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蘇長公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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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蘇長公集序
作者:蘇軾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東坡全集‎

(明·焦竑)

古之立言者,皆卓然有所自見,不茍同於人,而惟道之合,故能成一家言,而有所托以不朽。夫道莫深於《易》,所謂洗心以退藏於密而吉凶與民同患者也。聖人沒,其吉凶同民者故在,而退藏之義隱矣。學者不得其退藏者,而取已陳之芻狗當之,故識鑿之而賊,才蕩之而浮,學封之而塞,名錮之而死,其言語文章,非不工且博也,然械用中存神者不受,以眂夫妙解投械,精潛應感者,當異日談矣。

蘇子瞻氏少而能文,以賈誼、陸贄自命,已從武人王彭遊,得竺乾語而好之。久之,心凝神釋,悟無思、無為之宗,慨然嘆曰:「三藏十二部之文,皆《易》理也。」自是橫口所發,皆為文章,肆筆而書,無非道妙,神奇出之淺易,纖穠寓於澹泊,讀者人人以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才美學識,方為吾用之不暇,微獨不為病而已。蓋其心遊乎六通四辟之途,標的不立,而物無留鏃焉。迨感有眾至,文動形生,役使萬景而靡所窮盡,非形生有異,使形者異也。譬之嗜音者,必尊信古,始尋聲布爪,唯譜之歸,而又得碩師焉以指授之。乃成連於伯牙,猶必徙之岑寂之濱,及夫山林杳冥,海水洞湧,然後恍有得於絲桐之表,而《水仙》之操為天下妙。若矇者偶觸於琴而有聲,輒曰「音在是矣」。遂以謂仰不必師於古,俯不必悟於心,而敖然可自信也,豈理也哉!

公著作凡幾所,所謂有所自見而惟道之合者也。而於《易》、《論語》二傳,自喜為甚,此公所以為文者,而世未盡知也。《經解》余向刻於滄州。茅君孝若復取諸集,合為此編,而屬余為序。為書此簡端,令學者知循其本云。

萬歷丙午正月既望,瑯琊焦竑序

朕承絕學於百聖之後,探微言於六籍之中,將興起於斯文,爰緬懷於故老。雖儀刑之莫覿,尚簡策之可求。揭為儒者之宗,用錫帝師之寵。故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贈資政殿學士、謚文忠蘇軾,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知言自況於孟軻,論事肯卑於陸贄?方嘉祐全盛,嘗膺特起之招;至熙寧紛更,迺陳長治之策。嘆異人之間出,驚讒口之中傷。放浪嶺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奪者,嶢然之節;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經綸不究於生前,議論常公於身後。人傳元祐之學,家有眉山之書。朕三復遺編,久欽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時;君子之道暗而章,是以論世。倘九原之可作,庶千載以聞風。惟而英爽之靈,服我袞衣之命。可特贈太師,餘如故。

蘇軾,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遊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比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

嘉祐二年,試禮部,方時文磔裂詭異之弊勝,主司歐陽修思有以救之,得軾《刑賞忠厚論》,驚喜,欲擢冠多士,猶疑其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後以書見修,修語梅聖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丁母憂。五年,調福昌主簿。歐陽修以才識兼茂薦之秘閣。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軾始具草,文義粲然。復對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關中自元昊叛,民貧役重,岐下歲輸南山木栰,自渭入河,經砥柱之險,衙吏踵破家。軾訪其利害,為修衙規,使自擇水工以時進止,自是害減半。治平二年,入判登聞鼓院。英宗自藩邸聞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誥。宰相韓琦曰:「軾之才,遠大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進用,然後取而用之,則人人無復異詞矣。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與修注如何?」琦曰:「記注與制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於館閣中近上帖職與之,且請召試。」英宗曰:「試之未知其能否,如軾有不能邪?」琦猶不可,及試二論,復入三等,得直史館。軾聞琦語,曰:「公可謂愛人以德矣。」會洵卒,賻以金帛,辭之,求贈一官,於是贈光祿丞。洵將終,以兄太白早亡,子孫未立,妹嫁杜氏,卒未葬,屬軾。軾既除喪,即葬姑。後官可蔭,推與太白曾孫彭。

