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餘話/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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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剪燈餘話
卷二
作者:李禎
卷三

連理樹記[编辑]

上官守愚者,揚州江都人。為奎章閣授經郎時,居順天。館東與國史檢討賈虛中為鄰。賈,柯敬仲友也,工詩善畫。家藏古琴三張,曰「瓊瑤音」、「環珮音」、「蓬萊音」,皆敬仲所鑒定。守愚亦雅好吟詠,兼嗜綠綺,與賈交遊特厚。每休暇過從,詩酒琴棋,從容竟日。賈無嗣,止三女,嘗曰:「吾三女可比三琴。」 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聰敏,生時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歲,因遣就賈學,賈夫婦愛之如子,三女亦視之猶兄弟,呼為粹舍。嘗與其幼女蓬萊同讀書學畫,深相愛重。賈妻戲之曰:「使蓬萊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歸以告,守愚曰:「吾意正然。」遣媒言議,各已許諾。粹二人亦私喜不勝。不期賈忽罷歸,姻事竟弗諧。

後三年,守愚出為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樓三楹,而對街一樓,尤清雅。問之,乃賈氏宅也。守愚即日往坊,則瓊瑤、環珮已適人,惟蓬萊在室,亦許婚林氏矣。粹聞之,悒怏殊甚!蓬萊雖為父母許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會而未由,彼此時時凝立樓欄,相視不能發語。蓬萊一日以白練帕裹象棋子擲粹。粹接視之,上畫緋桃,題一詩曰:

朱砂顏色瓣重台,曾是劉晨舊看來。只好天台雲裏種,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識其意,然靜而思之,彼業已定矣,莫如之何。亦畫梅花一枝,寫詩以復,詩曰:

玉蕊含春捏素羅,歲寒心事諒無他。縱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處士何?

用彩繩係琴軫三枚,墜之,投還蓬萊。蓬萊展看有「孤山處士」之說,知其謂己訂盟林氏,衷情不白,惟悶悶而已。

未逾時,值上元節,閩俗放燈甚盛,男女縱觀。粹察賈氏宅眷必往,乃潛伺於其門。更深人靜,果有輿夫舁轎數乘而前,蓬萊與母三四輩上轎,婢妾追隨,相續不絕。粹尾其後,過十餘街,度不得見,乃行吟轎傍曰:

天遣香街靜處逢,銀燈影裏見驚鴻。彩輿亦似蓬山隔,鸞自西飛鶴自東。

蓬萊知其粹也,欲呼與語,訴其所懷,而從者紛紜,不敢啟口,亦於轎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負歲寒盟!調羹欲問真消息,已許風流宋廣平。

粹聽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覺感歎!歸坐樓中,念蓬萊之意雖堅,而林氏之聘,終不可改。乃賦《鳳分飛》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鮮飆起,五色琅玕夜新洗。矯翮蹁躚擬並棲,九苞文彩如霞綺。驚飛忽作丹山別,弄玉簫聲怨嗚咽。咫尺秦台隔弱流,瑣窗繡戶空明月。皞皞掃尾儀朝陽,可憐相望不相將!下謫塵寰伴凡鳥,不如交頸兩鴛鴦。

詩成,無便寄去,忽賈遣婢送荔子一盤來,粹詭曰:「往在都下,與蓬萊同學,有書數冊未取,以此帖呈之,俾早送見還也。」婢不悟是詩,持去,遞與蓬萊,讀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餘諒也。」乃作《龍劍合》曲答之,示終身相從之意,寫以魚箋,密置《古文真寶》中,付婢綠荷曰:「粹舍取舊所讀詩,此是也,汝持去還之。」婢送粹所,揭之,中有箋爛然,知必詩也,題曰《龍劍合》曲。詞曰:

龍劍埋沒獄間久,巨靈晝衛鬼夜守。蛟螭藏,魍魎走,精光橫天氣射斗。衝玄雲,發金鑰,至寶稀世有。奇姿爍人聲撼牖,鵜膏潤鍔鳳刻首。龍劍煌,新離房,靜垂流電舞飛霜,影含秋水刃拂铓,𦌟𦌉團金寶珠裝。司空觀之識其良,懸諸玉帶間金章,紫焰煌煌明瑀璫,星折中台事豈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墮渺茫。龍靈是龍精,瑩如鷳尾搖清冰。雄作萬里別,雌傷千古情,暫留塵埃匣,何日可合並?會當逐風雷,相尋入延平。純鉤在奉必,縱然貴重非我匹。我匹久臥潭水雲,一雙遙憐兩地分。度山仍越壑,苦辛不可言。天遣雷煥兒,佩之大澤濆。鏗然一躍同駿奔,駭浪驚濤白晝昏。始知神物自有耦,千秋萬歲肯離群。

粹讀之曰:「清才麗句,無婦人女子萎苶之氣,宛然李青蓮之韻度也。是豈尋常庸碌者之配哉?」

俄而閩中大疫,蓬萊所議林生竟死。賈夫婦知粹未婚,乃遺人報守愚求終好,守愚欣躍從之。六禮既備,親迎有期。花燭之夕,粹與蓬萊相見,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賦詩一首以誌喜,時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粹詩曰:

海棠開處燕來時,折得東風第一枝。鴛枕且酬交頸願,魚箋莫賦斷腸詞。桃花染帕春先逗,柳葉舒黃畫未遲。不用同心雙結帶,新人原是舊相知。

蓬萊詩曰:

與君相見即相憐,有分終須到底圓。舊女婿為新女婿,惡因緣化好因緣。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天遣赤繩先係足,從今喚作並頭蓮。

蓬萊自入上官之門,孝事舅姑,恭順夫子,一家內外,罔不稱賢。暇則與粹唱和詩詞,娛情琴畫,平生所作,編成一集,粹題之曰《絮雪稿》,且為序於首簡。詩與序多不錄,姑載一二以傳好事者:

閨怨

露顆珠團團,冰肌玉釧寒。杏梁棲隻燕,菱鏡掩孤鸞。殘樹枯黃遍,圓荷濕翠幹。繡奩生畫色,窗下帶愁看。

白苧詞二首

茜裙紫袖映猩紅,飛絮輕颺桃花風。緩歌白苧捧玉鍾,嬌音芳韻繞簾櫳,梁塵飛墮雲凝空。秋波回目蛾掃黛,餘聲悠揚歇還在。歌當細聽杯當再,綠鬢朱顏能久待!
響如蒼玉觸鳴璣,蹁躚錦袖紅地衣。回風激雪當世稀,翻身按節疾如飛。香塵蒙蒙髮委墜,玳筵夜靜紗燈晦,鮫綃濕透胭脂淚。

春曉曲

芳池冰影薄,曲檻鳥聲嬌。鸞鏡紅綿冷,蛾眉翠黛消。冶容舒嫩萼,幽思結柔條。纖指收花露,輕將雪粉調。

秋夜曲

幽蘭露華重,羅幌涼風動。木匣掩香紈,繡衾誰與共?螢影度疏簾,獸爐嫋嫋煙。銀釭芳焰滅,自脫翠花鈿。

詠蝶

薄翅凝香粉,新衣染媚黃。風流誰得似?兩兩宿花房。

謝大姊惠鞋

蓮瓣娟娟遠寄將,繡羅猶帶指尖香。弓彎著上無行處,獨立花陰看雁行。

詠並蒂荔枝

植物生聯蒂,應知造化成。深閨憔悴質,見爾重含情!

