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本水滸傳/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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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古本水滸傳
◀上一回 第三十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雲莊主日中留客 下一回▶

  話說楊雄、石秀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一時興到,貪趕路程,迤邐行將來時,但見坦蕩蕩一條大道,夕陽欲墜,倦鳥投林,四無村落人家,不知投止何處才好?石秀因叫道:「哥哥趕上這一程,俺的肚裡饑餓極了,走不動了,如何是好?」楊雄道:「俺也好生饑餓,肚裡無食,怎能走路!」二人便在道傍坐地,打開包裹看時,吃的東西一點沒有。石秀道:「只也活該,包裹中銀子雖有,卻買不到東西吃,不是走上死路!」楊雄道:「今日月望,若是吃飽了,倒可趕一個夜站。」說罷,二人收拾起身,石秀舉頭望道:「只揀有炊煙的去處走,不怕那裡沒有食宿。」正打量哩,只見林子邊轉出一個漢子,肩上背著一捆柴,慢慢地走過來,口裡唱著道:當頭地網又天羅,前有高山後有河,虎吃心肝狼吃肉,可知世上惡人多!

  石秀連忙搶步上前,走到那漢子當面,唱個喏,叫聲:「大哥請了,俺們今日因貪圖趕路,走到這裡,肚中饑餓了,又尋不到下宿之處,借問左近可有去處安身?伏望大哥指點則個!」那漢子放下柴,把石秀渾身一打量,說道:「這裡左近廟宇和村落都沒得,便有幾處人家,你們外方人也尋不到。」楊雄叫道:「這又難了!」那漢子道:「且勿性急。從這林子右邊兜轉,向西北上走,約莫五七里路,那裡有個大莊院,叫做雲家莊。你們便走那一條路。除了這個去處,再沒有比他近的。」石秀道:「多謝大哥指點!」那漢子笑說不敢,背起柴,徑向一條小徑中走去了。

  當下楊雄、石秀便背上包裹,提瞭哨棒,也顧不得肚中饑餓,發開四條腿兒,徑向西北上走。不一時,走到一個所在,果然是一所大莊院。石秀道:「哥哥,時候不早,且投莊子裡去。」此時天色已昏,月光早上,二人踅至莊前看時,好一個大莊院,莊外一帶林子,三麵包著,隱藏不露,只見莊門內廣場上高搭彩棚一座。一排數十碗紅紗燈,懸掛在棚下四週,燈火通明,與天上月光照耀。棚內左首架起一台,有五七個樂工,在台上吹吹打打。又有數十莊客,都穿著新鮮衣服,走出走進,忙忙碌碌。楊雄喝一聲道:「好大的排場!」石秀道:「原來這家喜事。」二人走入外莊門,踅到彩棚底下,台上吹打正住。石秀緊一步上前,便對一個莊客唱個喏,道:「行路的兄弟二人,今日錯了宿頭,肚裡又餓,欲向貴莊乞頓飯食,借宿一宵。房飯錢依例拜納,明日便行。」楊雄道:「俺們來日早行,伏望方便則個!」那莊客退了兩步,燈光底下,把二人仔細打量一過,說道:「吃飯小事,借宿俺卻不能做主。你們少待,且去稟了太公。」石秀在彩棚底下踅著,又向一個莊客問道:「請問大哥,這裡莊上喜事麼?」那莊客搖頭道:「不是的,不是喜事,卻是禍事。」