時,裡面黑洞洞地,把禪杖下去搠,卻搠不著底,不知這井有幾多深。料想那人落了下去不能得出,徘徊了半晌,慢慢地拖著禪杖仍回廟裡。只見廟裡那婦人已被殺死在地,那同伙的僧人,已不知去向。這和尚驚疑了一回,拽開腳步,也逃奔別處去了。正是:

  淫殺一時並行,禿驢非常狠毒。
  菩薩為之低眉,金剛因而怒目。

  看官聽說:原來那婦人乃城中一個開白酒店仰阿閏的妻子周氏,因夫妻反目,鬧了一場,別氣要到娘家去。娘家住在鄉村,故一逕奔出城來,不想到那古廟前,遇著這兩個遊方和尚,見她孑身獨行,輒起歹意,不由分說,擁入廟中,強要姦淫,卻被來生撞破。一個和尚便去追趕來生,那個在廟裡的和尚因婦人聲喚不止,恐又有人來撞見,一時性起,把戒刀將婦人搠死,也不等伙伴回來,竟自逃去。

  這邊仰家幾個鄰舍見周氏去了,都來勸仰阿閏道:「你家大嫂此時出城,怕走不到你丈母家裡了。況少年婦女,如何放他獨自行走?你還該同我們趕去勸她轉來。」仰阿閏怒氣未息,還不肯行動,被眾人拉著,一齊趕出城,迤邐來至古廟前。忽見一隻簇新的紅鞋落在地上,眾人拾起看了道:「這所在哪裡來這東西,莫不裡面有人麼?」便大家走進廟來看。不看時猶可,看了都嚇了一跳。只見地上一個婦人滿身血污,赤條條地死在那裡。仔細再看,不是別人,卻就是仰阿閏的妻子周氏,項上現有刀搠傷痕,眾人大驚。仰阿閏嚇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眾人都猜想道:「謀死他的一定就是那遺失紅鞋的人,此人料去不遠,我們分頭趕去,但見有穿一隻紅鞋的便拿住他罷了。」於是一哄地趕出廟來。行不半里,只聽得隱隱地有人在那裡叫救人。

  眾人隨著聲音尋將去,卻是草地上枯井中有人在下面叫喚。眾人驚怪,便都解下搭膊腳帶之類,接長了掛將下去。來生見有人救他,慌忙扯住索頭,眾人發聲喊,一齊拽將起來。看時,正是一隻腳穿紅鞋的人。把拾來那一隻與他腳上穿的比對,正是一樣的。眾人都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謀死了人,天教你落在這井裡。」來生失驚道:「我謀死了什麼人?」眾人道:「你還賴哩!」便把來生擁到廟裡,指著死婦人道:「這不是你謀死的?」來生叫起屈來,將方才遇見和尚,被趕落井的事說了一遍,眾人哪裡信他。正是:

  黑井方出,紅鞋冤證。
  百口辯來,無人肯信。

  眾人當下喚出地方里長,把婦人屍首交付與看管,一面扭住來生去縣裡首告。縣官聞是人命重情,隨仰巡捕官出城查驗屍首。次日早堂,帶進一干人犯聽審。原來那知縣姓胡名渾,本是蔡京的門生,性最奉佛,極喜的是齋僧佈施。當日審問這宗公事,先問了仰阿閏並眾鄰里口詞,便喝罵來生:「你如何幹這歹事?」來生把實情控訴,知縣道:「你既撞見僧人,可曉得他是那寺裡的和尚?」來生道:「他想是遠方行腳的,哪裡認得?」知縣又問眾人道:「你等趕出城時,路上可曾見有兩個行腳僧人?」眾人都說沒有。知縣指著來生罵道:「我曉得你這廝於曠野中過,見婦人起了不良之心,拉到廟裡欲行奸騙,恨其不從,便行謀害。又怕被人撞破,心慌逃避,因此失履墮井。如今怎敢花言巧語,推在出家人身上?」來生大叫冤屈,知縣道:「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喝教左右動刑。來生受刑不過,只得依著知縣口語屈招了。知縣立了文案,把來生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一面著該地方殯殮婦人屍首,仰阿閏及眾鄰舍俱發放寧家。

