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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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詢錄
作者:邓豁渠 

敘南詢錄

豁渠上人,姓鄧,蜀之內江人也。蜀人多為我言,上人初為諸生,即以諸生鳴其抱負也。已甚平生,未嘗以實學推許前輩,故亦不肯謬以其身從諸生後,強談學以為名高,雖蜀有大洲先生者,文章氣節,偉然可觀,睹上人亦未嘗以實學許之,以故師事趙老者,在朝盈朝,居鄉滿鄉,上人竟不屑往焉。此其負也,其倔強也如此。其尤可笑者,趙老以內翰而為諸生談聖學於東敝,上人以諸生講舉業於西序,彼此一間耳,朝夕相聞,初不待傾耳而後聽也,雖趙老與其徒亦鹹謂鄧豁已矣,無所復望之矣。然鄧豁卒以心師趙老而稟學焉。吾以是觀之,上人雖欲聞道不可得也,雖欲不出家、不遠遊、不棄功名妻子,以求善友,抑又安可得耶?吾謂上人之終必得道也,無惑也,今《南詢錄》具在,學者試取而讀焉,觀其間關萬里,辛苦跋涉,以求必得,介如石,硬如鐵,三十年於茲矣,雖孔之發憤忘食,不知老之將至,何以加焉,予甚愧焉。以彼其誌萬分一,我無有也,故復錄而敘之以自警,且以警諸共學者。中間所雲茅舍獨坐,雞犬明心,雖曰水到渠成,而其端實自趙老發之,吾固哀其誌,而決其有成,又以見趙老之真能得士也。

萬歷十五年夏後學李宏父書

南詢錄自敘

渠自幼質贛,與流俗寡合,即慕修養。既壯,知慕道學,情狀雖累墜,則有凜然與眾不同之機。四十二歲,遇人指點,於事變中探討天機,為無為之學。久久知百姓日用,不知的是真機。學者造到日用不知處,是真學問,遂從事焉。知鏡中影皆幻有,皆假真如而生,旋生旋滅,俱非真實,所謂事理,所謂日用,與夫有情無情,有善無善,有過無過,有作無作,皆非性命竅,是竅也,威音王以前玄旨絕能,所沒蹤跡,難以擬議,難以形容,難以測度,故曰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欲透此竅,須致虛守靜。致虛不極,有未忘也;守靜不篤,動未忘也。虛極靜篤,得入清凈,清凈本然,道之消息。渠從事於此,遂得悟入。向在滇南參究的,在嶺南見得的,恍然復透其竅。如人遠遊,雖未得還,明了其家,所歸道路,於是走入深山窮谷順養焉。杜閑客之談,遠假借之徒,卻世情之交,自行自止,自歌自詠,優遊亟泳,以似凡情消化,離生死苦趣,入大寂定中,大光明藏生滅滅矣,寂滅為樂。休哉!休哉!

南詢錄

嘉靖己亥正月二十二日,渠於內江聖水崖前禮師,識透天機自運,不假造作,如人長安大路,機泯神定,是個甚麽消息;神泯天定,又是甚麽消息。先天《易》未畫先玄旨,後天《易》有畫後作用,宇宙內皆神為之主持,機為之運用,造化工巧,生生不已。有生即有滅,非究竟法門,且如何即是。

有僧授六祖《壇經》,渠潛心玩究,頗得消息。又得道川禪師拈頌《金剛經義》,有開悟,入青城山,得《中峰廣錄》、《黃襞心要》,參究玄微。是時,渠耳邊常有報將然事,形聲俱泯,詢諸玉峰。玉峰雲:『你修行,被鬼神覷破。又於人來參訪,預先知之,此是修行落靜境。』渠過灌縣,劉內官接去山中供養。一夜內,相夢一黑漢打他雲:『只好學小法,如何學我這個大道理?』吃捧痛哮,起告渠;次早與語前義,遂不知渠。小根之人,信難擔荷。住錫中皇觀,出入望雲莊。

渠自參師以來,再無第二念。終日終夜,只有這件事,只在捱羅這些子,漸漸開豁,覺得陽明良知,了不得生死;又覺人生都在情量中,學者工夫,未超情外,不得解脫。此外,另有好消息,擬議不得的。擬議不得的,言思路絕,諸佛所證無上妙道也。

良知,神明之覺也。有生滅,縱能透徹,只與造化同運並行,不能出造化之外。

與周松崖相遇雲南,泛舟海島,同宿太華寺。丁未二月,抵楚雄,府主謝鳳山遊雞足山。李中溪,大理人,管帶。渠於三塔寺。渠思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往告中溪,落發出家。溪甚喜,出文銀五兩,造三衣與渠落發。與玉峰書雲:『太湖落發,一佛出世。』戊申三月十日也。渠先號太湖。

返楚雄,玉峰出府,同榻數宵。抵廣通縣,楊秀才延至家供養。玉峰修書,邀回南安,辭甚哀切。居馬祖寺,默會相外消息。下雲南省城,一僧向渠說,向前李老公說你火性未除,予豈不知,但有意要除,就是二乘,除糞之道,空王庫內,無如是刀,參玄悟道,不是小小作用能湊泊者,故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己酉、至貴州。渠向日在雲南,聞人說,摘花供佛也,無罪,也無福。有省,自後一草一木,皆不妄折。聞人說,一芥一粒,皆是生靈。有省,自後片菜勺水,皆不妄用。每出化緣,雖一撮米亦知感激;不布施的,亦不嗔恨。恒自訟曰:『幹自家事,帶累十方施主,委的難消。』落甘泉寺,渠病瘧方愈,被強僧智賓打,遇張一山講『上知與下愚不移』,渠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豈有不能移之理?故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舉烏獲之任,是亦烏獲而已矣。我固有之,非由外鑠,非不能移,是不移也。(』)一山邀去庵堂過夏。庚戌春,登南嶽衡山,過慈化寺避暑,往江西安福縣,落東山塔。塔僧涵溶問渠何之?渠曰:『往見東廓。』溶曰:『彼太宰輔,道望尊,你是個遊方和尚,安得輕於進謁?』

人有問劉獅泉:為學,人死了,何歸?獅曰:『歸太虛。』又問:『不學,人死了,何歸?』獅曰:『歸太虛。』詢諸渠。渠曰:『學,人不敢妄為,死歸太虛;不學,人無所不為,死亦歸太虛,何不效他無所不為,同歸太虛,豈不便宜!』

