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類稿/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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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類稿
卷二十九·疏一首、劄子一首
作者:曾巩

熙寧轉對疏[编辑]

準御史台告報臣寮朝辭日具轉對,臣愚淺薄,恐言不足采。然臣竊觀唐太宗即位之初,延群臣與圖天下之事,而能絀封倫,用魏鄭公之說,所以成貞觀之治。周世宗初即位,亦延群臣,使陳當世之務,而能知王樸之可用,故顯德之政,亦獨能變五代之因循。夫當眾說之馳騁,而以獨見之言,陳未形之得失,此聽者之所難也。然二君能辨之於群眾之中而用之,以收一時之效,此後世之士,所以常感知言之少,而頌二君之明也。今陛下始承天序,亦詔群臣,使以次對,然且將歲餘,未聞取一人,得一言,豈當世固乏人,不足以當陛下之意與?抑所以延問者,特用累世之故事,而不必求其實歟?臣愚竊計殆進言者,未有以當陛下之意也。陛下明智大略,固將比跡於唐虞三代之盛,如太宗、世宗之所至,恐不足以望陛下,故臣之所言,亦不敢效二臣之卑近。伏惟陛下超然獨觀於世俗之表,詳思臣言而擇其中,則二君之明,豈足道於後世,而士之懷抱忠義者,豈復感知言之少乎?臣所言如左。

臣伏以陛下恭儉慈仁,有能承祖宗〈一作宗廟〉之德;聰明睿知,有能任天下之材。即位以來,早朝晏罷,廣問兼聽,有更製變俗、比跡唐虞之誌,此非群臣之所能及也。然而所遇之時,在天則有日食星變之異,在地則有震動陷裂、水泉湧溢之災,在人則有饑饉流亡、訛言相驚之患,三者皆非常之變也。及〈一作又〉從而察今之天下,則風俗日以薄惡,紀綱日以弛壞,百司庶務,一切文具而已。內外之任,則不足於人材;公私之計,則不足於食貨。近則不能不以盜賊為慮,遠則不能不以夷狄為憂。海內智謀之士,常恐天下之勢不得以久安也。以陛下之明,而所遇之時如此,陛下有更製變俗、比跡唐虞之誌,則亦在正其本而已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臣以謂正其本者,在陛下得之於心而已。

臣觀《洪範》所以和同天人之際,使之無閑,而要其所以為始〈一作本〉者,思也;《大學》所以誠意正心修身,治其國家天下,而要其所以為始者,致其知也。故臣以謂正其本者,在得之於心而已。得之於心者,其術非他,學焉而已矣。此致其知所以為大學之道也。古之聖人,舜禹成湯文武,未有不由學而成,而傅說、周公之輔其君,未嚐不勉之以學。故孟子以謂學焉而後有為,則湯以王,齊桓公以霸,皆不勞而能也。蓋學所以成人主之功德如此。誠能磨礱長養,至於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能盡天下之理,則天下之事物接於我者,無以累其內;天下之以言語接於我者,無以蔽其外。夫然則循理而已矣,邪情之所不能入也;從善而已矣,邪說之所不能亂也。如是而用之以特久,資之以不息,則積其小者必至於大,積其微者必至於顯。古之人自可欲之善,而充之至於不可知之神,自十五之學,而積之至於從心之不逾距,豈他道哉?由是而已矣。故曰:“念終始典於學。”又曰:“學然後知不足。”孔子亦曰:“吾學不厭。”蓋如此者,孔子之不能已也。夫能使事物之接於我者不能累其內,所以治內也;言語之接於我者不能蔽其外,所以應外也。有以治內,此所以成德化也;有以應外,此所以成法度也。德化法度既成,所以發育萬物,而和同天人之際也。

