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寮閒話

僧寮閒話
作者：賴和

作於1923年，林瑞明的編按語：「共二稿，分別記載於兩本筆記中，本篇採較完整的稿件。」

一天，聽說東門外的菩提寺，要開一天道場，為一般枉死的幽魂，拯拔超度，我約下朋友，要去看看熱鬧。不想去得晚了，剛進山門，就碰著回家的人們，我曉得那法會經已散了，朋友說：天還早，我們可找那和尚談談天罷。
我們倆就往禪房去，逢著和尚正在那兒調護那丐兒似的病人。他看著我們，放下手，招呼我們說：

尚：為什麼來的這麼晏呢？坐坐。
我：本不想來，卻硬被這雙腳催到這裡--牠是怎麼樣哩？
尚：這人麼？是我一號的那一日下午，在山后溫泉口救下來的。看他苦痛的很，我亦全未問他，不曉得牠為著什麼呢？我那朋友走到伊跟前去，仔細瞧一瞧，失聲道：唉！
朋：汝不是東村的魏老虎麼？為什麼弄到這箇樣子？我亦走近前去，牠竟翻過頭來，總不做聲。
我：魏老虎麼？牠不是東村的勢力家麼？聽說近來牠更好。汝那邊的園地，牠不是強要霸佔去麼？為什麼弄到這麼田地？
朋：和我的官司還未了局哩！我怕是被牠的讎家捉弄的，抑是他悟了前非，覺得對世間不住，要尋自殺。
我：不是，不是！這人誰敢捉牠？牠亦不似能悔悟的人。
尚：善惡到頭終有報，我怕是天降之罰。
我：汝們出家人，總是隨地說法，那善惡如何分別，可有標準麼？
尚：汝只管善汝善、惡汝惡，和尚豈能為汝分別，為設標準？
我：我善惡我的善惡，汝當亦有汝的善惡，善惡可得隨人構造的麼？汝的話沒有一般性。
尚：因具有一般性，乃能如此。汝善汝善、惡汝惡，一般的善惡，依然是一般的，不能強別人善汝善、惡汝惡，亦不能拒絕別人善汝善、惡汝惡。
我：汝的話太含糊，善惡……
尚：我出家人問汝，人是不是要生存？那麼凡能以保生存的手段，可能說他惡，但只顧一己生存之必要，侵牠人反共存之手段，那能說他善麼？比方兩國戰爭，勇往忘生，誰敢說他惡？但殺人之事，也可說是善麼？印度的聖雄顏智(李南衡註：羅馬拼音作 gan5-ti3 。「顏智」是「甘地」的台語發音)，不僅是印度之人，世界除英政府，亦都是稱讚他、信仰他，現在不是被指做惡人，受監起來麼？只就汝所信的善惡，汝敢確認麼？敢隨地隨時，不少隱匿？嘴開便說，打算(李南衡註：恐怕，或許)當有不能。
朋：師父說的是，但似有點興奮，且帶些情感。
我：是。我不想出家人有這議論，但所說乃是事之現在，不是善惡本體。
朋：實在目下社會心理，已大變化了。只如我自己，看那報上的不逞徒、不良分子，就認他們是個性覺醒之人、是先覺者，替多數之人謀幸福的，很暗地祝他成功。
我：哦！汝的思想幾時亦惡化了？汝沒聽著麼……
尚：小乖乖，汝是很純良柔順的，和尚要獎賞汝……
我：休笑話，汝們的好友聽見要受懲罰，把他安置在熱焰的地獄裡做苦工。
朋：那更好啊！在那邊的兄弟們，個個都很有膽量，敢做事的，只惜沒有人指導，若我到……
我：汝不怕人……，那姓魏的什麼樣哩！我們只管說笑，休要把他的苦痛忘了。
朋：使他多受一刻苦，怕就會把他的心腸改換些兒。
我：閒話休說，何不把他的因果判斷一番？
尚：何用判斷？人生就罪孽，現世全是結果，不是前生種下，一定今世積來。
我：這樣說，他以前的得意，就是他該享受的，為何再有此回的苦痛？若如汝說，我們就可不作未來和他生的希望了？
尚：不，因因果果，非因非果，亦因亦果。人生幸福須是自己創造，不是受人惠與的，是要平等普遍，不容獨占或過分享受。有一幸福，當有一不幸福在裡頭，所以今日果，即是明日因，現在的瞬間，已伏無限的未來，今世未盡，來生已見。
我：那就不能判斷啦！假使此人，汝說是過去孽果，也可說是未來之善因。
尚：要如何判斷，不過處果以求因，明因以知果，由果而生因，循環不息，將何判斷？所以說，現在果，乃要人們能求過去的懺悔；未來因，乃要人們常有無盡的希望。這人我很盼望他能了解，孽由自作，罪降於天。
朋：師父為什麼救他？
尚：宏我佛慈悲之願，體先聖惻隱之心。
朋：設若這是孽果，汝輕減他一分苦痛，不將加重他現在罪業；若還是善因，汝施他一分恩惠，恐要損害他未來幸福。
尚：我們只盡這一寸心，臨危救苦，不容有所打算。
我：啊啊！膽就大啦，法律所判定之罪名、刑罰，且不許人異議；天降之罰，汝敢為他赦免。
尚：哈哈！汝是以服從為美德的善良民？這話怕不敢聽。現大千世界裡，有何法律？但有維持特別階級之工具而已，亦不過一種力的表現罷。
朋：曖！這和尚今天吃了什麼興奮劑。
我：回去罷，天不早了。
尚：是，要趕快一點纔好，日頭暗了，就走不成。我就走近魏老虎的身邊，替他祈禱說：『汝要是能自悔悟，神當庇佑汝』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