熙寧二年,還朝。王安石執政,素惡其議論異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欲變科舉,興學校,詔兩制、三館議。軾上議曰:「得人之道,在於知人;知人之法,在於責實。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責實之政,則胥史皂隸未嘗無人,而況於學校貢舉乎?雖因今之法,臣以為有餘。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責實,則公卿侍從常患無人,而況學校貢舉乎?雖復古之制,臣以為不足。夫時有可否,物有興廢,方其所安,雖暴君不能廢,及其既厭,雖聖人不能復。故風俗之變,法制隨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強而復之,則難為力。慶曆固嘗立學矣,至於今日,惟有空名僅存。今將變今之禮,易今之俗,又當發民力以治宮室,斂民財以食遊士。百里之內,置官立師,獄訟聽於是,軍旅謀於是,又簡不率教者屏之遠方,則無乃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邪?若乃無大更革,而望有益於時,則與慶曆之際何異?故臣謂今之學校,特可因仍舊制,使先王之舊物,不廢於吾世足矣。至於貢舉之法,行之百年,治亂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所得人才,與今為孰多?天下之事,與今為孰辦?較此四者之長短,其議決矣。今所欲變改不過數端:或曰鄉舉德行而略文詞,或曰專取策論而罷詩賦,或欲兼采譽望而罷封彌,或欲經生不帖墨而考大義,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願陛下留意於遠者大者,區區之法何預焉。臣又切有私憂過計者。夫性命之說,自子貢不得聞,而今之學者,恥不言性命,讀其文,浩然無當而不可窮,觀其貌,超然無著而不可挹,此豈真能然哉!蓋中人之性,安於放而樂於誕耳。陛下亦安用之?」議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軾議,意釋然矣。」即日召見,問:「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願鎮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後應之。」神宗悚然曰:「卿三言,朕當熟思之。凡在館閣,皆當為朕深思治亂,無有所隱。」軾退,言於同列。安石不悅,命權開封府推官,將困之以事。軾決斷精敏,聲聞益遠。會上元敕府市浙燈,且令損價。軾疏言:「陛下豈以燈為悅?此不過以奉二宮之歡耳。然百姓不可戶曉,皆謂以耳目不急之玩,奪其口體必用之資。此事至小,體則甚大,願追還前命。」即詔罷之。

時安石創行新法,軾上書論其不便,曰:「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燈之有膏,魚之有水,農夫之有田,商賈之有財。失之則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今陛下不以財用付三司,無故又創制置三司條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餘輩,分行營幹於外。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餘輩,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以萬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財,論說百端,喧傳萬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何恤於人言。』操罔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罔罟而人自信。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故臣以為欲消讒慝而召和氣,則莫若罷條例司。今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富國之功,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難。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遂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所在鑿空,訪尋水利,妄庸輕剽,率意爭言。官司雖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視可否。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官吏茍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靡帑廩,下奪農時。隄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為此哉?自古役人,必用鄉戶。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單丁、女戶,蓋天民之窮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楊炎為兩稅,租調與庸既兼之矣,奈何復欲取庸?萬一後世不幸有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云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汙吏,陛下能保之與?計願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不還,則均及鄰保,勢有必至。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謂至矣。今欲變為青苗,壞彼成此,所喪逾多,虧官害民,雖悔何及!昔漢武帝以財力匱竭,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孝昭既立,霍光順民所欲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日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費已厚,縱使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譬之有人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績。今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臣竊以為過矣。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陛下堅執不顧,期於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幸之說,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願陛下結人心者,此也。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曆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薄厚,不在乎富與貧。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故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愛惜風俗如護元氣。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仁祖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以言乎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故升遐之日,天下歸仁焉。議者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親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俾常調之人,舉生非望,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近歲樸拙之人愈少,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簡易為法,以清凈為心,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陛下厚風俗者,此也。祖宗委任臺諫,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以防盜,不可以無盜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萬世之防?臣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今者物論沸騰,怨ゥ交至,公議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臣之所願陛下存紀綱者,此也。」

