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
前進 作者:賴和 |
在一個晚上,是黑暗的晚上,暗黑的氣氛,濃濃密密把空間充塞著,不讓星星的光明,漏射到地上。那黑暗雖在幾百層的地底,也是經驗不到,是未曾有過駭人的黑暗。
在這被黑暗所充塞的地上,有倆個被時代母親所遺棄的孩童。他倆的來歷有些不明,不曉得是追慕不返母親的慈愛,自己走出家來,也是不受後母教訓,被逐的前人之子。
他倆不知立的什麼地方,也不知什麼是方向,不知立的地面是否穩固,也不知立的四周是否危險,因為一片暗黑,眼睛已失了作用。
他倆已經忘卻了一切,心裡不懷抱驚恐,也不希求慰安;只有一種的直覺支配著他們,──前進!
他倆感到有一種,不許他們永久立存同一位置的勢力。他倆便也攜著手,堅固地信賴、互相提攜;由本能的衝動,向面的所向,那不知去處的前途,移動自己的腳步。前進!盲目地前進!
無目的地前進!自然忘記他們行程的遠近,只是前進,互相信賴,互相提攜,為著前進而前進。
他倆沒有尋求光明之路的意識,也沒有走到自由之路的慾望,只是望面的所向而行。礙步的石頭,刺腳的荊棘,陷人的泥澤,溺人的水窪,所有一切前進的阻礙和危險,在這黑暗統治之下,一切被黑暗所同化;他倆也就不感到阻礙的艱難,不懷著危險的恐懼,相忘於黑暗之中;前進!行行前進,遂亦不受到阻礙,不遇著危險,前進!向著面前不知終極的路上,不停地前進。
在他倆自始就無有要遵著「人類曾經行過之跡」的念頭。在這黑暗之中,竟也沒有行不前進的事,雖遇有些顛蹶,也不能擋止他倆的前進。前進!忘了一切危險而前進。
在這樣黑暗之下,所有一切,盡攝伏在死一般的寂滅裡,只有風先生的慇懃,雨太太的好意,特別為他倆合奏著進行曲;只有這樂聲在這黑暗中歌唱著,要以慰安他倆途中的寂寞,慰勞他倆長行的疲憊。當樂聲低緩幽抑的時,宛然行於清麗的山徑,聽到泉聲和松籟的奏彈;到激昂緊張起來,又恍惚坐在卸帆的舟中,任被狂濤怒波所顛簸,是一曲極盡悲壯的進行曲,他倆雖沁漫在這樣樂聲之中,卻不能稍超興奮,併也不見陶醉,依然步伐整齊地前進,互相提攜走向前去。
不知行有多少時刻,經過幾許途程,忽從風雨合奏的進行曲中,分辨出浩蕩的溪聲。澎澎湃湃如幾千萬顆殞石由空中瀉下。這澎湃聲中,不知流失多少人類所托命的田畑,不知喪葬幾許為人類服務的黑骨頭;但是在黑暗裡,水面的夜光菌也放射不出光明來,溪的廣闊,不知橫亙到何處。
他倆只有前進的衝動催迫著,忘卻了溪和水,忘卻了一切。他們倆不是「先知」,在這時候眼睛也不能遂其效用。但是他倆竟會自己走到橋上,這在他們自己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只當是前進中一程必經之路,他倆本無分別所行,是道路或非道路,是陸地或溪橋的意志,前進!只有前進,所以也不擔心到,橋梁是否有斷折,橋柱是否有傾斜,不股慄不內怯,泰然前進,互相提攜而前進,終也渡過彼岸。
前進!前進!他倆不想到休息,但是在他們發達未完成的肉體上,自然沒有這樣力量──現在的人類,還是孱弱的可憐,生理的作用在一程度以外,這不能用意志去抵抗去克制。──他倆疲倦了,思想也漸糢糊起來,筋骨已不接受腦的命令,體軀支持不住了,便以身體的重力倒下去,雖然他倆猶未忘記了前進,依然向著夢之國的路,繼續他們的行程。這時候風雨也停止進行曲的合奏,黑暗的氣氛愈加濃厚起來,把他倆埋沒在可怕的黑暗之下。
時間的進行,因為空間的黑暗,似也有稍遲緩,經過了很久,纔見有些白光,已像將到黎明之前。他倆人中的一個,不知是兄哥或小弟,身量雖然較高,筋肉比較的瘦弱,似是受到較多的勞苦的一人,想因為在夢之國的遊行,得了新的刺激,又產生有可供消費的勢力,再回到現實世界,便把眼皮睜開。──因為久慣於暗黑的眼睛,將要失去明視的效力,驟然受到光的刺激,忽起眩暈,非意識地復閉上了眼皮;一瞬之後,覺到大自然已盡改觀,已經看見圓圓的地平線,也分得出處處瀦留的水光,也看得見濃墨一樣高低的樹林,尤其使他喜極而起舞的,是為隱約地認出前進的路痕。
他不自禁地踴躍地走向前去,忘記他的伴侶,走過了一段里程,想因為腳有些疲軟,也因為地面的崎嶇,忽然地顛蹶,險些兒跌倒。此刻,他纔感覺到自己是在孤獨地前進,失了以前互相扶倚的伴侶,蔥惶回顧,看見映在地上自己的影,以為是他的同伴跟在後頭,他就發出歡喜的呼喊,趕快!光明已在前頭,跟來!趕快!
這幾聲呼喊,揭破死一般的重幕,音響的餘波,放射到地平線以外,掀動了靜止暗黑的氣氛,風雨又調和著節奏,奏起悲壯的進行曲。他的伴侶,猶在戀著夢之國的快樂,讓他獨自一個,行向不知終極的道上。暗黑的氣氛,被風的歌唱所鼓勵,又復濃濃密密屯集起來,眩眼一縷的光明,漸被遮蔽,空間又再恢復到前一樣的暗黑,而且有漸次濃厚的預示。
失了伴侶的他,孤獨地在黑暗中繼續著前進。
前進!向著那不知到著處的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