園中詠菜

滿圃綠纖纖,芳苗雨後添。惟應窮措大,咬得寸根甜。

粹時才名藉甚,當道有欲薦之者,蓬萊苦口止之曰:「今風塵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豈可捨父母之養,而遠赴功名之途乎?獨不見王儒仲妻之言曰: 『令狐子伯之貴,孰與君之高哉?』」粹然之,亦無意於出,乃以親老辭。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為至正壬寅,閩城為盜所據,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挈家遁。盜蹤跡得之,盡戕其一門。留蓬萊一人不殺,將以為妻。蓬萊知不免,紿盜曰:「我一家盡死,無所於歸,將軍縱捨我,我亦何以為生乎?願事將軍終身,乞埋其故夫,然後相從未晚也。」盜喜從之,同至屍所,拔佩刀為掘一坑,掘訖,植刀於地,坐於旁曰:「吾倦矣!吾倦矣!」目蓬萊,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萊即舉刀自刎曰:「死作一處,無恨也。」盜遽起奪刀,已絕咽矣。盜怒曰:「汝死則死,我定不教汝死作一處。」遂埋蓬萊二十步外,使兩塚相望。

其年,燕隻普化為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諸縣民兵克城,民方復業。又數年,有同避寇者,始備說蓬萊事。平章遣人視之,將以禮改葬;至則兩墓之上,各生一樹相向,枝連柯抱,糾結不可解。使者歸報,平章親往視之,果不謬。乃不敢發,但加修葺,仍設奠祭焉。人呼為連理塚樹,閩人至今稱之不絕。


田洙遇薛濤聯句記[编辑]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隨父百祿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標致,書畫琴棋,靡所不曉。諸生日與嬉遊,愛之逾於同氣。凡遠近名山勝境,吟賞殆遍。嘗曰:「吾平生懶事聲利,但長得好處登臨足矣!」明年秋,百祿將遣回,洙母不忍捨。乃曰:「兒來未久,奈何使去?且官清氈冷,路費艱難,公宜再思。」百祿乃謀於諸生之親厚者,使開館於人家,一則自可讀書進學,一則藉俸金為歸計。諸生深幸洙留,遂薦於附郭大姓張氏。次歲丙寅正月十八日設帳,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張大喜,開宴,待為上賓,且謂百祿曰:「令嗣晚間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祿許之。

至二月花晨,洙解齋歸省。偶經一所,境甚幽僻,山下皆桃樹,花方盛開。洙愛之,小立徘徊。忽見桃林中一美人,延佇花下,洙不敢顧而去。爾後經從,美人必在門首。一日,洙過,偶遺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還洙,洙感激。明日,詣謝。至門,丫鬟入報曰:「前遺金郎來矣!」請入內廳,美人出相見,笑問曰: 「君非張運使宅西賓乎?」洙曰:「然!」且謝還金事。美人曰:「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吾西賓也,奚謝為?」洙起揖曰:「敢問夫人名閥為誰?與敝東何親?」美人曰:「此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辭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賢東知君至此,而妾不能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陳酒饌,設二席,與洙耦坐。坐中勸酬極至,語雜諧謔。洙以其張氏姻婭,不敢少縱。美人曰:「聞君倜儻俊才,雅能賦詠,何至作儒生酸乎?妾雖不敏,亦頗解吟事。今既遇賞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盡出其家所藏唐賢遺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駢詩詞手翰尤多,皆真跡,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釋手。

美人麾婢撤去舊俎,別出佳肴,中多異味,不能識。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詩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處遇嬋娟。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台雲雨仙。

美人曰:「佳則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為題,共聯一首如何?」洙曰:「謹如教。」美人唱曰:

韶豔應難挽,芳華信易凋(薛)。綴階紅尚媚(洙),委地白仍嬌(薛)。墜速如辭樹(洙),飛遲似戀條(薛)。蘚鋪新蹙繡(洙),草疊巧裁綃(薛)。麗質愁先殞(洙),香魂痛莫招(薛)。燕銜歸故壘(洙),蝶逐過危橋(薛)。粘帙將晞露(洙),衝簾乍起飆(薛)。遇晴猶有態(洙),經雨倍無聊(薛)。蜂趁低兼絮(洙),魚吞細雜薸(薛)。輕盈珠履踐(洙),零亂翠鈿飄(薛)。鳥過生愁觸(洙),兒嬉最怕搖(薛)。褪英浮雨澗(洙),殘蕊漾風潮(薛)。積徑教童掃(洙),沿流倩水漂(薛)。媚人沾錦瑟(洙),瀹茗入詩瓢(薛)。玉貌樓前墮(洙),冰容夢裏消(薛)。芳園曾藉坐(洙),長路或追鑣(薛)。羅扇姬藏瓣(洙),筠籬仆護苗(薛)。折來隨手盡(洙),帶處近環焦(薛)。泥涴猶淒慘(洙),瓶空更寂寥(薛)。葉濃陰自厚(洙),蒂密子偏饒(薛)。豈必分茵溷(洙),寧思上砑硝(薛)。香餘何吝竊(洙),珮解不煩邀(薛)。冶態宜宮額(洙),癡情妒舞腰(薛)。妝臺休浪拂(洙),留伴可憐宵(薛)。

聯成,美人出小箋寫之,寫訖。夜已二鼓,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洙曰:「慎勿輕言,若賢東知之,彼此名節喪盡矣。」次日,以臥獅玉鎮紙一枚贈洙,送至門外,曰:「無事再來,勿效薄幸也。」洙遂紿館東曰:「老母相念至深,必令歸家宿歇,不敢留此。」館東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無知者。惟賞花玩月,舉白弄琴,曲盡人間之樂。