抵青陽山,遇程融山,閩縣人,署青陽學事。是晚尋向寺中作禮雲,適間肉眼不識,因問從來。渠曰:『從鄒東廓遊九華山。』融欣欣曰:『此時講學,人不情,不可從其講學。』渠曰:『孔夫子亦不足學乎?』融問孔子之學。渠曰:『孔子之學,一貫是宗旨,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寒則穿衣,饑則吃飯,可睡則睡,可起則起,是他行持如此行持,自無意、必、固、我之私。無意、必、固、我之私,就是鳶飛魚躍妙機,就是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而成四時之造化,故曰:知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其智亦大矣。廓翁把渠送付周都峰,邀回太平縣紫雲庵同過歲。

一O

辛亥二月,至杭州。過南京,住錫鷲峰寺,往棲霞寺參雲谷。渠問谷:『兀兀一床枕,終朝去大眠。不是世間法,不是祖師禪。在老和尚分上喚作甚麽?』復鷲峰寺堂主古林,另有靜室,使渠怡曠情懷,有問『莫我知』義。渠曰:『這個是孔子掃蹤絕跡話,子貢領會不得,曰何為莫知子,卻走蹤跡上去了,孔子只得就他可知答。』又問『予欲無言』。渠曰:『這些子事是說不得的,若落言詮,就墮見識中去了。四時行,百物生,是第二義,是說得的,非無言玄旨。』又問『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渠曰:『聖人之學,心學也。心體本來無一物,所以說,他說私意萌,說一覺便消除,是外道絕情事,非聖人心學妙機。』

一一

心齋格物是權乘,陽明良知是神明。水窮山盡,那著子便懸絕在。

一二

壬子二月,之泰州北山寺,時有三人問渠:『長老何處人?』渠曰:『四川。』『你問那裏去?』渠曰:『往安豐場泉。』『你往安豐場做甚麽?』渠曰:『我去安豐場,尋訪王東崖。』彼曰:『你莫是寄書與東崖?』渠曰:『是。』三人遂與作禮。此日起會講學,陸續來者知是與東崖書的和尚,鹹加禮貌坐下末席,再會坐上末席,三會坐上中席。是會也,四眾俱集,雖衙門書手,街上賣錢、賣酒、腳子之徒皆與席聽講,鄉之耆舊,率子弟雅觀雲集,王心齋之風,猶存如此。

一三

因王東崖指引,問湖州府武康縣天池山禮月泉。月泉雲:『第二機即第一機。』又雲:『知此一機則無第一第二。』蟊賊消息甚嚴,做和尚難於出入。癸丑重午後一日,養發崇德縣天清宮朱見陽書樓。渠自戊申三月落發,每每夢梳頭,每夢吃肉。既禁發則不復夢梳頭,既吃酒肉則不復夢吃肉,神明之昭然,信可畏憚。開酒葷則在寧國府涇縣,是夜夢人與雞肉吃,齒盡酸禁,腹中甚不堪。明日至涇寺,僧殺雞煮酒相待,不覺了滿口牙齒果酸禁難堪。忽覺前夢則不安,強勉忍耐,腹中響聲,隱隱擾攘,疼痛者數日。此一節,蓋為書生之見所惑,亦渠口腹之欲不了,至今慚愧。

一四

渠昔落發出家,鄉人嗟怨。趙大洲說是他坑了我。大洲躲避嫌疑,說不關他事。渠在家講聖學時,極窮困。起巖說:『鄧太湖餓死小洲。』對曰:『桂湖街餓死了一個鄧太湖,也好看。』渠亦曰:『趙大洲坑了一個鄧豁渠,也好看。』三教之衰也,天下之人隨業漂流,沈淪汩沒,如魚在沼中,生於斯,死於斯,能躍龍門者有幾?多端作孽,甘受輪回,波挈一生,不得安樂。此所以古人道舍其路而不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一五

月泉贊:采芝白雲谷,邂逅藏冉翁。手攜紫筇杖,來自峨嵋東。謂昔楞伽頂,失腳沈海中。茫茫不知返,日月如轉蓬。擲卻丹霞筆,不臥維摩宮。窮心雞足巖,了法知所宗。再新拈花旨,一笑宇宙空。浩劫入彈指,誰始誰為終。籌添海屋滿,聊記雲水蹤。

一六

講聖學的,少上一著,所以個個沒結果。陽明透神機,故有良知之學。此是後天生滅法,未到究竟處,還可以思議。故曰:『但有名言,都無實義。』曰:『不離日用常性內,直造先天未畫前。』落漸次,不免沾帶,如何了得?藕絲掛斷鹽船,使他不得解脫。二乘在情念上做工夫,以求幹凈。這此(些)求做,便是情念,便不是凈。安得情盡,反障妙明真心。本來面目,不思善,不思惡,×麽時候,思慮未起,鬼神莫知,生死不相關之地也。至於作用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靜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恒沙,此便是轉大法輪了。鬼神覷不破之機,學人信受不及,透不得這個機關,都說理由頓悟,事由漸修,是由李家路欲到張家屋裏去一般。經雲:『一人發真歸元,十方虛空,皆盡消殞。』良有旨哉!邂逅張本靜。一書生以人倫責備。本靜曰:『這個秀才舊套子,你莫向他說,等他笑你沒見識。』

一七

乾坤分兩儀之理,坎離含二氣之華。金木成顛倒之義,鉛汞妙交媾之神。龍虎諧會合之意,戊己結兩家之好。復後當一爻之動,屯蒙按火候之節。符火應周天之數,進退妙溫養之功。順則生成,逆則丹成,此神仙之術,可以長生,與天地同悠久,未能超出天地之外,上智人根不屑為也。

一八

泛舟錢唐,抵蘭溪,寓陳次峰,登嚴子陵釣臺,歌萬事無心一釣竿,功名原自不相關。當時謬識劉文叔,匿得虛名滿世間。若有想見其人囂囂然青宵之上。甲寅春,過紹興,居陽明祠堂,探得陽明消息,已見大意,故能灑手逍遙而無拘束。遊陽明洞,見盛跡荒廢,陽明之徒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求不為名教中罪人不可得。

一九

學陽明不成,縱恣而無廉恥;學心齋不成,狂蕩而無藉賴。

二O

蟊賊猖獗,勢不可住。出天池,與唐一庵求路費,適張石坪贈銀五兩,得趨宣城。與貢受軒講究,不曾研極到不造作處,於性命關猶隔許遠。乙丑,渠在南塘山中,有人自受軒處來,誦其言,猶夫昔也有言王東崖倡學南京,說學問有為的不是。渠曰:有為的不是,何者?即是人。曰:我當時不知如此問他,學問究竟到性宗上,有為的固不是,無為的亦不是。張冰崖訪王東崖,崖問道理是有的、是無的?冰崖不能決。崖厲聲曰:是無的。彼歸誦之渠。渠曰:是不落有無的。

