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 (四庫全書本)/卷003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 卷三 |
欽定四庫全書
南華真經義海纂㣲卷三
宋 禇伯秀 撰
齊物論第二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筳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與毁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恱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陳碧虛云指馬之喻自司馬彪向秀郭象至有唐名士皆謂漆園寓言構意而成斯喻遂使解者指歸不同今閱公孫龍六論内白馬指物二論有白馬非馬而指非指之乃知漆園述作有自來也
郭象註自是而非彼天下之常情以我指喻彼指則彼指於我指為非指覆以彼指喻我指則我指於彼復為非指矣彼我同於自是又同於相非此區區者各信是其偏見耳聖人知天地一指萬物一馬故浩然大寧各得其分同於自得無復是非可於已者即謂之可不可於已謂之不可道無不成物無不然各然其所然可其所可譬夫筳横楹縱厲醜西施好所謂齊者豈必齊形狀同規矩哉故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夫物或此以為毁而彼以為成我謂所成彼謂之毁者皆生於自見而不見彼唯達者無滯於一方寄當於自用因而不作故也不知所以因而因謂之道道即一也達者之於一豈勞神哉若勞神明於為一與彼不一無異矣亦同衆狙因所好而自是也是以聖人莫之偏任付之自均聽天下之是非兩行而已
吕惠卿註以指喻指之非指雖有名實小大之辯不出於同體曷足為非指乎以馬喻馬之非馬雖有毛色駑良之辯不離於同𩔖曷足為非馬乎唯能不由是非而照之于天則出乎同體離乎同𩔖然後足以定天下之真是非故天地雖大無異一指以其與我並生而同體也萬物雖衆無異一馬以其與我為一而同𩔖也則物之可不可其孰自哉道行之而成非無為而成也物謂之而然非本有而然也其所然所可乃不然不可之所自起而求其為之者不可得則知其本無有此物之所齊也胡為趨舍於其間哉小大美惡固常相反今以道通而一之則其分也乃所以成其成也乃所以毁而萬物無成與毁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故我則不用寄萬物之自用寄物則通通則無入而不自得適得而近道未可以為道以其猶知其然也知是之無體而因之已而不知其然而後謂之道道所以通為一者以其小大美惡之所自起有在於是若不知其然勞神明而為之乃所以為不一也猶朝三暮四朝四暮三不離乎七而皆怒皆恱此羣狙所以見畜於公而公所以籠羣狙也亦因是而已
林疑獨註是非各執彼我異情以我指比他指則以我指為是他指為非今欲息是非之辯反以他指為主以比我指則他指為是我指為非矣馬喻馬其義亦然反覆相喻則彼我既同於自是又同於相非是非同歸於道則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近取諸身則一指逺取諸物則一馬也夫無可無不可無然無不然者天下之至理也可道之道行之而成可物之物謂之而然已以為然而然之巳以為不然而不然之皆不免於所係莫若任物之自然自可縱横美惡復通為一則道無不成物無不然也其分也成也言道㪚為物其成也毁也有始必有終夫道無成毁成毁者物之獨見分木以為器器成而木毁固在造化之閒耳達者廢獨見而㝠至理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葢寄之常用則無徃而不通無入而不自得斯為近道矣道本無通無得為物不通不得所以有通得之名因是而復歸於無則已矣既已而不知其然强名之曰道也夫神明在身宜任其自然今勞而求其為一失之逺矣何異狙公賦芧朝三暮四名實無虧喜怒為用世人不通至理者與衆狙同乎喜怒是以聖人和同乎是非而休乎自然聽其兩行而歸乎一致也陳祥道註近取諸身以明天地則天地一指也逺取諸物以明萬物則萬物一馬也蓋天地雖大不離乎有體萬物雖衆不離乎有用不離有體則於空中猶一指而已不離有用則於天下猶一馬而已若夫道則無體而體以之成無用而用以之備無在無不在無為無不為豈一指一馬之謂哉