自周衰以來,道術不明。為人君者,莫知學先王之道以明其心;為人臣者,莫知引其君以及先王之道也。一切苟簡,溺於流俗末世之卑淺,以先王之道為迂遠而難遵。人主雖有聰明敏達之質,而無磨礱長養之具,至於不能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有所不能盡也。不能盡天下之理,則天下之以事物接於我者,足以累其內;天下之以言語接於我者,足以蔽其外。夫然,故欲循理而邪情足以害之,欲從善而邪說足以亂之。如是,而用之以持久,則愈甚無補;行之以不息,則不能見效。其弊則至於邪情勝而正理滅,邪說長而正論消,天下之所以不治而有至於亂者,以是而已矣。此周衰以來,人主之所以可傳於後世者少也。可傳於後世者,若漢之文帝、宣帝,唐之太宗,皆可謂有美質矣。由其學不能遠而所知者陋,故足以賢於近世之庸主矣,若夫議唐虞三代之盛德,則彼烏足以雲乎?由其如此,故自周衰以來,千有餘年,天下之言理者,亦皆卑近淺陋,以趨世主之所便,而言先王之道者,皆絀而不省。故以孔子之聖,孟子之賢,而猶不遇也。

今去孔孟之時又遠矣,臣之所言,乃周衰以來千有餘年,所謂迂遠而難遵者也。然臣敢獻之於陛下者,臣觀先王之所已試,其言最近而非遠,其用最要而非迂,故不敢不以告者,此臣所以事陛下區區之誌也。伏惟陛下有自然之聖質,而漸漬於道義之日又不為不久,然臣以〈一作所〉謂陛下有更製變俗、比跡唐虞之誌,則在得之於心。得之於心,則在學焉而已者。臣愚以謂陛下宜觀《洪範》、《大學》之所陳,知治道之所本不在於他;觀傅說、周公之所戒〈一作勉,〉知學者非明主之所宜已也。陛下有更製變俗、比跡唐虞之誌,則當懇誠惻怛,以講明舊學而推廣之,務當於道德之體要,不取乎口耳之小知,不急乎朝夕之近效,復之熟之,使聖心之所存,從容於自得之地,則萬事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能盡萬事之理,則內不累於天下之物,外不累〈一作蔽〉於天下之言。然後明先王之道而行之,邪情之所不能入也;合天下之正論而用之,邪說之所不能亂也。如是而用之以持久,資之以不息,則雖細必巨,雖微必顯。以陛下之聰明,而充之以至於不可知之神;以陛下之睿知,而積之以至於從心所欲之不逾距,夫豈遠哉?顧勉強如何耳。夫然,故內成德化,外成法度,以發育萬物,而和同天人之際,甚易也。若夫移風俗之薄惡,振紀綱之弛壞,變百司庶務之文具,厲天下之士使稱其位,理天下之財使贍其用,近者使之親附,遠者使之服從,海內之勢使之常安,則惟陛下之所欲,何求而不得,何為而不成乎?未有若是而福應不臻,而變異不消者也。如聖心之所存,未及於此,內未能無秋毫之累,外未能無纖芥之蔽,則臣恐欲法先王之政,而智慮有所未審;欲用天下之智謀材諝之士,而議論有所未一,於國家天下愈甚無補,而風俗綱紀愈以衰壞也。非獨如此,自古所以安危治亂之幾,未嚐不出於此。

臣幸蒙降問,言天下之細務,而無益於得失之數者,非臣所以事陛下區區之誌也。輒不自知其固陋,而敢言國家之大體。惟陛下審察而擇其宜,天下幸甚。

自福州召判太常寺上殿劄子〈改明州不果上〉[编辑]

伏以陛下聰明睿知,天性自然,可謂有不世出之資。自在藩邸,入承顏色,出奉朝請,怡怡翼翼,不自暇豫,至恭極孝,聞於天下。及踐大位,內事兩宮,外嚴七廟。仁被公族,德形閨門。嬪禦備官,不淫於色;音樂備數,不溺於聲。食菲衣綈,務遵節儉。台卑囿小,無所增飾。近習無便嬖,左右無私謁。未嚐出遊幸,未嚐從畋漁。其於憂憫元元,勤勞庶政,則念慮先於兆朕,祗慎盡於纖芥。書而訪問,至於日昃;夕而省覽,至於夜分。每群臣進見,接之禮篤而情通;凡四方奉事,莫不朝入而暮報。雖大禹之勤於邦,文王之不暇食,無以加此。其淵謀遠略,必中事幾,善訓嘉謨,可為世則者,傳聞下土,雖僅得其一二,已足以度越眾慮,非可窺測,可謂有君人之大德。其高深宏遠,則憫自晚周秦漢以來,世主不能獨出於眾人之表。其政治所出,大抵踵襲卑陋,因於世俗而已。於是慨然以上追唐虞三代荒絕之跡,修列先王法度之政,為其任在己,可謂有出於數千載之大志。變革因循,號令必信,使海內觀聽莫不震動,群下遵職惟恐在後,可謂有能行之效。蓋刻意尚行,不差毫髮,縉紳之士,有所不能及。憂勞惕勵,無懈須臾,又非群臣之所能望。可謂特起於三代之後非常之主也。