二一

無者,有之根本;有者,無之枝葉,均不是超然獨存,真元玄妙之理。

二二

丙辰年,過廣西八八嶺,徭人出沒可怖,強步至嶺下,饑餓勞苦之極。跌仆數次,恍惚不能前進,跌坐石上,閉目休歇,情念凈盡,生死利害,都顧不得。當此時,清靜寶光,分明出現,曾所未見;曾未有的消息,曾未有的光景,非言語可以形容。此是渠饑餓勞苦之極,逼出父母未生前面目來。渠功行未圓,涵養未至,參究未透,塵勞未釋,故不得解脫,知前在雲南悟的是相外消息,今在嶺南見的是相外光景。

二三

復興安,與鐘橫江究明前事。橫江曰:『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渠曰:『當此時,孔子若知己是聖,知獵人是凡,就有人我如何同去打獵,合是他與獵人一般妥貼,才無人我赤灑灑,無可把才與獵人同去打獵,且道孔、獵同一機也。獵人合一終凡夫?孔子何以成了聖人?』橫江曰:『孔子知。』渠喜而歌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空空如也。』橫江曰:『都相你,只了自己,葛天氏之民也,無懷氏之民也。天下太平,剖鬥折衡,而民不爭,又有何事可以修理也?你看得天下太重了。你肯去性命上研究,才見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你若執定秀才舊套子,則為格式拘禁,是謂肉眼眾生。』

二四

堯舜事業,自堯舜視之,如一點浮雲過太虛。堯舜之所輕,眾人之所重也。更不去堯舜所重處尋覓,譬如蒼蠅鉆窗,何時得出三界,終須敗壞性命事,謂之向上機緣,非拖泥帶水可得成就。如今就做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如唐虞熙熙臯臯也,只是下的一坪好棋子;桀紂之世也,只是下壞了一坪醜棋子,終須卒也滅,車也滅,將軍亦滅。故曰往古遞成,千覺夢中原都付一坪棋。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一切相,即名諸佛。一日,聞酒店彈唱。橫江曰:『最能移奪人心誌。』渠曰:『世情中人聞,所以助欲道人得聞,皆足以養心。彈唱雖時俗之音,清韻悠洋,與琴瑟無異。個人興起不同,故曰琵琶箜篌,皆有妙音。如我按指海印發光爾,才動心,塵勞先起。』

二五

江問合用工夫。渠曰:『一切放下。』江曰:『只這的。』渠曰:『不這的,便是求解脫。』江曰:『莫不落頑空。』渠叫江,江應。渠曰:『你幾曾頑空,叫著即應,伶伶俐俐,天聰明之盡也。』渠向江雲:『但有造作,便是學問。性命上無學問。但犯思量,便是人欲。性命自會透脫宗下明白,當下便了性命,是個玄門以神為性,氣為命,便落第二義,便在血氣上做去了,便在遊魂上做去了。縱做得長生不死,也只得守其屍耳;縱做得神通變化,也只是精靈之術,於性命迥不相幹。神有聚散,性無聚散;氣有生滅,命不生滅。

二六

之全州,因謝月川見陳虛峰,留書房夜話。渠問虛峰日用工夫。虛峰曰:『我沒工夫用得。』渠曰:『任等則與常人情狀是一般。他吃飯,你也吃飯。他睡覺,你也睡覺,便無分別去也。』虛峰曰:『我與他睡得不同。』渠曰:『任等便是有我,必是你與他,是一般吃飯,是一般睡覺,便是泯然無復可見之跡,便是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不藏身。如是機軸,自然虛而靈,寂而妙。』

二七

學得與常情,是一般吃飯,一般睡覺,如癡如呆,才是好消息。

二八

西山強渠還鄉。渠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亦可以說他不還鄉乎?周濂溪,道州人,終九江。朱文公,建安人,居徽州。茍世情不了,皆有懷土之思。我出家人,一瓢雲水,性命為重。反觀世間,猶如夢中,既能醒悟,豈肯復去做夢?束蘆無實,終不免為寒灰;不思超脫,必定墮落。馬援,武人也,上不肯死於兒女子之手。大丈夫擔當性命,在二界外作活計,宇宙亦轉舍耳,又有何鄉之可居,而必欲歸之也!』

二九

時有善子平數者,推渠造化這幾年不利,幸得丙火焚甲木旺氣。渠曰:『我任有生的,子平算得人測度得,禍福加得,造化播弄得;我那無生的,子平算不得,人測度不得,禍福加不得,五行播弄不得。』

三O

丁巳年,登嶽陽樓,遊呂仙亭,泛舟洞庭。四月四日,抵武陵。曩寓雲南,有『一筇直渡武陵津,遊遍巴山十二春』句。十二年後果抵武陵,參道林於萬點桃花村落中。道林胸次,與青天白日一般。其學以慎獨為宗,工夫在幾上。幹,渠曰:『須在誠無為理會,才是幾先之學。誠則神,神則幾自妙。研幾落第二義,墮善惡上去了,總是體認天理之流弊。道翁受了甘泉體認毒,畢竟變化不得,不能見道。道翁臨終曰:『我說死容易,那個曉得死這麽難。』翁可謂安命矣。不能造命。安命有生有死,造命無生無死。

三一

歲盡,過酆州龍潭寺,華陽王府生於瑞啟,與王延與語、與仆、與舍、與田地,安渠徒眾上。荊南徐東溪於舍前建庭房三間,為又憩之所。渠雲遊湖海,多得高人貴客扶持,無小人之害,得以專心致誌這件事,鬼神默佑之恩也,豈偶然哉!