陳碧虛註指者指斥是非也凡人之情皆以此為是指彼為非彼不知非又指此為未是因執此指為是而謂彼指為非若天下無有相指者則物自為物不為人强物指自為指不矜此妄指則非指矣且不指物之指元無彼此是非為指物之指強生彼此是非是為非指也馬固有形色捨色命名蓋言馬耳言馬則天下之馬一馬也白黑不與焉今求色命馬故曰白馬求白馬則黄黑之馬去矣是因求色而失其形求色失形則白馬非馬也若乃時之尚白則以白為是以馬為非斯則以非為是以是為非也大懷是非之心而不能齊者指物有彼此忘彼此則雖天地之殊猶一指也分種𩔖之多而不能一者形色有去取脫去取則雖萬物之繁猶一馬也自其同者視之可乎可也自其異者視之不可乎不可也非道行之則敗敗則孰得之然凡順理則然於然無物不然也逆理則不然於不然無物然也若詣理全當則無不然無不可而自然㝠會也夫物狀萬態形𩔖不同惟道通而一之譬工之造器計其成器孰慮其毁樸哉論成則無毁論毁則無成其於道也復通為一故達者因道樸之不為世用而寄諸自用是用之者假不用也知不用之用則有得於適已而盡矣猶有迹存焉知道之深者心㝠體會而已已而不知其然無因是之迹也若勞神明以為一則如狙公之役知以籠羣狙羣狙之以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王雱註舉指馬以喻非指非馬據此已有指有馬矣故必至於未始有物而後為得也天地異體萬物異用有體故雖大而均於有在有用故雖衆而均於有窮若無不該無不遍者豈一指一馬之謂乎萬物之變固自有可不可然不然者但當㝠夫至理不係於心而已道無不成物無不然則可不可然不然皆為至理合乎至理則物之縱横美惡皆為一矣道又㪚而為物終則有始也成毁者物之妄見㝠於理則無成與毁道通為一也雖然固不廢萬物之成毁但寄之常用而不自有耳故無徃而不通通則得得則近矣若勞神明而為一豈知其同哉故繼以狙公之喻朝暮雖異而芧無增減事變雖而心無得失任世情而不覈至理未有不同乎衆狙者聖人則知是非之有無而聽其兩行也
趙虛齋註知指之外别有運動之者則知指之非指知馬之外别有驅馳之者則知馬之非馬指馬有形者也非指非馬無形者也以有形喻形之非形不若以無形喻形之非形也則知天地之運萬物之生皆别有主宰之者求之於天地萬物之外可不可然不然縱横美惡恢恑憰怪是非成毁復通為一則無是非雖是亦不用也庸常也常者無用之用所以為通通則得得則近於道矣因是巳巳則不特非者息是者亦息是非皆息而猶不知其然是未嘗有真知而離形去智以為坐忘非勞而何神即明也明即神也朝三暮四即朝四暮三惑於是非先後而不知其同也狙公因衆狙之喜而從之亦因是也
鬳齋口義云指手指也以我指為是指則以人指為非指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為非指物我對立是非不可得而定也馬博塞籌禮記投壺篇下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緣有彼我故有是非若天職覆地職載亦豈可以彼我分乎此言物論之不可不齊也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道行而成皆自然也物謂而然底便是亦何所然何所不然言物物分上本來有所然有所可既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横直者各當其分美惡者各全其質皆通而一之歸諸造物也凡物無毁則無成無成則無毁如伐木以作室室成而木毁知此理則去其是者不用而寓諸庸常以為用隨用皆通通則得得則盡矣人有勞苦神明自為一偏之而不知理本同者謂之朝三做此二字以設喻與方生文法同名實未變喜怒隨之喻是非之名雖異而實理則同但能因是則世自無争而任是非之兩行也
禇氏管見云彼我異情是非互指東家之西即西家之東天地之先亦太極之後此亘古今而不齊者也而真人舉非指非馬之喻可謂善齊物論矣以指喻指之非指常人之見也以非指喻指之非指至人之見也非馬之義亦然世之至見少而常見多則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之論又所以重增其惑也其請解之曰所異者天下之情所同者天下之理一理可以通萬情則非指亦是也萬物不能歸一理則是馬亦非也蓋指馬涉乎形迹所以不免是非非指非馬則超乎形數言議之表故天地雖大而一指可明以其與我並生也萬物雖多而一言可喻以其與我為一也凡得其情而通其理則物雖萬殊融會在我事隔千里契之以心古之一羣情有大物者得諸此太上云得一萬事畢此物之所齊論之所止而非言之極議也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昩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