一夕,與洙論詩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時罕見。」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談笑為之,若予荒鈍,無復措辭。」美人笑曰:「請試命題,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時詞也。」美人即賦詩曰: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鬆。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井寒。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讀與洙聽,洙歎其敏妙,將濡毫屬和。美人曰:「政所謂木桃瓊玖,敢望報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雜『陽春』,難為和耳。」亦賡四韻曰: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黃添曉色春舒柳,粉落晴香雪覆鬆。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日絢紅霜葉赤,薄煙籠樹晚林蒼。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美人且讀且笑曰:「絕妙好詞,但兩韻俱和則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輸一籌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勝,自昔以來,多產佳麗。若昭君、文君、薛濤輩,以夫人方之,迨亦有優劣乎?」美人曰:「昭君遠嫁胡沙,卓氏當壚可恥,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濤,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為優矣。」洙曰:「濤妓女,何敢上擬夫人。但其才貌,亦可謂難得者。余嘗讀秦再思《紀異錄》云,高千里鎮蜀,嘗開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沒量斗。』濤曰:『川,有似三條椽。』高曰:『奈何一條曲。』濤曰:『相公尚使沒量斗,窮酒佐三條椽有一條曲,又何足怪!』婦人敏贍,誠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之類,特戲笑之語耳。若其『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云萬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製小箋,至今蜀人號薛濤箋。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濤者也。」酒罷就枕,洙饋以八珠耳榼一付。美人謝曰:「謹當佩服,猶君子之常在耳邊也。」

又逾時,洙母病,遂輟講,歸侍湯藥。如此三月餘,方愈。美人訝其久不來,恐有他遇,乃賦《懊惱曲》怨之。會洙母疾愈,復入齋,是夕,即造平氏。美人迎謂曰:「何久別耶?」洙以實告。美人曰:「三月不違人,今違人三月矣。」洙戲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談謔間,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鉛鑄劍難為鋒,碧芰製衣寧禦風?歙漆阿膠忽紛解,清塵濁水何由逢?請看綠草南園蝶,並宿花房花亦悅。鴛鴦頭白不相離,那學秋胡便長別!東鄰美女紅玉梭,雪縷鳳機成素羅。雨意雲情肯輕許,縱然折齒將如何?深深永巷閑風月,錦帳蘭缸淚如血。血點年深久尚紅,至今灑在同心結。

洙愛其才色,眷戀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傾竭不吝。謂洙曰:「向時聯句,未盡高情。今夕當輕彈慢舞,淺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見吾二人勁敵也。」乃以睡鴨爐焚香,紅蚌脯薦酒,鉤簾望月,並坐前楹。洙曰:「昔韓昌黎與孟郊有城南聯句、鬥雞、石鼎、秋雨等作,宏詞險韻,膾炙人口。今茲之賦,宜命作月夜聯句,以五十句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請美人先賦曰:

庭月如鋪練(薛),池星似撒棋(洙)。天空河影澹(薛),節換斗杓移(洙)。
梨棗低垂樹(薛),藤蘿密蔓籬(洙)。草紛螢火亂(薛),幹偃鳥巢欹(洙)。
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勝姬(洙)。髹盆涼沁水(薛),紈扇靜搖皞(洙)。
雙陸收骰局(薛),琵琶上練絲(洙)。砌蛩音遠近(薛),簷馬響參差(洙)。
銀作彈箏甲(薛),鼉為冒鼓皮(洙)。秋筠斜織簟(薛),暑帳薄裁絺(洙)。
宿燕棲還起(薛),驚禽下復疑(洙)。地幽塵闃寂(薛),城遠漏逶迤(洙)。
窈窕來紅拂(薛),雍容識紫芝(洙)。緣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難欺(洙)。
幸已逢良夕(薛),艱哉遇少時(洙)。殷勤酬契闊(薛),傾倒極淋漓(洙)。
蓮實瑤琴軫(薛),荷簡碧酒卮(洙)。鱠呼能婢斫(薛),瓶喚小鬟持(洙)。
殼破開螃蟹(薛),唇腥啖蛤蜊(洙)。菱煩纖手剝(薛),肉拔利刀披(洙)。
令急觥行速(薛),謳清曲度遲(洙)。勸酬兼爾汝(薛),講論雜乎而(洙)。
冷脆嚐瓜果(薛),鹹酸啜醢醯(洙)。豔杯浮琥珀(薛),異器捧玻璃(洙)。
熊掌停犀箸(薛),酥湯進蜜脾(洙)。渴來便茗好(薛),酣後快冰宜(洙)。
妙句聯將就(薛),狂心坐已馳(洙)。歌筵渾可罷(薛),臥具早教施(洙)。
不用尋桃葉(薛),那須聽竹枝(洙)!媚人鶯語滑(薛),惱醉蝶情癡(洙)。
咳處珠凝唾(薛),顰時黛蹙眉(洙)。釵斜金溜髻(薛),釧冷栗生肌(洙)。
小小真能謔(薛),盼盼最解詩(洙)。風流雲雨夢(薛),宛轉豔陽詞(洙)。
步緩腰肢嫋(薛),環低耳語私(洙)。夜香防竅聽(薛),午浴避潛窺(洙)。
繡履含羞脫(薛),銀燈帶笑吹(洙)。素羅床畔解(薛),粉汗枕前滋(洙)。
暖玉綃籠筍(薛),春蔥指露錐(洙)。雲偏鬆綠髮(薛),浪泬動青幃(洙)。
狎態堪歸畫(薛),嬌顏可療饑(洙)。襪塵新舞涴(薛),鬢膩宿油脂(洙)。
荀鶴高文譽(薛),崔鶯絕世姿(洙)。未誇連蒂好(薛),只羨並頭奇(洙)。
何處空題葉(薛)?誰家謾結褵(洙)?漆膠當自固(薛),衽席只餘知(洙)。
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別離(洙)。芝蘭同臭味(薛),松柏共襟期(洙)。
永奉閨房樂(薛),長陪楮墨嬉(洙)。泰山如作礪(薛),此志莫教虧(洙)。

或日,洙館東偶過泮宮,因勸百祿曰:「令嗣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寒舍,豈不便益?」百祿曰:「從開館之後,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暫輟一季爾,後並不曾回,何言之謬也!」張大駭,不敢盡其詞而出。是晚,洙果告歸,張潛使人視其所往,及途半,不復見矣。走報張,急遣人入城,問百祿,無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處又無妓館,大以為怪。次日洙來,張問曰:「昨宵宿於何處?」曰:「家間耳。」張曰:「非也!某已令人蹤跡先生,莫測所詣,學中亦不見?」洙誑曰:「因過一朋友處談話良久,抵家,暮矣。」張知其詐,呼追洙仆,使麵證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隨即出城,比吾歸,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飯罷方回;老廣文亦甚驚訝,要自來相尋。」洙窘甚,顏色陡變。張曰:「先生如有私眷,當以實告,勿隱也。」洙弗能諱,乃具道本末,且愧謝曰:「此令親見留,非賤子輒敢無禮。」張曰:「吾家何嘗有親戚在此?兼諸房姊妹亦無事平姓者,必祟也。今當自愛,不宜復往!」洙唯唯。抵暮,私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蓋冥數盡於此也。」與洙痛飲,且敘歡情。戒曉,美人語洙曰:「從此永別,後會難期,無以將意。」出灑墨玉筆管一枝為貺,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遂飲泣而別。