三二

渠之學,謂之火裏生蓮,只主見性,不拘戒律;與人無別,而有主宰;風波之內,可以泊岸。此理本自昭卓,領荷不易,神明默契,不假工夫,無事而心自靜。心靜而神明自清,而機自活,人悟自妙;悟妙而道可證矣。

三三

與劉洞衡話於龍潭。方丈敘及孔子五十而學《易》。衡曰:『我們如今講究的,就是《易》。孔子學學這個,若去『有過』、『無過』上觀孔子,便不是聖人;大機大化大運用的妙義,便不是聖人之學。

三四

己未三月,到荊州,與張太和共談半晌,如在清涼樹下打坐。和曰:『我在京師,風塵難過,故又告病回家。』渠曰:『你好見得有風塵?』和曰:『我還見得有風塵。』又曰:『如今還有許多煩惱。』渠曰:『分別煩惱菩提,卻世情不能混合。不惟被煩惱打攪,亦被菩提打攪。』如此學解,非了義法門。此學以見性為宗,煩惱菩提俱皆分外。

三五

復酆州正庵主人曰:『儒家論性,總歸於善。佛論性上原無善惡,此所謂最上乘之教,免得生死。』有言儒家在事上磨練。渠曰:『說個磨練,就有個事,有個理,有個磨練的人,生出許多煩惱,不惟被事障礙,且被理障。欲事理無礙,須要曉得就是理欲透向上機緣,須要曉得理上原無事。』

三六

或曰:『以堅性為宗。有此宗旨而已,情欲宛然如雲中日,波中水,本色不得呈露,如何得以見性?』渠曰:『性宗之學,如彼岸有殿閣,八寶玲瓏,迥出尋常。我原是那裏頭人,不知何時誤到此岸來了。投宿人家臭穢不堪。忽有長者,指我彼岸。八寶莊嚴處,是我家當。我未曾見,今得見之。一心只要往那裏去,此岸臭穢,安能羈絆哉?』

三七

凡有作則有意,有意則有情,有情則有流轉;無作則無意,無意則無情,無情則無流轉。

三八

江西慈化寺僧守約寄書,有『省力處即得力處』句。又雲:『以見性為宗,一切拚下,則心虛理得』。此是修到透關的,更無別法可息輪回生死。如別有法,則不能與本分相應,奚能開示悟人佛之知見?

三九

執知見為實有,此眾生知見。達知見無實性,此佛知見也。

四O

專去煩惱,垢盡理明,此小乘教煩惱即是菩提。事理混融,此大乘教。只主見性,煩惱菩提俱皆分外,此上乘教。上乘之學,專透性命,玄元之一竅,不在神機上幹,不在事情好與不好上幹。

四一

自宋以來,學孔子的流落情念,學老子的流落法術,學佛的流落空寂。宋儒之學行於世,孔子之教衰;平叔之學行於世,老子之教衰;神秀之學行於世,古佛之教衰。

四二

一日往探葉品山,論及睡著不做夢的時候,此是沒沾帶去處。言思路絕,煙火泯滅,五丁不能致力,六賊不能窺測,是謂上機緣。玄之又玄,這個玄機,徹上徹下,所謂神光獨耀,萬古徽猷,包含宇宙,照徹今古,天地有壞,渠則不壞,諸佛之妙心,眾生之命脈也。

四三

上乘覷破性命機關,有情無情,皆所不論,直造佛祖門庭,小乘大乘,皆不屑為,此乃教外別傳,沒能所、絕蹤跡,超於言語想相之外者也。至哉玄機,妙哉秘義!今之學者,有個道理,有個學的。人人與理為二,則墮兩邊之見,又有一等,以世事另作世事,以學問另作學問。幹世事時,黽勉從事,忘了學問;幹工夫時,沈潛理趣,違誤事為。古之人,勤事者,莫如禹。必待水上平然後學,則八年在外,皆苦趣也;當事變者,莫如周公。謂公必待流言止然後學,則三年居東,皆尤危也。心跡之判久矣,雖久於學問者,未能混融心跡為一,縱橫無礙,其弊安在哉?

四四

人在眾生之中,智巧固優,茍不知學,比眾人猶苦。何貴於智?學者於眾人之中,知學固憂,茍不了道,比眾人猶苦,何貴於學?天機在人,分分明明,停停當當,活潑、圓融、透徹。當動時自動,當止時自止,加不得一毫人力安排布置。凡人動靜語默,幹好幹不好是他。其所以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春夏秋冬,風雲雷雨,飛潛動植,皆是他在變化。百姓日用,用此也;率性,率此也。此是後天道,若墮其中,即有生滅,難免輪回,縱雖曉得向上事,難以透入。

四五

但動念即屬境界,有善有惡,與無善無惡面目,另是一樣。凡聖消息,於是乎分矣。超出動靜語默者,無善無惡妙機也。才有著,不拘好歹,俱落境界,而非本來面目。不露面目時,是個甚麽模樣,說似一物,即不中。有著的,是有心知識;不著的,是無心知識。

四六

如今眼前這些人,一往一來,動作的都是本色,不曾加添一毫意思安排,我們參及究到這等去處,才得妥帖。久久心法雙泯,就與亦子一般,渾無掛礙。到此地位,日新又新,火然泉達之機,自有不可遏。到頭消息,豈易言哉!

四七

當機拂逆時,不容不怒。當感傷時,不容不哀。文王之赫怒,孔子哭之慟,皆發而中節,天機不容自己也。學者不達孔文這一竅。當怒而怒,謂之動客氣;強執而不怒,謂之有涵養。與文之帝則,孔之從心,大不侔矣。

四八

夜間夢幻,是遊魂把識神到處引將去了,曾所未見境象見之,曾所未到處到之,與日間情念,同一妄機之展轉也,均謂之幻。幻也者,從無中生有,從無中而滅,本非真實,何足系念?一切情念,依機而起。機依神,神假真心妙明,無端變態,生生不已,透妙明真心,寂滅現前一切,生滅自然,潛消默化,雖自己亦不得,二與其機之神也。

四九

學問不的當人,每談世事,卻有滋味,有情趣,一句延一句,一事延一事,不覺漂流去了。學問的當人,非不談世事,其心淡然,無欲無情,一句兩句,三四五句,就沒有說的,不相這等人,做不得主,以致葛藤不斷。有等做工夫的與不曾忘見的,於世事亦少談論,有物在心,學問亦未的當,於世事無情,於道理有情,均不是忘機之流也。

五〇

見道之人,遊戲三昧,一切情念不能系;茍非其人,舉心動念,皆是無明障礙本性。見道之人,悔過也好,收斂精神,保合太和,元氣不悔也好,放蕩形骸之外,心曠神怡;茍非其人,悔則墮外道,不悔則惰世情。

五一

學問以同流合汙為混俗,以肆情徇物為率真。與其同也,不如立己於峻;與其黨也,不如踽踽涼涼。和而不同,群而不黨,非學問明白腳跟穩當者,不能終日乾乾,夕惕若無咎者,學者不可容易撒手。

五二

書生泥於舊見,謂佛自私自利,不如他聖人萬物一體。佛者,妙覺也,乃大智之別名。世界在大覺理中大海之一浮漚也,皆幻化。自佛視之,時藐然其至微也,故其立教,以出世為宗。儒者在一浮漚中,尚且鉆研不出,敢望其領是道乎?茍非超群逸格之才,不足以擔當此道,古今罕有其人,豈可責備書生輩!書生且不可,況其全真之徒歟,況時流之禪歟!