郭象註人而知夫未始有物則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覺其一身故曠然無累無所不應其次有物而未有封雖未都忘猶能忘其彼此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雖未忘彼此猶能忘彼此之是非無是非道乃全道虧則情有所偏而愛有所成果且有無成虧與乎哉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籥鳴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者昭文之鼓琴不成而無虧昭文不鼓琴也夫三子者皆欲辯非已所明而明之故知盡形勞枝策假寤據梧而瞑賴其盛故能久不爾早困也三子自以殊於衆人欲使同已所好而彼竟不明故已之道術終於昩然文之子又終文之緒亦卒不成若三子而可謂成則我之不成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物與我無成也聖人各㝠其所能曲成而不遺今三子欲以已之所好明彼不亦妄乎聖人無我者也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恢恑憰怪則通而一之使羣異各安所安衆人不失所是則已不用而萬物之用用矣放蕩之變倔奇之異曲而從之用雖萬殊歴然自明也
吕惠卿註道無不在則物無非道物無非道則道外無物此古之人所以為未始有物能即物而為道者也知止於此則至矣其次以為有物而未有封域未能即物為道而能以道通物其次以為有封而未有是非未能以道通物而能遺物以合道二者所知雖未盡善於道猶未虧也至於是非之彰道所以虧道虧而情生愛之所以成也然自達者觀之未始有物果且有無成虧乎哉昭氏之鼓琴師曠之枝策惠子之據梧明有無成虧之意亦幾矣若是而可謂成則無成者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則物與我卒無成也奈何役心於有無成虧之間而欲以為成哉凡光耀未盡以滑吾心而疑於有無者猶圖而去之復歸於明而後止況容有物乎所以為是不用而寄諸萬物之自功此之謂以明
林疑獨註死生物之至大能無死生則餘物不待無而自無故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其次有物而未有封未忘死生為有物猶未至於彼此封疆也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離俗學道已有封矣猶能知彼我異情任其自是自非而無是非也夫道體渾淪本無彼此是非既立各止一隅此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有愛則有惡而彼是具焉君子論道本以救虧而言有所彰更成分别故莊子於此不定成虧之有無得意忘言有在於是古之聖人極髙明則寂然不動此昭氏之不鼔琴也道中庸則感而遂通此昭氏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惠子之據梧三子之知皆近道而未至然其藝術之盛載之末年言終身不悟也不盡性則滑不窮理則疑耀者光之㪚也聖人之所圖在在於覺而在於妄故寄之衆人之常用而能不寐也陳祥道註太易者未見氣也而體之者以為未始有物至矣盡矣太初者氣之始而體之者以生為䘮以死為反太始者形之始而體之者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蓋以生死為䘮反者已犯於物而未離乎道故未始有封有封者德也以無有生死為首體尻者已囿於封未涉於事故未有是非道未嘗虧而虧於是非之彰愛末嘗成而成於道之所虧道樸也是非器也器成則樸毁道江湖也愛濡沬也江湖失則濡沫興此成毁之所以長相仍而莊子亦不定言其有無在人以意求之夫不資物而樂天樂也資物而樂人樂也後昭文師曠惠子之樂皆不免於資物其好徒異於衆人身之所欲明者卒於似是而非也凡物未嘗無成亦未嘗有成以俗觀三子之術則無不成此所以耀矣不光而天下為之滑疑也陳碧虛註未始有物即遊於物之初謂𨼆几者也其次有物而未有封嗒然䘮偶之謂也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吾䘮我汝知之乎是也是非彰而道虧道虧愛所以成果且有無成虧乎哉昭文師曠惠子之技性所長者而欲使性短者明之則知盡精竭不能兩得也大意在乎自明自治而已若以明示他人皆鬻技者也安可謂之成哉聖人以精竒卓異之事為爚亂非常故規畫限域處物之分内而寄諸自用則三子之技各有所明矣
