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甘餘話/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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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書作御書堂記

余門人朱書字綠,宿松人,攻苦力學,獨為古文。癸未登第,改翰林庶吉士,未授職卒。常為余作《御書堂記》二篇,錄之以存其人,今文士中,不易得也。

《御書帶經堂記》

古書契未立,天地民物之常理,燦然上下間。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備之於身,以成理萬物,無經之名,而莫非經也。至孔子不得位,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而後世奉之為六經。蓋措之於身則其事精,而天下法之以為治;筆之於書則其義詳,而萬世繇之以為學。其道一而已矣。新城王公為御史大夫時,御書“帶經堂”額大字頒賜,朝士榮之。公侈君賜,既揭於所居之堂,而命【書】記之。“帶經”之說,昉於漢,御史大夫兒寬少貧,常帶經而鉏。公生華胄,弱冠掇高科,歷顯仕四十餘年矣,知遇之隆,近古未有。與夫顦論賤貧之士,雜身都養賃作間,勤不廢經者,相去甚遠。寬雖能使酷吏如張湯知鄉學,雄才大略如漢武與語經學而悅,其得力於經,有大過人者。公文章衣被天下,因公而知嚮學者皆是也。佐佑文治,不但悅所語;而欲使天下振興經教,以祛邪慝,又未嘗不存於心,求見諸行事。然則公之於經,固將與天下法之由之,而何帶之與有?於乎!經之荒亦已久矣。以寬生平力學,不過采儒術、文封禪、邀明堂,一觴而止。經之用,顧若是與?孔子之聖,攝相三月,齗齗焉不能使魯為東周,僅與其徒退而講遺經於洙泗之濱,傳之其人而已。於寬又何責焉?方寬之為御史大夫也,委曲遷就,以從人主之好,位盛貴極。儻回思耰鉏之餘,豈不曰吾今者御史大夫之尊,殆不若鄉者都養賃作,得以優游一卷之書之為樂哉!公以天下萬世所繫賴之身,受六經之托,著書滿家,望風求教於門下者,不可數計。名斯堂也,其將禮耕義種,與天下治人情之田乎?抑良農能稼而不能穡,藏之名山,待其人乎?朱子之詩曰:“面似凍梨頭似雪,後生誰與屬遺經?”公其念經之久荒,而與吾徒鉏治之,則當何如也?【書】固荷鉏之田夫也,幸得從公游,故記公堂而卒以鉏田之說進。

《御書信古齋記》

尊彝鼎俎陶冶之器,篆籀八分隸楷行草之書,設色淡墨之畫,今皆去古遠甚,彌古則彌佳,而惟人心之同然,無古今一也。列子曰:“天下治亂,古猶今也;五情苦樂,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此亦足見古今之大凡,而所言猶淺。至周子則曰:“德配天地,古之極也”。是言也其至矣乎!是故莫古於人心之同然。而夏、商、周恃之以復,漢、唐、宋、明之所不及者,恃之以興。即舉世不足道古,而此心卓乎立於天地之間,期於德與之配而後止,則區區元會運世之跡,為同為異,亦旦暮而已矣。大司寇新城王公以信古名其齋,嘗上請,得御書以賜,而命【書】記之,蓋亦願學孔子意也。夫孔子以信古自居,而又嘗以漸不及見史之闕文為憾。坤乾之義,夏時之等,終無改於從周。然則其於古,宜有未之盡信者。乃千百世後,可信者必曰孔子,豈非德配天地,古之極者與?公蒞民而事治,敷教而文變,掌憲而紀肅,祥刑而德洽,上信於朝廷、中信於卿大夫、下信於遠近來游之學者與承風之民,亦可以澤今而傳後矣。而猶不自信也,以信古名其齋。夫有所宜於古,必有所戾於今。自秦以降,以秦為師,自元以降,又以元為師,未嘗不稱說唐虞,頌美商周。及究其行事,在上者,不但井田、封建,邈若海上神山,即元鼎、貞觀、慶曆諸遺事,亦誰以為可復者?在下者,不但鄒魯之道,不可再振,即濂洛關閩之學,又誰不以為迂闊而不近人情者?古道之淪胥,固其所也,然返世於古,勢有甚難。若自為古人,則在我而已,公之自為古人,固天下所不疑,而深得乎人心之同然者也。吾知後之人論世,至今數十年間,屈指可信於公卿大夫,必曰新城王公。則公之信於古,與後之信於公,又何以異哉?

