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詩話/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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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北江詩話
卷三
作者:洪亮吉 
卷四

藏書家有數等:得一書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謂考訂家,如錢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諸人是也。次則辨其板片,注其錯訛,是謂校讎家,如盧學士文弨、翁閣學方綱諸人是也。次則搜采異本,上則補石室金匱之遺亡,下可備通人博士之瀏覽,是謂收藏家,如鄞縣范氏之天一合、錢唐吳氏之甁花齋、昆山徐氏之傳是樓諸家是也。次則第求精本,獨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縱未盡窺,而刻書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謂賞鑑家,如吳門黃主事丕烈、鄔鎮鮑處士廷博諸人是也。又次則於舊家中落者,賤售其所藏,富室嗜書者,要求其善價,眼別眞實,心知古今,閩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槧元槧,見而即識,是謂掠販家,如吳門之錢景開、陶五柳、湖州之施漢英諸書估是也。

南宋之文,朱元晦大家也;南宋之詩,陸務觀大家也。

成親王工詩,年四十六,髮已半白。嘗有《夜坐》詩曰:「事繁書慰夜,心短睡辭人。」

詩人之工,未有不自識字讀書始者。即以唐初四子論,年僅弱冠,而所作《孔子廟碑》,近日淹雅之士,有半不知其所出者。他可類推矣。以韓文公之俯視一切,而必諄諄曰:「凡為文辭,宜略識字。」杜工部,詩家宗匠也,亦曰「讀書難字過」。可見讀書又必自識字始矣。弄麞宰相,伏獵侍郎,不聞有詩文傳世,職是故耳。近時士大夫,亦有讀「針灸」之「灸」為「炙」,「草菅」之「菅」為「管」,呼「金日磾、万俟卨」如本字者,則「弄麞、伏獵」,又可以分謗矣。

吾鄉有進士起家現居要地者,人乞其一札為寒士先導,用《晉書劉宏傳》「得劉公一紙書,勝於十部從事」語,此君復椷云:「劉公何人?現居何職?乞開示,以便往拜。」人傳以為口實云。

人但知陶淵明詩一味眞淳,不塡故實,而以為作詩可不讀書。不知淵明所著《聖賢羣輔錄》等,又考訂精詳,一字不苟也。

道家之有眞實本領者,釋氏不能學。道家之祖尙元虛者,釋氏始竊其緒餘以名於世。大抵釋氏書之精,皆莊、列之緒餘也。其至粗如「道在屎橛」等,釋氏亦竊之。南宋儒者,似又竊釋氏緒餘。此即莊子所謂「每況愈下」也。

李白《扶風豪士歌》,在吳中所作,非贈人也。《涇縣舊誌》以為贈縣人萬巨所作,鑿矣。

今時學者,讀斷爛朝報,即以為通曉世事;讀高頭講章,即以為沈酣經籍;何與昔人之知今知古異乎!

詩句限年,往往成讖。袁大令枚丁酉元日詩:「不賀賓朋先自賀,堂前九十四齡親。」然太夫人即於是年棄養。朱學士筠辛丑歲自福建學使任滿歸,歲朝作詩,有「五十三年律漸工」句,果於是年下世。乾隆中,皇五子口口王亦最工詩,於謝世之前,賦《元日》詩云:「三十九年蒙豢養。」亦不久奄忽。三詩幷出無心,又幷作於元日,幷成詩讖,可云異矣。

余最愛明張夢晉一絶云:「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且盡掌中杯。高樓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幾回?」謂有思之惘惘、盡而不盡之致。近時桐城方世泰亦有二語云:「稱心一日足千古,高會百年能幾回?」便稍覺直致,然亦似《劍南集》中語。