軾見安石贊神宗以獨斷專任,因試進士發策,以「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為問。安石滋怒,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過,窮治無所得,軾遂請外,通判杭州。高麗入貢,使者發幣於官吏,書稱甲子。軾卻之曰:「高麗於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書稱熙寧,然後受之。時新政日下,軾於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徙知密州。司農行手實法,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軾謂提舉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於司農,是擅造律也。」提舉官驚曰:「公姑徐之。」未幾,朝廷知法害民,罷之。有盜竊發,安撫司遣三班使臣領悍卒來捕,卒凶暴恣行,至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鬥殺人,且畏罪驚潰,將為亂。民奔訴軾,軾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散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徙知徐州。河決曹村,泛於梁山泊,溢於南清河,匯於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軾曰:「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軾詣武衛營,呼卒長,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且為我盡力。」卒長曰:「太守猶不避塗潦,吾儕小人,當效命。」率其徒持畚鍤以出,築東南長堤,首起戲馬臺,尾屬於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軾廬於其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復請調來歲夫,增築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從之。徙知湖州,上表以謝。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詩托諷,庶有補於國。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並媒蘗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臺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三年,神宗數有意復用,輒為當路者沮之。神宗嘗語宰相王珪、蔡確曰:「國史至重;可命蘇軾成之。」珪有難色。神宗曰:「軾不可,姑用曾鞏。」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不允,遂手劄移軾汝州,有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軾未至汝,上書自言飢寒,有田在常,願得居之。朝奏,夕報可。道過金陵,見王安石,曰:「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軾曰:「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待上者,豈可以常禮乎?」安石厲聲曰:「安石須說。」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須是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為,乃可。」軾戲曰:「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復朝奉郎、知登州,召為禮部郎中。軾舊善司馬光、章惇。時光為門下侍郎,惇知樞密院,二人不相合,惇每以謔侮困光,光苦之。軾謂惇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於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惇以為然,光賴以少安。遷起居舍人。軾起於憂患,不欲驟履要地,辭於宰相蔡確。確曰:「公徊翔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軾曰:「昔林希同在館中,年且長。」確曰:「希固當先公邪?」卒不許。元祐元年,軾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賜銀緋,遷中書舍人。初,祖宗時,差役行久生弊,編戶充役者不習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產,狹鄉民至有終歲不得息者。王安石相神宗,改為免役,使戶差高下出錢雇役,行法者過取,以為民病。司馬光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復差役,差官置局,軾與其選。軾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斂民財,十室九空,斂聚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光曰:「於君何如?」軾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之卒。自爾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谷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民兵,蓋未易也。」光不以為然。軾又陳於政事堂,光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光笑之。尋除翰林學士。二年,兼侍讀。每進讀至治亂興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嘗不反覆開導,覬有所啟悟。哲宗雖恭默不言,輒首肯之。嘗讀祖宗《寶訓》,因及時事,軾歷言:「今賞罰不明,善惡無所勸沮;又黃河勢方北流,而強使之東;夏人入鎮戎,殺掠數萬人,帥臣不以聞。每事如此,恐浸成衰亂之漸。」軾嘗鎖宿禁中,召入對便殿。宣仁后問曰:「卿前年為何官?」曰:「臣為常州團練副使。」曰:「今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學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曰:「豈大臣論薦乎?」曰:「亦非也。」軾驚曰:「臣雖無狀,不敢自他途以進。」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軾不覺哭失聲。宣仁后與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賜茶,撤御前金蓮燭送歸院。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軾寬其禁約,使得盡技。巡鋪內侍每摧辱舉子,且持曖昧單詞,誣以為罪,軾盡奏逐之。四年,積以論事,為當軸者所恨。軾恐不見容,請外,拜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未行,諫官言:前相蔡確知安州,作詩借郝處俊事,以譏太皇太后。大臣議遷之嶺南。軾密疏:「朝廷若薄確之罪,則於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於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謂宜皇帝敕置獄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詔赦之,則於仁孝兩得矣。」宣仁后心善軾言,而不能用。軾出郊,用前執政恩例,遣內侍賜龍茶、銀合,慰勞甚厚。

