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微堂詩集/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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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言古詩

普陀觀潮行

烏乎！普陀之山，乃在東海之東南海南。昔聞金仙隱顯於其間，梯航萬里來相參，今胡湖天寥闃無往還？浩浩天飆飄我出，寇艘遁後恣遊佚。欲往觀潮觀龍觀日出，先見天外颶風吹海立。江潮豎至一線催，海潮橫至如陣排。前陣方送日本至，後陣又自琉球回。天陣地陣相壓摧，龍戰鯨鏖萬古雷。錢唐廣陵何有哉，那數海艘萬炮從天來！梵音洞僧眉尺許，入定廿年枯不語；潮音洞僧雄辯才，能話浩劫滄桑灰。僧言普陀雖島寺，荷夷英夷兩窺伺。台灣舟山割據還，歸帆，輒艤普陀次。炮艘倏若颶潮至，不幹老僧坐禪事。荷蘭夷寇當國初，敕空島寺遷僧徒。沿海徙界三十里，更無漁艇與樵蘇。海水自當廣長舌，供養獨有群龍趨。島民徙盡寇影絕，十載海禁空天吳。舟山地距台灣比，彈丸亦若普陀爾。與以甌脫騷中原，盍棄珠厓界儋耳。清野堅壁令風雷，島寇負嵎堪餒死。又言蔡牽昔進普陀香，香煙正繞寶王幢。樓船奄至李壯烈，寇幾生馘逋倉皇。日本安南創夷敵，詎皆洋炮與洋舶。若無羽扇秉麾人，盡得炮艘亦何益！漁舟梟販盡精兵，誰驅海賊攻夷賊？潮聲汩語塔鈴亟，似和山僧訴胸臆。秦王儻用少林寺，秉拂登壇萬人敵。佛門廣大多英雄，老向普陀空太息。

錢唐觀潮行

世間瑰絕豈有此，江逆飛，海立起。天風刮海見海底，湧作銀濤劈天駛。病者睹之氣皆生，勇者睹之神皆死。如何十萬貔貅夾江峙，但有死氣無生氣。腐儒生不治熙前，掌故撐胸二百年。王師往渡錢唐日，搬烈萬騎不用船。呼風徑渡倏東岸，明兵十萬壘無堅。得無開國乘朝氣，亦如進潮及鋒銳。排山倒海驅天地，那用天吳鼓其勢。潮如行軍有進止，進時強弩射不靡，退時怒鼉鼓不起；潮如陽鳥有朝暮，朝氣羲鞭攔不住，暮氣魯戈揮不復；潮如百物有壯老，少壯春雷草怒芽，老後秋風弩穿縞。越潮方怒吳潮逡，海王莫強天朝昏。子胥枚乘裂肝膽，何如范蠡叱吒生風雲。功成拂袖五湖去，怕見越江潮落痕。蕩桂楫，鼓蘭橈，越女唱，吳兒謳。倒驅江海回暮濤，海風蕭屑江天高。傳語萬古觀濤客，莫觀老潮觀壯潮。