徐禎卿少年詩

徐昌穀少年詩所稱警句,如“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與唐子畏“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伯仲之間耳,較之自定《迪功集》不啻霄壤。微空同師資之功,不能超凡入聖如此。

治痔方

新安羅醫治痔方,用稀熬燒酒七斤、南荊芥穗四兩、槐豆五錢,搗爛,煎沸五次,空心任意服,甚效。

鄭獨復新城舊事

吾縣前輩鄭簡菴【獨復】先生,明萬曆間舉人,仕為山西僉事。常著《新城舊事》一書,其自序曰:“舊事,逸史也。考古以舊事名者,《秦漢以來舊事》十卷、《漢魏吴蜀舊事》八卷、《晉宋舊事》一百三十五卷、《晉東宮舊事》十卷、《天正舊事》三卷、《梁舊事》三十卷,前輩之留心舊事若此。南燕主登營丘,問晏謨以齊之山川丘陵,謨歷對詳辨,畫地成圖,則雲山煙樹都堪記憶也。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地人物之美,王云:“其人廉且貞。”孫云:“其人磊砢而英多。”則文人才士首應撰述也。漢太上作新豐,并移舊社,士女老幼,相敘路首,各知其室。放雞犬於通途,亦競識其家,則鄉亭宮館盡入描摹也。沛公過沛置酒,悉召父老諸母故人,道舊故為笑樂。則酒瓢羹碗,可供談謔也。郭璞注《爾雅》,陸佃作《埤雅》、《釋魚》、《釋鳥》讀之令人作濠濮間想,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也。余竊放此意,編纂兩年,為《新城舊事》若干卷,風土、人物,大概具此矣。邑幅員小,故實,而文獻甲於六郡。肇吾邑者,為張元帥貴,字國寶。當金季豪傑並起,貴保聚驛臺以至建縣,迄今鬱為名邑,則元帥固邑之開山主,而記所謂能扞大患,有功於民,元帥其人也。元帥祖塋在邑巽隅,以施地建學,遷塋于家堤。今墓表傾埋,余洗而讀之,乃知元帥兄榮,字國昌,與濟南張榮,字世輝,自是兩人。保濟南者,為元帥榮;保新城者,為元帥貴。貴兄榮,以山東行省參議棄官歸隱,立父忠墓表,劉贊之文甚晰。若誤為一人,則國寶之功湮矣。此創邑有功之先賢,余故特書之。或病邑建在元,不妨遠引,以示博雅。余曰:不然,邑名自近,地自古。戲馬則周臺也,安平則漢縣也。系水見於《水經》,曾照秦時之明月;乾時書於麟筆,兒孫漢代之關河。又何借為?況一時之文獻甲六郡,知異日之古蹟甲千秋也。則編新城異時之舊事,應有一百三十五卷時乎。

夜半鐘

唐張繼《楓橋夜泊》詩,前人以“夜半鐘聲”為疑,《老學菴筆記》引皇甫冉“半夜隔山鐘”,于鄴詩“遠鐘來半夜”,以為唐時僧寺,或有半夜鐘,不必姑蘇也。《墨莊》云:“今平江城中,自承天寺【後改能仁寺】。半夜鳴鐘,諸寺乃以次而鳴,迨今如此,蓋自唐而然。”據此,則夜半鐘是姑蘇故事,務觀亦未之攷也。

