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室劉孺人哀辭

亡室劉孺人哀辭
作者：林紓

孺人劉氏，名瓊姿，余字之曰孟質。歸余二十九年，光緒丁酉二月四日巳時卒，年四十有六歲。嗚呼！余與孺人齊年，自十九迄於念八歲，十稔中，余危病一，常病十數，得至今存者，微孺人力，余久即於墟墓矣；尚及殯汝，且續續而哭耶？

余初家橫山，小屋三楹，前居母妹及弟，余處中，最後奉我大母陳太宜人。余病時，積夕亡睡。孺人方孕女雪，羸苶若不能自勝其軀。余憐之，病中至無敢微呻。偶呻，孺人輒問，預置茗具，爇火以進。殘月向盡，雁聲自遠而近。余戲孺人：「鬼嘯乎，去爾無多日矣！」孺人悽然莫應。更七日，余幸能步。孺人夜四鼓即起，作糜食余。久之，余乃應時而饑。孺人已秉燭舉桉候床下，不差晷刻。

余病起，益困，親故不相過問，遂恣肆為詩歌，鄉人益目為狂生，不敢近。時余弟新喪，母太宜人悲戚萬狀。孺人患余貧薄莫養，私請於外舅修梅先生，助余膏伙，竟舉業，明年得館，又明年補弟子員。壬午領鄉薦，遂由橫山遷瓊河，再遷蒼霞洲上。

春秋佳日，風和景明，余妹率其諸甥來覲吾母。家人大集，孺人自製豆粥遍餉之。夜靜人散，篝火在壁，太宜人未寢。余與孺人及女雪侍坐。余舉村市瑣語及鄉里近事，以悦太宜人。孺人輒以為妄，余私顧孺人：「善識之。過此不更有是樂矣。」嗚呼！尋常一語，遂定今日之讖耶？

吾母病時，孺人已數數而喘。余夜起禱越王山。值雨，孺人滅燭坐候，豫以水漬戶樞，令勿戞以驚太宜人。乃私啟納予，去濕衣，進粥，步履輕躡。太宜人臥複室，不能聞也。

太宜人自病及喪，凡百餘日，孺人均不甚睡。丙申嫁女雪，其冬葬太宜人。孺人因而大困，飲食至不能一合。丁酉正月移新居。孺人病革，女雪露香告天，以刀劙臂和藥以進。越三日，孺人卒，至死不聞女雪之事也。

孺人未死之二日，余友鄭生仲良，以西人映相法，留其影。卒日影成，仲子如鈞捧而大號，女雪及余冢媳陳氏見之皆暈。迨入殮，陳與雪互暈至七八次。

既殮，棄所遺衣，均縷裂見絮，數襲皆然。生平未嘗衣帛衣，享專味，夏月食瓜，見子婦至，立授之，辭則怒發。性直毅，論事每與余左，往往至失歡。嗚呼！早知及此，恨其不讓吾孺人也！余年且五十，遺落世事，將杜門讀書，資孺人以待老。乃孺人竟不終事余，天也！因為辭以哀之曰：

我匪亄嗇，靳衣食兮；子迺弗御，死婦職兮；念子舊恩，殫子力兮；幽懷感思，無終極兮；嗟哉嗟哉，吾孟質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