詩詞之界甚嚴。北宋人之詞,類可入詩,以清新雅正故也。南宋人之詩,類可入詞,以流艷巧惻故也。至元而詩與詞更無別矣。此虞伯生、吳淵穎諸人所以可貴也。

李明經御,字琴夫,詩有奇氣,京口詞人之冠也。嘗見其《讀戰國策書後》九首之一云:「解紛如解玉連環,一笑飄然東海還。世上共求天下士,不知東海在人間。」

今歲二月中,遊天臺,獨未及訪銅壺滴漏,以為歉事。秋杪,以事至焦山,張司馬鉉自京口攜其臺、蕩、黃山詩,屬為訂定,內有《越山至銅壺滴漏處》一篇云:「俯觀繩繫背,側立僕持踵」,頗能繪涉險情事。又云:「佛以四海水,入山一毛孔」,雖用釋典,亦與此題确稱。張娶詩人鮑海門女,字茝香,亦能詩,有《送外遊黃山臺蕩》一律,頗工。張答之曰:「粗成唱和今生願,小證煙波夙世緣。」前余在京師,鮑郎中之鍾屢夸其二妹皆工詩,余未之信,今茝香即其第二妹也。

司馬從弟上舍崟,工近體詩。畫靑綠山水,殊有元人筆法。曾作《萬里荷戈圖》見贈。余寄以二詩,末一首云:「荷戈人在夕陽邊,宛馬如龍不著鞭。欲貌鴻蒙萬里雪,別施輕粉寫祁連。」上舍時時誦之。

焦山後有松、寥二小山,境極幽邃,鷹鵰黿獺,遂各遽其一。今一山峰頂盡白,蓋鷹糞所積也。余守風山後,曾久憩於此,偶得句云:「鷹同獺占東西嶺,浪與人爭出沒舟。」荒寒奇險之景,或亦遊焦山者所未及道耳。

太倉蘇加玉茂才遊山詩,亦頗刻畫盡致,如《遊黃山朱砂庵至文殊院》詩云:「抱崖十指牢,垂巖一足賸。屈膝磨過腹,縮頂低觸脛。」遊山實有此境。辛酉冬,余過太倉,飲汪庶子學金家三日,無日不與茂才偕,飲量甚豪,一如其詩。

今人以「餻」字為俗,幷附會云:唐劉夢得作《九日》詩,不敢用「餻」字。此説未确。《方言》:「餌謂之餻」。《廣雅》:「餻,餌也。」惟《説文》不收此字,徐鉉《新附》始有之。然詩人所用字,豈能盡出《説文》耶?(《北史綦連猛傳》謡云「七月刈禾太早,九月噉餻未好。」是六朝時歌謡已用餻字矣。)

吾鄉乾隆壬戌、乙丑二科,皆得鼎甲二人:壬戌榜眼楊述曾、探花湯大紳,乙丑狀元錢維城、榜眼莊存與是也。然宋時亦有之:熙寧癸丑省元邵綱、狀元余中皆毗陵人,是矣。《萬靑閣偶談》載一甲三人,同時皆至八座。惟康熙癸丑狀元韓菼為禮書,榜眼王鴻緒為戶書,探花徐秉義為吏侍。今考乾隆乙丑亦同:狀元錢維城刑侍贈尙書,榜眼莊存與禮侍,探花王際華戶書,亦皆同時,又皆曾直南書房,皆曾為會試總裁,似又過癸丑矣。

《槐廳載筆》載兄弟同時為主考,尙漏吾鄉莊少宗伯存與、修撰培因。(皆乾隆丙子,一典試浙江,一典試福建,皆道出里門。)不二年,又皆視學。 (一直隸,一福建)無錫秦編修泉,弟編修潮。(皆乾隆癸卯。一典河南,一典陝西。)若父子同時為考官者,大學士劉統勛主考順天,其子編修墉主考廣西。皆乾隆丙子。及吾鄉劉冢宰綸主考順天,其子編修躍雲主考山東。皆乾隆庚寅也。