石秀道:「這又奇了!俺看恁般排場,不是娶親,便是做壽,怎說禍事?」那莊客道:「客官有所未知,這是齋神。俺們這裡叫做雲家莊,莊主雲太公,有個女兒,今年一十九歲,兀自美貌。一日,這小姐去一所廟中燒香回家,忽地發狂起來,有一神道附在身上,自稱金龍黃道大神,因愛小姐美貌,願結良緣。自此日起,這神道便時常來往,和小姐同眠共宿,如同夫婦,小姐兀自推卻不開。這神道好厲害,有時附身降神,有時空中會得說話,他要怎樣便怎樣,你若忤了他,便鬧個家宅不安。自此以後,小姐終日獨處房中,無論誰人,不准走進房門一步。吃的東西,只消放在房門外面,那碗碟兒自會憑空移送進去。」楊雄插口道:「恁地,這是妖怪,哪裡是什麼神道。」那莊客搖手道:「休高聲,提防你的嘴巴!」楊雄道:「他敢打人?」莊客道:「不是麼,前日這裡有個兄弟,因無意中叫得一聲妖怪,憑空吃了幾下嘴巴,把門牙也打落。」楊雄道:「他如此猖獗,何不請法師拿捉,也除了這害物。」那莊客道:「你還如此說,曾經有幾位法師,都在高台上憑空倒撞下地,滿身著火,鬚發燒得精光,性命也爭些兒送掉。」石秀道:「俺不信有這般厲害,若撞見時,至少也吃俺一刀。」眾人聽了,齊聲發笑。只見方才那個莊客走來,叫道:「奉太公之命,請二位進內廝見。」楊雄、石秀跟了那莊客就走,直至堂上。只見正中疊著桌子,兩邊架起一隻豬,一腔羊,桌上供的花果祭禮,紅燭高燒,香煙燎繞。楊雄、石秀見太公立著,便上前唱喏,叫聲:「太公。」太公問道:「二位何來?」石秀道:「告太公,小人王二,這是俺的哥哥王大,山東人氏,一向在外經商。今日因天色晚了,無處投宿,肚中又餓,特來寶莊打攪,明日便行,萬望太公方便!」那太公把二人打量一番,說道:「出門人無食無宿,只也可憐!且請吃了一頓東西,卻再理會。」二人謝了,便放下哨棒,卸了包裹,太公讓他們坐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一大盤牛肉,三五個碗碟兒,兩雙箸;又旋上兩壺酒,拿兩隻盞子,都放到二人面前。楊雄、石秀肚裡餓極,毫不客氣,拿來就吃。石秀偷眼看那太公時,七尺身材,近六十年紀,臉帶愁容,在堂上往來踅著,微微歎氣。吃到中間,石秀起身,問道:「太公,俺看你長吁短歎,一副憂愁模樣,敢是俺們吃了這東西,你有點心痛?」太公搖頭歎氣,只說:「不是。」半晌,石秀再問。太公見問得緊,這才把女兒遇了神道的話,詳細告說出來。石秀道:「太公,齋神也好,又何故張燈結綵,吹打放炮,要如此大排場?」太公歎口氣道:「這都是大神吩咐,誰敢違背。」說著,又指了那豬羊道:「這也是大神定例,每逢月望,都要如此齋供;否則就要降神顯靈,家宅不安。」石秀道:「只如此齋供麼?不是活見鬼。」太公正色說道:「你哪裡得知,等到三更時分,大神降臨享受時,這豬羊會從風中捲去,兀的不令人畏敬!」石秀聽了冷笑。楊雄道:「不差,今日正是月望,每月如此排場,又化錢,又煩勞人,也是一件苦事。」石秀道:「一條狗也不給他吃,看他怎樣?」太公搖頭道:「這可不能,若是觸怒了他,俺的女兒便要大叫大鬧,發狂打人,力大如牛,三五個壯漢也拉她不住,十分怕人。」石秀叫聲:「太公,俺可明白了,這哪裡是什麼神道,這是妖魔作祟。」那太公變了臉色,戰兢兢地說道:「客官住口,仔細觸犯了大神,罪過不小。」石秀大叫道:「怕甚鳥!俺說一定不是正神,今夜偏要見見那妖魔,厲害到怎樣地步?」