唐詩統籤

海鹽胡震亨孝轅輯《唐詩統籤》,自甲迄癸,凡千餘卷,卷帙浩瀚,久未版行,余僅見其《癸籤》一部耳。康熙四十四年,上命購其全書,令織造府兼理鹽課通政使曹寅鳩工刻於廣陵,胡氏遺書,幸不湮沒。然版藏內府,人間亦無從而見之也。

徐氏經解

崑山徐氏所刻《經解》多祕本,彷彿宋槧本,卷帙亦多,聞其版亦收貯內府。

妒婦津

妒婦津在臨濟,相傳武后不敢渡,別取道以避之。先兄西樵有詩云:“解使金輪開道避,斯人何減駱賓王。”妒婦之神,劉伯玉妻也。

殷譽慶書

門人殷彥來【譽慶】書至云:劉原父、貢父《公是》、《公非》集,床下藏書家有之,許借鈔錄。又新安族人攜一書目,有《漢上題襟集》、蘇叔黨《斜川集》,客臘轉售鬻興賈人。今績溪胡氏、寧國許氏尚有藏本,當多方購覓傳寫。余夢寐以之,聊記其語,以俟他日機緣若何耳。

詩評

或問“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答曰:太白詩:“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高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挂帆去,楓葉落紛紛。”襄陽詩:“挂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常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不可見,日暮空聞鐘。”詩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

姜宸英

慈谿姜編修西溟【宸英】,文章豪邁有奇氣,本朝古文一作手也。其論文自唐、虞、三代以來,盛於六經,衰於《左氏》,而再盛於戰國。蓋以《左氏》多迂闊,不似《國策》之縱橫。持論太高,故世多河漢其言。西溟先以諸生入史局,分修《明史·刑法志》,極言廷杖、詔獄、東廠、緹騎之害,淋漓痛切,不減司馬子長。後以科場事連染,竟病卒於請室。余時為刑部尚書,惟太息而已。

紫芝白芝

芝有五色,然紫多吉祥,白多反是。先曾祖大司徒公第,萬曆中梁上生紫芝,其年先祖方伯贈大司寇公登第。康熙甲申,余所居里第東堂老桐,朽竅中忽生芝,色白,余聞而心惡之,是冬,罷官歸。未幾,有兒婦王氏之喪。又正樓棟橈傾圮,壓死者主、婢凡四人,始驗其為真不祥云。

玉石彈碁局

陸放翁記大名龍興寺佛殿有魏宮玉石彈碁局,上有黃初刻字,宣和取入禁中。

諱畢

鄒平縣鄉語諱“畢”。吾邑畢藎臣,字致吾,明季名醫也。外祖孫氏家常有危疾,或言非畢不可,諸舅惡其姓,終不肯延致之,咸笑其迂拘。然唐杜牧之夢改名畢而卒,宋鄒忠公浩夢道君賜筆而亦卒,則古已有此忌矣。特以姓為疑,則誠迂耳。

張貞杞紀

張杞園【貞】居杞城別墅,作《杞紀》十八卷,自星土、輿地、山川、人物而外,有封建、年表、世次、原故、分國、系家、苗裔、春秋經傳、經傳別解,引書幾二百種。余讀一過,曰:“異哉!可謂體大而思精矣。”或曰:“范曄集謝承、華嶠、袁山松、司馬彪諸家之作為《後漢書》,自謂體大思精,人或未之許也。今所紀杞,廢國一隅,而揚詡之如此,不亦過乎?”余曰:“不然。杞,宋無徵,昔已嘆之。今立乎二千年之下,以指乎成周、春秋之世,且自今杞而溯之東樓、西樓始封之杞。又溯淳于、溯州、溯斟鄩以旁逮。夫羿、浞之篡,夏后之臣靡滅有窮,立少康,而夏后氏之興亡,備見於是。可補太史公帝相、杼以下之闕文。按之,則皆在杞城百里封域之內,可不謂體大而思精乎?”或乃謝曰:“微先生言,幾以《杞紀》為志乘之流,今而後知其良史才也。”余曰:“然。”