既至杭,大旱,饑疫並作。軾請於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復得賜度僧牒易米以救饑者。明年春,又減價糶常平米,多作饘粥藥劑,遣使挾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軾曰:「杭,水陸之會,疫死比他處常多。」乃裒羨緡得二千,復發橐中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稍畜錢糧待之。杭本近海,地泉鹹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於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頃,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錢氏,歲輒浚治,宋興,廢之,葑積為田,水無幾矣。漕河失利,取給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為民大患,六井亦幾於廢。軾見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復造堰牐,以為湖水蓄泄之限,江潮不復入市。以餘力復完六井。又取葑田積湖中,南北徑三十里,為長堤以通行者。吳人種菱,春輒芟除,不遺寸草。且募人種菱湖中,葑不復生。收其利以備修湖,取救荒餘錢萬緡、糧萬石,及請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畫圖。杭人名為蘇公堤。杭僧凈源,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舶至高麗,交譽之。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因往拜焉。至是,凈源死,其徒竊持其像,附舶往告。義天亦使其徒來祭,因持其國母二金塔,云祝兩宮壽。軾不納,奏之曰:「高麗久不入貢,失賜予厚利,意欲求朝,未測吾所以待之厚薄,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若受而不答,將生怨心;受而厚賜之,正墮其計。今宜勿與知,從州郡自以理卻之。彼庸僧猾商,為國生事,漸不可長,宜痛加懲創。」朝廷皆從之。未幾,貢使果至。舊例,使所至吳越七州,費二萬四千餘緡。軾乃令諸州量事裁損,民獲交易之利,無復侵撓之害矣。浙江潮自海門東來,勢如雷霆,而浮山峙於江中,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洄洑激射,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軾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並山而東,鑿為漕河,引浙江及谿谷諸水二十餘里以達於江。又並山為岸,不能十里以達龍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嶺,鑿嶺六十五丈以達嶺東古河,浚古河數里,達於龍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險。人以為便。奏聞,有惡軾者力沮之,功以故不成。軾復言:「三吳之水,瀦為太湖,太湖之水,溢為松江以入海。海日兩潮,潮濁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隨輒滌去,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患。昔蘇州以東,公私船皆以篙行,無陸挽者。自慶曆以來,松江大築挽路,建長橋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吳多水,欲鑿挽路為千橋,以迅江勢。」亦不果用,人皆以為恨。軾二十年間,再蒞杭,有德於民,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

六年,召為吏部尚書。未至,以弟轍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轍辭右丞,欲與兄同備從官,不聽。軾在翰林數月,復以讒請外,乃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吏不究本末,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河不能勝,致陳亦多水。又將鑿鄧艾溝與潁河並,且鑿黃堆欲注之於淮。軾始至潁,遣吏以水平準之,淮之漲水高於新溝幾一丈,若鑿黃堆,淮水顧流潁地為患。軾言於朝,從之。郡有宿賊尹遇等,數劫殺人,又殺捕盜吏兵。朝廷以名捕不獲,被殺家復懼其害,匿不敢言。軾召汝陰尉李直方,曰:「君能擒此,當力言於朝,乞行優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君矣。」直方有母且老,與母訣而後行。乃緝知盜所,分捕其黨與。手戟刺遇,獲之。朝廷以小不應格,推賞不及。軾請以己之年勞當改朝散郎階,為直方賞,不從。其後吏部為軾當遷,以符會其考。軾謂已許直方,又不報。七年,徙揚州。舊發運司主東南漕法,聽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故操舟者輒富厚,以官舟為家,補其弊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載率皆速達無虞。近歲,一切禁而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饑寒,公私皆病。軾請復舊,從之。未閱歲,以兵部尚書召兼侍讀。是歲,哲宗親祀南郊,軾為鹵簿使,導駕入太廟。有赭繖犢車並青蓋犢車十餘爭道,不避儀仗。軾使御營巡檢使問之,乃皇后及大長公主。時御史中丞李之純為儀仗使,軾曰:「中丞職當肅政,不可不以聞。」之純不敢言,軾於車中奏之。哲宗遣使賫疏馳白太皇太后。明日,詔整肅儀衛,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謁。尋遷禮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士,為禮部尚書。高麗遣使請書,朝廷以故事盡許之。軾曰:「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猶不肯予。高麗所請,有甚於此,其可予乎?」不聽。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親政。軾乞補外,以兩學士出知定州。時國是將變,軾不得入辭。既行,上書言:「天下治亂,出於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極,小民皆能自通;迨於大亂,雖近臣不能自達。陛下臨御九年,除執政、臺諫外,未嘗與群臣接。今聽政之初,當以通下情、除壅蔽為急務。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情,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物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此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定州軍政壞弛,諸衛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前守不敢誰何。軾取貪汙者配隸遠惡,繕修營房,禁止飲博。軍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戰法,眾皆畏伏。然諸校業業不安,有卒史以贓訴其長,軾曰:「此事吾自治則可,聽汝告,軍中亂矣。」立決配之,眾乃定。會春大閱,將吏久廢上下之分,軾命舉舊典,帥常服出帳中,將吏戎服執事。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恥之,稱疾不至。軾召書吏使為奏,光祖懼而出,訖事,無一慢者。定人言:「自韓琦去後,不見此禮至今矣。」契丹久和,邊兵不可用,惟沿邊弓箭社與寇為鄰,以戰射自衛,猶號精銳。故相龐籍守邊,因俗立法。歲久法弛,又為保甲所撓。軾奏免保甲及兩稅折變科配,不報。