五三

講聖學的,脫不得秀才舊套子。雖說情順萬事而無情,終是有沾帶,饒他極聰明,會修為止,透視前的向上事,實難悟入。

五四

情順萬事而無情,即物來順應義,不如在廓然大公上理會。在廓然大公上理會,更不如內外兩忘。

五五

事上窮究理,理則難明;理上窮究事,事則易明。事理雙泯,窮究個甚麽?此處難得明白事理雙泯,就是向上事。常應常靜,常靜常應,是動靜中事。機動念動,機止念止。有念有情,非解脫之門。盈虛消息之機,未有頃刻之停止。難以言非定,非涅盤耳;非涅盤,非安樂;非安樂,非究竟。

五六

有等幹良知的,以復好境為致知之功,雖未造作,有心求好,豈能脫然無累!

五七

不慮而知,無知之知也。不學而能,無能之能也。知之與能,皆屬神機,非超然獨存玄妙之理。

五八

此時講聖學的,皆以分別是非善惡的是良知,不分別是非的是知識,運用是非善惡之中者、良知也,夫人所不能自與也。分別是非善惡者、知識也,夫人能與之也。良知、知識之別,學問之真假所系,可不慎歟!

五九

學問在情念理會,則有擬議之病。在機括上理會,止透盈虛消息之理。在大寂定中理會,斯入光明藏。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是謂無上秘密;妙法門,是無生法忍。

六〇

一切妄心,原非本性。旋起旋滅,不能防礙。世情中人,只知有妄,不知有真,是謂認賊為子。學問中人,必欲去妄,以復天真,是謂以賊趕賊。除了妄心都是道,超於真妄是謂學。

六一

世人不能歸根復命,只為舍不得。舍不得,放不下;放不下,成不得。故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以貪著而不證得,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舍不得?

六二

一切拚下,身心安靜則氣清,氣清則精神翕。翕則靈,靈則徹;徹則可以透本元,而大化之功成矣。

六三

鄧慶素有潁悟,曰:『你們講的這個,我也省得。』問如何謂之妄心。渠曰:『不當想的想,不當為的為,一切世情皆妄心。』如何謂之真心。渠曰:『當想而想,當為而為,一切有理的皆真心。』曰:饑來吃飯倦來眠,可是工夫否?渠曰:『率性。率性就是工夫。』渠一日閱《南詢錄》秘義。慶侍曰:『這個書都在說這個道理。這個道理明白,這個書也不消要得他。』一日,渠問慶。慶曰:『你問我是妄心,我答你是真心。你問我有心,有心是妄;我答你無心,無心是真。』渠一日命慶言學。慶曰:『不要說。』適慶收拾臥具,渠又問。慶曰:『我這等收拾臥具,就是鶻裏鶻突做,就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不要時常把來說。』

六四

要得超凡入聖,必須一切放下。有心放下,就放不下。饑來吃飯倦來眠,行所無事,不求放下,心自放下,一切放下。不拘有事無事,則身安;安則虛而靈,寂而妙,自然超凡入聖。超凡入聖之訣,只要過得凡情這幾道關,一切世情與一切學問,皆凡情也。如此凡情,都是心性上原沒有的,一者見境生心,境滅心滅,如水上波、天上雲,有他不見為害,無他不見有加。蓋以波之與雲,原非水與天之所有也。此是世情上的一道關。這道關,古今學者,都打不過。由是有一切學問,一等去了不好的,認著好的,此是善惡上幹工夫者,此是一道關;一等好不好俱不認。認著所以幹好幹不好的,是甚麽在幹,此是認知識作良知者,又是一道關,一等認不識不知、自然而然的,此是認識神作元明照者,又是一道關。以上數種皆凡情,過得凡情這道關,即入聖化。且道這幾道關如何過得去?咄,路遠夜長難把火,大家吹滅暗中行。

六五

有心做出來的,是有心知識;無心做出來的,是無心知識。做得不好的,是不好妄心;做得好的,是好妄心。除卻此,那個是道人本色?

六六

慶曰:『睡著不做夢時候,既無一物,何以鶻鶻突突不明徹?』渠曰:『血氣障蔽,所以鶻鶻突突不明徹。一切放下,食欲漸消,血氣漸漸清。血氣清,所謂無一物的,才得明徹。睡著的是濁氣,做夢的是幻情,氣清情盡,不打瞌睡,亦無夢幻。』

六七

此時學者,多在妄心上做工夫,謂除了妄心,都是道。不知妄心皆見境而生,境滅心滅。古人謂一切如鏡中影,皆幻有。愚人不知,必欲遠離;惟其遠離,輾轉成有。又謂以幻心滅幻塵。幻塵雖滅,幻心不滅;幻心雖滅,滅幻不滅;滅幻雖滅,滅滅不滅。或有通此一竅,又落有無。謂行所無事是率性,率性就是聖人。又謂現前昭昭靈靈的,就是鴻蒙混混沌沌的。又謂第二義,就是第一義。又謂後天就是先天,曰行,曰率,曰義,皆可名言。有名言,皆落相;有相皆物也。今之學者,只透得率性之謂道,透不得天命之謂性,此所以不能超脫凡情,個個都是害病死,個個沒結果。

六八

一日,同秦忠卿往館,訪友忠,說幹好的也是心,幹不好的也是心。渠曰:『如此說心,是個不好的。』或曰:『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渠曰:『如此說心,是個習成的,良知豈用安排得!此物由來自渾成,如是會去還較一線。這一線,便隔萬里。』

六九

慶問學人,一江清水,淺處可以見徹底,深處不能見徹底,何謂也?學人不能答,詢渠。渠曰:『眼之明,有限量。』學人譬諸火。渠曰:『火之明,亦有限量;日月之明,亦有限量,囿於形也。有個沒限量的,不囿於形、超於神明之外,是謂元明,照破三千大千恒河沙世界。

七〇

一切妄心皆幽暗,崖前鬼魅隱不發,是謂引鬼入宅,照破煩惱;是弄鬼眼睛,但有造作,皆鬼家活計。幽暗中亦增幽暗,安能透向上?既知向上,大光明藏大受用,安肯棲棲?凡情世界,受此魔昧之擾,只恐識趣情深,不能一時便得解脫,只當於妄心內了此妄心,是謂就鬼打鬼,一番情盡,一番清虛。只此清虛,便是大光明藏消息,一一情重,一一清虛;只此清虛,便是大光明藏漸次。

