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三國文/卷50
嵇康〈四〉
[编辑]釋私論
[编辑]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㠯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于所欲。矜尚不存于心，故能越名敎而任自然；情不繫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㠯無措爲主，㠯通物爲美；言小人則㠯匿情爲非，㠯違道爲闕。何者？匿情矜𠫤，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㠯《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㠯生爲貴者，是賢于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惜賢于殷湯，故世濟而名顯；周旦不顧嫌而隱行，故假攝而化隆；夷吾不匿情于齊桓，故國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爲身而繫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爲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于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于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于是而後爲也。
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故論公私者，雖云一作終于事，與善俱而已；志道存善，□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今執必公之理，㠯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爲善者，不離于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于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㠯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㠯厲不善也。夫善㠯盡善，非㠯救非，而況乎㠯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閒，所往者必㠯公成而私敗。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敗。
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凶之門也。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乎中人之性，運乎在用之質，而栖心古烈，擬足公塗，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于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乎得失而遇善，行不準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數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鳧顯盜，晉文愷悌；勃鞮號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一堂流涕。然數子皆㠯投命之禍，臨不測之機，表露心識，猶㠯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其所病也。「唯病病，是㠯不病」，病而能療，亦賢于療矣。
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類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或有矜㠯至讓，貪㠯致廉，愚㠯成智，忍㠯濟仁。然矜吝之時，不可謂無廉；情〈「情」一作「猜」。〉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讒言似信，不可謂有誠；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準其理，察其情㠯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其是。故實是㠯暫非而後顯，實非㠯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故主妾覆醴，㠯罪受戮；王陵庭爭，而陳平順旨。于是觀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同耳。抱□而匿情不改者，誠神㠯喪于所惑，而體㠯溺于常名；心㠯制于所慴，而情有繫于所欲，咸自㠯爲有是而莫賢乎己。未有功朞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㠯自反，棄名㠯任實。乃心有是焉，匿之㠯私；志有善焉，措之爲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㠯不措之理，而求所㠯爲措之道。故時爲措而闇于措，是㠯不措㠯致爲拙，措爲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㠯觀常人；矯飾之言，㠯要俗譽。謂永年良規，莫盛于茲；終日馳思，莫闚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也。