楊雄道:「他若到此,休教撞了俺們兄弟。」那太公雙手掩了耳朵,只是搖頭。半晌,說道:「二位敢是醉了,你們不曾眼見,自說這般托大話,若真的撞到時,恁地英雄好漢,也沒做手腳。」這時楊雄、石秀談得有勁,將上酒來,只顧篩來就吃,二人都有六七分酒意。楊雄一拍桌子道:「俺們靠這妖神分上,一邊吃酒,外面卻又吹吹打打,怎不樂意!」石秀把楊雄看了一眼。又問那太公道:「太公,你且說,人家撞到妖怪,怎見得沒做手腳處?」那太公聽了一下更鼓,說道:「時候還早,且說與你們聽。自從那大神降臨我家,人家都當作奇事講,不上幾時,遠近都知道了。前日府裡有個姓張的漢子,也因不信那神道厲害,特地趕到俺莊上來,自告奮勇,要和神道拚鬥一下;老漢勸他不住,只得答應了。當夜,他吃得酩酊大醉,手仗一條桿棒,去俺女兒房外叫罵。不想觸怒那位大神,一陣狂風過處,就附在俺女兒身上,從房內直打出外,那人登時沒做手腳,桿棒也吃奪去,打得頭破血流,倒地大喊救命。幸虧老漢苦苦哀求,才饒恕了他,沒傷性命,這可說不厲害麼?」石秀道:「有這等事,那醉漢也太不成材了。」那太公道:「客官休如此說,幸時分尚早,大神不曾降臨,若近三更,老漢便沒膽子告說這些話。」說罷,沒多時,忽地一陣怪風吹到,陰寒刺骨。楊雄、石秀禁不住,也打了幾下寒噤。風過後,只聽得外面吹打,放炮,鬧熱好一陣。只見那太公臉色漸變,疊問二人可曾吃飽?石秀會意,連忙說道:「多謝太公,夠了,飽了。」二人即便罷酒,莊客撤去殘肴,打掃乾淨。又半晌,只聽得打著二更二點,外面又是一陣吹打,放炮,片時寂然。石秀起身來,走到外邊一望,只剩一個空棚,留著幾點零星燈火,哪裡還有半個人影。石秀道:「真個見鬼了。」回身進內,只見那太公臉色更難看,戰兢兢地叫道:「客官,大神快要降臨了,請你們趕緊走避,跟這裡莊客們去歇臥罷;少頃大神降臨,俺合家都要迴避,你們外方人,自應格外留神。」石秀道:「太公自去,俺們兄弟今夜不走,定要看看那妖怪如何模樣。」太公道:「休得如此,這不是玩的,你們若有長短時,老漢如何擔當得下!」楊雄道:「太公放心,俺們便給妖怪吃了,也是自作自受,不干你事。」太公連勸數次,二人不應,只得自去。莊客們也都走的走,避的避,不留一個。

  楊雄、石秀在堂上看一遍,只見有酒、雞、鵝、魚、肉,齋供齊全。石秀道:「東西不少,俺們便充做活妖精,且吃他一飽。」楊雄道:「也得!」二人說笑著,便朝外坐下,把酒篩來自吃,撕著那雞鵝下酒。正吃得有興,猛可的又是一陣怪風吹到,吹得毛髮都豎,寒噤連連,風中雜著怪嘯,如同鬼叫一般,更令人聽了打顫。石秀放下酒杯,叫道:「俺不信真有鬼怪到來。」楊雄道:「兄弟仔細!」這時,只聽得嘯聲更近,似像就在簷下,堂下月色朦朧,堂上邊燈光昏慘,陰森得好不怕人。石秀起身來剔著燭花,瞥見一團黑氣直撲上堂,架上的豬羊自動。石秀叫聲不好,急忙掣刀在手。又叫:「哥哥留神,莫放妖怪搶了豬羊去!」楊雄應聲理會,早跳出座頭,拔刀對準那黑氣砍去,陰風一捲,黑氣散了。二人定睛看時,那豬羊好好架著。楊雄叫道:「這光景可真作怪!」說話剛畢,赤剌剌一聲響,又見一團黑氣,直捲入來。石秀喝道:「大膽的妖魔,敢來這裡沖犯老爺,且吃俺一刀!」只一刀砍去,那黑氣變做幾團,只在堂上旋繞不散。楊雄覷得清切,口裡叫罵,幫同石秀把刀亂劈。兩人兩把刀,一陣子東剁西砍,大叫大鬧,那黑氣漸漸沒了。