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 (四庫全書本)/卷005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 卷五 |
欽定四庫全書
南華真經義海纂㣲卷五
宋 禇伯秀 撰
内篇養生主第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巳巳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縁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郭象註生也有涯分有極也夫舉重携輕力有所限好勝者雖絶膂未足慊其願此知之無涯也知之名生於失當而㓕於㝠極㝠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雖負萬鈞忽然不覺重之在身雖應萬務冺然不覺事之在巳此養生之主也若以有限之性尋無極之知烏得而不困哉已困又為知以救之因養而傷真大殆也必須忘善惡而居中任萬物之自為悶然與至當為一故刑名逺已而全理在身葢能順中以為常則事事無不可養生非求過分全理盡年而已矣
吕惠卿註生隨形而有盡知逐物而無窮以生隨知則有殆而巳巳而之以知卒於殆而已矣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善惡皆生於知其相去何若唯上不為仁義之操以近名下不為滛僻之行以近刑善惡兩遺而縁於不得已以為常是乃刳心去知而止乎不知之道也保生全身養親盡年何以加此
林疑獨註有形者隂陽不能續無形者厯數不能窮故以有涯之生隨無涯之知殆已夫真性裂而有善惡善惡立而有名刑為善不近於名斯天下之真善為惡不近於刑斯天下之真惡唯順性命之情而不加不損於萬物混同而無毁無譽則刑名之所不能及也天下所以有善名因不及者立所以有惡名因過之者生或輕生趨義以要一時之名或貪生逐利以䧟中道之夭皆所謂近名之善近刑之惡非順性命之情而去其已甚者也
陳祥道註善養生者内我以為主外物以為賔不以有涯隨無涯斯免危殆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娯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身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縁督而應不得已而起以是為常而不為已甚則在我無忤於物在彼無害於我故可以全身而養親全生而盡年也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㓕身則為善未嘗不近名為惡未嘗不近刑而荘子言此者葢荘子所謂善非離道也志其劵〈闕〉 已所謂惡非犯義也特異於善而已老子謂南榮銖其中津津乎猶有惡色所謂惡者如此則所謂善者可知矣陳碧虚註夀夭者生之有涯慱通者知之無涯天與則深不可識人為則勞而多𡚁故生理之主要在善養而乃貪名逐利不知休息重増其偽以益其生卒至於危殆而已夫自全之善理無近名謂守樸少變漢隂丈人之徒是也自損之惡理無近刑謂沈溺嗜好公孫朝穆之徒是也無為善無為惡由正以為常者聖人之中道可以保身全生養親盡年此所生之主也
趙虚齋註人從少至壮從壮至老從老至死此生之有涯經緯萬事亘古今而常存此知之無涯人惟昧於真知而終身役役以為知危矣生者盡而知亦盡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處世間為善則有無窮之譽為惡則有無窮之毁伯夷死名盗跖死利雖所死不同殘生傷性均也惡固不可為善亦不必為為則有心矣但當縁督以為經督中也喜怒哀樂之未發其感於物也一出乎性之自然形諸外者即此中也率性之謂道縁督為經之義也竒經八脉中脉為督
林氏鬳齋口義云以有盡之身隨無盡之思紛紛擾擾何時而止殆已見言其危可畏於危殆之中又用心思𥮅自以為知終於危殆而已為善無近名至可以盡年數句正是養生家之學荘子所自受用者若以為善又無近名之事可稱若以為惡又無近刑之事可指此即駢拇篇上不敢為仁義之操下不敢為僻之行也迫而後應應以無心以此為常則可以保身全生養親盡年即孟子所謂夭夀不貳修身以俟之也