七一

鄧慶回酆州,未及三月而返,不顧為學。渠曰:『鄙哉!』叱曰:『世情斷喪人,太煞容易。』化甫曰:『千古聖人命脈,豈是這等人承受!』不久,化甫亦退席。渠曰:『世情斷喪人,太煞容易。』

七二

一日,坐楚倥茅亭,聞雞啼,得入清凈虛澄,一切塵勞,若浮雲在太虛,不相防礙。次早,聞犬吠,又入清凈,湛然澄沏,無有半點塵勞。此渠悟入大光明藏消息也。

七三

先天者,天地之先也。天地之先,更有何物?無物,更有何事?後天者,天地之後也。天地之後,始有物。有物始有事,有事中無事,有物中無物,便是透先天妙訣。

七四

今之人不曰起念,而曰起心;不曰有情,而曰有心。蓋以念之與情,雖皆幻,妄緣機而有,機緣神而有,神藉元明真心而有,故有所謂心好心不好,性善性不善,種種之見不同也。神隨機轉,機隨情念轉,情念有善有惡,神機可以為善為惡,皆幻化也。元明真心是轉移不得的,情念不能及,神機不能入。故曰:『炳煥靈明,超然而獨存,與神機迥不相幹。』故神機有生滅,元明真心無生滅也。惟神也,藉賴元明,故有不可測之妙機,緣神而生,故活潑潑地。至若元明真心,普照恒沙國土,廣鑒一切,有情可以知螻蟻之聲,可以知兩點之數,可以知草木痛癢,日月照不到處能照之,神明察不到處能察之,神機功德可思議,元明功德不可思議,是謂大明,是謂大神,是謂無上,是謂無等等是。故照可以言心,寂可以言性,不可以言命。命也者,玄之又玄也。

七五

凡有造作,有思辨,有戒治,有持守,有打點,有考究,有為之學教也。初機謂之修道,行則行,止則止,睡則睡,起則起,不識不知,無修無證,日用常行之事,鳶飛魚躍之機,無為之學教也。儒者謂之率性,大寂滅海,大光明藏,超於言語思想之外,不在人情事變之中,難以形容,難以測度,不屬血氣,不落有無,不墮生滅,是謂向上事,是謂最上乘,一名『性』、名『命』。教脒,有心是欲,有欲不能入道。道無意,無意則虛靜;虛靜則靈明,靈明則可透性命之竅。

七六

今之書生誌於富貴而已,中間有竊道學之名、而貪謀富貴者,跖之徒也。或有假富貴,而行好事,存好心,說好話,幹好事,盡忠報國,接引賢人,謂之誌於功名;似也,謂之誌於道德則未,謂之德;似也,謂之妙道則未,妙道與富貴功名,大不相侔,假富貴未能忌富貴也,誌功名未能忌功名也,未忘欲也。欲者,理之友,故曰妙道則未。

七七

天下極尊榮者美官,妨誤人者亦是這美官;人情極好愛者美色,斷喪人者亦是這美色,打得過這兩道關,方名大丈夫。

七八

修養的,脫不得精氣神;修行的,脫不得情念;講學的,脫不得事變,皆隨後天煙火幻相,難免生死,故其流弊也。玄門中人,誇己所長;禪門中人,忌人所長;儒門中人,有含容、能撫字、藹然理義之風,只是他系累多,不能透向上事,若海中維伸出頭來,拔不出身來,都是上不得岸的。與他人處,亦能妨誤。佛家以明覺為迷昧,儒家以明覺為自然;佛所忌,儒所珍也。所謂本覺妙明,模糊不透,安能脫去凡胎,超入聖化之中?

七九

真精妙明,本覺圓凈,非留生死,及諸塵垢,乃至虛空,皆因妄想之所生起,此言性命真竅,原是無一物的。今欲透上去,必須空其所有,幹幹凈凈,無纖毫沾帶,故曰心空及第歸。

八〇

心、肝、脾、肺、腎,五臟之名也。今之人,皆指肉團之心為心,其中一點空虛,曰神明之舍。以六塵緣影、昭昭靈靈者為心,猶為認賊為子,況以臟腑為心乎?學者不知心,不知性,不知命矣,其何以脫凡情,離色身,超入聖化?

八一

儒者之學,變化氣質而已;全真之學,調養血氣而已;禪那之學,種下善根而已,既非超群逸格之才,又無明師指點,執定尋常伎倆,無過人潁悟,終亦必亡而已矣。

八二

學到日用不知,不論有過無過,自然有個好消息出來。見有過,則知無過好;見無過,則知有過不好。好不好,皆迷境也;反不如百姓日用妥帖。堯之安安,孔子之申申夭夭,才是樂,才是學。邵堯夫渾是個弄精魂的人,白沙打住吟風弄月船,陽明且向樽前學楚狂等意,與堯夫同,不得與堯孔同。除了他這些好意思,才得安安申申,才與百姓一般妥帖,才是道人本色。學百姓學孔子。百姓是今之莊家漢,一名上老。他是全然不弄機巧的人。

八三

古人論學,只說夫婦之愚與知。又只說百姓日用,及其至也,說聖人中間許多賢才智巧之士,都說不著他。百姓是學得聖人的,賢智是學不得聖人的。百姓日損,賢智日益;百姓是個老實的,賢智是弄機巧的。一個老實,就是有些機巧,便不是。

八四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才是一個真百姓。學得一個真百姓,才是一個真學者,才是不失赤子之心,無懷氏之民也,葛天氏之民也,此之謂大人。

八五

道學之倡,已千百年,中間能有幾個人學得成個孔夫子?其弊也,所宗者孔子,所學者朱子,視『一貫』之旨,如天之高,不可階而升也。不知百姓皆一貫也。孔子示人以一據可畫者言之也,指天機而言也,更有畫不出來的,機緘不露,才是到家。

八六

程子動亦定,靜亦定,作定性論。白沙曰:『定性豈能忌外物,寂而常照者性也,未嘗不定?程子認識神作性,古今不達向上一竅,皆認識神為性也者,不落有無者也,而於何處加定之之功?此程子之學,所以不得到家,雖造到廓然大公,還有個公在;物來順應,還見得有物在,豈能忌外物?所以致學者,不知本心,而有求心之弊。照而常寂者心也,曰寂則無查考,卻於何處求之?是認念作心,認意作心,深造者認神作心,認機作心,故有曰神明之舍,有曰方寸之間,種種方所言心,妄上加妄,終無了期也。本等是一江清水,被這迷人攪起波來,故曰依舊落迷途。』