張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覘之,果不在館。因入謂其妻曰:「西賓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為,備告百祿。百祿大怒,呼歸杖之,洙遂吐實。且出所得玉鎮紙、玉筆管及聯句諸詩。百祿取視,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謂張曰:「物既稀奇,詩又俊逸,必非尋常怪也。」呼洙同往窮之,將近,遙指曰:「在此。」至則敻非前景,屋宇俱無,但水碧山青,桃株依舊。張謂百祿曰:「是矣,此地相傳唐妓薛濤所葬,後人因鄭穀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遂種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佳遇,必濤也。且所謂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無此額;而文與孝合為教字,謂教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濤為蜀樂妓,故居教坊也。非濤而誰哉?況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則唐西川節度使高駢千里所貯,當駢鎮蜀,濤於諸妓中,最蒙寵待,筆與鎮紙,皆駢賜也。兼所藏諸帖,又駢與元丞相、杜紫微最多,蓋元與杜嘗有詩贈之,即『錦江膩滑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是也。其為濤之靈無疑,而物出於駢者審矣。無庸深究!」百祿甚以為然,然恐其終為所惑,急遣還廣中,寶藏數物,常以示人。後二年,洙亦入學,為生員,中洪武甲戌進士,授山東曹縣知縣,竟亦無他焉。


青城舞劍錄[编辑]

至正間,有道士真本無、文固虛,不知何許人。客威順王門下,通劍術,曉兵,深於智略,號文武才。王雖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衛君美重之。一日,王遊別苑,召二人侍,因從容諷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極盛而豐。在大王觀之,固以為高枕肆志之日,惟聲色狗馬是務,焉知其他!在愚輩觀之,蓋有甚不然者。官裏老而昏,奇氏寵而橫,哈麻、雪雪之徒,又以演揲兒法蠱惑君心。賄賂公行,是非顛倒,天變於上而不悟,民困於下而不知。武備不修,朝政廢弛,小人恣肆,君子伏藏。殆猶一發之引千鈞,禍在旦夕,甚可畏也。蘇老泉所謂:『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大王朝廷懿親,江漢藩屏,宜求賢納士,選將練兵,節用儲財,陰為之備。萬一風塵草動,寰宇土崩,即便指麾義旗,率先赴難,上以紓君父之急,下以盡臣子之心,克復神州,光膺舊物。然後奉身而退,口不言功,懇請歸藩,世守南紀。使執筆之臣,書為大元宗英,秘在金匱,垂之萬年。豈不偉哉!豈不盛哉!」王怪之曰:「爾非病風狂癡耶!何言之不倫如是?吾將執爾送縣官矣。」二人默然而退,計曰:「腐骨殘肉,魂亡神耗者,尚何教以有為哉!盍求豪傑者而佐之。豎子不足謀矣!不去,禍且至。」於是題詩於黃鶴樓而遁。本無詩曰:

平生智略滿胸中,劍拂秋霜氣吐虹。恥掉蘇秦三寸舌,要將事業佐英雄。

固虛成詩二首曰:

膽氣堂堂七尺軀,壯心肯作腐儒迂?橋邊黃石徒為爾,自有龍韜一卷書。
芙蓉出匣照寒铓,上帶仇家血影光。前席早知無用處,錯將豪傑待君王。

王知而求之,隱矣。未幾亂作,悉如所言。

至正乙未,倪文俊陷沔陽,威順之子報恩奴與湖南元帥阿思藍水陸並進討之。至漢川,水淺膠舟。文俊用火筏燒船,報恩奴遇害。王思之,百計覓二人,不能得。陳友諒聞其往來光、黃間,具書禮請之。不至,翩然入蜀。既而明玉珍據四川,素聞二人名,物色不可得。天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彥為西充縣丞。君美往省候之。回途舟敗,同船之人,盡葬魚腹。獨君美負得一板,浪滾及岸,因而不死。然行李盤纏,一時俱盡。偶腰間碎銀數星在,急投近岸民家,覓火燎衣,買食充腹,躑躅徬徨,計無所出。民家翁視其辭貌,知非常人,頗善待之。留數日,因出縱步,忽二道士前揖曰:「衛君一寒至此哉!」視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狀。曰:「無憂也。」挾往其家,則青城山也。高牆華屋,深院曲房,蒼頭數人,列侍左右,俎豆備水陸之珍,歌舞極聲容之盛。與君美話舊,歡若平生。

因詢其亂中出處,二人曰:「自辭黃鶴,即入黃牛。久隱青城,忽逢青眼,其為喜慰,殆不可言。所惜壯心凋落,一事無成,俯仰乾坤,飄搖萍梗,索居閑處,有愧故人。」乃與痛飲,飲酣氣豪,論議蜂起。本無曰:「天下之事,在乎知幾。幾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易》曰:『知幾其神乎?』又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子思子曰:『君子知微』,皆謂是也。古今以來,豪傑之士不少,其知幾者幾何人哉?吾於漢得張子房焉。子房事載史冊,不必贅論,盍相與論其幾乎。夫漢祖之臣,莫逾三傑,而子房又三傑之傑者也。項羽傑於高祖,而為高祖所滅,子房之謀也。是子房非特三傑之傑,並傑於高祖、項羽矣。且高祖為是三傑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蕭何、韓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獄之辱,夷族之禍。子房晏然無恙,夫禍不在於禍之日,而在於目三傑之時。天下未定,子房出奇無窮。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擇小縣,偶語不先發,其知幾為何如哉?誠所謂大丈夫也矣。」固虛曰:「吾於宋得一人焉,曰陳圖南。五代之亂,古所未有,不有英雄起而定之,則亂何時而已乎?圖南窺見其幾,有志大事,往來關、洛,豈是浪遊,及聞趙祖登基,墜驢大笑,故有『屬豬人已著黃袍』之句,就已字觀之,蓋可見矣。既而拂袖歸山,白雲高臥,野花啼鳥,春色一般,遠引高騰,不見痕跡,所謂寓大巧於至拙,藏大智於極愚,天下後世,知其為神仙而已矣!知其為隱者而已矣!孰得而窺其窔奧?方之子房,有過無不及。人亦有言,英雄回首即神仙,豈不信歟!」君美曰:「二公煉質名山,塵埃富貴,向聞高論,猶似未能忘情者,豈不為修行之累乎?」二人大笑曰:「衛君平日議論,如此之高,今之識趣,何如此之下?夫循行數墨,呫嗶呻吟,儒之土苴。熊經鳥伸,導引服氣,仙之糟粕,吾之所謂修行者,豈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視其家,錦綺充盈,金玉山積,各有美人掌之。最後,至一山岩中,有髑髏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間不義人也,餘得而誅之。」君美為之吐舌,舌久不能收。