禇氏管見云内篇始於逍遥遊盡性之學所以明道次以齊物論窮理之談所以應化又次以養生主至命之要所以脩身也故首論無以有涯隨無涯則生任其自生而無夭閼之患也復乎無知而歸混㝠之極切身之害既除何危殆之有信能如是則因天下之善而善之因天下之惡而惡之雖為非有也又何有近名近刑之累哉夫人之處身應世有當為之善惡至若聖賢任天下之重紀綱世道扶持生靈於善惡尤有不得不為者賞一人而天下勸罰一人而天下戒以天下之愛惡行天下之賞罰若天地之運行春夏生成而不以為恩秋冬肅殺而不以為怨葢天下無心寒暑自運物自生成物自肅殺時當然耳恩怨無與焉若羿之工乎中㣲而拙乎藏譽近名之善也能如飄瓦之中人不怨斯無近刑矣按此二句即道徳經建徳若偷之義諸解或引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㓕身為證近名刑也或引上不敢為仁義之操下不敢為淫僻之行則是不為而不近名刑也語雖相𩔖義實與經異葢謂世人所謂善惡私而有迹特見其小者耳聖賢所謂善惡公而無畛於無為豈淺識所能窺哉若四凶之惡而帝堯除之桀紂之惡而湯武放之少正夘之惡而夫子誅之則聖賢所謂善惡者可見矣夫為善惡而近名刑不為善惡而無名刑皆理之當然今則為之而不近名刑者世人視之以為善惡而聖賢之心常順乎中道合天理之自然而已故利害不能及而道徳之所歸也督自訓中乃喜怒哀樂之未發非特善惡兩間之中也茍於七情未發之時循之以為常道則虚徹靈通有無莫係吾與太極同一混成又惡知身之可保生之可全親之可養年之可盡哉郭氏以中釋督而不明所以後得虚齋引證切當葢人身皆有督脉循脊之中貫徹上下復有任脉為之配乃命本所係非精於養生罕能究此故衣背當中之縫亦謂之督見禮記深衣篇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𰯌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㑹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葢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况大軱乎良庖嵗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刄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㣲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蹰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郭象註手之所觸至乃中經首之㑹言其因便施巧無不閑解既適牛理又合音節直寄道於技所好非技也所見無非牛未見其理間未嘗見全牛但見其理間也以神遇不目視闇與理㑹也官知止神欲行司察之官廢縱心而順理也依乎天理不横絶也有郤之處批之令離節解𥧾空就導令殊因其固然刀不妄加逰刃於空未嘗經槩於㣲礙故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每至交錯聚結之處視止行遲動刀甚㣲謋然已解理解而無刀迹如聚土也逸豫自得拭刀而藏之刀以善用而全生亦以養善而全也
吕惠卿註物以有而礙道以虚而通人未聞道則所見無非物既聞道則所見無非神道遇不目視喻聞道者能以心契而不以知知識識也目官知止神欲自行依乎天理至大軱乎是乃未嘗見全牛也天下無物非道而無適不通亦若是而已矣所見無非牛更刀傷生之譬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不以傷其生之譬也其為形也未始有物不乃似其節之有間乎其為生也未始有生不乃似其刃之無厚乎其於逰刃恢有餘地不乃似其體道而逰萬物之間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則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怵然為戒視止行遲以至善刀而藏則慎終如始無敗事矣
