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口義/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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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七

鬳齋林希逸

雜篇外物[编辑]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

外物,身外之事也,是求在我者也。桀紂之時,賢者不肖者均於被禍,是不可必也。此皆紂事,卻併桀說,以意逆之可也。萇弘被放歸蜀,刳腸而死,蜀人以匱盛血,三年而化為碧玉。此事與左傳所載稍異,其言似誕。晉元帝託運糧不至而殺其臣,其血逆柱而上,齊以明月之讖,殺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滅,則亦世間所有之事也。孝己,殷高宗之子,見逐於後母。曾子,未見悲泣之事,想以芸爪大杖則走之事言之。讀此書者,但觀其意,若此類皆,不必拘蓋。謂忠孝人之所貴,而或害其身,是皆外物不可必也。

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音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木與木相摩則其火自出,今舟人用榆柳亦然。火與金相守,●鎔之事。木本無火,相摩而生;金為至堅,見火而流。亦言不可必之意。大絯,大異也。大雷雨之時,或焚樹木,故曰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不曰他木而曰槐者,槐能生火,故以槐言之。淮南子曰:老槐生火。見汜論篇。亦非專焚大槐也。此皆陰陽錯行而為。災事之不常見者,亦言其不可必也。

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音陳又楷允反蜳音●又敦轉柱允二反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音泯又音昏沈屯,強綸反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音顏然而道盡。

甚憂者,極憂也。兩陷,非有人道之患,則有陰陽之患也,人間世云是兩也,即此意。螴蜳者,怵惕不自安之意。不得成者,言甚憂無所逃而不成情緒也。心若縣於天地之間,言心有繫縛自苦也。慰暋,鬱悶也。沈屯,陷溺險難也。利害相戰於胸中,其內熱也甚於焦火,故曰生火甚多。此皆世俗一等不知道之人,不知外物之不可必而過用其心,故至此焚傷其胸中至和之氣,故曰眾人焚和。月,性也。眾人之生,其得於天者全此至和之理,猶如月然,但為物欲所昏,其炎如火,故其為月者不能勝之,遂至於焚和也。山谷云,本心如日月,利欲蝕之,既正用此意。僓然者,弛然而自放也。道盡者,言其天理滅盡也。蓋謂眾人汨於利欲,終身不悟,至於滅盡天理而後已也。

莊子家貧,故往貸栗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監河侯,說苑曰魏文候也,亦未必然,或是監河之官以侯稱之,不然則侯是其姓也。邑金者,采邑之租金也。波臣猶曰水官也。此段必當時有此戲言,因記於此,亦今人所謂遠水不救近火之意。枯魚之肆者,言待得此水之來,吾已為鱐矣。常與,常時相與者也。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轄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錙設而下,驚揚而奮髻,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伴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趨灌讀,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巨緇,大黑索也。信音界,牛也。●與陷同。海水震蕩,聲侔鬼神,言此魚搖動海水,其聲可畏也。憚赫,驚恐也,千里之人皆聞其聲而懼也。厭,厭飯而食之也。輇才,揣量淺見之士也。諷說,道聽塗說者。知其常而不知異,見其小而不見大,故驚以相告也。累,小繩也。灌,注也。灌瀆,言流水之小瀆也。鯢鮒,小魚也。縣令,猶今揭示也,縣與懸同,縣揭之號令,猶今賞格之類。言見小之人飾其辭說,千求于上,求合其所示之令格,縱得之,能幾何。故曰其於大達亦遠矣。俗世,俗之士也。俗士不可與言經世之道,故曰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遠矣,猶甚矣也。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擪其顪。儒以金樵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此段蓋喻遊說之士借詩書聖賢之言以文其姦者。自上語下曰臚,自下語上曰句。臚傳者,大儒為首而告其下也。青青之麥,生於陵陂,賦墓田也。生不布施,何含珠為,譏富者也。此詩只四句,或是古詩,或是莊子自撰亦不可知。接其鬢以下,大儒教小儒之語。接,撮也。擪,以手按之也。顪,頤下也。控其頤者,控開其頤也,別亦開也,言歌此詩教其徒,徐取其珠而欲無所損也。詩曰,何以含珠為,則我今取之。亦合古詩之意矣。