秦淮燈船引

萬古不死秦淮月，千年不竭驪龍血。誰幻江城作蜃樓，誰化暑宵成貝闕？直把蒼茫萬斛愁，浣作江天五更雪。泉落鮫宮萬遊戲，漢佩湘珠千出沒。風軟潮平夜將半，回舟更逐星光亂。卻喜無月燈愈燦，倒翻水底成星漢。畢竟繁華似太平，誰言簫管殊清晏？蕩槳吳儂說向餘，今歲燈船廿載無。廿載以來江漲高，年年夏汛水平橋。闌干浸在波濤底，畫船那得出遊遨。夷船驟至連天漲，夷船退後江不浪。始知水氣兆兵氣，翻以悲餘得歡賞。圩田熟收船價低，驚魂甫定歌喉愴。壓驚齊上秦淮航，犒舊重尋花月舫。有客紫裘腰笛來，穿雲裂石河樓上；有客虯髯醉咽嗚，擊碎唾壺小酒唱。君不見，去年今夕秦淮岸，鵲橋待渡銀河半。炮雷江口震天來，驚得燈船如雨散。圌山已失京口破，火輪撇捩黃天過。燕子磯頭峙猰貐，朱雀航外橫鯨鱷。生長承平聽畫箏，幾聞鐵馬冰戈聲？遊船變作逃船貴，十千未肯出關行。旌旗獵獵古城坳，不見遊舠見不見遊舠見海舠。海舠飄忽如霆電，誰敢聲炮向江皋？二百餘年桃葉渡，七萬里外紅毛刀。十丈長人龍伯國，翻天覆地噴波濤。肯信圍城忽尊俎，一夕干戈變干羽。百萬金繒萬虜歡，十年牛酒千夫舉。傾得蛟宮寶藏完，保障半壁東南土。萊國惟須縱博壺，蘄王那用提金鼓。但看封豕離大江，依然畫祇出橫塘。玉樹重開花月夜，羯鼓寧驚《霓羽裳》。鯨波化作桃花浪，兵氣銷為明月光。阿芙蓉風十里香，銷金鍋裏黃粱場。衣香鬢影天未霜，酒龍詩虎爭傳觴。今夕何夕銀河蒼，萬歲千秋樂未央。惜哉不令英夷望，應歎江南佳麗勝西洋。

金焦行

登金焦，望海潮，海門蕩蕩無夷艘。登金焦，望北固，萬家煙火知何處？我有蒼茫萬古哀，酒酣走上妙高台，江左夷吾安在哉！排厓撼塔西風來。寶刹塔高千百尺，縱觀戰勢如潮勢。二百年來兩壯觀，鄭延平與英吉利。江北火光赤如血，江南濤色黯如墨。炮聲未動濤聲蹙，中有沉沉萬家哭。天塹忽聞南北分，長鯨竟據三吳腹。生長百年老環堵，錦繡湖山宴歌舞。海晏河澄二百年，那信鯨鯢吞士女。守城都統問何人，嗚咽寒濤接牛渚。幸寇不知金石與圖書，不然金山御軸隨天吳，焦山鼎碣歸尾閭。江岸怒濤撼城吼，群夷爭飲捷勝酒。夷酋登臨亦太息：如此金湯不知守！舟山寶山縱絕地，鎮海鎮江復何有！我來醉數六朝山，殘剩蒼茫落照間。海會寺前鄭三寶，曾出此山震夷島；晉江城外鄭成功，曾出此山奪臺彭。白土山前梁化鳳，復驅島寇如卷蓬。若言江左少人物，前朝何故多英雄？若言長江費關鎖，何故先朝歲龍舸？荷蘭萬里貢戈船，扈特陪臣覲煙火。擎天拔地起離宮，回江倒海沸笙鏞。但聞蠲租百萬詔，幾見多壘四郊烽。登金焦，望海潮，海門蕩蕩無夷艘。橫海將軍雄豹韜，防江善後來旌旄，炮台磊落江天高。江天高處御書縣，父老流淚先皇年。

江舟聽雨吟

篷窗一夜瀟瀟雨，盡作夢裏譙樓鼓。鼓中如報兵合圍，號令森嚴刁斗齊。小鬟濃睡呼不醒，花院落子聞爭棋。不知舟人水鳥夢，又認何聲互相哄。醒燈寒白悄無言，惟有岸蘆涼響共。前聲前境盡茫然，天冥地寂江帆重。莫言醒境即皆同，似聞耳畔馬牛風。田翁聞雨起飯犢，畫樓聞雨怨操桐。鄰叟灌花風雨惡，又愁一夕園花落。何處老禪無夢醒，有聲無聲一例聽。疾雷翻江濤震海，寂寞聞根常自在。

雞窗待旦吟

枕中一聲殘夢死，忽然天地上窗紙。上年城南五十年，尚疑丱角書窗催早起。早起人事如魚鱗，人之少壯天之晨。也曾聽此於京國，桑弧起舞殊塒桀；也曾聽此於古寺，暮鼓晨鍾催出世；也曾聽此於江淮，踏霜晨起趨官街。同是雞聲境千異，喚盡塵勞成底事。一更風，兩更雨，念念塵塵若梭杵，百歲催人閱逆旅。三更雨，五更風，重衾恩怨相綍喁，漏盡鍾殘猶夢中。惟有窗前聽雞客，回首雞聲淚於邑。