妖僧大汕

廣州有妖僧大汕者,字石濂,自言江南人。或云池州,或云蘇州,亦不知其果籍何郡。其出身甚微賤,或云曾為府縣門役,性狡黠,善丹青,疊山石,搆精舍,皆有巧思。剪髮為頭陀,自稱覺浪大師衣缽弟子,游方嶺南,居城西長壽菴,而日伺候諸當事貴人之門。常畫素女祕戲圖狀,以媚諸貴人,益暱近之,於是無所忌憚。官東吳者,落其圈繢,十人而九。余甲子奉使至粤,聞而心惡之。後聞其私販往安南,致犀象、珠玉、珊瑚、珍寶之屬,直且鉅萬,連舶以歸,地方官亦無誰何之者。今河南布政使遷福建巡撫許中丞【嗣興】為按察使,獨惡之,輒逮治,詰其前後奸狀,押發江南原籍,死於道路,粤人快之。余不識許中丞,即此一事,真頹波中砥柱也。聞其居官亦甚廉正,觀此事,非飲貪泉而不易心者固不能也。

金姓僧假子金舉人

國初有一僧金姓,自京師來青之諸城,自云是旗人金中丞之族,公然與冠蓋交往。諸城九仙山古剎常住腴田數千畝,據而有之,益置膏腴,起甲第,徒眾數百人,或居寺中,或以自隨。居別墅,鮮衣怒馬,歌兒舞女,雖豪家仕族不及也。有金舉人者,自吳中來,父事之,願為之子。此僧以勢利橫閭里者幾三十年乃死,中分其資產,半予僧徒,半予假子。有往弔者,舉人斬衰稽顙,如俗家禮。余為祭酒日,舉人方肄業太學,亦能文之士,而甘為妖孽假子,忘其本生,大可怪也。因書廣州大汕事而并記之。

康熙帝篤念故舊

康熙四十九年二月,提督四譯館太常寺少卿員缺,特旨以部主事李敏啟陞補,故大學士高陽文勤公【霨】孫也。上之篤念故舊如此。

拒領倉米

康熙四十六年,濟南屬邑大旱,巡撫檄濟東道僉事宋君澄溪【廣業】臨縣賑饑,使各邑紳士造佃戶冊,按其名領倉米。眾皆具冊,余獨不具冊,不領米。宋使邑令賫手札敦勸,且云:“朝廷之恩,不可虛也。”余答曰:“某不敏,舊嘗備位大臣,頃四十三年,二東饑,奉旨,官員各自養佃戶。今雖居田里,敢忘前旨。”再三力辭,不領一粒。宋歸,述於中丞,皆以為得大臣之體,稱其廉正。然余以義利之辨,不得不然。其實瓶無儲粟,鄉人皆知之。

宜都內人諫武曌

宜都內人諫武曌之言曰:“今之弄臣、狎人,朝夕進御。夫男,陽也,女,陰也,陽尊而陰卑。今狎弄日至,處大家夫宮尊位,其勢陰求陽也,陽盛陰微,不可久也。大家能屏去男妾,獨立天下,如是過萬萬歲,男子益削,女子益專。”右一段文字,大義,而以詼諧出之,有古人譎諫之風,東方曼倩不能過也。所謂責難於君者與?

論妄詆前輩

王稚欽目空一世,而能推重何仲默,愛薛君采、鄭繼之,古人作青白眼,故當如是。今人不知視夢澤何如,而妄詆前輩,一錢不直。少陵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昌黎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蝣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諒哉!