《池北偶談》載順治戊戌一甲三人:常熟孫承恩、鹽城孫一致、全椒吳國對,皆江南人。己亥一甲三人,亦皆江南徐元文、華亦祥、葉方藹也。至乾隆庚戌一甲三人,亦皆江南吳縣石韞玉、靑陽王宗城與亮吉是也。(下科始分江蘇、安徽為二。)是科特旨,命無錫嵇文恭璜赴禮部恩榮宴,會後同年與同鄉後進三人,接坐禮部堂上,則又戊戌、己亥所不能及。信乎壽考作人之化所致也。

殿試卷例以前十本進呈。惟乾隆庚辰年,秦尙書蕙田等以十本外尙有佳卷奏,奉特旨,許以十二本進呈。是科十四名以前幷入翰林,洵屬異數。至乙卯年恩科,大學士伯和坤讀卷,以無佳策,止取八本呈覽。然是科一甲有兩盛事:狀元王以銜即本科會元王以鋙胞兄,探花潘世璜又前科狀元潘世恩從兄也。

本朝一百餘年,湖南士子成進士,未有入進呈十本中者。有之,自乾隆庚辰,今劉參相權之始。暨嘉慶乙丑,劉充殿試讀卷官,而狀元探花皆在湖南矣。考宋淳熙丁未,湖南亦最盛,省元湯璹、狀元王容,皆長沙人。見《齊東野語》。

方上舍正澍有《過瓦官寺》詩曰:「廢苑苔生天子筆,(寺舊有梁武帝題額。)荒街春繡地丁花。」嘆其屬對之工。然亦有所本,唐人詩云:「牀頭兩甕地黃酒,架上一封天子書。」語亦生峭可喜,乃知方詩又本於此也。

宋蘇子容詩:「把麻人眾引聲長。」蘇子由詩亦云:「明日白麻傳好語,曼聲微繞殿中央。」蓋唐宋時宣麻製,皆曼延其聲如歌詠之狀。今殿試臚傳日,鴻臚寺官立殿下唱第,引聲亦甚長,唱一甲三人、二甲第一人、三甲第一人,必移時始畢,蓋古法也。又一甲三人,唱名至三次,亦寓愼重之意。又俗語謂狀元「獨占鰲頭」,語非盡無稽。臚傳畢,贊禮官引東班狀元、西班榜眼二人前趨至殿陛下,迎殿試榜,抵陛,則狀元稍前進,立中陛石上,石正中鐫昇龍及巨鰲,蓋警蹕出入所由,即古所謂螭頭矣。俗語所本以此。榜亭出,一甲三人隨之,由午門正中而出。蓋親王、宰相亦無此異數。大學士嵇文恭公嘗笑語余曰:「某為宰相十年,不及一日之新進」云。

作詩造句難,造字更難。若造境造意,則非大家不能。近日順德黎明經簡,頗擅此長。惜年甫四十而卒。然所存諸詩,尙足以睥睨一世。

唐少府軼華,居中河橋側,余未出塾,即與訂交。倜儻有俠氣,沈淪簿尉,非其志也。今寄居皖公山左,余遊匡廬,曾便道訪之,為題柱帖云:「看山蹤迹吾還健,入世心期爾最先。」蓋總角時第一相識也。

作富貴語,不必金玉珠寶也,如「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冥蒙細雨中」,及「夜深臺殿月高低」,僅寫雨及月,而富貴氣象宛然。然尙有臺殿樓閣字也。温八叉詩云:「隔竹見籠疑有鶴,卷簾看畫靜無人」,韋端己詩「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裏不知秋。」第二等人家,即無此氣象。近人詩,則「天氣清凉人好睡,闌干閑在月明中」,及「路暗迷人百種花」亦是。余前有《送春》詩云:「三面水亭簾不卷,百花香裏度殘春。」又《初夏》云:「居然一服清凉散,不啖荷珠即露珠。」正不必用八寶丹,自爾不寒儉也。