花前勸酒吟

終日一編不去手，終歲不窺園外柳。柳線黃金春色深，枝上流鶯來勸酒。每歲花開不在家，今春花發如紅霞。阿母攜孫花下戲，簷前晨鵲聲查查。人道《漢書》下酒物，誰道讀書如讀律。劉向黃金鑄不成，奇字子雲徒口吃。花落花開三萬春，何如起舞北堂晨。新婦佳兒各一斗，醉中爛漫皆天真。臣是酒星解上壽，不是花民即酒民。

泰山日觀峰古封禪壇歌

（漢、唐封泰山，皆為圓壇，壇之上為方壇。今基址已夷，惟宋真宗登封壇尚在日觀峰西。石壇方丈許。《岱史》言：洪武初，山中居民得玉匣，內有玉簡十六，乃宋祥符祀泰山后土文。獻於朝，命瘞之。成化十八年秋，日觀峰下雨水衝出玉簡，復馳以獻，命仍瘞舊所。乾隆十二年冬，工人於日觀峰側鑿石，得玉匣二，各緘以玉檢金繩。啟視其一，為祥符玉冊，共十七簡。簡字一行，外用黃縵疊折裹之，見風飛灰。其一未啟，巡撫阿裏袞亦獻於朝。是壇中物已發盡，今但空壇耳。矧漢以前七十二君之題記也哉！）

神仙不到秋風客，金烏曉掛牛山柏。旋磨天地無暫停，茫茫海上桃花核。日觀峰前海日升，曾照當年七十君。照宋照漢兼照秦，六龍萬乘來如雲。來如雲，去如電，從官侍臣俱不見。寶氣既盡荒山空，尚記嵩呼賀封禪。縱使堯鶴軒龍萬古存，俯視茫茫淚如霰。我朝黃屋來向東，高高下下四離宮，天橋六百卅丈穹。不求仙，不告功，不侈金泥玉檢封，但勒御碑萬丈崇，海曦射壁光瞳絪。海雲五色扶桑至，清曉萬靈朝泰帝。（乾隆中，東巡，登泰山，自麓至頂建駐蹕宮四所。其南天門上下道愈狹險，則創為天橋六處，架木疊板紆折而上。凡六百三十有一丈，從官可策騎而登焉。朝陽洞勒御書於壁，名「萬丈碑」。）

岱山經石峪歌

（泰山經石峪磨崖，隸書《金剛般若經》。字大如斗，雄逸高古，與徂徠山水牛洞及鄒縣岡山之《文殊般若經》，如出一手，皆北齊僧安道一所書。有岡山石頌題名可證。慨六朝如此墨王，而世莫知名，但知有羲之姿媚之書，爰歌以紀之。）

石裂天開《般若經》，氣敵岱嶽雄崚嶒。縱橫磊落數十層，上承萬丈瀑濺漰。瀑所衝字漫無形，餘字讓存五百零，椎拓尚帶六朝冰。岡山鄒嶧題名曾，皆出北齊大書僧。象王回顧師吼應，金翅劈海龍出溟。智永懷素慚尹邢，顛狂姿媚皆優伶。筆鋒破石捫有棱，想見願力驅五丁，那數封禪秦皇銘。至今午夜朝百靈，誦經梵唄如殷霆。只恐大地殊谷陵，此石泐壞終難憑。我欲仰空書大乘，以岱為筆天為繒。劫火不侵雨不淋，空中說與諸天聽。捫厓剔蘚股代肱，《大學》、《般頌》紛疑騰，滄桑何必麻姑矜。高山流水和璁琤，如辟伯牙鼓泠泠。斜陽入林影鬅鬙。隔溪山鬼風谷應，嗟哉歸去行勿兢。（明人萬恭摩厓勒記，稱此經之上，有書《大學》聖經壓之者。遍尋無有，惟上勒《周頌·般》一章，不解其故。及讀趙國麟詩注，云少時遊此，見《大學》，字徑三寸，尚可讀，今再遊，已無一畫。蓋水石磨滅久矣。至徂徠之陽光化寺所存冠軍將軍梁甫令王子椿石刻後，尚有「武平元年僧真造」之語，則彼亦僧書，而王子椿特刻碑之人，猶岡山之經主韋子深，而書僧則安道一也。或並以兩《般若》皆為王子椿書，尤無稽焉。）