趙虛齋註列子曰生物者則不得謂之無無極而太極也太極則有陰陽是謂有封陰陽分而剛柔有體善惡生焉喜怒哀樂未發則未始有物謂之中則未始無物喜怒哀樂封也中節不中節是非之彰也中既發則性動而情矣愛者情之根本有動静則有成虧矣昭文之琴非師曠不知其音惠子之辯非莊子不知其㫖三子各造於妙而不鼓之鼓不聽之聽不辯之辯蓋未之知也故莊子後之莊子自謂所以異惠子者我之所明異於彼彼於不足明而明之雖肆堅白同異之辯終於昏昩不明若昭文之子不知無之𤣥終於無成而已如此而謂之成亦可謂之不成亦可皆不係乎其真是故滑亂疑惑之中而明出焉聖人之所尚也
鬳齋口義云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來然會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是未始有物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有物有我便是有封因物而我有好惡喜怒便有非是未能回思一念未起之時但見胷次膠擾便是道虧而愛成及此一過依然無事便見得何嘗有成虧若能如此體認皆是切身受用先成虧之理却以鼓琴喻之繼以師曠惠子三子之技皆有盛名於世以終其身三子之好自以為異於天下故誇以明之而聽者不能曉故終身無成堅白公孫龍之事莊子却以為惠子但借其分辯堅白之名耳滑亂而可疑似明不明也言聖人之心所主未嘗著跡故所見若有若無圖字訓欲聖人之所欲者正若此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諸尋常之中此之謂以明
古之人貴真知而遣妄知去滯有而存妙有所以保性命之真全自然之道也人心澆漓世道愈降有物以窒其虛明有封以限其疆域物我對而是非彰是非彰而道虧愛成也果且有無成虧乎哉又重提唱以警省人心俾悟夫齊物之本旨也夫成虧者物之粗迹信能復乎無物何成虧之有昭文鼓琴之至精以其未超乎形聲度數故不逃成虧枝策謂以杖繫樂據梧者𨼆几談論此師曠惠子之所長各以其能自是至老好之不衰非唯已好之又將以明彼不度彼之所宜徒强聒以求合以至昩然而終莫覺莫悟而文之子又以綸終終身無成明前三子成於技而虧於道固自以為成文之子既虧於技又虧於道亦自以為是言彼是之各偏成虧之無定也滑疑之耀謂三子之技滑亂於世而疑耳目故聖人之所圖為此不可用寓之於常道求以漸復其初是謂善用其光而不耀者也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𩔖乎其與是不𩔖乎𩔖與不𩔖相與為𩔖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夀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既巳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徃巧歴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郭象註今言無是非不知其與言有者𩔖乎不𩔖乎謂之𩔖則我以無為是彼以無為非斯不𩔖矣此雖是非不同亦未免於有是非則與彼𩔖矣故𩔖與不𩔖相與為𩔖與彼無異也將大不𩔖莫若無心既遣其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是非去矣雖然試嘗言之有始也者必言有終有未始有始也者無始終而一死生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言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齊斯又㤀其一也有有也者有有則美惡是非具焉有無也者有無則未知無無是非好惡猶未離懷有未始有無也者知無無矣而猶未能無知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此都忘其知俄然始了無耳了無則天地萬物彼我是非豁然斯也又不知吾所謂之果有果無爾乃蕩然無纎芥於胷中也夫以形相對則太山大於秋毫若各據性分物㝠其極則形大未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足於其性則秋毫不獨小其小太山不獨大其大