杜工部之救房管,則生平「許身稷契」之一念誤之也。李供奉之知郭子儀,則生平慕魯仲連一流人之識廓之也。韓吏部之折王庭凑,則生平諫佛骨及不好神仙之定見致之也。能諫佛骨,即能驅鰐魚;能驅鰐魚,即能折王庭凑。故余嘗有《詠史》詩曰:「異類強藩盡低首,王庭凑與鰐魚同。」

古人事皆有本。明宣德時芳草鬬雞缸,即倣漢時春草雞翹織刺以為之者。史遊《急就篇》:「春草雞翹鳧翁濯」,顔師古注云:「春草,象其初生纖麗之狀也;雞翹,雞尾之曲垂者。」言織刺為春草雞翹之形。 一曰染衣色似之。蓋漢儒施於綃素者,明則用之於磁器耳。

《御覽》引《春秋考異》郵云:「戴紝出,蠶期起。」《詩正義》引里語云:「促織鳴,懶婦驚。」正可相對。古人重女工,故蟲嗚亦皆以紝織為名,巧婦、布母、女鷗、工雀,名義幷同。

王文簡詩,律體勝於古體,五、七言絶句又勝於五、七律。余最愛其《國士橋》一篇云:「國士橋邊水,千秋恨不窮。如聞柱厲叔,死報莒敖公。」《蟂蟣夫人祠》一篇云:「霸氣江東久寂寥,永安宮殿莽蕭蕭。都將家國無窮恨,分付潯陽上下潮。」以為此非詩人之詩,可與知人論世矣。

余最喜宋魏野《上寇萊公》詩云:「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夫萊公以崛起為宰執,立朝未久,而云「無地起樓臺」,世尙傳其清節。今吾鄉劉文定公,官卿相者三十年,其子今少司馬躍雲繼之,父子服官於朝,至七十年之久,而家無一畝之宮、半頃之地,可云清矣。昨聞少司馬以年過七十,與休歸里,余憂其栖止無地也,先寄以詩曰:「此福眞難及,君恩賜鑑湖。乍看拋笏冕,纔敢憶蒓鱸。卿相兩傳久,田廬一寸無。誰將去官日,清節繪成圖?」孰謂古今人不相及哉!

吳門汪布衣緄,字墨莊,少工詩,所遇輒不偶,近歲自都中攜貴人書謁揚州都轉,都轉甚禮之,復為友人所讒,卒無所得。寄食於江上舍藩家,江亦赤貧之士也。聞余至揚,偕江來訪,因同至傍花村看菊,坐半,江代吟其少日詩曰:「斟酌橋西舊酒樓,樓中夜夜唱凉州。棗花簾外初圓月,一度銷魂便白頭。」余為之擊節,以為不減明張夢晉「高樓明月清歌夜」一絶。明日,因攜之謁揚州太守伊君秉綬,屬為之地,太守亦極賞此詩,酒間,汪又誦其一聯云:「古原牛嚙新生草,小院蜂攢乍放花。」亦南宋詩之佳者。

廬山周圍五百里,界九江、南康、饒州三府境,其雄偉奇秀,非霍山及衡岳可比。又實居江、漢之衝,不知當時何以不作南岳?余《遊廬山》詩有云:「天風一回蕩,大氣自蟠礴。南瞻隘衡湘,北望小灊霍。稽首告上眞,茲當作南岳」。非於匡君貢諛,乃紀實耳。

古人之名,有必不可與之爭者,即或名槩古人,亦須俟後人論定而軒輊之,當吾身則不可。嘗見岳州岳陽樓詩榜有二:東則孟襄陽,西則杜浣花,余人不敢參也。前有妄人官是郡者,別作一榜,以己所作與杜、孟鼎足焉。甫去任,人即撤之。此與古人爭名之過也。采石太白樓,亦最為東南勝景,余少時即見神龕旁有柱帖云:「我輩到來惟飲酒,先生在上莫題詩。」三十年復過此,則柱榜易矣。詢之,則近日貲郎守是郡者所為。吁,可云不自量矣。