米元章研山

米元章研山,以南唐寶石為之,後歸禾中朱文恪家。余常從文恪曾孫彝尊見之,真奇物也。高濂云:“曾見宋人靈壁石研山,峰頭如黃子久皴法,中有水池深寸許,其下山脚坐水,色白若波濤狀。”余舊蓄一研山,長可五六寸,高半之,自峰頂至山麓,皴法天然,而岩巒秀絕。己丑夏,為大力者負之而趨,每一憶之,輒作米老蟾蜍淚滴之嘆。

錢謙益之藏書

錢先生藏書甲江左,絳雲樓一炬之後,以所餘宋槧本盡付其族孫曾,字遵王。《有學集》中跋述古堂宋版書,即其人也。先生逝後,曾盡鬻之泰興季氏,於是藏書無復存者。聞今又歸崑山徐氏矣。

詠物詩難超脫

詠物詩最難超脫,超脫而復精切則尤難也。宋人詠猩毛筆云:“生前幾兩屐,身後五車書。”超脫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

汪鈍翁詩

汪鈍翁《過石塢》詩云:“主賓無語似相忘,淨掃青苔坐夕陽。乳燕飛飛蛙閣閣,楚萍謝絮滿池塘。”

評鄧漢儀詩

鄧漢儀字孝威,泰州人。常同合肥龔端毅【鼎孳】使粵,過梅嶺有句云:“人馬盤空細,煙嵐返照濃。”寫景逼真,尤似秦蜀間棧道景物,梅嶺差卑,未足當此。

魏禧吳晴岩

寧都魏禧叔子,以古文名世。余觀其《地獄論》上、中、下三篇,殊非儒者之言。宣城吳肅公晴岩《街南集》,文品似出其右,而知之者尚少。

史能仁善政

史能仁字嚴居,河南鹿邑人,舉人。明末崇禎己卯、庚辰間,為濟南新城令,慈以惠民,嚴以弭盜,敬禮紳士,彈壓吏胥,懸魚捕蝗,善政不可更僕。庚辰大饑,百姓逃亡,而田野間遍生羊肚菜,甘美可食,四鄉又有甘露之祥。公賦詩示士民云:“上天降甘露,滿地生羊肚;饑餐羊肚菜,渴飲甘露乳。涕淚告吾民,慎勿去鄉土。”以調繁改知淄川縣,未久,內擢兵部主事以去。鼎革後,再來新城,百姓秉炬迎之,二十餘里不絕,迄今七十餘年,未入名宦,乃一大缺陷事。右一詩,朱竹垞選入《明詩綜》。

徐東癡

徐東癡隱君,居系水之東,高尚其志。李容菴【念慈】為新城令,最敬禮之,與相唱和。李罷官僑居歷下。繼之者東光馬某,亦知東癡之名,然每有詩文之役,輒發硃票,差隸屬,其結撰稍遲,則籤捉元差限比,隸畏扑責,督迫良苦,東癡亦無計避之。時傅彤臣侍御里居,數以為言,馬唯唯,然終不悛也。容菴知之,乃遣人迎往歷下,及馬罷官始歸。馬作令亦平易近人情,獨於東癡一事,殊不可解。山谷云:“士大夫惟俗不可醫。”馬令正坐一俗耳,使胸中有數卷書,定不至此也。

廣群芳譜所載異花

《廣群芳譜》所載異花凡一百一十六種,今略錄數十種於左:

萬年花金蓮茈碧九花樹金(艹登)花紅綬花優缽曇迎輦花金步搖靈壽花無憂花那伽花提羅迦拘尼陀繫白象樹花簇蝶花俱郍衛石蓮洛如花太平瑞勝花七寶花娑羅花鹅毛玉鳳花蟬花石蟬花錦帶花青囊花上元紅泡花枸那花水西花象蹄花白鶴花金莖花白菱花閩山丹金缽盂繅絲花笑靨花紅麥花龍女花會城娑羅花優曇花金縷梅瓔珞花紫雲花海罽花仙都花四照花覆杯花查葡花山釵花鵝群花海瓊花寶網花長樂花優缽羅花燕蓊花玉燭花杏香花萬蝶花鷹爪花闍提花御帶花玉手爐花繭漆花散水花孩兒花練春紅長十八波羅花疊羅花藍雀花翠蛾眉。