元祐黨籍碑歌

女真兵未渡混同，列星下照朝元宮。磊磊姓字化為石，石裂霆震歸太空。猶有崖壁留其蹤，星宿森羅捫有鋒。烏乎鴻蒙泄光嶽，元氣茫茫神鬼鑿。千年鬼嘯真仙厓，猶思文母不可作。萬人擁馬溫公來，萬里東坡海外回，伊川博帶經筵開。三公袞袞濟時出，遂尊三公作黨魁。後黨忽至前黨竄，紹聖力翻元祐案，宣和復取惇珪勘。再變三變局浮雲，群臭群芳事星漢。君不見，汴城閉，言路開，童貫斥逐楊時回，公論明赫尊風雷。風雷未竟霾雺起，又見汪、黃蹙宗、李，又見秦、湯排趙、史（趙鼎、史浩），又見慶元黨禁豐碑起。

廬山王文成公紀功碑歌

儒生倉卒神用兵，近代豪傑惟文成。豈知未平逆藩先平贛，上遊地險兼兵勁。用之上遊有深意，中書指畫惟王瓊。不然安得羽檄一遄征，遠近響應復會城；不然逆藩長驅逼南京，安得反顧旋其營？外賊已平內患亟，伍參正掌羽林兵。誰知九華宴坐夕，難于彭蠡指揮晨。太祖鄱湖平友諒，尚未京觀屍鯢鯨。公族行誅例慘澹，疆臣職合掃欃槍。如何叔子峴山石，竟擬中興《浯溪銘》。勳勞至大不矜伐，曹彬、謝安戒滿盈。豈有文成道德士，亟思表襮镵崢嶸。明季中葉患尾大，爪牙覬覦強宗盟。高煦、寘鐇迭蠢動，肘掖覬覦奸雄萌。況茲外患由內蠹，覆轍幾同土木營。特垂炯戒於川嶽，豈徒戰伐侈勳名。勳名總由定力致，圍棋羽扇觀平生。欲知破浪掣鯨手，請聽雲濤鏖怒聲。

送李希蓮、陳雲心、何積之歸郴州（少作）

我所思兮在嶽陽，欲往從之湘水長。鯉魚既去琴高逝，安得馭風驂鸞凰。君不見，祝融紫蓋參天起，霞珮乘雲二三子。一語眷然骨肉親，拂衣便辭楚江水。我有蒼茫萬古愁，欲起靈均訴澧芷。是時八月湖水平，湖流倒入湘口扃。西風正驅夢澤雲，欲離復合合還並。飄蘋離合休相吊，漁樵事業還須劭。王道千秋寂釣耕，行藻自古登廊廟。宣室他年問鬼神，定向長沙起年少。

大雪行（少作）

夜風吹天天忽冥，虛空粉碎天無聲。萬山清晨一驢征，寒光逼驢驢不行。山埋壑塞森槎牙，萬溪蜿蜒如小蛇。此時有天無大地，惟見銀海搖眼花。直擬穹廬蓋大漠，恨無鐵騎追冰車。陰壑虎豹栗不行，西厓定僧鍾不鳴。重簷壓夢千村死，百里無復炊煙橫。盛姬淚滴瑤池冰，穆滿千秋啼玉凝。前林梅花一夜開，客子疑是梅神來，得毋袁安、林逋魂夜回？雪窖冰天何足哀，瓊瑤不壓駑駘才。