桐城潘君恂,宰陽湖日,勤於吏治,每至冬夜三鼓,必親巡坊市,稽察非常。余友人楊繼曾自親串家醉歸,適値之,楊本龍城書院肆業諸生,有文譽,潘平時亦賞之,姑貸其過,命作《飲酒犯夜賦》,以「酒人犯法欲闖城門」為韻,限辰刻至縣交卷。楊素工帖括,不嫻詞賦,窘極,四鼓走訪余館中,長跽乞憐,余不得已,披衣起,為代作,破曙甫畢。猶記末一聯云:「倘思玉汝於成,一篇之誥原在;不畏金吾之戒,三章之法何存?」潘君極賞之,幷贈金以歸。

今關神武廟徧海內,然柱帖絶少佳者。余少時曾代人作二聯云:「一樣英雄感騅逝,千秋家國尙鵑嗁。」又云:「左傳癖應開杜預,季興功足抵岑彭。」近遊三天洞,道出孫家埠,里人方新神廟,乞作一柱聯長句,余為題云:「稍緩須臾,幣歲即元稱章武;庶幾夙夜,一篇亦志在春秋。」

前人詩云:「老健方知妬婦賢。」亦有所本:《北史隋獨孤后傳》「后性尤妬忌,崩後,宣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蔡氏俱有寵,帝頗惑之,由是發疾,至危篤,謂侍者曰:『使皇后在,吾不及此。』」則知妬婦亦有可取者。然若魏孝文幽后、齊馮淑妃等,身不正而復妬,則又獨孤后之罪人矣。

同年李賡芸,字許齋,才學兼茂,以二甲第二人成進士,以為必預館選。然是科一甲三人皆江南人,故李遂以知縣即用。余送之出都,詩末云:「郎官改秘閣,此例亦有舊。二十有七人,待子成列宿。」後李以循吏著聲,今見官浙江嘉興府太守。而黃主事鉞,遂以能書被薦入懋勤殿,未幾,對品改贊善,擢中允,竟符列宿之數。

今世士惟務作詩,而不喜涉學,逮世故日膠,性靈日退,遂皆有「江淹才盡」之誚矣。《北齊書孫搴傳》:「邢邵嘗謂之曰:『更須讀書。』搴曰:『我精騎三千,足敵君羸卒數萬。』」豈今之不務讀書者,胸次皆有孫搴三千精騎耶?

錢州倅坫,工篆書,然自負不凡,嘗刊一石章云:「斯冰之後直至小生。」余嘗戲之曰:「是何足道,張景仁淺陋下才,尙作蒼頡以來一人。斯冰上視蒼公,卑卑不足道耳。」蓋《北齊書儒林傳》:景仁以侍書致位通顯,遂除侍中,封建安王。故李百藥云:「自蒼頡以來,八體取進,一人而已。」蓋譏之也。

詩除《三百篇》外,即《古詩十九首》亦時有化工之筆,即如「靑靑河畔草」及「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後人詠草詩有能及之者否?次則「池塘生春草」,春草碧色,尙有自然之致。又次則王胄之「春草無人隨意綠」,可稱佳句。至唐白傅之「草綠裙腰一道斜」,鄭都官之「香輪莫碾靑靑草」,則纖巧而俗矣。孰謂詩不以時代降耶?