于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僞怠之機，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旣明，賞罰之實又篤。不知冒陰之可㠯無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措〈《御覽》四百二十九作「無情」，下句放此。〉之可㠯無患，而患措之不巧，豈不哀哉！是㠯申𠊱茍順，取棄楚泰；宰嚭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蓺文類聚》二十二作「抱僞懷姦」，《御覽》亦作「抱僞」。〉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是㠯君子旣有其質，又觀其鑒。貴夫亮達，希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之。所措一非，而內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慙其形。言無茍諱，而行無茍隱。不㠯愛之而茍善，不㠯惡之而茍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繫；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忠感明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胷懷于八荒，垂坦蕩㠯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異者乎！
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私乎非私也？」荅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㠯不言爲名，公㠯盡言爲稱，善㠯無名爲體，非㠯有措爲負。今第五倫顯情，是非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于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于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㠯有是，㠯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乎大道之情，動㠯自然，則無道㠯至非也。抱一而無措，而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爲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于不言之私，非無情，㠯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本集，又略見《晉書》本傳，《蓺文類聚》二十二。〉
管蔡論
[编辑]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㠯凶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且明父聖兄，曾不鑒凶愚于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于藩國；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于理不通，心無所安。願聞其說。」
荅曰︰「善哉！子之問也。昔文、武之用管、蔡㠯實，周公之誅管、蔡㠯權。權事顯，實理沈，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爲頑凶。方爲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敎殉義，忠誠自然。是㠯文王列而顯之，發、旦二聖舉而任之。非㠯情親而相私也，乃所㠯崇德禮賢，濟殷弊民，綏輔武庚，㠯興頑俗。功業有績，故曠世不廢，名冠當時，列爲藩臣。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矦；思光前載，㠯隆王業。而管、蔡服敎，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㠯徼禍也。成王大悟周公顯，復一化齊俗，義㠯斷恩。雖內信如心，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都廣。是㠯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㠯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爲敎之正。今之明議也，管、蔡雖懷忠抱誠，要爲罪誅。罪誅已顯，不得復理。內必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起。然論者承名信行，便㠯管、蔡爲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㠯令三聖爲不明也。若三聖未爲不明，則聖不祐惡而任頑凶。不容于時世，則管、蔡無取私于父兄；而見任必㠯忠良，則二叔故爲淑善矣。今若本三聖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闇權，論爲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聖之用也；㠯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邵公不悅。推此言，則管、蔡懷疑，未爲不賢。而忠賢可不達權，三聖未爲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聖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內外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本集。〉
明膽論
[编辑]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覈是非。㠯爲人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㠯爲明膽殊用，不能相生。論曰︰「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外內，無不畢僃。降此已往，蓋闕如也。或明于見物，或勇于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㠯別矣。兼之者博于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謂明膽異氣，不能相生。明㠯見物，膽㠯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則違理失機。故子家輭弱，陷于弒君；左師不斷，見逼華臣。皆智及之，而決不行也。此理坦然，非所宣滯。故略舉一隅，想不重疑。」