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大未有過於秋毫若性足者非大則雖太山亦可稱小矣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秋毫為大則天下無小足於天然安其性分故雖天地未足為夀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為一也萬物萬形自得則一巳自一矣理無所言物或不能自明其一故謂一以正之既謂之一即是有言一與言為二一本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以言言一猶乃成三凡物殊稱何可勝紀故一之者與彼未殊而忘一者無言而自一也
吕惠卿註夫人所以不能遺彼我忘是非以至於未始有物者以不知彼我是非之心所自始也欲達此理必於其始觀之故曰有始也者始本無自有此始則有自矣又曰未始有始也者所以遣其所自也遣之而所遣者不去亦不免為有所自而已又曰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所以遣其所遣也既無所自又無所遣則我心之所自起豁然得之知今之所有者舉出於無也唯能知此則存亡在我我欲無之不起而已故曰有無也者然有此無亦未免為有曰未始有無也者所以遣其無也曰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遣其所遣也夫求其所始者不可得又求其所無者亦不可得則其悟在俛仰之間脗然自合故曰俄而有無矣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使學者忘言而以心契之雖然吾今所言亦未始有物也則有謂無謂吾安得而知之又使學者知夫言之未嘗有言也夫唯知吾心之所自起則毫末太山殤子彭祖以至天地萬物莫不起於此也則小大久近豈有常體哉無名天地之始茍知此則我亦始於無名也有我則有天地故天地與我並生有名萬物之母茍知此則我亦生於有名也無我則無萬物故萬物與我為一也
林疑獨註無言然後見獨見獨然後不𩔖人今且有言者欲遣其有而言出更自為有遣有歸無以求不𩔖而遣之則更與為𩔖故𩔖與不𩔖復同為𩔖則與彼無以異矣然不言則無以悟天下之迷故試言之有始也者有形而可見見物不見道也有未始有始也者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淪此道之極致有有也者非妙有也有無也者非真無也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哉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然而未能忘言不得已而有謂其果有謂乎果無謂乎世人所謂小大者言其形吾所謂小大者言其道世人所謂夀夭者言其生吾所謂夀夭者言其無也秋毫近於無形以太山言之足以為大對無成虧而言太山又為小矣殤子近於無生以彭祖言之足以為夀對無死生而言彭祖又為夭矣近於無生故能與天地並生近於無形故能與萬物為一也
陳祥道註夫道之在天下無終無始非有非無及㪚而寓於物則終始相循有無相生故自徼觀之則有始也者有有也者自妙觀之極於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無斯為至矣老子曰無名天地之始無者體始者用也今先以有始而繼以有無即用以原其體而已夫道之為物無而非虗有而無實無不在無為無不在不為故古之言道者常處以疑似而不膠於有無所以遣為言之累也
陳碧虛註有始謂道生一未始有始混洞太虛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視聽不及虛之虛者也此三者叙道未始有氣有有謂物形獨化塊然自有有無謂物形未兆泊然虛寂未始有無謂形兆之先沈默空同至無者也未始有夫未始有無謂㝠寂虗廓摶之不得無之無也此四者叙道未始有形俄而有無矣謂道無不在生化無時萬物卓然而疑獨翩然而徃復天地宻移疇覺其有無哉有謂無謂未免其迹欲超二者其唯忘言乎
趙虗齋註有始有有皆有也等而上之至於無始無有既以為無而有我者存則不得謂之無然則所謂有無何從而知之乎天地與我並生無夀夭也萬物與我為一無巨細也纔一即涉有言有言即有數自無適有不可勝窮唯無所適則所謂因是者亦無之矣況於非乎
鬳齋口義云有始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始即列子所謂太質太素太初之意又謂若以太山為大天地更大於太山故太山亦可謂之小彭祖至夀比之天地又為夭矣天地與我並生於天地之間雖草木昆蟲亦與我藹然為一矣
