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毗耶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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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毗耶島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客有駕海舶遊滄溟,見波濤汨沒中,時現島嶼,或喬松古柏,或月榭風臺,或僅荒煙蔓草,知有奇境,欲往覽焉。舟子曰:「不可,海路莫造次,恐有性命憂。」蓋境愈奇,則毒蟲愈夥,縹緲蜃氣,實所以惑人也。尤奇者,海客談松江朱笏嶺孝廉事。

  道光某科,孝廉赴京兆試,落第,由天津乘海舶歸,行較捷。甫出大洋,即遇颶,簸蕩舟覆,舟子盡喪魚腹。惟孝廉抱一朽木,隨風播揚,不知幾千里。兩日抵一島,嵯峨怪石,石隙古樹大參天,樹根縷縷,若藤蘿穿石達而拖于水。遂舍木攀根猱升,始登岸,山深氣肅,杳無人蹤,怪鳥晝號,蛟螭夜舞。孝廉餒且懼,既而自思餓亦死,曷拼飫虎狼,或可窮其源。

  循岩拾級,繚曲幽深,逾一磵,飛爆潺潺,兩壁如夾,壁有光,鑒人影,石有火,若天星。繞潭撫壁行,忽得一洞,門半掩,大喜。視門首有石額,鐫蝌蚪文曰:「北極毗耶島瓊雲洞天。」入則別有世界,路漸坦平,遠遠有人家,若小村落,疊亂石子為屋,搘巨蠣殼為門。遇一樵者,就與乞食。樵者問何來?告以故。曰:「有緣哉,洞門三年一開,乃陰極陽生之日,子適逢其會耳。盍隨我歸。」村人聞客自天朝來,爭來問訊,競具壺觴,且為烘濕衣,設寢榻,意甚殷。孝廉感且詢,曰:「島中沃產良田,頗能自給,惟近島有大小沙一百六十餘所,能膠舟,向不通中華,君乘馮夷至,將安歸乎?」乃泫然曰:「僕死不足惜,惟家有白頭母,嬌妻幼子,為戀戀耳。」眾聞之,淚亦涔涔,似動情,告慰曰:「吾輩隸阿羅伊尼霍道人管領,明日請導往,見而哀之,或得計。」

  翌晨,眾來喚起,進松子餅、藤花糕。餐已,偕入城郭。人民熙攘,無異中華。至道人門,眾與司閽者語良久,頃聽傳呼,孝廉僂入伏謁,道人答拜,肅入座。視道人黃冠朱履,鶴氅翩躚,左右侍僚,面如冠玉。道人殷殷問行蹤,孝廉縷述,且求援。曰:「時未至,曷能遽為力。茫茫孤嶼,文星忽臨,僕正有所求,豈非天乎?中原才士必熟六經,乞為蚩蚩者日授一二,感不可言。」孝廉遜再四曰:「丈夫騰霄出塵,廣搜秘笈,安用人間呫嗶耶?」曰:「非也,仙佛無不從聖經出,而況其他。」引之一處,石堂三楹,亦極宏敞,斗室一笏,可供起居。道人遣兩童子服役,日送兩餐,亦甘旨。問弟子,笑指堂後壁一古洞,門扃鐍甚固,曰:「在此也。乞每晨隔壁口,授使若輩同聲習之,即沾化雨無量。」孝廉意甚惑,姑試為之,呼眾生聽口授,內噭應曰:「諾。」雒誦琅琅,音則蒼嫩不一。居兩載餘,悶甚,偶閱其門,則巨石而灌以鐵汁,師生雖不面,然久亦聞聲而辨某某,名則皆咬牙吃舌字,不甚記憶。主人事大忙,亦不常親炙。私詢童子,喁喁,「師耐守,或可生還。毋嘵嘵問也。」