  此時哄動了城內城外之人,水員外聞了這個消息,想道:「來先生是個志誠君子,豈肯作此歹事?其中必有冤枉。」因即親到獄中探望。來生泣訴冤情,水員外再三寬慰。那來生本是一貧如洗,以館為家的,難有幾個親戚,平日也只淡淡來往,今見他犯了事,都道自作自受,竟沒一個來看顧他。只有水員外信他是好人,替他叫屈,不時使人送飯,又替他上下使錢,因此來生在獄中不十分吃苦。正是:

  仲尼知人,能識公冶。
  雖在縲紲,非其罪也。

  光陰迅速,來生不覺在獄中坐過三年。那胡知縣已任滿去了,新知縣尚未到任。此時正值江南方臘作亂,朝廷敕命張叔夜為大招討,領著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馬攻破方臘。那方臘棄了江南,領敗殘兵馬望浙江一路而來。路經桐鄉縣,縣中正當缺官,其署印衙官及書吏等都預先走了,節級、禁子亦都不見,獄門大開,獄中罪犯俱乘亂逃出,囹圄一空,只有來生一個人坐在獄中不去。方臘兵馬恐官軍追襲,不敢停留,連夜往杭州去了。隨後張招討領兵追來,到縣中暫駐,安輯人民,計點倉庫、牢獄,查得獄中眾犯俱已脫逃,只有一個坐著不去。張招討奇異,喚至軍中問道:「獄囚俱乘亂走脫,你獨不走,卻是何意?」來生道:「本身原係書生,冤陷法網,倘遇廉明上官,自有昭雪之日;今若乘亂而走,即亂民也。與寇無異。故寧死不去耳。」張招討聽罷,點頭歎道:「官吏人等,若能都似你這般奉公守法,臨難不苟,天下安得亂哉。」因詳問來生犯罪緣由,來生將上項事情並被刑屈招的事細細陳訴。張招討遂取縣中原卷仔細從頭看了,便道:「當時問官好沒分曉,若果係他謀死婦人,何故反留紅履自作證據?若沒人趕他,何個抬履而去?若非被逐心慌,何故自落井中?且婦人既係刀傷,為何沒有行兇器械?此事明有冤枉,但只恨沒拿那兩個和尚處。然以今日事情論之,這等臨難不苟的人,前日決不做這歹事的。」便提起筆來,就把原招盡行抹倒,替來生開釋了前罪。來生再拜道:「我來法如今方敢去矣。」張招討道:「你且慢去。我想你是個不背朝廷的忠臣義士,況原係讀書人,必然有些見識,我還要細細問你。」於是把些軍機戰略訪問來生,那來生問一答十,應對如流。

  張招討大喜,便道:「我軍中正少個參謀,你可就在我軍前效用。」當下即命來生脫去囚服,換了冠帶,與之揖讓而坐,細談軍事。

  正議論間,軍校稟稱拿得賊軍遺下的婦女幾百口,聽候發落。來生便稟張招討道:「此皆民間婦女,為賊所擄。今宜撥給空房安頓,候其家屬領去。」張招討依言,就令來生去將眾婦女點名造冊,安置候領。來生奉令,於公所喚集這班婦女逐一報名查點。點過了一半,點到一個女子,只見那女子立住了,看著來生叫道:「這不是來先生麼?」來生驚問:「你是誰家女子,緣何認得我?」那女子道:「我就是水員外之妾封氏月姨。」來生便問:「員外與家眷們如今都在哪裡?你緣何失陷在此?」月姨道:「員外聞賊兵將近,與妾領著子女要到落鄉一個尼姑庵裡去避難,不想半路裡彼此相失,妾身不幸為賊所擄。今不知我員外與子女們俱無恙否?聞來先生一向為事在獄,卻又幾時做了官了?」來生將招討釋放,命作參謀之事說與知道。因問水員外所往尼庵在何處,叫什庵名,月姨道:「叫做水月庵,離本家有五十里遠近。」來生聽了,隨差手下軍校把自己名帖去水月庵中請水員外來相會,並報與月姨消息。一面另撥房屋請月姨居住,候員外來領回。其餘眾婦女俱安置停妥,待其家屬自來認領,不在話下。