呂子曰︰「敬覽來論，可謂海亦不加者矣。折理貴約而盡情，何尚浮穢而迂誕哉？今子之論，乃引渾元㠯爲喻，何遼遼而坦謾也！故直荅㠯人事之切要焉。漢之賈生，陳切直之策，奮危言之至。行之無疑，明所察也；忌鵩作賦，暗所惑也。一人之膽，豈有盈縮乎？蓋見與不見，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師，皆愚惑淺弊，明不徹達，故惑于曖昧，終丁禍害。豈明見照察而膽不斷乎？故霍光懷沈勇之氣，履上將之任，戰乎王賀之事。延年文生，夙無武稱，陳義奮辭，膽氣淩雲，斯其驗歟？及于期授首，陵母伏劍，明果之儔，若此萬端，欲詳而載之，不可勝言也。況有覩夷塗而無敢投足，偕雲路而疑于迄泰清者乎？若思弊之倫，爲能自託幽昧之中，棄身陷穽之閒，如盜跖竄身于虎吻，穿窬先首于溝瀆，而暴虎馮河，愚敢之類，則能有之。是㠯余謂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遠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猶復有疑，思承後誨，得一騁辭。」
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爲好理綱目，而惡持綱領也。本論二氣不同，明不生膽，欲極論之，當令一人播無刺諷之膽，而有見事之明。故當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氣無之，而復資之㠯明。二氣存一體，則明能運膽，賈誼是也。賈誼明膽，自足相經，故能濟事。誰言殊無膽獨任明㠯行事者乎？子獨自作此言，㠯合其論也。忌鵩闇惑，明所不周，何害于膽乎？明旣㠯見物，膽能行之耳。明所不見，膽當何斷？進退相挾，可謂盈𦄲？就如此言，賈生陳策，明所見也；忌鵩作賦，闇所惑也。爾爲明徹于前，而闇惑于後，有盈𦄲也。茍明有進退，膽亦何爲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沈勇而戰于廢王，有所撓也。而子言一人膽豈有盈𦄲，此則是也。賈生闇鵩，明有所塞也；光懼廢立，勇有所撓也。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茍自非若此，誰無弊損乎？但當總有無之大略，而致論之耳。
夫物㠯實見爲主。延年奮發，勇義淩雲，此則膽也。而云夙無武稱，此爲信㝛稱而疑成事也。延年處議，明所見也；壯氣騰厲，勇之決也。此足㠯觀矣。子又曰言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則有專膽之人，亦爲膽特自一氣矣。五才存體，各有所生。明㠯陽曜，膽㠯陰凝。豈可爲有陽而生陰，可無陽邪？雖相須㠯合德，要自異氣也。凡餘雜說，于期、陵母、暴虎云云，萬言致一，欲㠯何明邪？幸更詳思，不爲辭費而已矣。〈本集。〉
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
[编辑]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而其願得，不逼則其志從。洪荒之世，大樸未虧。君無文于上，民無競于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飢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爲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㠯傳其意；區別羣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㠯嬰其心；制爲名分，㠯檢其外；勤學講文，㠯神其敎。故六經紛錯，百家繁熾，開榮利之塗，故奔騖而不覺。是㠯貪生之禽，食園池之梁菽；求安之士，乃詭志㠯從俗。操筆執觚，足容蘇息；積學明經，㠯代稼穡。是㠯困而後學，學㠯致榮；計而後習，好而習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謂之自然耳。推其原也，六經㠯抑引爲主，人性㠯從容爲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知仁義務于理僞，非養眞之要術；廉讓生于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則鳥不毀㠯求馴，獸不羣而求畜。則人之眞性無爲，正當自然耽此禮學矣。
《論》又云︰「嘉肴珍膳，雖所未嘗，嘗必美之，適于口也。處在闇室，覩烝燭之光，不敎而悅得于心，況㠯長夜之冥，得照太陽，情變鬱陶，而發其蒙。雖事㠯末來，情㠯本應，則無損于自然好學。」
難曰︰夫口之于甘苦，身之于痛癢，感物而動，應事而作，不須學而後能，不待借而後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㠯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則恐似是而非之議。學如一粟之論，于是乎在也。今子立六經㠯爲準，仰仁義㠯爲主，㠯規矩爲軒駕，㠯講誨爲哺乳。由其塗則通，乖其路則滯；遊心極視，不覩其外；終年馳聘，思不出位。聚族獻議，唯學爲貴。執書擿句，俛仰咨嗟；使服膺其言，㠯爲榮華。故吾子謂六經爲太陽，不學爲長夜耳。今若㠯□堂爲丙舍，㠯誦諷爲鬼語，㠯六經爲蕪穢，㠯仁義爲臭腐，覩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筋，譚禮典則齒齲。于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爲更始，則吾子雖好學不倦，猶將闕焉。則向之不學未必爲長夜，六經未必爲太陽也。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若遇上有無文之治，可不學而獲安，不勤而得志，則何求于六經，何欲于仁義哉？㠯此言之，則今之學者，豈不先計而後學？茍計而後動，則非自然之應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葅耳！
難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