紹聖初,御史論軾掌內外制日所作詞命,以為譏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尋降一官。未至,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又貶瓊州別駕,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藥餌皆無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築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獨與幼子過處,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遊,若將終身。徽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團練副使,徙永州。更三大赦,遂提舉玉局觀,復朝奉郎。軾自元祐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故官止於此。

建中靖國元年,卒於常州,年六十六。

軾與弟轍,師父洵為文,既而得之於天。嘗自謂:「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罵之詞,皆可書而誦之。其體渾涵光芒,雄視百代,有文章以來,蓋亦鮮矣。洵晚讀《易》,作《易傳》,未究,命軾述其志。軾成《易傳》,復作《論語說》。後居海南,作《書傳》。又有《東坡集》四十卷、《後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詩》四卷。

一時文人如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舉世未之識,軾待之如朋儔,未嘗以師資自予也。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讜論,挺挺大節,群臣無出其右。但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安於朝廷之上。

高宗即位,贈資政殿學士,以其孫符為禮部尚書。孝宗置其文左右,讀之終日忘倦,謂為文章之宗,親制集贊,賜其曾孫嶠。遂崇贈太師,謚文忠。

軾三子:邁、迨、過,俱善為文。邁,駕部員外郎。迨,承務郎。

論曰:蘇軾自為童子時,士有傳石介《慶曆聖德詩》至蜀中者,軾歷舉詩中所言韓、富、杜、范諸賢以問其師。師怪而語之,則曰「正欲識是諸人耳」,蓋已有頡頏當世賢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於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於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予兄子瞻謫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內,澤及鳥獸。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歸。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於毗陵。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弔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慧林佛舍。嗚呼,斯文墜矣!後生安所復仰?公始病,以書屬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轍執書,哭曰:「小子忍銘吾兄!」

公諱軾,姓蘇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曾大父諱杲,贈太子太保。妣宋氏,追封昌國太夫人。大父諱序,贈太子太傅。妣史氏,追封嘉國太夫人。考諱洵,贈太子太師。妣程氏,追封成國太夫人。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學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學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

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為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為,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以書謝諸公,文忠見之,以書語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士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丁太夫人憂,終喪。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以直言薦之秘閣。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公始具草,文義粲然,時以為難。比答制策,復入三等。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長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責之,公盡心其職,老吏畏服。關中自元昊叛命,人貧役重,岐下歲以南山木栰,自渭入河,經砥柱之險,衙前以破產者相繼也。公遍問老校,曰:「木栰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漲,操栰者以時進止,可無重費也,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公即修衙規,使衙前得自擇水工,栰行無虞。乃言於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減半。治平二年,罷還,判登聞鼓院。英宗在藩聞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試秘閣,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試,如蘇軾有不能耶?」宰相猶不可,及試二論,皆入三等,得直史館。

丁先君憂,服除,時熙寧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與介甫議論素異,既還朝,置之官告院。四年,介甫欲變更科舉,上疑焉,使兩制三館議之。公議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蘇軾議,意釋然矣。」即日召見,問:「何以助朕?」公辭避久之,乃曰:「臣竊意陛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願陛下安靜以待物之來,然後應之。」上竦然聽受,曰:「卿三言,朕當詳思之。」介甫之黨皆不悅,命攝開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決斷精敏,聲聞益遠。會上元,有旨市浙燈,公密疏,舊例無有,不宜以玩好示人,即有旨罷。殿前初策進士,舉子希合,爭言祖宗法制非是。公為考官,退擬答以進,深中其病。自是論事愈力,介甫愈恨,御史知雜事者為誣奏公過失,窮治無所得。公未嘗以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