  且說水員外因不見了月姨,正在庵中煩惱,忽見來生遣人來請,又知月姨無恙,十分歡喜,隨即到參謀營中來拜見。來生先謝了他一向看顧之德,並將自己遭際張招討,開豁罪名,署為參謀,及查點婦女,得遇月姨的事細訴一遍,水員外再三稱謝。敘話中間,又提起女兒姻事,來生道:「感荷深恩,無以為報。今既蒙不棄,願為半子。但目今兵事倥傯,恐未暇及此。待我稟過主帥,然後奉復。」當下水員外先領了月姨回去。次日,來生入見張招討,把水員外向來情誼,並目下議婚之事從容稟告。張招討道:「此美事也,我當玉成。」便擇吉日,將禮金二百兩、彩幣二十端與來生下聘,約於隨征凱旋之日然後成親,水員外大喜。正是:

  此日爭誇快婿,前日居然罪囚。
  若非結交未遇,安能獲配鸞儔。

  且不說水員外聯了這頭姻事,十分欣悅。且說來生納聘之後,即隨張招討領兵征進,勸張招討申明禁約,不許兵丁騷擾民間。自此大兵所過,秋毫無犯,百姓歡聲載道。連梁山泊投降這班好漢見他紀律嚴明,亦皆畏服。來生又密獻奇計,教張招討分兵設伏,活捉了賊首方臘,賊兵不日蕩平,奏凱還朝。張招討備奏參謀來法功績,朝廷命下,升張招討為樞密院正使,參謀來法賜進士第,擢為廣東監察御史。當下來御史上表謝恩,即告假歸娶,聖旨准了。來御史拜辭了張樞密,馳驛還鄉,與水員外女兒觀姑成婚。此時來御史已二十四歲,觀姑已十七歲了。

  正是:
  昔為西席,今作東牀。三載囹圄,誤陷鼠牙雀角;一年鋒鏑,爭看虎步龍驤。重耳配霸姬,本是蒲城一罪犯;文王逑淑女,曾從羑里作囚夫。眼前榮辱信無常,久後升沉自有定。

  來御史成親滿月之後,即起馬往廣東赴任。那時廣東龍門縣有一椿極大冤枉的事情,虧得來御史赴任替他申冤理枉,因而又弄出一段奇聞快事,連來御史自己向日的冤枉也一齊都申理了。看官慢著,待我細細說來。

  卻說龍門縣有個分守地方的參將,叫做高勛,與朝中太尉高俅通譜,認了族姪,因恃著高大尉的勢,令兵丁於民間廣放私債,本輕利重,百姓若一時錯見,借了他的,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本縣有個開點心店的曾小三,為因母親急病死了,無錢殯葬,沒奈何,只得去高參將處借銀十兩應用。過了一年,被他利上起利,總算起來,連本利該三十兩。那高參將官任已滿,行將起身,一應債銀刻期清理,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無計可施,想道:「我為了母親借的債,如今便賣男賣女去還他也是該的,只可惜我沒有男女。」左思右想,想出一條萬不得已之策,含著眼淚扯那兵丁到門首私語道:「我本窮人,債銀一時不能清還,家中又別無東西可以抵償,只有一個妻子商氏,與你們領了去罷。」兵丁道:「我們只要銀子不要人,況一個婦人哪裡便值三十兩銀子?我今寬你兩日,你快自己去賣了妻子將銀子來還我們。」說畢去了。曾小三尋思道:「我妻子容貌也只平常,怕賣不出三十兩銀子。除非賣到水販去,可多得些價錢,卻又心中不忍。」只得把衷情哭告妻子。那商氏聽罷呆了半晌,放聲大慟。曾小三寸心如割,也號啕大哭起來。