明日,大設宴,君美首席,兩美人捧牙盤盛明珠十、黃金百兩為壽,君美不敢卻,但唯唯謝。於是劇飲大醉,本無賦詩曰:

蓋世英雄蓋世才,關河百戰起塵埃。遼東白鶴空留語,天下黃金謾築臺!壯志已成終古恨,殘編付與後人哀!東風萬斛曹瞞艦,盡化周郎一炬灰。

固虛續吟曰:

豪傑消磨歎五陵,髮衝烏帽氣填膺!眼前不是無豪傑,身後何須論廢興!當道有蛇魂已斷,渡江無馬讖難憑。可憐一片中原地,虎嘯龍騰幾戰爭。

其詩大抵類此,則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製《喜遷鶯》一闋,執杯酬謝於二公,自歌以侑焉。詞曰:

乾坤如昨,歎往事淒涼,長才蕭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換,非是舊時城郭。世事恰如棋子,當局方知難著。勝與敗,似一場春夢,何須驚愕!寥落,相見處,萍水異鄉,爛熳清宵酌。說到英雄身同夢,澀盡劍鋒蓮鍔。看破浮雲變態,休問誰強誰弱!堪歎息,這一番歸去,似遼東鶴。

明日求歸,二人曰:「唐有紅線,今有碧線,當令送君也。」至則一好女子,其年可十七八,負竹箱,隨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顧謂曰:「後會難期,請為起舞。」碧線開箱,取白丸四,大如雞卵,乃雌雄劍也。二人引而伸之,飛躍上下。須臾,天地晦冥,風雲慘淡,惟於塵埃中見電光翕,交繞互纏。君美股戰,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陡壁穹崖,殊無有路。君美乃氣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頸,心膽俱落。舞罷,失二人所在,獨碧線旁君美立,倒皮囊中酒共飲。伺夜,握君美手東南而逝,將三更許抵家。但見金珠在榻,碧線亡去久矣,竟不知其何術也。洪武二十年,君美有婿單公鉉為庫官,間為人道婦翁事,亦與此吻合焉。


秋夕訪琵琶亭記[编辑]

洪武初,吳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詩學薩天錫,字學邊伯京,皆為時輩所稱許。嘗和天錫《過嘉興》詩韻,題吳中二首云:

七澤三江通甫裏,楊柳芙蓉映湖水。閶門過去是盤門,半卷珠簾畫樓裏。蘼蕪生遍鴛鴦沙,東風落盡棠梨花。館娃香徑走麋鹿,清夜鬼燈籠絳紗。三高祠下東流續,真娘墓上風吹竹。西施去後屟廊頹,歲歲春深燒痕綠。
東南形勝繁華裏,一片笙簫拂江水。小姬白苧製春衫,桂楫蘭橈鏡光裏。舞臺歌榭臨鷗沙,粉牆半出櫻桃花。采香蝴蝶飛不去,撲落輕盈團扇紗。吳歌《子夜》憑誰續?柳陰吹徹柯亭竹。范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綠。

他詩皆類此。然以家富,不欲仕。人知其然,復利其賄,或欲舉為孝廉,或欲保為生員,旁午紛紜,殊無寧月。韶雖不吝於財,實厭其擾。乃謀於妻兄張氏曰:「如之何其可?」張曰「惟有遠遊,差可避耳。」

韶然其計。乃拉中表陳生、梁生,乘峨舸巨艑,載萬億重資,遨遊襄、漢間。次於九江府,愛匡廬之秀,覽彭蠡之清,留連郡郭,吊古尋幽。眾稍譏之,韶不恤也。因歎曰:「吾儕幸家富年少,粗知文墨,茲行蓋避人耳。豈能效王戎輩執牙籌,屑屑計刀錐之利哉?」遊益數。偶秋雨新霽,水天一色。韶偕梁、陳二生,同訪琵琶亭,吟白司馬「荻花楓葉」之篇,想京城女「銀瓶鐵騎」之韻,引睇四望,徘徊久之。於時月明風細,人靜更深,方取酒共酌。聞月下仿佛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顧錯愕。梁生戲曰:「得非商婦解事乎?」韶曰:「爾時樂天尚須千呼萬喚,今日豈得容易呈身哉?」陳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縱使尊前輕攏慢拈,適足以增天涯淪落之感,豈能醉而成歡耶?」韶曰:「且靜聽之。」良久而寂。酒罷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獨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實。躊躕之間,了無所見,興闌體倦,方欲言還。忽奇香馥鬱,縹緲而來。韶異之,延佇以俟。茶頃,一麗人宮妝豔飾,貌類天仙。二小姬前導,一持黃金吊爐,一抱紫羅繡褥,冉冉登階。意必貴家宅眷,臨賞於此,隱壁後避之。小姬鋪褥庭心,麗人席地而坐。顧姬曰:「何得有生人氣?毋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懼其使人搜索,起出拜見,且謝唐突。麗人曰:「朝代不同,又無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諸郎夜來談笑,以長安娼女、浮梁商婦見目,毋亦太過乎?」韶倉卒莫知所對。麗人呼使同茵,辭讓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問其姓氏。麗人曰:「欲陳本末,懼駭君聽,然吾非禍於人者,幸勿見訝!妾偽漢陳主婕妤鄭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殯於亭近。二侍兒一名鈿蟬,一名金雁,亦當時之殉葬者。」韶素有膽氣,兼重風情,不以為怪也。麗人曰:「妾沉鬱獨居,無以適意,每於此吟弄,聊遣幽懷,詎意昨宵為諸郎所據,敗興浩歌而返。今幸對此良宵,復遇佳客,足以償矣。」使鈿蟬歸取酒肴,飲於亭上,自歌其詞曰: 「朗憶之乎?即昨日所謳之《念奴嬌》也。」詞曰:

離離禾黍,歎江山似舊,英雄塵土。石馬銅駝荊棘裏,閱遍幾番寒暑!劍戟灰飛,旌旗鳥散,底處尋樓櫓?喑嗚叱吒,只今猶說西楚。  憔悴玉帳虞兮,燈前掩麵,淚交飛紅雨!鳳輦羊車行不返,九曲愁腸慢苦。梅瓣凝妝,楊花飛雪,回首成終古!翠螺青黛,絳仙慵畫眉嫵!