通判杭州。是時,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鹽法。公於其間,常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少安。高麗入貢使者,淩蔑州郡。押伴使臣皆本路筦庫,乘勢驕橫,至與鈐轄亢禮。公使人謂之曰:「遠夷慕化而來,理必恭順,今乃爾暴恣,非汝導之,不至是也,不悛當奏之。」押伴者懼,為之小戢。使者發幣於官吏,書稱甲子。公卻之曰:「高麗於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亟易書稱熙寧,然後受之。時以為得體。吏民畏愛,及罷去,猶謂之學士而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時方行手實法,使民自疏財產以定戶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實,司農寺又下諸路,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公謂提舉常平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於司農,是擅造律也,若何?」使者驚曰:「公姑徐之。」未幾,朝廷亦知手實之害,罷之。密人私以為幸。郡嘗有盜竊發而未獲,安撫轉運司憂之,遣一二班使臣領悍卒數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鬥,至殺人,畏罪驚散,欲為亂。民訴之,公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潰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是歲,河決曹村,泛於梁山泊,溢於南清河。城南兩山環繞,呂梁、百步扼之,匯於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公履屨杖策,親入武衛營,呼其卒長,謂之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宜為我盡力。」卒長呼曰:「太守猶不避塗潦,吾儕小人效命之秋也。」執梃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鍤以出。築東南長堤,首起戲馬臺,尾屬於城。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然雨日夜不止,河勢益暴,城不沈者三板。公廬於城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聞。復請調來歲夫,增築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從之。訖事,詔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謝上。言事者擿其語以為謗,遣官逮赴御史獄。初,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於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庶幾有補於國。言者從而媒孽之,上初薄其過,而浸潤不止,至是不得已從其請。既付獄吏,必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上終憐之,促具獄,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公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五年,上有意復用,而言者沮之。上手劄徙汝州,略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未至,上書自言有饑寒之憂,有田在常,願得居之。書朝入,夕報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會晏駕,不果復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復朝奉郎、知登州。至登,召為禮部郎中。公舊善門下侍郎司馬君實及知樞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謔侮困君實,君實苦之,求助於公。公見子厚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於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子厚以為然。君實賴以少安。既而朝廷緣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公起於憂患,不欲驟履要地,力辭之,見宰相蔡持正自言,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公固辭。持正曰:「今日誰當在公前者?」公曰:「昔林希同在館中,年且長。」持正曰:「希固當先公耶?」卒不許。然希亦由此繼補記注。元祐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改賜銀緋。二月,遷中書舍人。時君實方議改免役為差役。差役行於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編戶充役不習,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產,而狹鄉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先帝知其然,故為免役,使民以戶高下出錢,而無執役之苦。行法者不循上意,於雇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民遂以病。若量出為入,毋多取於民,則足矣。君實為人,忠信有餘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方差官置局,公亦與其選,獨以實告,而君實始不悅矣。嘗見之政事堂,條陳不可。君實忿然,公曰:「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魏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君實笑而止。公知言不用,乞補外,不許。君實始怒,有逐公意矣,會其病卒乃已。時臺諫官多君實之人,皆希合以求進,惡公以直形己,爭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則因緣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公自是不安於朝矣。尋除翰林學士。二年,復除侍讀。每進讀至治亂盛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嘗不反覆開導,覬上有所覺悟。上雖恭默不言,聞公所論說,輒首肯喜之。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公寬其禁約,使得盡其技。而巡鋪內臣伺其坐起,過為淩辱,公以其傷動士心,虧損國體,奏之。有旨送內侍省撻而逐之,士皆悅服。嘗侍上讀祖宗《寶訓》,因及時事,公歷言今賞罰不明,善惡無所勸沮;又黃河勢方西流,而強之使東;夏人寇鎮戎,殺掠幾萬人,帥臣掩蔽不以聞,朝廷亦不問。事每如此,恐浸成衰亂之漸。當軸者恨之。公知不見容,乞外任。