八七

水原無波,謂波非水,不可也。鏡原無像,謂像非鏡,不可也。執波為水,迷失本凈;執像為鏡,迷失本明。波盡水凈,澄然湛寂;像盡鏡凈,朗然虛明。

八八

潛魚水底傳心訣,棲鳥枝頭說道真。此非上下察乎?程子贊曰:『活潑潑地,宜致思表天機之動蕩也。』或曰:『無機之前,非太始乎?太始之始,非太玄乎?』渠曰:『太始之玄,是謂真玄;太玄之始,是謂無始。無始也者,無生之藏也;真玄也者,玄元之天也。無生之藏,是謂大定;玄元之天,是謂大還。是定也與是還也,無魚之潛也。無魚之潛,將何傳焉?無鳥之棲也。無鳥之棲,將何說焉?無可傳者,是謂本心;無可說者,是謂妙道。得本心者,謂之得訣;歸妙道者,謂之歸真。此訣之外,非真決;此真之外,非玄真。由是而究焉,可以知性命之旨矣!

八九

陽明詩教:『卻鄰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諷孔子:『一竅誰將混沌開,千年樣子道州來。』諷周子:『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休作鄭康成。』諷朱子。

九〇

陽明詩教:『但致良知成德業』,亂草草事。『只是良知更莫疑』,撥草尋牛事。『直造先天未畫前』,望見白牛事。咦,他的這條件,犯人苗稼,管取收拾不徹。

九一

惡動之念,咎也。知其為咎,則終日動而無惡。喜靜之念,咎也。知其為咎,則終日靜而無喜。無惡則動亦定,故終日動而自不覺其動也。無喜則靜亦定,故終日靜而不覺其靜也。是謂動而無動,動可靜矣;靜而無靜,靜可動矣。一動一靜,無非造化妙機,圓融不滯,某如是,天地亦如是。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次補之哉!

九二

有問學人:『那個是汝的妄心?』人曰:『汝問我的是妄心。』又問:『除了妄心,那個是汝的?』人不能答,問渠。渠曰:『除了妄心,是汝的。』人又問:『那個是汝的真心?』人曰:『我答汝的,是真心。』問:『除了真心,那個是汝的?』人不能答,問渠。渠曰:『除了真心,是汝的。』

九三

古之學者,登了彼岸,才渡此岸人。今之學者,尚在此岸,船也不曾尋見,便要渡人過河,皆是狂心未歇。故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古之學者,未登彼岸也,如駕一葉之舟,過東洋大海,洪濤巨浪中,望見彼岸不得到,危疑生死之際,有甚閑心腸去尋起人來度脫。

九四

太上忘言之道,神不得而與,化不得而入,況精氣乎!精氣不得而與,況形之相禪乎!是故不能忘形,非大化之道;不能忘精氣神,非超生之訣,謂其有也,不有則無,皆非太上忘言之道。

九五

虛則入道之門,致靜之要也。致虛存虛,猶未離有;守靜存靜,猶陷於動。致虛不極,有未忘也;守靜不篤,動未忘也。事情擾擾,安能致虛?不虛,安能致靜?不靜,安能清凈?

九六

上仙之學,謂精神凝定,縱能與天地同其悠久,終須敗壞,故舍之而不煉養。昧者謂其荒唐,無有下落。不知精神之外有個大覺海,汪洋澄澈,無有邊表,反觀神明功化,如遊月宮而觀螢光一也。清凈一竅,乃大覺還消息,忘得神機,即透此竅。脫胎換骨,實在於此。

九七

官安吾曰:『眾人之欲,自堯、舜為之,皆天理之流行。堯、舜之天理,自眾人為之,皆人欲之橫肆。』渠曰:『堯、舜在三界外安身,三界內遊戲,飲食男女,皆妙有也。眾人在三界內安身,不知有三界外玄旨,飲食男女皆縱情也。學者見解在天地萬物外,運用在天地萬物內,未超數量,有而難化。渠寄身在天地萬物內,作用在天地萬物外,超於數量,大而能化。

九八

俗種凡胎,根深蒂固,茍不脫胎換骨,是亦世情懷抱,貪求出世玄旨,豈不難哉!

九九

事就是理。有個理,就是煩惱。一切是妄,有個妄,就是煩惱,向止之學也。不管他是理也,不管他妄,只任地等驀直做去,就是無心道人,行所無事,其智亦大矣。

一零零

季文子三思,思之不多,孔子嫌其多。周公之仰思,思之多,孟子不嫌其多。蓋以學是不當思思之,其事惑,是其思也;非學周公,是當思思之,其理明,是其思也。是學《南詢錄》所記渠言如此。渠亦如此,學亦如此也。自透關人視之,謂渠在世界外安身,世界內遊戲,一切皆妙有也。未透關人視之,謂渠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內,一切皆縱情也。其所以顛三倒四,世情中頗有操守者,尚不如此,安能免人之無議也?嗚呼,以幻修幻,就鬼打鬼,猶未離有,而況其著意如此者哉!

一〇一

渠自贊:質直似宋儒者,風流同晉世人豪,飄逸類唐人詩思,趨向在羲皇之上,以天地萬物為芻狗,以形骸容色為土苴,七情六欲聽其使令,一顰一笑是其變態,做出來驚天動地,收回去斂跡藏蹤。不在於人,不在於天,象帝之先。

一〇二

學問妙訣,只當在虛上理會。虛則清靜,漸入真道。若有心致虛,虛亦難致。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致虛之訣。故曰活潑潑而無所思,心之虛也;退怯而無所為,誌之弱也。

一〇三

論孔子者,謂一落畫相,後天易也,未超數量,而有終窮;不如老子谷神不死,猶為超絕,安有孔子聰明睿智,不能窮神知化,弗透仙佛玄關者也?蓋其立教,只得如此。

一〇四

老子以神立教,致虛極,守靜篤,養神之功也。虛則離有,靜則離動。致虛忘虛,致之極也;守靜忘靜,守之篤也。是謂忘精神而超生,不求精氣之凝,自無不凝也。可以長生,可以化形,與天地同悠久。後人不通此竅,在精氣神上搬算,安爐立鼎,采取黃芽白雪為長生之術。蓋未能忘形,安能入神?未能忘神,安能超生?神也者,假元明真心而生,故能通天徹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穿山入石,水不能溺,火不能焚,神通變化,妙不可測。論老子者,謂神有耗散,隨機而轉,俱非常住真心,而有變滅,不如佛之明心見性,是謂金剛不壞身,安有老子神明洞達猶龍也。不能通佛,關竅超出三界之外也,蓋其立教,只在如此。

一〇五

陽明振古豪傑,孔子之後一人而已。其曰『乾坤是易原非畫』,示人以無相玄宗也。曰『心性何形得染塵』,示人以本覺元凈也。曰『只是良知更莫疑』,示人以學問關竅也。

一〇六

學問有教有宗。宗者,宗旨也。別是一條超然直路,與教不相關。由教而入者,便有階級,何由超悟也?