歌竟,勸韶盡飲。

數杯後,韶豪態逸發,議論風生,與麗人談元末群雄起滅事,歷歷如目睹,且詢陳主行事之詳。麗人曰:「《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此非妾所敢知也。」韶曰:「餘請遂言其為人,喣喣然而少英斷,貿貿焉而昧幾微。委任臣僚,非才者眾,如陳平章、姚平章,皆斗筲小人,而使之秉鈞軸,握兵符;詹同文、魏杞山,乃金玉佳士,而使之在散地,處閑官。武弁則縱情酒色,文吏則惟事空言。城門狹而弗能容輦,爰作飛橋;九江陋而銳於建都,猶餘故址。如此之類,可笑甚多。況復潛弑壽輝,顯居厥位,改元建號,弟兄井底之子陽;狹量淺謀,奴仆江南之李景。而猶奮攘螳臂,拒抗鷹揚,豕殪蛇殂,大將已殲於湖水;鯨誅鯢戮,幻身旋斃於箭鋒。一敗天亡,六軍星散。若其密籌帷幄,弘濟艱難者,特五大王一人而已。嗚呼!當群雄鼎沸之秋,居草昧風塵之日,而謀臣智將,拂士才官,僅僅若此,烏得而不敗亡哉?」麗人淒然,淚數行下。

泣已,收淚曰:「且談風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懷抱作惡耳。」因口占一詩曰:

鳳艦龍舟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烘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憑君莫話興亡事,淚濕胭脂損舊容。

誦而索和,韶即依韻賡以酬之,曰:

結綺臨春萬戶空,幾番揮淚夕陽中!唐環不見新留襪,漢燕猶餘舊守宮!別苑秋深黃葉墜,寢園春盡碧苔封。自慚不是牛僧孺,也向雲階拜玉容。

麗人嘖嘖,曰:「可謂知音。」於是促席暢飲,共宿於亭。相與媾歡,一如人世。少焉,天上烏啼,城頭鼓歇,兩人扶攜而起。曰:「今夕當歸舍中,謀為久計。不宜風眠露宿,貽俗子輩嗤笑!」韶頷之。亟返逆旅,則陳、梁二生緊候開舟。乃紿曰:「昨得家書,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兄先往,沿途見候,小弟暫爾一歸,隨當趕上。幸為預膾縮項之鯿,多買團臍之蟹,三兩月間,當同醉習家之池,共尋羊公之刻,倒接絺,歌《大堤》,庶幾斯遊,亦一時之快也。」二生信之,執手而別。

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導過亭北竹陰中,半里餘,見朱門素壁,燈燭交輝,才及重堂,麗人迎笑,出紫玉杯飲韶曰:「此吾主所御,今以勸郎,意亦不薄矣。」留宿月餘,不啻膠漆。一夕,麗人語韶曰:「妾死時,偽漢方盛,主寵復深。故玉匣珠襦,殯送極一時之富貴,幽宮神道,墳塋備一品之威儀。是故五體依然,三魂不昧。向者廬君愛女南極夫人,偶此嬉遊。授妾以太陰煉形之術,為之既久,不異生人,夜出晝藏,逍遙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盡眼開,白日可起。」韶如言求得,以潤其兩眥,屈指三旬,然能步。或同攜素手,遊行隧中,或並倚香肩,笑歌亭上。與韶論舊事曰:「未及十二三年,便成陳跡。吾主一日讀《天寶遺事》而喜之,故春秋宮中設宴,令妾輩競簪奇花,親放一蝶,蝶聞花馥,飛著釵端,所止之人,是夕得召,謂之蝶幸。且喻妾等曰:『昔唐明皇屢為此戲,楊妃專寵,不復舉行。朕則不然,罔分厚薄,汝輩亦宜知均一之恩,致警戒之道。』眾皆叩首謝。」又曰:「主嘗得元進士沔陽知府劉聞,待以殊禮。萬幾之暇,引入便殿,從容顧問曰:『聞卿為太常博士,甚有聲名,果爾乎?』聞對曰:『臣為禮官,值至正三年冬十月戊戌,將祀南郊,告祭太廟。至寧宗室,問曰:朕寧宗兄也,當拜否?臣進曰:寧宗雖弟,然為帝時,陛下為臣。春秋時魯閔公弟也,僖公兄也。閔公先為君,宗廟之祭,未聞僖公不拜。陛下當拜。從之。吾主又召之曰: 『卿仕中朝,未嘗顯要,而文章學問,自不容掩,其以事元者事我,不患不至大官。』聞頓首謝。主又曰:『卿與李黼同榜,黼不死,我當大用之,然黼自為其主,幸獨得卿。聞卿善為詩,近有作否?』聞對曰:『臣不能死義,有愧於黼。嘗以杜甫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為韻,賦十詩見志,今皆忘之,止記其一詩耳,為陛下誦之。』因跪陳曰:

世運厄陽九,干戈禍生民,陵谷有高卑,一朝易其陳。間關中郎將,慷慨遠與巡。志同事乃異,非有屈與伸。堂堂李江州,求仁而得仁。清風已十載,而我猶為人。

既退,主顧近侍曰:『其詞愧矣!』由是陋其為人,無復進用之意。斯人者,正朱文公所謂文人無行。以妾觀之,不特凝碧之王維,欠死之範質,為可罪哉!」韶聞其論,心甚服焉。其所言當時宮掖間事,多不悉記。奈何韶迷戀情深,鄉關念淺,春來秋去,四載於茲,雖比目並遊之鱗,戢翼雙棲之羽,未足以喻其綢繆婉孌也。

是年冬初,麗人無故忽潸然淚下,悲不自勝。怪而問之,初則隱忍弗言,繼則舉聲大慟。韶慰解萬方,乃一啟齒曰:「與郎冥契,盡在來朝,故不覺悲傷至此耳!」韶聞知,淒惶感愴,欲自縊於隧間。麗人不可曰:「郎陽壽未終,妾陰質未化。倘更沉溺世緣,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譴,彼此牽纏,何時是了?兼之定數,舉莫能逃,縱曰捨生,亦為徒死。」韶乃止。金雁、鈿蟬輩亦依依不忍舍,咸設飲食,與韶送程。既曉,麗人奉赤金條脫一雙,明珠步搖一對,付生曰:「表誠寓意,睹物思人,再會無期,願郎珍重。」親送至大門之外,掩袂障麵而還。韶猶悲不自已,殘淚盈眶,顧盼之間,失其所在。乃重尋原店安下,收拾歸吳。越數日,梁生至自襄陽,陳生客死房縣,方咎韶負約,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條脫、步搖示之,乃驚曰:「此非塵土間物,奇寶也,誠子之遇仙矣。」韶叮嚀諄切,使勿輕言,故人無知者。