君子小人勢不並立

夏峰孫先生謂滏水老人曰:“神廟時,南皋、景逸、少墟三先生講學京師,首輔葉臺山為之主。此治平之機也,而三先生相戒不言朝政,竟無補於治,若學為無用之物矣。”滏水曰:“三公不言朝政,專言節義,異己者鉏不用,於是不節不義者忌矣。未幾,臺山求去,諸君子留之,臺山曰:‘內外風波齊起,君等不平心而處我,在此何幹?’因憶趙儕鶴先生為冢宰,高陽孫相國曾云:‘朝廷官職,天下人皆有分,我輩必不與異己者共之。’此危道也,魏璫之禍,遂烈於此。”右見《遊譜》中。余謂三先生相戒不言朝政,正所以防小人之忌,使言朝政,則書院之毀,不待逆璫時矣。至孫文正公之言,即范忠宣公調停元祐、熙寧之說。然君子、小人,勢不並立。小人常密,君子常疏;小人得志,不盡逐善類不已。古今來小人常居必勝之勢,漢、唐、宋以來,已事昭然,可為龜鏡也。然則即以官職與小人共之,彼能終為忘機之海鷗否乎?《越絕書》云:“壁忘鼠,鼠不忘壁。”誠哉是言。因讀《遊譜》有感,遂書。

吳嘉紀

吳嘉紀字野人,家泰州之安豐鹽場。地濱海,無交游,而獨喜為詩,其詩孤冷,亦自成一家。其友某,家江都,往來海上,因見其詩,稱之於周櫟園先生,招之來廣陵,遂與四方之士交游唱和,漸失本色。余笑謂人曰:“一箇冰冷底吳野人,被君輩弄做火熱,可惜。”然其詩亦漸落,不終其為魏野、楊朴。始信余前言非盡戲論也。

唐相裴休

小說言明州有人泛海遇風,泊一島,見宮殿巍煥,如王公之居。堂上一老人據榻而坐,有烏巾者二三百人侍側。問之,曰:“唐相裴休也。”《北夢瑣言》:“裴相國休,師圭峰密禪師,自願世世為國王,弘護佛法。後于闐王生一子,手文有裴休二字,聞於中朝。”然則裴所證仙耶?佛耶?抑皆小說傅會耶?

李頻

唐詩人李頻為建州刺史,傳其歿而為神,邦人祀之,有《梨岳集》行於世。然《北夢瑣言》載頻遺棄糟糠,別婚士族,內行如此,何以為神?此與宋劉公漫塘以道學正人而傳為瘟神者,同一不經也。

自作二絕句

偶讀《宣和舊事》,作二絕句云:“宣仁鸞馭上青冥,社飯明年一涕零。欲問宮中天水碧,都人惟說太師青。”“平陽行酒著青衣,雨雪青城更可悲。汴上已亡金等子,臨安空賞玉孩兒。”宋時禁中有金等子、玉等子;玉孩兒事詳《西湖志餘》;“天水碧”,藝祖受命之讖;太師則蔡京也。

王攄與兄抃

婁江十子,虹友【王攄】才尤高,余嘗序其《金陵集》。鶴尹詩才不及,而獨工金元詞曲,所為《籌邊樓》、《浩氣吟》等傳奇,不但引商刻羽,雜以流徵,殆可謂詞曲之董狐。

以駱賓王為封號

唐時有一書生,頗通經史,而不諳近事,乃以駱賓王為諸王封號,見《因話錄》。然則杜拾遺、伍子胥又何怪耶?

南臺故事

唐以門下省為東臺,中書省為西臺,尚書省為文昌臺,而以御史臺為南臺。故今都察院可稱南臺,不可稱西臺。惟唐人稱李栖筠為李西臺;宋人稱李建中為李西臺。按建中以分司西京,猶近理;栖筠官御史大夫而呼西臺,則不可解矣。余康熙庚午為副都御史,常集《唐六典》諸書,作《南臺故事》一書。未幾遷兵部侍郎,遂不果成。己卯為左都御史,欲卒業此書,亦因循未果也。