詞臣掌誥册,固屬佳選。然亦隨時代為榮辱。唐賈至世撰傳位册,詞林以為美談。獨李昊世修降表,則世以為口實矣。是雖才不逮至,然亦可悲其遇也。

袁大令枚詩,有失之淫艷者。然如「春花不紅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亦殊有齊粱間歌曲遺意。又《月中苗歌》云:「胡蝶思花不思草,郎思情妹不思家」,詞雖俚而亦有古意,不可以苗歌忽之也。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蓋死生之際,亦天良激發之時。宋陸務觀,近時吳偉業,皆詩中大作家也,陸臨終詩云:「死去應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人悲之,人復敬之。吳臨終塡《賀新凉》一闋,其下半闋云:「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此事終當決絶。早患苦重來千迭。脫屣妻孥非易事,便一錢不値何須説。人世事,幾圓缺。」人悲之,人無惜之者。則名義之係人,豈不重乎!若謝康樂臨命詩:「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是江海人,忠義動君子。」則非由衷之談,世亦不能為所欺也。最下則范蔚宗之「雖無嵇生琴,差有夏侯色。」則未死之際,已為其甥所嘲,益不足言矣。

余有《論詩絶句》二十篇,中一首云:「早年壇坫各相期,江左三家識力齊。山下蘼蕪時感泣,息夫人勝夏王姬。」又辛酉年至太倉,《過吳祭酒故居》一律云:「寂寞城南土一抔,野梅零落水雲愁。生無木石塡滄海,死有祠堂傍弇州。《同谷》七歌才愈老,《秣陵》一曲淚俱流。興亡忍話前朝事,江總歸來已白頭。」亦悲之也。以江總倣之,才品適合。

西施古皆以為吳王美女,獨司馬彪《莊子注》以為夏姬。馮夷古皆以為河伯,獨彪注述舊説以為呂公子之妻。狙公古皆以為老狙及狙之長者,獨彪注以為典狙之官。彪,魏晉間博識大儒,必有所本,非苟為異説者。

吾鄉雲車,相傳為隋司徒陳杲仁守城時所製,不知即古雲梯遺製也。《墨子》「公輸班為雲梯」,《淮南兵略訓》「攻不待衝隆雲梯而城拔」,高誘注:「雲梯,可依雲而立,所以瞰敵之城中。」今吾鄉雲車,高亦與雉堞齊。惟古法以數十人推挽而前,今則以有力者一人肩之,為不同耳。

英雄好色,奸雄反可以不好色。英雄好色者,所謂不修小節,如關長生之欲娶秦宜祿妻,李西平之欲挈西川妓歸,及郭汾陽、韓蘄王、常開平等皆是也。奸雄反可以不好色者,蓋別有大志,轉不以聲色為意,如褚淵遣侍山陰公主,備見逼迫,卒不及亂。相傳明趙文華為諸生時,館一富家,其夫已歿,妻甚少,慕趙風格,夜半叩門,趙詢知為主人妻,堅不啓,明早託故辭館出,不與人言也。後淵轉以此為世主所重,趙亦以此為里黨所推。安知二人不即以此為盜名地耶?若王莽之買婢,詐云贈後將軍朱子元;隋煬之屛斥姬侍,獨與蕭后共處,則又強製之力,不久即敗露也。

郭象《莊子注》「是猶對牛鼓簧耳」,今人云「對牛彈琴」,或本於此。

「亡息肯矜紅粉艷,避秦祗覺白衣尊。」從舅氏蔣侍御和寧少日《詠白桃花》詩也。「春風似翦頻頻削,秋露如珠不敢零。」舅氏《詠方竹》詩也。均有巧思。

瓜州東北,七十年前又漲一新洲,長廣四十里,土人名翠屛洲。洲上桃花極多,三月中,在焦公山望之,爛若錦繡,故又名桃花洲。王秀才豫,洲上詩人也,曾乞余作《桃花洲歌》。秀才與阮侍郎元、秦京兆瀛交最密,所著《種竹軒詩集》,京兆為之序。

今人以九江郡西琵琶洲,謂得名於白傅為江州司馬時聽商婦琵琶於此,因號琵琶洲。不知非也。《水經注江水》下:「江水東徑琵琶山南,山下有琵琶灣。」考其道里,正在潯陽境內,則琵琶之名久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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