同舟歸家,及門,則妻死久矣,乃以條脫一枚,投回回肆中賣之,得鏹萬錠,於虎丘靜處建壇,請道士鶴林周玄初設靈寶煉度三晝夜。薦妻正齋之夕,伺道士行朝皆退,親寫心詞一封,潛於香爐焚之,以資麗人冥福。醮罷,玄初夢二婦人,一姓張,一姓鄭,從二小娃來謝曰:「妾輩俱承善果,已授瑤臺金母侍宸矣。」 言訖,駕祥雲向西而去。翌日,玄初詰韶曰:「君昨所薦,只主閫張氏,何又有鄭氏等三人焉?」韶心知為麗人、鈿、雁,佯為不解曰:「吾夢亦如之,然不知彼三人誰也?」卒不以告。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詩,並附於此。詩云:

憶昔少年日,加冠禮初成。春衣紫羅帶,白馬紅樊纓。吳中自昔稱繁華,回環十里皆荷花。窺紅問綠謝遊冶,與餘共泛星河槎。星槎留連湓浦邊,空亭醉訪琵琶弦。銀篦擊節不堪問,錦襪生塵殊可憐!廬山月上猶未去,娉婷玉貌湖邊遇。追隨鈿雁雙嬌嬈,直入金屏最深處。春風東來綻牡丹,洞房香霧滃椒蘭。含情慣作雨雲夢,鴛枕生愁清夜闌。前朝佳麗誇環燕,圖出千人萬人羨。太真顏色趙肌膚,繡帳戀燈幾回見。情緣忽斷兩分飛,歸來如夢還如癡。縹囊留得萬金贈,淒涼忍看徒傷悲!徒傷悲,難再得!當初若悟有分離,此生何用逢傾國!

韶從此不復再娶,投禮玄初為師,授五雷斬勘之法,往來兩浙間,驅邪治病,禱雨祈晴,多有應驗。後失所在。近時有人於終南及嵩山諸處見之,疑其得道云。


鸞鸞傳[编辑]

趙鸞鸞,字文鵷,東平趙舉女也。幼時,家人以香屑雜飲食中啖之,長而體香,故又名香兒。有才貌,喜文詞,尤精於剪製刺繡之事。父欲以嫁近鄰之才子柳穎,而鸞亦深願事焉,許而未聘。會穎家坐事,日就零替,鸞母悔之,以適繆氏。繆雖富室,而子弟村樸,目不知書。鸞既嫁,而鬱鬱不得志,凡佳辰令節,異卉奇葩,輒對之掩鏡悲吟,閉門愁坐。景之接於目,事之感於心,一寓於詩,積而成帙,名曰《破琴稿》。既三月,而繆生死,鸞回父母家。次年冬,穎亦喪耦,乃遣人復申前約,而求娶之。舉夫婦弗許,穎必欲成其姻,蓋聞鸞之賢,而悅鸞之貌也。

乃廉得穿珠匠婦王媽媽者,出入趙氏甚熟,且言聽計從,重賄媽媽,求勸親焉。兼使私問於鸞,微觀其意。媽媽許諾,往趙氏說之曰:「老身久懷一事,屢欲奉告於君,以多故未暇,今適其時,不容更緩,未審公夫婦尊意若何?」舉曰:「何事?」媽媽曰:「賢女孀居,服將闋矣。薄聞柳氏復舉前盟,公堅執不從,不知成算何向?且始先開口,出自名門。因其家為事貧窘,遂負初意。兩下各自締姻,固已絕望矣。誰想令愛喪夫,穎亦喪婦,殆出前定,似非偶然。況穎學問文才,視昔繆生百倍,不可同年而語。鸞鸞心事,諒必無嫌,更其家溫裕,大勝曩時,如穎少年,豈終困者?有婿若此,何忍棄乎?」舉聞語,慨然而從。媽媽復密勸於鸞曰:「穎之慕爾,若大旱之望雲霓。今尊君既許,好事即諧。然既遇知音,爾不可無一語以答其深意。第恐他日相從,悔之遲矣。」鸞甚然之,而難於啟口,乃作書附媽媽曰:

妾本良家,幼承慈訓,調鉛傅粉,深處中閨。執枲治絲,謹循內則。惟知紉針而補綴,未解舉案以齊眉!天與榮華,親憐巧慧。冰為神而玉為骨,蝤如領而手如荑。正及芳年,遴選佳婿,詎期薄命,竟配下流。遂爾辜其出眾之才,屈其傾城之貌。斂茲怨悔,寓闕詩詞。對月白之宵,遇風清之旦。強與語,強與笑,鸞伴山雞;觸於目,觸於心,鵷隨野鶩。孰料庸才短折,孱質孤嫠。土木形骸,惡況暫空於眼底;風花情性,幽悰尚鬱於尊前。徒懷蔡琰之悲,永抱淑真之恨。已甘棄置,過辱聘求,蓋以伸前時之好言,作後日之佳話。誠願托身貴族,委質明公,挽桓君之鹿車,吹秦娥之鳳管。願畢志以偕老,冀投身而相從。未侍光儀,先申愚悃,惟高明其諒之!

媽媽還賀曰:「可諧矣!請以百金為賞。」穎曰:「若餘事濟,百金豈敢吝惜!」乃出鸞簡付穎。穎讀而雀躍曰:「真所謂窈窕淑女,吾其可不以琴瑟友之乎?」即卜日納聘,而續其弦焉。

禦輪之夕,鸞乃私語於穎曰:「妾雖孀婦,然尚處子,郎不可不知。」穎愕然曰:「何謂耶?」鸞云:「昔繆生有疾,不能近婦人。雖與為夫婦將四月,而無人道,卒以喪身。然此事獨吾母知之,他人不知也。」穎未信,鸞請驗之,而果不謬。既歸之後,孝敬奉於舅姑,雍和友於娣姒,遇婢仆以恩惠為先,相夫子以勤儉為本。鄉鄰之貧乏者,則隨力相周;親戚之往還者,則以禮相待。由是內外交譽,稱道其賢。暇則與穎玩繹詩騷,吟詠情性,若吳絳仙之容華,曹文姬之藻思,不屑論也。穎中表兄弟,有自都下回者,錄得貫學士蘭房謔詠六題曰:雲鬟、檀口、柳眉、酥乳、纖指、香鉤凡六首。穎借歸,與鸞觀之,將效其體製,而構思未就。鸞輒先賦曰:

擾擾香雲濕未乾,鴉翎蟬翼膩光寒。側邊斜插黃金鳳,妝罷夫君帶笑看。──右雲鬟
彎彎柳葉愁邊蹙,湛湛菱花照處顰。嫵媚不煩螺子黛,春山畫出自精神。──右柳眉
銜杯微動櫻桃顆,咳唾輕飄茉莉香。曾見白家樊素口,瓠犀顆顆綴榴房。──右檀口
粉香汗濕瑤琴軫,春逗酥融白鳳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露華涼沁紫葡萄。──右酥乳
纖纖軟玉削春蔥,長在香羅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滿甲染猩紅。──右纖指
春雲薄薄輕籠筍,晚月娟娟巧露錐。簇蝶裙長何處見?秋千架上下來時。──右香鉤

寫以呈穎。穎服其敏妙,為之擱筆。

明年,至正戊戌,田豐破東平,穎與鸞相失,莫知所在。已而毛貴復陷東昌,留偽將俞左丞者鎮守,俞頗知道理,凡所掠男女,出榜召人識認給還。穎聞之,意鸞或者在彼,衝冒白刃中,求而未得。正憂窘間,有指女冠院語之曰:「盍不於此訪求乎?」穎如言去,果見婦女十餘人,累然監係;穎問鸞姓名存歿,一婦人答云:「數月前喚去,不在此,蓋賢婦人也。可惜!可惜!」穎又問:「娘子何以悉之?」曰:「妾亦良家遭虜,與趙氏處者五閱月。其他人家宅眷,皆汙辱於寇,輒得放還。獨吾與趙氏及在此數人,誓死不辱,故被囚禁。何時復得見天日也!」言訖,淚下如雨。穎亦灑泣,低聲語婦云:「趙氏,餘妻也,不知今在何處?」婦曰:「聞有周萬戶者領去,莫測所之。但臨行時,知君必來相覓,留書托我,俾以授君。」即於衣領中取付穎,使急持去,蓋恐監者知覺,必遭菙罵。穎開而讀之,果妻手筆也。書云:

妾鸞,爰從出適,忽值凶徒,顛沛流離,艱難痛苦,殘骸餘喘,與死為鄰。備曆危疑,幸存貞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將殞滅微軀,則自經溝瀆。將混同末俗,則褻慢綱常。是以毀壞形容,偷存視息,雖落花無主,暫爾隨風;而畜犬喪家,終然戀主。愴惶四顧,憔悴半生。肢體苟完,心膽俱喪。每遇窮簷夜雨,古道秋風。但有凝望眼穿,憶歸腸斷。壁燈半滅,淚盡眼枯;戰鼓爭喧,魂飛魄散。已分膏塗野草,血染沙泥。寧飼肉於烏鳶,肯委身於狗彘?效投崖之烈女,慕斷臂之貞妻。詎意復被播遷,忽聞消耗,知君無恙。贖妾有期,敢遽捐生,遂更忍死。妾即今見在濟南,周其姓氏,萬戶其官,緣係漢人,差若良善。君得書之後,速備金帛來贖。不宜遷延稽緩,恐一時調撥,則轉移他處矣。百年伉儷,一旦分張。覆水再收,拳拳盼望。所宜深慮,早致良圖,毋俾妾為陽台不歸之雲也。伏楮淒斷,不知所云。

穎得書,則又間關跋涉,達於彼中。萬戶方擁重兵,赫然聲勢,未敢輕進,投其鄰而安下焉。

越數日,緝知鸞之在也,而無由以通消息,乃日伺於門。見一巫媼,往來頻數,意必府中之親信人也。候媼出,潛隨至家,奉銀一錠為壽,而以情告焉。媼曰:「將軍夫人妒忌,所擄婦女,皆處於別室,除浣洗衣裳,炊造飲食之外,不容輒出。近亦有給還其親屬者。令妻若在,吾當為玉成。」次日,媼詣第潛問,果得鸞而私報焉。鸞密出一緘,付媼。媼持出以授穎,題曰:《悲笳四拍》。讀之流涕,乃就懇媼請於夫人贖鸞。夫人曰:「吾無所用,況其夫在,何忍留之?當即遣還。」穎乃奉珍珠耳榼、黃金排釵各一事於夫人,夫人即呼鸞使穎領去,於是夫婦相攜拜辭而出。其曲亦錄於此。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元運衰。夫與妻兮忽仳離,父與母兮生死安可知!狼煙四起兮沸鼓鼙,鋒鏑成林兮盛旌旗。人民塗炭兮城郭壞,禮義滅亡兮法度隳。身流落兮天一涯,腸欲絕兮心孔悲!山可平兮河可塞,妾怨苦兮無窮期!

右一拍

蜂蟻屯聚兮豺虎嗥,心毒狠兮體腥臊。煙塵澒洞兮人竄逃,寒沙暴骨兮沒蓬蒿。亡家遇亂兮傷吾曹,義重命輕兮如鴻毛。誓捐此生兮期不汙,仰天俯地兮獨煩勞。

右二拍

棄賢俊兮逐凶愚,東西轉徙兮卒無寧居。貪淫是樂兮殺戮是娛,所在剽掠兮所過為墟。發塚墓兮焚毀室廬,閨門孱弱兮被虜驅。捨生取義兮捐微軀,誰云女婦兮丈夫弗如?

右三拍

行處坐處兮,思念我鄉曲。地角天涯兮,不見我骨肉!姑亡舅歿兮家傾覆,逃竄苟活兮被驅逐!伉儷離背兮何時復?幸茲陋軀兮免汙辱。誰為義士兮揮金玉?歌行路兮妾身贖。

右四拍

穎、鸞既復合,乃相與謀曰:「世方離亂,人不聊生。吾夫婦雖重得團鳷,而前途向去,端未可保。莫若遠遁於深林大壑中,少避氛埃,以需時泰。」乃隱於徂徠山麓,夫耕於前,妻耘於後,同甘共苦,相敬如賓,冀缺、梁鴻、龐公、王霸,亦未可以優劣論也。鄉閭遠近,頗化其風。一日,穎出城負米,遇賊獲之。曰:「聞公名久矣!當送田將軍,任以官職,不患不富貴也。」穎瞠目大罵曰:「斫頭賊!吾豈從汝反哉?」賊怒,殺之道上。鄰舍奔告鸞,鸞走哭,負其屍以歸,親舐其血而手殮之,積薪焚穎,焰既熾,鸞亦投火中死焉。見者驚駭,為之竦然,曰:「古稱烈婦,何以加之!」火滅,鄰里拾其遺骸葬之,伐石表其塚曰:「雙節之墓。」君子曰:「節義,人之大閑也,士君子講之熟矣。一旦臨利害,遇患難,鮮能允蹈之者。鸞幽女婦,乃能亂離中全節不汙,卒之夫死於忠,妻死於義。惟其讀書達禮,而賦質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世之抱琵琶過別船者,聞鸞之風,其真可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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