  忽道人翩翩來,曰:「明日有機會,可送君歸。」孝廉感謝,喜極而悲,曰:「行將別矣,但師生兩載,如隔萬重山,究何故,乞明示,祛懷抱。」曰:「此島為大灜海極北處,闌干北斗,遙掛南天,陰極陽生,地土溫煦,語言清楚,反與震旦國相仿,其實有不同。上帝因島中有幽窟如泥犁,命錮古今惡物如魍魎閃屍等,諭某主之,每逢紅羊赤馬,准此輩一生中土,為人民災。老夫所以浼高人者,欲為若輩稍化氣質,或荼毒略簡耳。」曰:「吾國堯舜當陽,四民樂業,何劫之有?」曰:「陽極生陰,亂極思治,所以黃帝時亦有蚩尤,堯舜代亦有苗危。旋即撲滅,仍幽於此。」

  孝廉素好奇,聞之,堅求暫辟雙扉,俾略覘視。道人以手拍項曰:「此事大不易。」既而轉念曰:「使之預睹文人面,亦大好。」言已趨入,更華陽巾,登雲履,錦袍玉帶如王者,隨以武士皆金甲,侍以美女,皆羽妝,士皆仗戈刃,女皆捧香爐,哀哀奏仙樂,聲甚淒。道人秉笏設祭,匍匐告天,口喃喃良久,治起執麈尾,西向立,孝廉東向立。一武士努目登堂,以金斧撾門三通,門砉然開,黑氣腥風團團滾滾從門內出,道人咒再四,始盡。有光一線,依稀見洞中物,或人首飛走,或獸體語言,怪怪奇奇,窮極變相,倏一九首人蟒,目睒閃,欲奔出。道人大喝,急以麈尾拂獸環,門頓闔。再拜,加以符籙,扃如故。

  笑曰:「賢高足,子見乎?」孝廉悚惕,不知云何。少頃盛治觴飲,山海珍錯,為孝廉祖餞。酒數行,道人口吐大赤珠懸空隙,一室如火城,不假燈燭也。痛飲雄譚,賓主互醉,道人拔兩銅劍起舞,盤旋左右,躍入雲際,如龍之翱翔,倏離倏合,目為之迷。舞已,扣槃而歌曰:

    金烏玉兔如晶球,茫茫六合如浮漚。六合以外究何物,問天不語呼閻浮。自顧平生亦莽蕩,何幸海嶠司羈囚。我有古純鉤,倒插崑崙山上頭。誰言山蒼蒼,我有飛紅梁。誰言海茫茫,我有青雀舫。以舫送子休踟躇,家有白頭啼老烏。

  歌已,仰天歎。孝廉亦唏噓泣下。須臾天明,送之山下,橫一枯槎,植布帆碧色。孝廉見無舟子,不敢登。促之,始登,寬僅容膝。囑曰:「第閉目寢,勿問遠邇,自能抵珂鄉。」又與一囊,紉而封之,中累累。曰:「兩年修脯耳。」孝廉受而置身側,欲拱謝,道人遽揮以羽扇,槎如箭離弦,頃若萬餘里,驀聽人聲嘈嘈,宛鄉音。正傾聽,忽槎觸岸頓止。起視之,海寧也。負囊躍登岸,回視枯槎頓縮,猶當時朽木,上有斷蘆桂樹葉而已。泛泛水濱,忽杳。

  急買舟回家。至則家人輩見之,皆卻走。呼與語,始審家人疑為死,已為立木主祀中堂。其母猶健飯,妻子無恙。出囊中物,視之珠也,貨之得巨富。至咸豐十年,粵寇大亂,竄擾蘇松,而孝廉已故。遺命其子挈眷早他徙。偽王某率逆黨攻城,偶經孝廉墓,忽凝視其碑誌,啞然曰:「咦,朱先生耶!」呼眾羅拜,加封植而後去。

  懊儂氏曰:嘗聞駕海舶者患海鬼夜叉,每鼓浪覆舟,必以預蓄字紙灰當風一揚,彼得灰一口,即貼服鼓舞而退。蓋彼腹有聖人字跡,始投生中華耳。觀此愈徵文字若是靈異。然粵匪之猖獗也,首在燒毀書籍,又何故與?余家三世所藏,盡付祖龍之劫,秉筆至此,涕泅滂沱。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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