四年,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時諫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詩借郝處俊事以譏刺時事,大臣議逐之嶺南。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確之罪,則於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於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謂宜皇帝降敕置獄逮治,而太皇太后內出手詔赦之,則仁孝兩得矣。」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公出郊未發,遣內侍賜龍茶、銀合,用前執政恩例,所以慰勞甚厚。及至杭,吏民習公舊政,不勞而治。歲適大旱,饑疫並作,公請於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貴,復得賜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饑者。明年方春,即減價糶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公又多作饘粥藥劑,遣吏挾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公曰:「杭,水陸之會,因疫病死比他處常多。」乃裒羨緡得二千,復發私橐得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稍畜錢糧以待之。至於今不廢。是秋,復大雨,太湖泛溢害稼。公度來歲必饑,復請於朝,乞免上供米半,又多乞度牒以糴常平米,並義倉所有,皆以備來歲出糶,朝廷多從之。由是吳越之民,復免流散。杭本江海之地,水泉鹹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於水,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復浚西湖,放水入運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頃。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錢氏,歲輒開治,故湖水足用。近歲廢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積二十五萬餘丈,而水無幾矣。運河失湖水之利,則取給於江潮,潮渾濁多淤,河行闤闠中,三年一淘,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幾廢。公始至,浚茅山、鹽橋二河,以茅山一河專受江潮,以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復造堰閘,以為湖水畜泄之限,然後潮不入市,且以餘力復完六井,民稍獲其利矣。公間至湖上,周視良久,曰:今欲去葑田,葑田如雲,將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環湖往來,終日不達,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為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吳人種菱,春輒芟除,不遺寸草,葑田若去,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備修湖,則湖當不復堙塞。乃取救荒之餘,得錢糧以貫石數者萬。復請於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圖畫,杭人名之蘇公堤。杭僧有凈源者,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麗,交譽之。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竊持其畫像附舶往告,義天亦使其徒附舶來祭。祭訖,乃言國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壽。公不納,而奏之曰:「高麗久不入貢,失賜予厚利,意欲來朝,以未測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禮意鮮薄,蓋可見矣。若受而不答,則遠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賜之,正墮其計。臣謂朝廷宜勿與知,而使州郡以理卻之。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誘外夷,邀求厚利,為國生事,其漸不可長,宜痛加懲創。」朝廷皆從之。未幾,高麗貢使果至。公按舊例,使之所至吳越七州,實費二萬四千餘緡,而民間之費不在,乃令諸郡量事裁損。比至,民獲交易之利,而無侵撓之害。浙江潮自海門東來,勢如雷霆,而浮山峙於江中,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洄洑激射,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公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並山而東,鑿為運河,引浙江及溪谷諸水二十餘里,以達於江,又並山為岸,不能十里以達於龍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嶺,鑿嶺六十五丈,以達於嶺東古河,浚古河數里,以達於龍山運河,以避浮山之險,人皆以為便。奏聞,有惡公成功者,會公罷歸,使代者盡力排之,功以不成。公復言:「三吳之水,瀦為太湖,太湖之水,溢為松江以入海。海日兩潮,潮濁而江清,潮水嘗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隨輒滌去,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患。昔蘇州以東,公私船皆以篙行,無陸挽者。自慶曆以來,松江大築挽路,建長橋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吳多水,欲鑿挽路為千橋以迅江勢。」亦不果用,人皆恨之。公二十年間,再蒞此州,有德於其人,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

六年,召入為翰林承旨,復侍邇英。當軸者不樂,風御史攻公。公之自汝移常也,受命於宋,會神考晏駕,哭於宋,而南至揚州。常人為公買田書至,公喜,作詩有「聞好語」之句。言者妄謂公聞諱而喜,乞加深譴。然詩刻石有時日,朝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公懼,請外補,乃以龍圖閣學士守潁。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吏不究本末,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河不能勝,則陳亦多水。至是又將鑿鄧艾溝,與潁河並,且鑿黃堆,注之於淮,議者多欲從之。公適至,遣吏以水平準之,淮之漲水,高於新溝幾一丈,若鑿黃堆,淮水顧流浸州境,決不可為,朝廷從之。郡有宿賊尹遇等數人,群黨驚劫,殺變主及捕盜吏兵者非一。朝廷以名捕不獲,被殺者噤不敢言。公召汝陰尉李直方,謂之曰:「君能擒此,當力言於朝,乞行優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君矣。」直方退,緝知群盜所在,分命弓手往捕其黨,而躬往捕遇。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別而行。手戟刺而獲之,然小不應格,推賞不及。公為言於朝,請以年勞改朝散郎階,為直方賞。朝廷不從。其後吏部以公當遷以符會考,公自謂已許直方,卒不報。七年,徙揚州。發運司舊主東南漕法,聽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為家,補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故其所載,率無虞而速達。近歲不忍征商之小失,一切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饑寒,公私皆病。公奏乞復故,朝廷從之。未閱歲,以兵部尚書召還,兼侍讀。是歲,親祀南郊,為鹵簿使,導駕入太廟。有貴戚以其車從爭道,不避仗衛,公於車中劾奏之。明日,中使傳命申敕,有司嚴整仗衛。尋遷禮部,復兼端明殿、翰林侍讀二學士。高麗遣使請書於朝,朝廷以故事盡許之。公曰:「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猶不肯予。今高麗所請,有甚於此,其可予之乎?」不聽。公臨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隨俗,乞守郡自效。