林疑獨註牛喻性命之理乃刀生之譬也順性命之理而無為則生不傷順牛體之理而不用力則刀不𧇊故手觸足履疾徐動止之間因其自然順其常理是以中於五音合於樂舞桑林湯樂經首堯樂㑹者合音與舞而言之庖丁自謂寄道之㣲妙於技之粗末所好非技也始見無非牛以目視也久則無全牛以神遇也今一於神遇而不以目視則筋骨之内皮膚之間固已冥㑹矣老子曰絶望棄知官止之謂也易曰不疾而速神行之謂也依乎自然之理大郤則批而離之大窾則導而通之凡此皆因其固然豈復强為私巧哉若然則肯綮㣲礙之處未嘗或經而况軱戾大骨乎良庖之於族庖雖嵗月有逺近更刀有遲速其於傷刀一也族言其衆良言其寡則庖丁者言其獨斯為神庖也歟以無厚入有間所以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也族者骨肉結聚之處見其難為運刀湏當謹慎視止行遲喻性命之精為養之尤難提刀四顧躊蹰滿志解牛至此無復解矣善刀而藏則知至人以應物為不得已而復退藏於宻也
祥道註目視者見物不見理所見無非牛也神遇者見理不見物未嘗見全牛也所見無非理故以無厚入有間而逰刃有餘地矣養生之道豈異此哉處心以虚而不以實應物以順而不以逆於其易也遇之以適無異砉然而中音於其難也處之以慎無異怵然而為戒其成也視履考祥無異提刀而四顧其終也全而歸之無異善刀而藏也善解牛者所解雖多而刀不剉善應物者所遇雖煩而生不傷也
碧虚註識明則逹理技妙則中節庖丁素學養生之道假技以進耳始則見牛不見理後乃見理不見牛以神遇不目視治内者遺外也官知止神欲行視聴不以耳目也依乎天理自然㝠㑹批郤導窾逰刃於虚未嘗經肯綮之礙况大軱乎是以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也動刀甚㣲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夫所觧者牛觀其空郤之處逰刃舞蹈以全妙技養生者豈不能避患深𨼆保形不𧇊以全天真乎
李士表論云物本無物其體自離道無不通安所用解荘子所謂解牛者離物㝠心而未嘗見牛乗虚順理而未嘗經刃是亦解於無解耳且以十九年則歴隂陽之數不為不久所解數千牛則應世故之變不為不多而刃若新發硎者葢執迹則瞬息以遷操本則亘古不去一身已幻孰為可奏之刀萬物皆妄孰為可解之牛哉物我既忘所能斯泯故未嘗批而大郤自離未嘗導而大窾自釋奏刀騞然而無應物之勞釋刀而對而無留物之累其終也善刀而藏之復歸於無用矣以道觀之在解無解非礙則解亦不知在礙無礙非解則礙亦不立以庖丁視族庖解者解其礙也以族庖視庖丁礙者礙其解也解礙俱遣虚而已矣以是道而逰乎萬物之表彼且惡乎礙哉
趙註庖丁解牛進退周旋合乎音節牛之經絡皆㑹於首屠者剚刃於首正中其㑹則百骸立解所以發文惠君之歎丁又自言其技之精葢進乎道至于難處未嘗不戒謹恐懼心為之怵視為之戒行為之止動為之遲惟恐一毫之傷其刃所以十九年若新發硎他人則嵗月之間不缺則折此善養生者也鬳齋口義云奏刀進用其刀中音言合律吕桑林經首皆樂名未嘗見全牛言牛身可解處一目而見也神遇猶言心㑹也官知止言耳目皆無所見聞而不言之神自行依牛身自然之腠理骨節空窾皆固然者我但因而解之其用刀也未嘗經渉肯綮之間而况大軱乎良庖族庖嵗月更刀之有不同均不免於損今經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言其無損也以無厚之刀入有間之體逰刃於其間言無滯礙也喻世事皆有自然之理但順而行之我心泰然物亦不能傷也至雖然一轉甚有意味言人之處世豈得皆為順境或遇逆境之時多忙亂失措然正當委曲順以處之不動其心事過而化一似元無事時始為養生得力也