鐵漢和尚

金陵牛首山寺兜率岩,鐵漢和尚故居。和尚京山人,枯坐岩竇數十年,有二獮猴侍左右。方坦菴【拱乾】少詹題其畫像云:“兩個獮猴杖一根,獻花石上獨稱尊。怪公事事能超脫,留此贓私誤子孫。”

荷鉏圖

余為總憲掌內臺時,蒙恩賜御書“帶經堂”三大字,蓋用漢御史大夫兒寬故事也。余因取杜子美“細雨荷鉏立,江猿吟翠屏”句意作《荷鉏圖》。今年夏五月,汪文冶【洋度】自廣陵以《荷鉏圖》索題,亦用帶經故事,余為賦絕句云:“曾向歐陽受尚書,生涯常憶帶經餘。披圖却愛林和靖,五字春陰入荷鉏。”五字乃和靖句也。

宋犖書

庚寅六月,宋太宰牧仲書來,言近日益治西陂,得孔雀、五色鸚鵡,及宋槧《文選》、杜牧之書《張好好詩》真蹟,有宣和御璽題字。

司馬順

司馬順,字燕克,溫文正公裔孫。宋南渡,世居山陰,明祭酒恂、御史垔,皆其後也。順嘗游黔,謁先高祖忠勤祠於永寧,作長歌一篇。其序敘述平羿蠻功尤悉。庚寅四月過余里,又往拜家祠,賦五言古詩一章,且云:“貴竹有二王公祠,祀陽明先生暨公也。”【二詩別錄家乘。】

董錢法論詩

雲間董錢法孝廉,俞之弟也,自京師寄余書,略曰:“先生具不世出之才,悟最上乘之道,光焰萬丈,仙佛一身,天下學人如百川之赴海。不肖幼侍先伯父得仲、從兄蒼水,論詩必首推先生,全體學杜,而鎔化諸家。敝鄉吴日千、何次張、張洮侯、袁价人、張慧曉諸君子,時時過舍,亦必稱先生昆仲之詩,為人天手眼。後養疾吴門,得見堯峰汪【鈍翁】先生,屈指海內詩人,惟新城為大家,若某某,但可稱名家,未能比肩也”云云。余深愧諸良友之言,而老成凋謝,墓有宿草久矣,可勝三歎。

有感誡子書

吾家虔公誡子書云:“或身經三公,寂爾無聞;布衣寒素,卿相屈體。父子貴賤殊,兄弟聲名異,何也?體盡讀數百卷書耳。汝年入立境,方當從宦,兼有室累,何處復得下帷如王郎時耶?”余每感其言。人生聰明智慧,殊不再來,尤難得者,上有祖父之教、中無世事之擾、下無室家之累,於斯時也,正當努力下帷,畢志書史,聰明智慧乃不誤用。所謂“王郎時”,詎可多得?一旦老大,悔無及矣。尼父有言:“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凡吾子姓,當深維此訓,庶幾青箱家學,不墜於地,勉旃!勉旃!

治病二方

《癸辛雜識》又二方。其一,治痘倒靨色黑,唇白冰冷。用狗蠅七枚,擂碎,和醅酒調服,移時即紅潤如舊。其一,治痘後餘毒上攻,眼成內障。用蛇蛻一具,淨洗焙乾;又天花粉等分為細末,以羊子肝破開,入藥在內,麻皮縛定,用泔水熟煮,切食之,良愈。

陳大士

邑孝廉徐來順,字動以,方伯公準之從子。崇禎甲戌上公車,闈中遇陳大士際泰,問其鄉貫,曰:“江西。”問姓字,曰:“大士。”徐未達,再扣之,輒怒曰:“大士兩字尚不知,何足與語!”不顧而去,其傲誕如此。

狼筋

《酉陽雜俎》云:“狼筋在<月坒>中,大如鴨卵,有犯盜者,薰之令其手攣縮。或云狼筋狀如織絡,小囊蟲所作也。”