  只這一哭,感動了隔壁一個菩薩心腸的人。那人姓施號惠卿,是做皮匠生理的。獨自居住,不娶妻室。性最好善,平日積趲得二三十兩銀子,時值城外寶應寺募修大殿,有個募緣和尚結了草棚住在那條巷口募緣,施惠卿發心要把所積銀兩捨與本寺助修殿工。那日正請那化緣和尚在家吃齋,忽聞隔壁曾小三夫妻哭得悽慘,便走將過來問其緣故,曉得是如此這般,不覺側然動念。回到家中,打發和尚吃齋去了,閉門自想道:「比如我把銀子去佈施,何不把來替曾小三償了債,保全了他夫妻兩口,卻不強似助修佛殿?」思忖已定,便來對曾小三道:「你們且莫哭,我倒積得三十多兩銀子在那裡,今不忍見你夫妻離散,把來替你完了債罷。」曾小三聞言,拭淚謝道:「多承美意,但你又不是財主,也是手藝上積來的,如何為了我一旦費去?」施惠卿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既做鄉鄰,目睹這樣慘事,怎不動心?我今發心要如此,你休推卻了。」曾小三還在躊躇,只見討債的兵丁又嚷上門來,說道:「我們老爺不肯寬限,立要今日清還。若不然,拿去衙中吊打。」施惠卿便出來招手道:「長官不須囉唣,銀子我已替他借下,交還你去便了。」說罷,隨即回家,取出銀子,拿過來付與兵丁,兑明足紋三十兩。兵丁見有了銀子,也不管他是哪裡來的,收著去了。曾小三十分感激,望著施惠卿倒身下拜,施惠卿連忙扶起,曾小三稱謝不盡。

  當晚無話。

  過了一日,曾小三與妻子商議定了,治下一杯酒,約施惠卿敘飲。施惠卿如約而來,見他桌上擺著三副盅箸,施惠卿只道他還請什客。少頃,只見曾小三領著妻子商氏出來見了施惠卿,一同坐著陪飲。施惠卿心上不安,吃了兩三杯,就要起身。

  曾小三留住了,自己起身入內,再不出來,只有商氏呆瞪瞪地陪著施惠卿坐地。施惠卿一發不安,連問:「你丈夫如何不出來吃酒?」商氏只顧低著頭不做聲。施惠卿高聲向內叫道:「小三官快出來,我要去也。」只見商氏噙著兩眼淚對施惠卿道:「我丈夫已從後門出去,不回家了。」施惠卿失驚道:「卻是為何?」商氏道:「他說你是小經紀人,如何肯白白裡費這些銀兩。我這身子左右虧你保全的,你現今未有妻室,合當把我送你為妻,他已寫下親筆執照在此。今日請你過來吃酒,便把我送與你,自削髮披緇,往五台山出家去了。」說罷,兩淚交流。施惠卿聽了,勃然變色道:「我本好意,如何倒這等猜我?難道我要謀他妻子不成!」說畢,推桌而起,往外就走。回到家中,想道:「這曾小三好沒來由,如何恁般舉動?」又想道:「他若果然出去了,不即回家,我住在隔壁也不穩便,不如搬了別處去罷。」算計已定,次日便出去看屋尋房,打點移居。這些眾鄰舍都道施惠卿一時假撇清,待移居之後少不得來娶這商氏去的。

  過了兩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個早晨,搬了傢伙,遷移去了。那一日,卻再不見商氏開門出來。眾鄰舍疑忌,在門外叫喚,又不見答應,把門推時,卻是虛掩上的,門轉軸已掘壞在那裡了。眾人入內看時,只見商氏歪著身子死在牀邊,頭頸傷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時哄動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這婦人恰好在隔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謀殺無疑。」當下即具呈報縣。那縣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聞說有殺人公事,便取呈詞看了,又問了眾人備細,隨即出簽提拿施惠卿。不一時施惠卿拿到,知縣喝問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還了債,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與小的,小的不願,故此遷居別處,以避嫌疑,卻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縣喝罵道:「你這廝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還債?明明是假意推辭,暗行奸騙,奸騙不就,便行謀害。」施惠卿大喊冤屈,知縣哪裡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裡,正是:

  為好反成仇,行仁反受屈。
  天乎本無辜,冤哉不可說。

  且說曾小三自那日別過妻子,出了後門,一逕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行了二十多里路,天色已晚,且就一個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發起寒熱來,到明日卻起身不得,只得在店中臥病。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餘,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起身,只見城裡出來的人都紛紛地把施惠卿這樁事當做新聞傳說。曾小三聽了,暗吃一驚,想道:「施惠卿不是殺人的人。況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對妻子再三說過,妻子已是肯從的了。如何今又被殺?此事必然冤枉。我須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壞了好人。」於是離了村店,依舊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獄門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帶將出來。曾小三見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滿眼流淚。施惠卿歎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該如此,不必說了。只是你何苦多此一舉動,致使令正無端被害。」曾小三道:「這事倒是我累你的,我今來此,正要縣裡去與你辨冤。」施惠卿道:「斷案已定,知縣相公怎肯認錯?不如不要去辨罷。」曾小三道:「既是縣裡不肯申理,現今新察院來老爺按臨到此,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務要明白這場冤事。」說罷,別了施惠卿,便央人寫了狀詞,奔到馬頭上,等候來御史下馬,攔街叫喊。

  當下來御史收了狀詞,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著到了衙門。發放公事畢,帶過曾小三,細問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縣,提施惠卿一宗卷案,並原呈眾鄰里赴院聽審。次日,人犯提到,來御史當堂親鞫,仔細推究了一回,忽然問道:「那商氏丈夫去後可別有人到他家來麼?」眾鄰里道:「並沒別人來。」來御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麼親友來往慣的麼?」曾小三道:「小的是窮人,雖有幾個親友,都疏遠不來的。」來御史又叫施惠卿問道:「你平日可與什麼人來往麼?」施惠卿道:「小的單身獨居,並沒有什人來往。」來御史道:「你只就還債吃酒遷居這幾日,可曾與什人來往?」施惠卿想了一想道:「只還債這日,曾請一個化緣和尚到家吃過一頓齋。」來御史便問道:「這是哪寺裡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寶應寺裡出來募緣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條巷口搭個草廠坐著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這三十兩銀子捨與他去,所以請他吃齋。後因代曾小三還了債,便不曾捨。」來御史道:「這和尚如今還在那裡麼?」眾鄰里道:「他已去了。」來御史道:「幾時去的?」眾鄰里道:「也就是施惠卿遷居這早去的。」來御史聽了,沉吟半晌,乃對眾人道:「這宗案也急切難問,且待另日再審。」說罷,便令眾人且退,施惠卿仍舊收監,曾小三隨衙聽候。自此來御史竟不提起這件事,冷擱了兩個月。忽一日,發銀一百兩,給與寶應寺飯僧。次日,便親詣本寺行香。寺裡住持聞御史親臨,聚集眾僧出寺迎接。來御史下了轎,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問道:「這殿宇要修造成功,須得多少銀子?」住持道:「須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來御史道:「若要工成,全賴募緣之力。」因問本寺出去募緣的和尚共有幾個,住持道:「共有十個分頭在外募化。」來御史道:「這十個和尚今日都在寺裡麼?」住持道:「今日蒙老爺駕臨設齋,都在寺裡飼候。」來御史便吩咐左右,於齋僧常膳之外,另設十桌素筵,款待那十個募緣和尚。一面教住持逐名的喚過來,把緣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施捨。」住持領了鈞旨,登時喚集那十個僧人,卻喚來喚去,只有九個,中間不見了一個。來御史變色道:「我好意請他吃齋,如何藏匿過了不肯相見?」喝教聽差的員役同著住持去尋,「務要尋來見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尋覓,哪裡尋得見?

  原來那和尚聞得御史發狠要尋他,越發躲得緊了。住持著了忙,遍處搜尋,直尋到一個舊香積廚下,只見那和尚做一堆兒地伏在破煙櫃裡,被住持與公差們扯將出來,押到來御史面前。來御史看時,見他滿身滿面都是灶煤,倒像個生鐵鑄的羅漢,便叫將水來替他洗淨了,帶在一邊。驀地裡喚過曾小三並眾鄰舍到來,問他:「前日在你那巷口結廠募緣的可是這個和尚?」眾人都道:「正是他。」來御史便指著那和尚喝道:「你前日謀害了曾小三的妻子商氏,你今待走哪裡去?」那和尚還要抵賴,來御史喝教把一干人犯並眾和尚都帶到衙門裡去細審。不一時,御史回衙,升堂坐定,帶過那募緣和尚,用夾棍夾將起來。和尚熬痛不過,只得從實供招。供狀寫道:

  犯僧去非,係寶應寺僧,於某月中在某巷口結廠募緣,探知本巷居民施惠卿代曾小三還債,小三願將妻商氏送與惠卿,自己出外去訖。惠卿不願娶商氏為妻,商氏單身獨居,犯僧因起邪念,於某月某夜易服改妝,假扮施惠卿偷開商氏門戶,希圖奸騙。當被商氏認出叫喊,犯僧恐人知覺,一時用手掐喉,致商氏身死。所供是實。

  來御史勒了去非口詞,把他重責三十,釘子長枷,發下死囚牢裡。又喚住持喝罵道:「你放徒弟在外募緣,卻做這等不良的事。本當連坐,今姑饒恕,罰銀三百兩,給與施惠卿。」住持叩頭甘服。來御史隨即差人去獄中提出施惠卿,並傳喚原問知縣沈伯明到來。這知縣惶恐謝罪,來御史喝道:「你問成這般屈事,誣陷好人,做什麼官?本當參處,今罰你出俸銀五百兩,給與施惠卿。」隨喚施惠卿近前撫慰道:「你是一位長者,應受旌獎。我今將銀八百兩與你,聊為旌善之禮。」施惠卿稟道:「小人荷蒙老爺審豁,幾死復生,今情願出家,不願受賞。這八百兩銀子乞將一半修造本寺殿宇,一半給與曾小三,教他追薦亡妻,另娶妻室。」曾小三叩頭道:「小人久已發心要往五台山去為僧,不願受銀,這銀一發將來捨與本寺修殿罷。」來御史聽了,沉吟道:「你兩人既不願領銀,都願出家,本院另自有處。」便叫本寺眾僧一齊上來,吩咐道:「你這班禿子,本非明心見性,發願出家的。多半幼時為父母所誤,既苦無業相授,又道命犯華蓋,一時送去出了家。及至長大,嗜慾漸開,便幹出歹事。又有一等半路出家的,或因窮餓所逼,或因身犯罪故,無可奈何,避入空門。及至吃十分,衣豐食足,又興邪念。這叫做『饑寒起道心,飽暖思淫欲。』本院如今許你們還俗,如有願還俗者,給銀伍兩,仍歸本籍,各為良民。」於是眾僧中願還俗者倒有大半。來御史一一給銀發放去了。便令施惠卿、曾小三且在寶應寺暫住,吩咐道:「我今欲於本寺廣設齋壇,普齋往來雲遊僧眾,啟建七七四十九晝夜道場,追薦孤魂。待完滿之日,就與你兩人剃度。只是這道場需用多僧,本處僧少,且又不中用,當召集各處名僧以成此舉。」吩咐畢,發放了一干人出去。次日,即發出榜文數十道,張掛各城門及村鎮地方,並各處寺院門首。榜曰:

    巡按廣東監察御史來榜為延僧修法事:照得欲興法會,宜待禪宗。果係真僧,必須苦行。本院擇日於龍門縣寶應寺開立叢林,廣設齋壇,普齋十方僧眾。隨於本寺啟建七七晝夜道場,超薦向來陣亡將士並各處受害孤魂。但本處副應僧人不堪主持法事,竊意雲遊行腳之中,必有聖僧在內,為此出榜招集,以成勝舉。或錫飛而降,或杯渡而臨,或從祗樹園來,或自舍衛國至。指揮如意,佇看頑石點頭;開設講台,行見天花滿目。務成無量功德,惟祈不憚津梁。須至榜者。

  這榜一出,各處傳說開去。這些遊方僧人聞風而至,都陸續來到寶應寺裡。來御史不時親臨寺中接見,逐一記名登冊,備寫鄉貫,分送各僧房安歇。

  忽一日,接到一個和尚。你道這和尚怎生模樣?但見:

  目露凶威,眉橫殺氣。雄糾糾學著降龍羅漢,惡狠狠假冒伏虎禪師。項下數珠疑是人骨剉就,手中禪杖料應生血裹成。不是五台山上魯智深,卻是瓦官寺裡生鐵佛。

  這和尚不是別人,便是五年前追趕來御史入井的和尚。今日和尚便認不出來御史,那來御史卻認得明白,便假意道:「我昨夜夢見觀音大士對我說,明日有恁般模樣的一個和尚來,便是有德行的高僧。如今這位僧人正如夢中所言,一定是個好和尚。可請到我衙門裡去吃齋。」說罷,便令人引這和尚到衙門首。

  門役道:「衙門裡帶不得禪杖進去。」教他把手中禪杖放了,然後引至後堂坐下。來御史隨即打轎回衙,一進後堂,便喝左右:「將這和尚綁縛定了!」和尚大叫:「貧僧無罪!」來御史喝道:「你還說無罪,你可記得五年前趕落井中的書生麼?」那和尚把來御史仔細看了一看,做聲不得。來御史道:「你當時怎生便弄死了這婦人,好好供招,免動刑法。」和尚道:「小僧法名道虛,當年曾同師兄道微行腳至桐鄉縣城外一個古廟前,偶見一少年婦人獨自行走,一時起了邪念,逼她到廟裡去強姦,不防老爺來撞見了,因此大膽把老爺趕落井中。及至回到廟裡,婦人已死,師兄已不知去向。其實趕老爺的是小僧,殺婦人的卻不是小僧。」來御史道:「如今這道微在哪裡?」道虛道:「不知他在哪裡?」

  來御史沉吟了一回,便取寶應寺所造應募僧人名冊來查看,只見道微名字已於三日前先到了。來御史隨即差人到寺裡將道微拿到台下,喝道:「你五年前在古廟中謀殺婦人的事發了。你師弟道虛已經招認,你如何說?」道微道:「小僧並不曾與道虛作伴,他與小僧有隙,故反害小僧。伏乞爺爺詳察。」道虛一口咬定說:「那婦人明明是你殺死,如何抵賴?」來御史喝教把道微夾起來,一連夾了兩夾,只是不招,來御史仔細看那道微時,卻記得不甚分明,蓋因當日被趕之時,回頭屢顧,所以道虛的面龐認得明白,那廟中和尚的面龐其實記不起來。當下來御史見道微不招,便把道虛也夾了兩夾,要他招出真正同伴的僧人。

  道虛只是咬定道微,更不改口。來御史想了一想,便教將兩個和尚分作兩處收監,另日再審。

  且說那道微到了監中,獨自睡在一間獄房裡,心中暗想道:「道虛卻被御史認得了,白賴不過。我幸而不曾被他認得,今只一味硬賴,還可掙扎得性命出去。明日審時,拚再夾兩夾,我只不招,少不得放我了。」算計已定。挨到三更時分,忽聽得黑暗裡隱隱有鬼哭之聲,初時尚遠,漸漸哭近將來。道微心驚,側耳細聽,只聽得耳邊低低叫道:「道微你殺得我好苦,今番須還我命來。」那道微心虛害怕,不覺失聲道:「你是婦人冤魂麼?我一時害了你,是我差了。你今休來討命,待我掙紮得性命出去,多做些好事超度你罷。」言未已,只見火光明亮,兩個穿青的公人走到面前,大喝道:「好賊禿!你今番招認了麼?我們不是鬼,是御史老爺差來的兩個心腹公人,裝作鬼聲來試你的。你今真情已露,須賴不過了。」道微聽罷,嚇得目瞪口呆。正是: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無人之處,真情自見。

  當下兩個公人便監押住了道微,等到天明,帶進衙門,稟復御史。來御史笑道:「我昨日夾你不招,你昨夜不夾自招了,如今更有何說?」道微料賴不過,只得從實供招。來御史取了口詞,仍令收監。一面傳諭寶應寺,即日啟建道場。隨後便親赴寺中,先將施惠卿、曾小三剃度了,替他起了法名,一個叫做真通,一個叫做真徹,就請他兩個為主行大和尚,令合寺僧眾都拜了他。真空、真徹稟道:「我二人只會念佛,不會誦經,如何做得主行和尚?」來御史道:「你兩個是真正有德行高僧,只消念佛便足超度孤魂了。」於是請二人登台高坐,朗聲念佛,眾僧卻在台下宣念諸品經咒,奏樂應和。如此三晝夜,道場圓滿。