凡天地之論大莫過乎太山夀莫過乎彭祖此以形論不能無限若以虛空性體觀之太山直細物彭祖直嬰孩耳秋毫雖細而有形之初同具此理何嘗無至大者存殤子雖㓜而有生之初同稟此性何嘗無上夀者寓天地特形之大萬物特形之聚原其所自來蓋未嘗不一也故反覆互言以破世人執著之見以開物理造極之機由是而進黍珠容黎土芥子納須彌之義可𩔖通矣學者信能得其環中之空休乎天均之分則大秋毫而小太山夀殤子而夭彭祖之論非徒矯流俗之弊救貪生之失究理之極有誠然者奈何世眼徒見萬物之迹擾擾不齊而方寸澄明之區與之俱滑如水赴壑莫覬其源故真人諄諄訓導使之反究本初混融物我同胞同體無間吾仁皥皡熈熈共樂清静則羲黄帝代今日是也聖賢宻傳此心是也復何夀夭彼此大小古今之辯哉並生為一大槩與前一指一馬之喻相𩔖雖語若乖宜而理實精到所謂正言若反可與知者道也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争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内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况德之進乎日者乎
郭象註道未始有封㝠然無不在言未始有常是非無定也道無封故萬物得恣其分域左右異便物物有理羣分𩔖别逐競辯争畧而判之有此八德六合之外謂物性分之表雖有理存焉未嘗以感聖人故不論六合之内陳其性而安之先王之志順其成迹疑乎至當故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若由已以分别之不見彼之自别也聖人以不辯為懷衆人則辯已所知以示之故有不見也大道無稱付之自稱大辯不言而自别大仁無愛而自存大廉無所容其嗛盈大勇無所徃而不順以道明彼彼此俱失以言分彼不及自分仁常愛必不周亷激然則非清忮逆之勇天下疾之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不能止乎本性而外求無已猶以圓學方以魚羨鳥耳故所不知皆性分之外不求强知止於不知之内而至矣不言不道此謂天府都任之也至人之心應而不藏理存無迹任其自明而光不蔽也昔堯欲伐三國而問於舜舜謂物之所安無陋也則蓬艾乃三子之妙處若不釋然何哉十日並出無不光被德進乎日則又無所不照今欲奪蓬艾之𩔖而伐使從已於道未𢎞故不釋然神解若物暢其性各安所安則彼無不當我無不怡也
吕惠卿註道無徃而不存未始有封也言惡存而不可未始有常也由其自無未適有於是有畛域矣夫惟有畛故有左右以至於有競争言其不能不德遂至於此是以或存而不論或論而不議或議而不辯觀六經之言則聖人之所以論不論議不議辯不辯者可知矣蓋理極則分有不分辯有不辯若欲事事物物分而辯之卒至於有競有爭聖人知理不可辯懷之而已衆人則辯以相示而有不見也故道言仁廉勇五者皆圓而剉其銳則趨於道矣心之出為銳圓而剉其銳則不以生其心豈容有知於其間哉此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天府者有萬不同而至富故注不滿酌不竭而不知所由來此光而不耀者也堯欲伐宗膾胥敖而不釋然三子猶存乎蓬艾之間是未伐之也未伐而不釋然非應物而不藏物採而後出者也徳進於日其有不釋然者乎言智未進於日故猶有是論也宗膾胥敖之事史所未聞
林疑獨註道有分者物物自分有不分者我未嘗分辯也者事事自辯有不辯者我未嘗辯物自分故分而不分事自辯故辯而不辯聖人藏而不言衆人辯以示之故有不見也夫道無不在不可名稱不言之辯斯真辯也萬物各正性命吾何所施其仁哉大廉無隅故無所容其嗛大勇不忮神武而不殺者也凡物滯則有圭角通則無方隅五者皆患在於滯道滯於昭言滯於辯仁滯於常廉滯於清勇滯於忮若圓剉其圭角以同乎大全則幾於道之方矣天府者自然之藏萬物所歸故注焉不滿酌焉不竭比性命之情不增不減求其所自來而不可得此之謂葆光其光在内蔽而不發也夫聖心㝠寂各安所安無逺近幽深付之自得此天府之所自藏葆光之所自出也陳祥道註道未始有封稊稗瓦礫無乎不在也言未始有常存而不論議而不辯也及道降為道出而有畛以體則有左右以理則有倫義以言則有分辯以事則有競爭何望乎物之齊哉道昭而不道公孫休之徒是也言辯而不及公孫龍之徒是也仁常而不成墨翟之徒是也廉清而不信於陵仲子之徒是也勇忮而不成北宫黝之徒是也此五者皆銳其圭角能剉而圓之則近於道矣推而上之極於不可知之神所謂真知無知是也無乎不藏天府也不危其真葆光也此性之無䘮無得者也不言之辯無所不舉不道之道無所不通此即所以盡性之效也𢎞於道者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逺若以物我為心是非為辯而欲攻人於蓬艾之間至南面而不釋然則所希者小所損者大非所謂知葆光也