愚臣孤陋,熙寧二年,出通判越州,因轉對幸得論事,敢據經之說,以誠意正心修身治國家天下之道必本於學為獻。逮今十有一年,始得望穆穆之清光,敢別白前說而終之。

臣以謂陛下有不世出之姿,有君人之大德,與出於數千載之大志,又有能行之效,特起於三代之後。然顧以治國家天下之道必本於學為獻於陛下,何也?蓋古之聖人,雖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然至其成德,莫不由學。故堯舜性之也,而見於傳記,則皆有師,其史官識其行事,則皆曰“若稽古”。至於湯武身之也,則湯學於伊尹,武王學於太公,見於《詩》、《禮》、《孟子》。在商,高宗得傳說作相,其命說之辭曰:予小子舊學於甘盤。”而傳說告之,則曰:“學於古訓乃有獲。”又曰:“惟學遜誌,務時敏,厥修乃來。”又曰:“惟斅學半,念終始典於學。”蓋高宗既已學於甘盤矣,及傳說相之,乃更丁寧反復,勉之以學,其要歸,則以謂當終始常念於學,明學蓋不可一日而廢也。至於孔子之自敘,則自十有五而誌於學,至於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夫以孔子之聖,必誌於學,其學之漸,每十年而一進,至於七十矣,其從心也,蓋不逾矩。則傳說所稱當終始常念於學者,雖孔子之聖,不能易也。故揚子曰:“學之為王者事久矣。”堯、舜、禹、湯、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其已久矣。聖賢之篤於學至於如此者。蓋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道也;測之而益深,窮之而益遠者,聖人之言也;知不足與困者,學也。方其始也,求之貴博,畜之貴多。及其得之,則於言也在知其要,於德也在知其奧。能至於是矣,則求之博、畜之多者,乃筌蹄而已。所謂多聞則守之以約,多見則守之以卓也。如求之不博,畜之不多,則未有於言也能知其要,未有於德也能知其奧,所謂寡聞則無約,寡見則無卓也。子貢稱孔子之學,識其遠者大者,則於言也能知其要,於德也能知其奧,然後能當於孔子之所謂學也。審能是,則存於心者,有以為主於內,天下之事,雖其變無窮,而吾所以待之者,其應無方,古之大有為於天下者,未有不出於此也。堯、舜、湯、武所以為盛德之至,孔子所以從心而不逾矩,或得其行者,未得其所以行;得其言者,未得其所以言。孟子之所謂聖而不可知之謂神,在是而已矣。

陛下萬幾之餘,日引天下之士,推原道德而講明其意,陳六藝載籍之文而細繹其說,博考深思,無有懈倦。其折衷是非,獨見之明,老師宿儒所不能到,此臣之所聞也。有不世出之姿,與君人之大德,又有出於數千載之大志,特起於三代之後,此臣之所知也。則陛下之學,已可謂至矣。然臣區區敢誦經之陳言以進於左右者,誠將順陛下之聖誌,采傅說始終典學之言,觀孔子少長進學之漸,以陛下之明智,知言之要,知德之奧,皆陛下之所素畜。誠以陛下之樂道,而繼之以不倦;以陛下之稽古,而加之以不已,使天性之睿智所造者益深,所稽者益厚,日日新,又日新。其於自得之者,非徒足以待萬事無窮之變,而應之以無方,天下之人,必將得陛下之行者,不得其所以行,得陛下之言者,不得其所以言。堯、舜、湯、武所以為盛德之至,孔子所以從心而不逾矩,孟子所謂聖而不可知之謂神,不在於陛下,而孰在哉?由是斂五福之慶以大賚庶民,享萬年之休以永綏方夏,德厚於天地,名昭於日月,惟聖意之所在而已。

臣愚不敏,蒙恩賜對,不敢毛舉業細之常務,而於國家之體,冒言其遠且大者,此臣所以愛君區區之分也。伏惟留神省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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