毒水取魚歎（少作）

毒龍夜吸西江水，吞盡江中萬魚子。江神夜怒扼龍喉，吐出澄潭半生死。清晨漁父奔驚鹙，舉竿一望童一舟。我來但見寒颼渼，掩群竭澤愁陽侯。君不見，海鯨崔嵬如山誰敢仇！

夜雨行（少作）

誰決嘉陵江水聲，瀉作廬山瀑布雨。半入研池活瘦蛟，半入酒尊快肺腑。忽然迸入筆力中，欲駐不能馳且豎。倉卒不工且快意，酣痛淋漓聊一賈。我敢危坐更有聲，燈胡寒白亦無語。頃刻奔注忽已失，滅跡收聲無處所。雲開暗月照朦朧，疑有腥龍臥空廡。阿香行雨倦戶外，更呼沽酒市龍脯。

海州雲臺山老松歌

龍王出海蒼髯須，怪怪奇奇天下無。得無盤古以前之草書，橫斜亂劈蒼厓枯。近壓百島蛟鼉氣，遠吸扶桑萬重翠，自成海外一天地。松颶琅琅，松濤湯湯，松蓋戰雲雲茫茫。大哉百谷王中有此百樹王，回我浩汽挖穹蒼。夜深霆震百靈死，四山怒裂龍孫子。

《黑龍江將軍打圍圖》歌

八月河冰九月雪，十月天山厚地裂。紇干山頭凍雀死，海東青翅冷如鐵。渥集連天獐鹿肥（「渥集」，一作「窩集」，國語「老林」也），將軍下令大打圍。八旗列陳魚貫進，酣獵兼旬猶未歸。白羽連貫三狻猊，老林突出千年羆（用康熙進哨縱二獅敵二羆事），恍如巨鹿、昆陽師。山獵未饜水獵補，打冰重集撈珠戶。鱘鰉十丈可盈船，鯊魚帶甲可化虎。殺氣遙連長白山，大家痛飲黃龍府。細騎小隊貂襜褕，紅妝馬上縣玄狐。風馳電轉鬥飛捷，笑指新月如彎弧。烏蠟藉履不知凍，雕翎蓋屋似穹廬。人參水灌磨菰粗，使鹿使獒如使驢。獵罷回軍載蒼兕，駝車相屬四百里。講武重勒索倫隊，堂子割牲觀角牴。人人自負曳落河，氣吞萬帳摩千壘。昨宵羽檄赴烏孫，大婦小婦齊餞樽，抽箭仰視天山雲。二百餘年乘王氣，四海無敵遼兵銳。知君畫手思鼓鼙，漢家世出關西帥。

題《東丹王射鹿圖》

東丹有國號人皇，醫巫閭山萬卷堂。瀑布聲中寫射鹿，國人共服書中王。小山壓大山，大山弱無力，渡海風帆投外國。衣冠熏沐賓王家，更賜姓名李讚華。西樓烽火驚邊歲，欲擁東樓作東帝。可惜潞王已斷魂，臨事倉皇失奇計。寧作東丹李讚華，肯似鹽車載帝跂。

澳門花園聽夷女洋琴歌

（澳門自明中葉為西洋市埠，園亭樓閣，如遊海外。怪石古木，珍禽上下，多海外種。其樊禽之所，網其上以銅絲，縱橫十丈，高五丈。其中池沼樹木，飛浴啄息，空曠自如，忘其在樊也。園主人曰委理多，葡萄亞國人。好客，延登其樓，有洋琴如半几，架以銅絲。請其鼓，則辭不能。俄入內，出其室，按譜鼓之，手足應節，音調妍妙，與禽聲、海濤聲隱隱應和。鼓罷，復出其二子，長者九歲，冰肌雪膚，瞳剪秋水，中原未之見也。主人聞予能文，乞留數句，喃喃誦之，大喜。贈洋畫而別。）

天風吹我大西洋，誰知西洋即在澳門之島南海旁。怪石磊磊木千章，園與海濤隔一牆。牆中禽作百蠻語，樓上人通百鳥語，鳥聲即作琴聲譜，自言傳自龍宮女。蟬翼纖羅發芃壒，廿弦能作千聲彈。初如細雨吹雲間。故將兒女幽窗態，寫出天風海浪寒，似訴去國萬里關山難。倏然風利帆歸島，鳥啼花放檣聲浩，觸碎珊瑚拉瑟聲，龍王亂撒珍珠寶。有時變節非絲竹，忽又無聲任剝啄，雨雨風風海上來，蕭蕭落落燈前簇。突並千聲歸一聲，關山一雁寥天獨。萬籟無聲海不波，銀河轉上西南屋。烏乎！誰言隔海九萬里，同此海天雲月耳。膝前況立雙童子，一雙瞳子剪秋水。我昔夢蓬萊，有人長似爾。鞭騎麼鳳如竹馬，桃花一別三千紀。烏乎，人生幾度三千紀。海風吹人人老矣。