庖丁章叙述養生要㫖最為親切故冩其動作進止之度以應夫行住坐卧之間盖未始須臾離也而畫筆之工曽不是過葢天下事無小大有理存焉解牛而得其理則目無全牛刃有逰地養生而得其理則身有餘適事無廢功奏刀中音喻應物之當理釋刀而對喻忘生而得理也有心乎應物則所見無非牛體道而㝠物未嘗見全牛也神遇不目視則依乎自然以虚為用而亦無所事乎知見矣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言與物無迕者無所傷養神有道者久生而不𡚁也然而每至於族見其難為骨肉盤結曰族以喻應酬世故事物繁之時當加戒謹以成厥功定而後能應也世人徒從事乎厚味侈服華居顯位聲色悦樂以為飬飬愈至而生愈失經所謂飬形果不足以存生是已庖丁所好者道則所見無非道故事故之間了無滯礙雖逆順迭出萬變叢挫卒有以善解之不啻逰塵之過前是何也葢能養其生之主則𤣥徳内充真機外應處已處物無不適宜應已而復歸於無是謂善刀而藏安有月更之𡚁哉真人慮後世學養生者溺於沈寂無為無以酬酢世故廢人事而道可立其為道也鮮矣故寓道於技以立言而牛之解不解無庸辨再考毎至於族似指族庖見族庖之難為故怵然為戒而終無難也李士表論意亦同此怵然為戒以下趙氏㸃句獨異説亦可通但末後刀甚㣲三字句不圓耳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郭註介者偏刖之名知之所無奈何天也犯其所知人也獨指偏刖夫師一家之知而不能兩全其足則知之所無奈何以右師之知而必求兩全心神内困形骸外𡚁矣豈直偏刖而已哉兩足共行曰有與有與之貌未有疑其非命也以有與為命則知獨者非我也夫逍遥乎自得之場固養生之妙處又何求於入籠而服養哉言雉心神長王志氣盈豫自放於清曠之地忽然不覺善之為善也
吕註右師葢人貌而天者也介然獨立故公文軒見而疑其非人天之生是使獨也言所得於性命之理本如此若夫與物接而其貌有與者則人而已矣澤雉飲啄自如心與天逰而適其性命之譬也不蘄畜樊神王不善制乎人間而不得逍遥之譬也樊中之養雖至於神王非其所善不若澤中飲啄之希而自得也
疑獨註天生斯人使人獨足而人之貌則有與也言養生不在形骸要在神王而已故澤雉自適雖飲啄至少而神不𧇊樊中稻梁充足適所以累身而已夫養神在於適性故古今一畆之宫簞食瓢飲以為至樂正明此理
詳道註介者不與物通獨而無與右師盡其所受乎天者如此而與人之貌有與者異故公文軒曰〈云云〉雉之為物資養於澤而憂畜於樊其養於澤也神可謂王矣其憂於樊中雖王不善也葢處世而與物逰者未嘗無所防離人而入於天者未嘗不自適右師驚於人則神王而善可知矣雉神王而不善則驚於人可知矣
碧虚註作善不免天地為惡近行人也有與猶相與今介獨者是罹禍於天雖犯法令葢禀受愚昧亦非人也人之儀形全美相與而行固難企慕而忘巳配也久矣夫不知世事感變之所起事至則惑其所由然惑則外物害之矣其害也知其所由然則委之自爾而内無驚怛所以免乎重傷也
趙註右師蒙瞍也介相師者也人莫不有目而我獨無是天使我獨非人所能為因引雉以自解雉在澤中十步方一喙百步方一飲不能忘機者以目有所見懼物之害已也慮患如此豈料寘身樊籠為人所畜是兩目之明不足恃故曰神雖王不善也神寓於目精采發見謂之王言恃目防患而不得免不若無目者之一委於天也
鬳齋云右師已刖之人為右師之官介獨也刖而存一足也天與人與者言天生如此邪刖則分明是人却曰天之生是使獨者言人之形貌皆兩足相並而行此則獨異是天使非人也葢謂世間有餘不足雖是人為皆由造物人於患難當安之也澤雉十步一喙百步一飲言得食之難若受養籠中則飲喙皆足而為雉者不願葢籠中飲喙雖飽雉之精神雖王而終不樂故曰不善也
介一音兀斷足也崔氏本作𧿁㨿前諸解立説不同亦各有意義詳定從本音以偏刖釋之為當有與説亦未明今擬以訓𩔖説之葢右師之刖雖由於人亦其天分使之獨足而其貌則與人同𩔖耳况禀形最靈復有以充其内豈可以外𧇊一足而自棄其全美哉是故一安於命而歸之天知所當全者在乎徳性徳者與生俱生性則為生之主不離於斯二者是謂得其養矣形之殘兀何加損焉欲人安於患難而順其性命之情則吾有尊足者存所養非形骸也故後文澤雉之喻以全性為樂畜樊為憂再詳經㫖謂澤雉飲喙雖艱而不願受養若受畜樊中則雖飲喙有餘而飛行失所形雖王不善也諸本多作神使其神王豈得謂之不善哉况受縶樊中無神王之理傳冩之誤失於訂正耳
南華真經義海纂㣲卷五
<子部,道家類,南華真經義海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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