老萊子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脩上而趨下,未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驚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出薪者,出而採薪也。脩上,上長也。趨下,其行趨鏘也。末,微也,言其背微有僂曲之狀。後耳者,面前視之不見其耳也。視若營四海,即蒿目以憂當世之患之意。躬矜,汝身矜持之行也。容知,容,外飾也,知,思慮也。業可得進者,言道業可得而學否也。一世之傷;一時之人憔悴可傷也。驁,傲然而不恤之意。言汝為一時而憂,通用其心,能貽後世之患,汝皆驁然而不顧也。汝既如此,道之窮宜也。寠,窮也。固,宜也。汝之道其窮如此,是不知天下之事有非智略所能及者,故曰亡其略弗及邪。亡與忘同。惠,施惠於人也。歡,欲得人之歡心也。以施惠而得人之歡心為驁,以此自驚於世不可,此乃終身可醜之行也。庸人之所為則務入於此而已,故曰中民之行進焉耳。中民,庸人也。以名而相汲引,以隱蔽之計而自相交結,以形容中民之為也。堯桀兩忘則不惟無毀亦無譽矣,故曰閉其所譽。反,背也。反背自然之理,則無非傷道之事也;不好靜而好動,則無非邪僻之行也。聖人則不然。躊躇者,欲進不進之意,以躊躇興事即不得已而後應也。惟其無心,所以每每成功。載,自負也。汝奈何終身以矜持之意而自負,故曰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此一句下得奇。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莢。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莢,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阿,曲也。阿門,曲側之門也。宰路,淵名也。清江之神使我使於河伯。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再三遲疑而不决也。卜以殺為吉。遂殺之。七十二鑽,言用之而占七十之智豈能敵之。此言我苟有心,則人亦以有心應我,故以此喻之惟能去其小知而付之自然,則大知明矣。去吾為善自名之意,則善自歸我,故曰去善而自善矣。石與碩同,石師,碩大之師,能教人者。嬰兒之能言不待求師而自能者,與能言者同處,則自然能言二次也。龜靈於人而不靈於己,故曰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此意蓋謂名之以知則有窮時。此下數句卻汎言世情以實之。人有至知者,豈能以一身而勝萬人之謀。鵜鶘之取魚,飲涸其水而後盡其魚。此有心害魚者非網之比也。上言人若有心而害我一人也。大知自善,自然之理也。不教能言,自然之喻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墊,掘也。容足之外皆為深淵,則不可行矣。即前謂,足也踐,恃其所不蹍之意。故曰無用之用。徐無鬼篇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决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能遊者則遊之,不能遊者終於不能。此言世有達者,有不達者也。遊,自樂之意也。流遁,逐物而忘返也。决絕,與世判然自異也。任,為也。至知厚德,循自然之人,則其所為無流遁决絕之失矣。覆墜,言陪溺於世故也。火馳,逐於世如火之急也。此皆為世俗所累而不能反身自顧,故曰不反不顧,言不能回光返照也。雖一時之間有貴有賤,名為君臣,而沒身之後貴賤何。故曰夫孰能不波。學者之古今,只自三皇五帝為始。此蓋譏貶古帝王之意。僻,偏也。遊於世而無所偏倚,不以古今為是非也。雖和光同塵,不與世相忤而我之所存者自在,故曰順人而不失己。彼之所教自以為是,我固不學之,然亦承順其意而無彼我之分。此有言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也。惟至人之所行則於世無留戀之意,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古今人情大抵相類,安有淳澆之別。學者尊古而卑今,不知世變者也。狶韋氏,三皇五帝之先也。若以天地之初,上古之世,而觀於今日,則皆為波蕩流逐而失其性者矣。即齊物因是之意,故曰承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女展反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