[编辑]夫神祇遐遠，吉凶難明，雖中人自竭，莫得其端，而易㠯惑道。故夫子寢荅于來問，終愼神怪而不言。是㠯古人顯仁于物，藏用于身，知其不可，眾所共非，故隱之。彼非所明也。吾無意于庶幾，而足下師心陋見，斷然不疑，繫決如此，足㠯獨斷。思省來論，旨多不通，謹因來言，㠯生此難。方推金木，未知所在，莫有食治。世無自理之道，法無獨善之術。「茍非其人，道不虛行。」禮樂政刑，經常外事，猶有所疏，況乎幽微者邪？縱欲辨明神微，袪惑起滯，立端㠯明所由，□斷㠯檢其要，乃爲□徵。若但撮提羣愚，□□蠶種，忿而棄之，因謂無陰陽吉凶之理，得無似噎而怨粒稼，溺而責舟檝者邪？
《論》曰︰「百年之宮，不能令殤子壽；孤逆魁岡，不能令彭祖夭。」又曰︰「許負之相條矦，英布之黥而後王，皆性命也。」應曰︰此爲命有所定，壽有所在，禍不可㠯智逃，福不可㠯力致。英布畏痛，卒罹刀鋸；亞夫忌餒，終有餓患。萬物萬事，凡所遭遇，無非相命也。然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長平之卒，命何同短？此吾之所疑也。卽如所論，雖愼若曾、顏，不得免禍；惡若桀、跖，故當昌熾。吉凶素定，不可推稱，而古人何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履信思順，自天祐之」？必積善而後福應，信著而後祐來，猶罪之招罰，功之致賞也。茍先積而後受報，事理所得，不爲闇自遇之也。若皆謂之是相，此爲決相命于行事，定吉凶于智力，恐非本論之意，此又吾之所疑也。又云︰「多食不消，必須黃丸。」茍命自當生，多食何畏，而服良藥？若謂服藥是相之所一，宅豈非是一邪？若謂雖命猶當須藥自濟，何知相不須宅㠯自輔乎？若謂藥可論而宅不可說，恐天下或有說之者矣。旣曰壽夭不可求，甚于貴賤，而復曰善求壽强者，必先知災疾之所自來，然後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邪？不可求也。旣曰「彭祖七百、殤子之夭，皆性命自然」，而復曰「不知防疾致壽去夭」，「求實于虛，故性命不遂」，此爲壽夭之來，生于用身；性命之遂，得于善求。然則夭短者何得不謂之愚，壽延者何得不謂之智？茍壽夭成于愚智，則自然之命，不可求之論，奚所措之？凡此數者，亦雅論之矛楯矣。
《論》曰︰「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生之正度，求之于懷抱之內而得之矣。」又曰︰「善養生者，和爲盡矣。」誠哉斯言！匪謂不然，但謂全生不盡此耳。夫危邦不入，所㠯避亂政之害；重門擊柝，所㠯避狂暴之災；居必爽塏，所㠯遠風毒之患。凡事之在外能爲害者，此未足㠯盡其數也，安在守一和而可㠯爲盡乎？夫專靜寡欲，莫若單豹，行年七十而有童孺之色，可謂柔和之用矣。而一旦爲虎所食，豈非恃內而忽外邪？若謂豹相正當給廚，雖智不免，則寡欲何益，而云養生可得？若單豹㠯未盡善而致災，則輔生之道不止于一和。茍和未足保生，則外物之爲患者，吾未知其所齊矣。
《論》曰︰「師占成居則有驗，使造新則無徵。」請問占成居而有驗者，爲但占牆屋邪？占居者之吉凶也？若占居者而知盛衰，此自占人，非占成居也。占成居而知吉凶，此爲宅自有善惡，而居者從之。故占者觀表而得內也，茍宅能制人使從之，則當吉之人，受災于凶宅；妖逆無道，獲福于吉居。爾爲吉凶之致，唯宅而已，更令由人也。新便無徵邪？若吉凶故當由人，則雖成居，何得而云有驗邪？若此果可占邪？不可占邪？果有宅邪？其無宅也？
《論》曰︰「宅猶卜筮，可㠯知吉凶而不能爲吉凶也。」應曰︰此相似而不同。卜者，吉凶無豫，待物而應將來之兆也；相宅不問居者之賢愚，唯觀已然有傳者、已成之形也。猶覩龍顏而知當貴，見縱理而知餓死。然各有由，不爲闇中也。今見其同于得吉凶，因謂相宅與卜不異，此猶見琴而謂之箜矦，非但不知琴也。縱如《論》，宅與卜同，但能知而不能爲，則吉凶已成，雖知何益？卜與不卜，了無所在。而古人將有爲，必曰問之龜筮，吉㠯定所由差，此豈徒也哉！此復吾之所疑也。武王營周，則云「考卜惟王，宅是鎬京。」周公遷邑，乃卜澗𤁄，終惟洛食。又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古人修之于昔如彼，足下非之于今如此，不知誰定可從。
《論》曰︰「爲三公宅，而愚民必不爲三公，可知也。」或曰︰「愚民必不得久居公矦宅，然則果無宅也。」應曰︰不謂吉宅能獨成福，但謂君子旣有賢才，又卜其居，復順積德，乃享元吉。猶夫良農，旣懷善蓺，又擇沃土，復加耘耔，乃有盈倉之報耳。今見愚民不能得福于吉居，便謂宅無善惡，何異覩種田之無十千，而謂田無壤塉邪？良田雖美，而稼不獨茂；卜宅雖吉，而功不獨成。相須之理誠然，則宅之吉凶未可惑也。今信徵祥則棄人理之所宜，守卜相則絕陰陽之吉凶，持知力則忘天道之所存，此何異識時雨之生物，因垂拱而望嘉穀乎？是故疑怪之論生，偏是之議興，所託不一，烏能相通？若夫兼而善之者，得無半非冢宅邪？
《論》曰︰「時日譴祟，古盛王無之，季王之所好聽。」此言善矣，顧其不盡然。湯禱柔林，周公秉圭，不知是譴祟非也？「吉日惟戊，旣伯旣禱。」不知是時日非也？此皆足下家事，先師所立，而一朝背之，必若湯、周未爲盛王。幸更詳之。又當知二賢何如足下邪？
《論》曰︰「賊方至，㠯疾走爲務；食不消，㠯黃丸爲先。」子徒知此爲賢于安須臾與求乞胡，而不知制賊病于無形，事功幽而無跌也。夫救火㠯水，雖自多于抱薪，而不知曲突之先物矣。況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數所不能分，是㠯古人存而不論。神而明之，遂知來物，故能獨觀于萬化之前，收功于大順之後。百姓謂之自然，而不知所㠯然。若此豈常理之所逮邪？今形象著明有數者猶尚滯之，天也廣遠，品物多方，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也。今執辟穀之術，謂養生已僃，至理已盡，馳心極觀，齊此而還；意所不及，皆謂無之，欲據所見，㠯定古人之所難言，得無似蟪蛄之議冰邪？欲㠯所識，而□□□之所棄，得無似戎人問布于中國，覩麻種而不事邪？吾怯于專斷，進不敢定禍福于卜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凶也。〈本集。〉
賜進士出身二品銜廣東等處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兼管驛傳事務黃岡王毓藻校刊
《全三國文》卷五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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