陳碧虚註無有入無間有封孰所礙至言無不當有常孰為定然可道可言豈得無規法左右倫義屬封分辯競争屬言其封其言理有實際故謂之德六合之外聖人不論理存則事遣也六合之内聖人不議事當則言忘也歴代帝王治亂聖人詳議褒貶垂戒將來非矜其博辯也故分於内者不分於外辯於此者不辯於彼聖人懷之知者不言衆人辯之言者不知也大道不稱謂無所不宜辯仁廉勇五者備矣則於道無為於理自齊若乃一事傷當如以圓向方必與理忤矣故不越分求知以戕自然之性不言之辯不道之道皆藏於人心豈非天府哉有形則注必滿有源則酌必竭今不滿不竭者是知無源源之深無形形之大深大莫覩故曰葆光三子猶存蓬艾之間猶鷦鷯安於一枝十日比堯之德言其無幽不燭也道德經云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兩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為下
趙虛齋註道未始有封無徃不存也言未始有常無存不可也為欲明其是然後有封畛左右至競争八者是也六合之外無形者也六合之内有形者也有形生於無形必有無形者為之本存而不論無言也論而不議有言也事至於議辯論紛起矣春秋聖人筆削之書寓是非於褒貶蓋出於不得已而諸傳又未必得聖人之心故曰有不見也莊子借此以自明其著書之意大道不稱至大勇不忮五者圓而幾向方也圓乃破觚為圓之義幾向方近於道也道昭至勇忮五者皆道一名立則道裂矣知止乎其所不知則無能名焉道之至也不言之言有言言者不道之道有道道者若人能知此則其中虛故曰天府言物之所自出也至於注不滿酌不竭則是無所底止不知其所由來併與知去之矣葆光言自晦其明也宗膾胥敖不見於經史下章言正處正味正色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四肢之於安佚有性存焉堯欲克而去之雖處至尊不以為樂舜告堯以帝有真見則是三者安其所當安何必去之哉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以是觀之則宗膾胥敖似是寓言
鬳齋口義云有封即彼我有常有所主也至道至言本無彼此因人心之私有箇是字生出許多畛域入德只是物我對立之意纔彼此對立理事便各有所主分辯無已故六合之外存而不論釋氏所謂四維上下不可思量六合之内有許多道理聖人何嘗不但不詳議以强天下之知見於史冊者皆先王經世之意聖人豈容不議然亦何嘗争競是非凡天下之理忘言為至纔到分辯則是胷中無見故有不分有不辯也大道不稱謂無對立者大辯不言廼至言也大仁不仁無仁之迹猴藏食處曰嗛滿也以廉為廉則意自滿不得為大廉矣不忮者不見其用勇之迹园圓也已上五者皆是圓物本自混成若稍有迹則近於方物有圭角也真知無知便可以見天理之所會矣故欲益不能欲損不可而不知其所由來藏其光而不露是曰葆光宗膾胥敖事不經見亦寓言耳蓬艾之間喻物欲障蔽謂彼三子物欲自蔽不能向化我纔有不恱之心則物我對立矣日於萬物無所不照況德進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乎物我是非聖人所以寘之不辯者照之于天也十日之即莫若以明之喻
堯欲伐宗膾胥敖一節似與上文不貫然句首加故昔者則是因上文而引證無疑苐此事不見他經無所考訂三國之名義亦難分諸解缺而不論獨音義載崔氏云宗一膾二胥敖三也陳碧虛音義亦引崔一云宗膾叢支胥敖三國人間世篇亦有堯攻叢支胥敖之語然觀者又當究其立言之意不可以事迹拘也偶得管見附於篇後以俟博識竊詳經旨自上文有封有常有畛而來意三國者備喻前六合内外先王之志曰論曰議曰辯三條皆欲攻而去之所以離言辯之是非復道德之𤣥默而堯猶未能自勝以問於舜舜答以三子者猶存蓬艾之間謂皆已存而不論莫若聽其自處於無人之境則在我不以介懷在彼無所礙累何不釋然之有復證云昔者十日並出羣陰皆退有目有趾待是成功況今帝德又過乎日則彼三者不待攻而自去理固然也蓋以寓言夫議論辯不生則是非自息此齊物之大㫖也
南華真經義海纂㣲卷三
<子部,道家類,南華真經義海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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