  來御史吩咐設立下三個大龕子,獄中取出去非並道虛、道微三個和尚,就道場前打了一百,請入龕中,四面架起乾柴,等候午時三刻舉火。當時寺中擠得人山人海的看。到了午時,只見來御史袖中取出一幅紙兒,遞與真通、真徹兩個,叫他宣念。真通、真徹也曾識得幾個字,當下展開看時,卻是一篇偈語,便同聲宣念道:

    你三人作事不可說,不可說。我今為你解冤結,解冤結。焚卻貪嗔根,燒斷淫殺孽。咄!從茲好去證無生,切莫重來墮惡劫。 宣偈畢,來御史喝令把三個龕子一齊舉火,不一時把三個和尚都荼毗了。正是:

  焚卻坐禪身,燒殺活和尚。
  一齊入涅槃,已了無常帳。

  原來那來御史已預先著人於道場中另設下兩個牌位,一書「受害周氏靈魂」,一書「受害商氏靈魂」,面前都有香燭齋供。

  燒過了和尚,便請真通、真徹到二婦人靈前奠酒化紙。來御史又在袖中取出一幅紙兒,付與二人宣誦道:「憐伊已作婦人身,何故又遭慘死劫。想因前孽未消除,故使今生受磨滅。冥冥幽魂甚日安,冤冤相報幾時絕。我今薦你去超生,好向西方拜真佛。」宣畢,焚化靈牌,功德滿散。

  次日,來御史召集各處遊方僧人,諭令還俗。如有不願還俗者,須赴有司領給度牒。如無度牒,不許過州越縣,違者查出,即以強盜論。發放已畢,眾僧各各叩謝而去。

  此時恰好前任桐鄉知縣胡渾為事降調廣東龍門縣縣丞,原任廣東參將高勛在高俅處用了關節,仍來復任,被來御史都喚到台下,喝問胡渾如何前年枉斷井中之獄,胡渾嚇得叩頭請死,來御史喝罵了一番,罰他出銀一千兩,將二百兩給與仰阿閏,其餘為修葺寺院之用。又叫高勛過來,說他縱兵害民,重利放債,要特疏題參。高勛惶恐懇求,情願也出銀一千兩修造佛殿。來御史道:「你克剝民脂民膏來施捨,縱造七級浮屠,不過是涂膏釁血。今可將銀一千兩賑濟窮民,再罰你一千兩買米貯常平倉,以備救荒之用。」二人皆依命輸納。來御史又令知縣沈伯明與胡渾、高勛三人同至寶應寺中拜見真通、真徹,擇了吉日,送他上五台山,命合寺僧人用鼓樂前導,一個知縣、一個縣丞、一個參將步行奉送出城,又差書吏齎了盤費,直護送他到五台山上。正是:

  欲求真和尚,只看好俗人。
  兩現比丘相,一現宰官身。

  當時廣東百姓無不稱頌來御史神明,朝中張樞密聞他政聲日盛,特疏薦揚,朝廷加升為殿中侍御史。來御史奉命還朝,廣東士民臥轍攀轅,自不必說。來御史回到桐鄉縣,迎取夫人並水員外一家老小同至京中。朝廷恩典,父母妻子都有封贈,來御史又替水員外謀幹了一個小前程,也有冠帶榮身。後來又扶持他兒子讀書入泮,以報他昔日知己之恩。正是:

  有冤在世必明,有恩於我必報。
  能智能勇能仁,全義全忠全孝。

  看官聽說:來御史剃度了兩個和尚,是護法;燒殺了三個和尚,也是護法;又令無數和尚還了俗,一發是真正護法。他姓來,真正是再來人;他號叫本如,真正是能悟了本願人。於世生佛佛連聲,逢僧便拜,名為活佛,反是死佛。世人讀此回書,當一齊合掌同稱「菩薩」。

  〔回末總評〕

  前番冤枉,一替人鞫,一己自鞫。或速或遲,各自不同。又三個和尚,三樣捉法,三樣審法。玩具旨趣,可當一卷《佛經》讀;觀其文字,可當一部《史記》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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