一〇七

宇宙中一切有形有色皆為五行造化管攝,不得自由。蓋以一切皆是五行造化作成,故五行造化得以播弄富貴福澤,困窮拂郁,壽倡夭折,種種不同,皆所以播弄之也,茍於其中欲超出五行造化之外,得大修歇,得大安樂,豈易易哉!

一〇八

渠三十年前,深懲有身之苦,憫百歲光景不多,炙霜煩惱,無一夕之安。故奮誌以求出脫,精神命脈盡屬於此,已非一朝一夕之故。性命真竅,一旦豁然,無不了了。今也身在五行造化之中,趣在五行造化之外,但以涵養未至,造詣未深,時候未到,便不得解脫作個自由人,大事未明,如喪考妣。渠豈縱欲偷安放肆而不知檢也?習陋未盡,少有一毫顧念,即墮小乘見解。見得有欲,則見得有理。煩惱場中,了無出期,作了一個小人常戚戚,依舊為五行造化管攝,不得自由。君子之坦蕩蕩也,斷號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

一〇九

渠自己亥年禮師,良知之學不解,入青城山參禪十年。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妙理。當時不遇明師指點,不能豁然通曉,早登彼岸,由是遍遊湖海,尋人印證。癸丑年,抵浙江湖州府天池山,禮月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是第一機。』渠遂認現前昭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廬山禮性空,聞無師智,於裴仙聞說沒有甚麽,任麽便是,始達良知之學,同是一機軸,均是認天機為向上事,認神明為本來人。延至戊午年,居酆州八載,每覺無日新之益,常有疑情,及聞三公,俱不免輪回生死,益加疑惑。癸亥,復江西,居象城,遊石蓮洞。返酆,多事抵牾,遂動天臺之思。甲子九月,終入黃安,流浪半載。乙丑正月,劉明卿接家避嚴霜之威,另居一室供養應時。又有鄧慶善待,頗得安妥。油油然有潁悟之機。遷居耿楚倥茅屋,林柏壹送供安養,兩月始達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天地先的,水窮山盡的,百尺竿頭外的,與王老師差一線的,所謂無相三昧,般涅盤,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語,常住真心,與後天事不相聯屬。向日在雞足山所參人情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妨誤二十余年,幾乎不得出此苦海,南柯夢中幾無醒期。渠在茅屋聞雞啼犬吠,兩次證入,閑人雜擾。四月五月,入南塘山中,劉明卿送供。楚倥令人奉侍,頗幽居。一日,坐北窗得定,自然淡然無嗜,怡然自如,寂然清虛,猶為祝應龍妨誤,不得大徹。十月二十日,復河南光山縣蓮花堰,官安吾逐講究,學解益明,塵勞中,難以了事。丙寅上元,麻城人朱子欽蠱惑至家,因小嫌構成大院大怨,見小利大事不成。二月十日,過探朱公贊。二十五日,復官安。渠之學,日漸幽深玄遠,如今也沒有我,也沒有道,終日在人情事變中,若不自與;終日在聲音笑貌中,亦不自知。泛泛然如虛舟漂瓦而無著落,心之虛也,自不知其虛;心之靜也,自不知靜。凡情將盡,聖化將成,脫胎換骨,實在於此。

一一〇

寄淮翁書雲:『凡可思議的,皆動作。凡動作,皆陰靈。精神魂魄皆動作,縱能生機變化,靈通萬狀皆陰靈,渾是一團陰氣造化耳。三界皆陰宅,天地萬物皆陰靈,一毫陰氣不盡,不得解脫。飲食男女,一切世間出世間染凈等垢,與一切玄思妙解,皆陰靈,少有一毫不出,難出陰司。此所以陰靈難入聖也。知性命之為重,猶眷戀於他岐,是謂不知務也。茍能一切勘破,豈偶然哉!千古聖人命脈,不是這等人,不能承受。珍重!』

一一一

寄葉應期書雲:『聞尊閫喪後,尊堂仙遊重喪之變,人情甚不堪,故曰:「維予小子,未勘家多難。」不知功當此之變,何如以自度?孔子之於回疏之也,哭之慟,人不以為嫌;子夏之於子戚之也,喪其明,至今為笑。孔子有安身處,故能撒手哭之慟,何妨?子夏沒安身處,故少縱然便有利害。公安身立命在何處?倘泛泛然有個學問念頭,於既死全不動念,逆天背理,莫此為甚。不惟不足以言學,反為名教中罪人。事外無理,亦無學。舜之號泣於昊天,即學也。使舜當時有個學問念頭,安能號泣?若舜也,是謂盡心,是謂知性,是謂知天。機會之際,吃緊若此,不可容易放過。』

一一二

淮翁書雲:『天下之數無窮,皆起於一。自古善美者,未有舍一而得無窮之數,無不統之曰。』又曰:『自夫子授受以來,不明「一貫」之旨者固多,未有敢以天機擬之者,今指為天機則不明「一貫」之旨甚矣。既不明「一貫」而曰可畫,豈不誣聖人哉!聖人凝然不動,道體自如,其應跡莫非天則,然其萬事而無情,機不足以言之矣。』渠答曰:『一統天下之數之根,生是死之根。此孔子精一之傳,即太極是生天生地生人物,生萬事,無不是這個「一貫」之(旨)。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均共得天數量之理一則根本而已。到此地位議已露機緘,已是可以測度,可以想相,伏犧畫一卦一以象乾,乃統天也,非天機乎?機也者,機軸也。一切卷舒運用,皆是他造化,其德亦幽玄。古今學者脫不得這種頭巾氣,都要與他整理門面。說一不是到家消息,便有許多講口。蓋未透無生一竅,平日只識得有生真宰。此之見識,凝結胸中,不得釋然也,安得孔夫子復生?與之極論無生法忍,拔濟千古,生生死死之厄,以療書生跟隨人腳跟之病乎?

一一三

聞道容易,證道難。千古聖人,大經大法,非歷盡辛苦,日久功深,不能成就。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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