香港島觀海市歌

（香港島在廣東香山縣南綠水洋中。諸嶼環峙，藏風宜泊，故英夷雄踞之。營廛舍樓觀如澳門，惟樹木鬱蔥不及焉。予渡海往觀，次晨甫出港，而海中忽湧出數山，回顧香港各島，則銳者圓，卑者矗，盡失故形，若與新出諸山錯峙。未幾，山漸離水，橫於空際，交馳互鶩，漸失巘，良久化為雄城如大都會，而海市成矣。自寅至巳始滅。幻矣哉！擴我奇懷，醒我塵夢，生平未有也。其可以無歌？）

山邪雲，城邪人，胡為兮可望不可親？豈蓬萊宮闕秦漢所不得見，而忽離立於海濱。豁然橫亙兮城門，市廛樓閣兮兼郊闉。中有化人中天之臺千由旬，層層級級人蟻循。龍女綃客闌干捫，珊瑚萬貝填如雲，貿易技巧紛詐諼。商市罷，農市陳，農市散，軍市屯，漁樵耕饁春樹簾，畫本掩映千百皴。旗纛車騎畋狩闐，蠻君鬼伯甲胄紳。合圍列隊肅不喧，但有指麾無號令，招之不語揮不嗔。矗矗鱗鱗，隱隱濆濆，若非天風漸蕩吞，不知逞奇角怪何時泯。俄頃樓臺盡失陂陀存，但見殘山剩樹斷橋隻獸一一漸入寥天痕。吁嗟乎！世間之事無不有，世間之物無不朽，影中之影夢中夢，造化丹青寫生手。王母雙成今老醜，蟻王蝸國爭蒼狗。若問此市有無與幻真，三世諸佛壁掛口。龍宮怒鼓風濤嗔，回頭已入虎門右。

京口琴娘曲

（順治二年，北固山楊公祠壁有女子題詩，自言台州人，衛氏，字琴娘，嫁三月而遭兵難，掠入淮河，乘間逃還，至此死焉。事載邑志。道光二十年庚子，予奉檄浚徒陽河，睹事愴情，詩以悼之。）

山下江濤撼樓櫓，闌干花亞紅禽語。紅禽樓下逐花飛，樓上紅飛墮樓雨。琴娘昔日天台嫁，才名豔絕東甌下。罨畫溪頭並蒂晨，浣紗江畔聯襟夜。鯨鯢唐突雲翻月，蜂蟻登城一旅雪。何意樓頭鳳吹聲，一旦馬上鶯啼血。紅旗閃陣濁河頭，弓鞋破襪清淮流。駝囊瀉灑駝鞍吃，鬼妾呻吟鬼馬愁。蠻氈帳裏蠻弦語，春雁秋鴻亂無序。虯髯莫覓昆侖奴，笳拍欲同青塚女。黑雲壓帳三更夕，星月無光辨巾櫛，偷壕出塹萬死生，縋逃虎口真奇策。野田積水淮南道，日乞窮途夜青草。娉婷秋月缺難圓，爛漫春雲竟誰掃！雲煙ャ厓天如弓，關山不見去來鴻。猿驚雁怯江聲近，鶴寡鸞孀月色濃。北固山頭半城雪，西陵渡口行人絕。冤禽叫下上山雲，鬼鳥啼紅寺門血。阿邪生我阿娘慈，袖中團扇妾郎詩。君生妾死君休問，妾死君生君不知。風風雨雨摩山壁，字字行行帶淚題。豚魚吹浪江生風，雲霓為佩月為容。石帆山下帆來去，魂托帆歸向雁峰。江南遊子青衫客，睹壁題詩共嗚咽。一弔江樓哭君才，再吊江樓諡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