八年,以二學士知定州。定久不治,軍政尤弛,武衛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故不敢何問。公取其貪汙甚者,配隸遠惡,然後繕修營房,禁止飲博。軍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戰法,眾皆畏服。然諸校多不自安者,卒史復以贓訴其長,公曰:「此事吾自治則可,汝若得告,軍中亂矣。」亦決配之,眾乃定。會春大閱,軍禮久廢,將吏不識上下之分,公命舉舊典,元帥常服坐帳中,將吏戎服奔走執事。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恥之,稱疾不出。公召書吏作奏,將上,光祖震恐而出,訖事,無敢慢者。定人言:「自韓魏公去,不見此禮至今矣。」北戎久和,邊兵不試,臨事有不可用之憂,惟沿邊弓箭社兵與寇為鄰,以戰射自衛,猶號精銳。故相龐公守邊,因其故俗立隊伍,將校出入,賞罰緩急可使。歲久,法弛,復為保甲所撓,漸不為用。公奏為免保甲及兩稅折變科配,長吏以時訓勞,不報。議者惜之。

時方例廢舊人,公坐為中書舍人日草責降官制,直書其罪,誣以謗訕,紹聖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尋復降一官,未至,復以寧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惠州。公以侍從齒嶺南編戶,獨以少子過自隨,瘴癘所侵,蠻蜑所侮,胸中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疾苦者畀之藥,殞斃者納之竁。又率眾為二橋以濟病涉者,惠人愛敬之。居三年,大臣以流竄者為未足也,四年,復以瓊州別駕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石無有,初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築室,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為屋三間。人不堪其憂,公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時從其父老遊,亦無間也。元符三年,大赦,北還。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居從其便。公自元祐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故官止於此。勛上輕車都尉,封武功縣開國伯,食邑九百戶。將居許,病暑,暴下,中止於常。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請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未終旬日,獨以諸子侍側,曰:「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問以後事,不答,湛然而逝,實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義郡君。繼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子三人,長曰邁,雄州防禦推官,知河間縣事。次曰迨,次曰過,皆承務郎。孫男六人,簞、符、箕、籥、筌、籌。

明年閏六月癸酉,葬於汝州郟城縣釣臺鄉上瑞里。

公之於文,得之於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先君晚歲讀《易》,玩其爻象,得其剛柔遠近喜怒逆順之情,以觀其詞,皆迎刃而解。作《易傳》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書,然後千載之微言,煥然可知也。復作《論語說》,時發孔氏之秘。最後居海南,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既成三書,撫之嘆曰:「今世要未能信,後有君子,當知我矣。」至其遇事所為詩騷銘記書檄論撰,率皆過人。有《東坡集》四十卷、《後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凡四卷。幼而好書,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仿佛近之。平生篤於孝友,輕財好施。伯父太白早亡,子孫未立,杜氏姑卒未葬,先君沒,有遺言。公既除喪,即以禮葬姑。及官可蔭補,復以奏伯父之曾孫彭。其於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困於世,然終不以為恨。孔子謂伯夷、叔齊古之賢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實有焉。銘曰:

蘇自欒城,西宅於眉。世有潛德,而人莫知。猗歟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師焉,其學以光。出而從君,道直言忠。行險如夷,不謀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試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進以詩書。誰實間之,一斥而疏。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變生死,孰為去來。古有微言,眾說所蒙。手發其樞,恃此以終。心之所涵,遇物則見。聲融金石,光溢雲漢。耳目同是,舉世畢知。欲造其淵,或眩以疑。絕學不繼,如已斷弦。百世之後,豈其無賢。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皆遷於南,而不同歸。天實為之,莫知我哀。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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