徹,通也,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徹,則耳目之所視聽為真聰真明,鼻口之所嗅味為真顫真甘,心之所知者為真知德為至德矣。壅,壅塞窒礙也。哽,哽咽而不通也。跈者,足所踐之迹也。我之見道,苟窒礙哽塞而不能自覺,則累於形迹矣。不止,迷而不知止也。既累於形逵則眾害生矣。息,生也。生之謂性,人皆有之,有此受生之性而後有所知覺。所謂知覺者,恃此息也。人莫不然,而或至於不當其理者,豈天斬之不殷不當也。天理之在人心,日夜發見其孔竅,發見處何嘗有止息。故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降。穿,心竅也。無降,無止也。竇亦心竅也。人以物欲而自蔽惑,是塞其竇也。顧,乃也。

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磎;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識音玄,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脩,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胞,脬膜也。人身皮肉之內有一重膜包絡此身。重閬者,空曠也。人身之內如此空曠,而心君主之以天理自樂,則謂之天遊。勃磎,爭鬥也。窄小之屋,婦姑常在面前,則易至於爭鬥。此即不虛曠之喻。心纔蔽塞,不知天理之樂,則六鑿必至於相攘逆。六鑿,六根也。大林丘山,人見之而必喜者,是其平日耳目窄隘,不能存自然之神以勝外物,忽然一見空遠之地,則以為喜,故曰亦神者不勝。求名於外,則德性自蕩溢矣;暴急而不自安,則名亦蕩溢矣;言併與名失之也。有誸急之意,而後稽度於智謀之事。議與弦同。有爭競之心,而後智謀之所由出。守執不化,而後柴梗不樂之意所由生。果,實也,塞也,齊物曰腹猶果然之果也。求眾事之皆宜而後分職以任事者,有固必不通之弊。此言癡兒了官事,官事不可了也。銚鎒,田器也。春雨時至,草木奮然而生,故曰怒生。當此之時,人知脩田器以為耕種之事,則必鋤拔其草木。其草木之得雨而方生植者,皆傾倒過半矣。到與倒同。子美曰,霜倒半池蓮,即此倒字。銚鎒之人,豈戕賊草木之生哉。為耕種之計,不得不然,亦不自知其於生意有害也。此意蓋言生者方生,拔者自拔,草木雖去而耕種之物又生,便是其成也毀也,其毀也成也。由此而觀,則成敗得喪死生禍福,皆當聽其自然,何必容心乎。自德溢乎名而下皆容心之失也,能無容心則有天遊矣。

靜然可以補病,眥●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

靜然者,安然也。補病者,去故即新,捨末而歸本也。此心能安然,則向之失者可以補而全之矣。眥音翦音滅。訾贓者,屏除物欲而全其天理,則可以優遊而至老。遽,急也。能寧其心則可以止遽矣。此三句皆言既失而復,猶楊子曰先病而後瘳也。故曰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若是句絕,言其已見物累之苦,而後能自悔,若夫安佚自得之人,胸中本來泰然自得,則不問及此矣。佚,自得者也。非佚者之所,猶曰非佚者之事也。所猶所其無逸之所也。

聖人之所以駴戶稽反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

因未嘗問一句又生下四句。駴與駭同。聖人以仁義而治天下,是駴之也,神人則無此矣。賢者以盛德而駭世,聖人則無此矣。君子則以聲名而駭其一國,賢人則無此矣。小人則營營以求合於一時,君子則無此矣。演門,地名也。善毀,孝也。以孝而得爵,遂為官師,其黨人慕之乃至有哀毀而死者,言好名之為累也。官師猶今曰官員也。

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許由務光以隱得名,紀他慕之,亦相率而隱於窾水。踆與蹲同。此一字鄙薄之之意也。紀他之意,亦欲諸侯以國讓之,而諸侯但以其苦弔之而己。己自可笑,三年之後,申徒狄又慕隱名以至自投於河。此蓋極言好名之累也。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上面既說盡了,卻以筌蹄之語結末,亦與前篇言而足,言而不足體格一同。筌蹄,取魚取兔之具也,既得則無用矣。言寓意也,得其意則忘言矣,不能忘言則泥著而失其意矣。惟忘言者而後可與言。此篇文亦精細。在兔,意在於得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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