相人影相寺觀

宝曆中,有王山人者,取人本命日,五更張燈,相人影,知休咎。又有善炙人影治病者。又言相寺觀當陽像,可知其貧富。

袁熙宇

武定袁熙宇先生,諱化中,明天啟中官御史,劾逆閹,與楊、左諸公同死詔獄,諡忠愍。余向李翰林丹書【甡麟】詢其祠祀,訪其子孫,則八十年來未有專祠,子孫寥落,夷為村農。丹書近考其遺事,為作傳,又欲醵金立祠,庶少慰忠魂於地下,亦使邦人有所矜式云。特書以俟之。

王丹林

錢塘王丹林字赤抒,官中書舍人,常賦古意四首見投,曰《古鼎》、《古錦》、《古鏡》、《古琴》,託意甚深,詩尤高妙。為人篤於師友,以病假歸,遂不起,惜哉!

取詩不當

萬楚《五日觀伎》詩最為惡劣。滄溟持格律極嚴,而獨取此首,殊不可解。盧綸,大曆十才子之冠冕,而其《贈駙馬都尉》詩云:“鴛鴦殿裏參皇后,龍鳳樓前拜至尊。”《才調集》顧取之,尤是笑柄。

湯右曾詩

湯西崖【右曾】使黔,詩多高作,《黔陽絕句》云:“白白紅紅繡袂花,盤絲繪蠟儘堪誇。自吹木葉銀環女,者卜河邊問宋家。”《中丞席觀劇》云:“探喉一串玉盤珠,華屋神仙絕代無。惱亂中丞筵上見,梨園弟子李仙奴。”“審音荀令與周郎,檀板銅槽共一床。山雨乍收簾月白,聽風聽水按《伊》《凉》。”“管咽絃停意淺深,雲窗六扇漏初沉。已迷秦客風花路,休笑吴兒木石心。”

胡應麟評詩之弊

胡應麟病蘇黃古詩不為《十九首》、建安體,是欲紲天馬之足作轅下駒也。

錢謙益訾杜詩評注

千家注杜,如五臣注《選》;須溪評杜,如郭象注《莊》,此高識定論。虞山皆訾之,余所未解。

胡應麟評中州詩人

元瑞歷舉中州諸人,特標出劉迎、李汾,亦是具眼。然劉不稱其歌行,李不舉“煙波蒼蒼孟津戍”一聯,謬矣。

復社姓氏錄

汪文冶【洋度】以《復社姓氏錄》見寄,見先贈尚書府君名,不勝悲感。錄中所載吾邑七人,吾家諸伯父居其五。內王補之【袞】,則益都人,太僕少卿帶如先生【瀠】之弟,而誤入新城者也。因憶天啟中宵人造《東林籍貫》及《點將錄》諸書,載先伯祖太師霽宇公、叔祖考功季木公姓氏。今日觀之,何異宣和之《黨人碑》乎?

詩如其人

先伯父侍御公《詠梅》云:“繁英任似火,冰稜自如石。南枝與北枝,不作春風格。”陳伯璣云:“公忠烈之性,已見於此。”

過襄陽詩

余過襄陽賦詩云:“豈有酖人羊叔子,更無悔過竇連波。殘碑墮淚回文錦,一種銷沉可奈何。”首句用陸抗語,次句用山谷詩,皆成句。

杜牧書張好好詩真蹟

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并序》真蹟,卷用硬黃紙,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末闕六字,與本集不同者二十許字。卷首楷書“唐杜牧張好好詩”,宣和御筆也。又御書葫蘆印、雙龍小璽、宣和連珠印,後有政和長印、政和連珠印、神品小印、內府圖書之印。董宗伯跋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顏、柳以後,若溫飛卿與牧之,亦名家也。”愚按《宣和書譜》,唐詩人善書者,賀知章、李白、張藉、白居易、許渾、司空圖、吳融、韓偓、杜牧,而不載溫飛卿。然余從他處見李商隱書,亦絕妙,知唐人無不工書者,特為詩所掩耳。此卷今藏宋太宰牧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