接著一陣陰風過處,堂上燭光大亮,不見一點怪異,豬羊齋供,不曾缺少一樣。當下二人可也費力,便把腰刀入鞘,重行坐下。石秀道:「哥哥看清麼?妖怪在哪裡,只有一團墨黑的煙氣,不是活見鬼!」楊雄道:「俺自瞧得清楚,想是個黑煙怪?」說著,二人哈哈大笑。楊雄道:「一場鬼打渾,俺又餓了,再來吃酒。」拿起酒壺兒只吃得幾杯,只見雲太公從後堂走出,莊客們也有幾個上來,齊說:「好奇怪,方才鬧的聲音也響。」太公把齋供一看,不由驚叫道:「只也可怪,架上豬羊不曾動得,敢是大神生氣麼?」一個莊客上前告道:「俺方才躲在右邊配房裡,聽得二位客官兀自在堂上,一回兒爭吵廝打,一回兒又哈哈大笑,鬧了好半晌才定。」石秀叫道:「太公休慌,那妖怪吃俺們趕跑了。」太公只是搖頭,莊客們也將信將疑。忽聽得幾聲怪叫,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手仗一條短棒,從後堂直搶出來,逢人便打,見物即毀,如同咆哮猛虎一般。眾莊客驚叫不好,紛紛奔避。那女子放出粗毛的聲音,大叫道:「哪裡的野漢子,偌大膽量,敢來沖撞吾神,今日定須一齊打殺!」雲太公此時早驚倒地上,只顧磕頭哀求。莊客們卻都遠遠躲著,哪敢上來。只見那女子叫道:「你這廝,不合招留野漢子和俺作對,若不看在丈人分上,也須取了你性命!」太公敢說什麼,只有磕頭。那女子圓睜兩目,一掄棒就搶楊雄,楊雄拔刀急架。石秀叫道:「哥哥看仔細,休傷了她!」楊雄便把刀背攔架,覺得棒頭很有分量。那女子見不能得手,棄了楊雄,又奔石秀,石秀叫聲:「來得好!」赤手就鬥。楊雄插了腰刀,忙把太公扶起,送到堂角落裡坐地,太公只是發抖。石秀鬥那女子,不三五個照面,就將短棒奪在手中,女子不由慌亂。石秀喝聲:「妖神看打」,只一棒,把那女子打倒地上。楊雄卻待上前擒她,那女子托地跳起,叫道:「俺道甚人,原來是天慧星在此,今日便看星君分上,吾神去也!」霎時間黑氣就地冒起,瀰漫得眼前烏黑,不見一點燈火之光,又聽得簷下幾聲怪嘯,隱隱遠去。接著便是一陣清風,風過後,堂上燭光明亮,怪異全無,只見那女子倒在地上,沒有一點聲息。那太公一見大驚,連忙叫喚莊客,把那女子抬入內堂而去。半晌,太公出來,對準楊雄、石秀納頭便拜,二人慌忙將他扶起。石秀道:「太公何故如此?」太公道:「方才小女抬進內室,一回子甦醒過來,卻說那大神因懼怕你們,就此高飛遠避,不敢再來了。俺女兒此刻神智清朗,只討茶湯吃,丫鬟等也得進房侍奉,再不吵鬧。她說前日昏昏沉沉,自己沒理會處,如同做夢。見今想起那個妖怪,受了他許多薅惱,不由大哭,老漢出外來時,她兀自未止,這不是已清明麼?」石秀道:「也好!」太公道:「這是天憐老漢,送二位來驅逐妖怪,搭救俺的女兒,恁般大恩如何報答!」楊雄、石秀齊道:「太公休如此說,這不是俺們的功勞,只算得一件巧事。」

  說話之間,天亮了,二人也不再要睡,便向太公辭行。太公一聲不響,只是微笑。楊雄起身來收拾,哪知包裹、哨棒,都已不見。太公笑道:「二位恩公莫慌,包裹,哨棒,好好放在內堂,且待吃過酒食,卻再理會。」楊雄、石秀無法,只得住了。太公吩咐莊客,把兩口豬羊扛到廚下,快煮將來請二恩公吃。有頃,莊客重在堂上打掃乾淨;放好桌子,設下座位,太公讓二人朝外坐了,自己傍座相陪。莊客端上大盤子,大碗,大碟,擺滿桌子,又將上好酒,兩個莊客侍立在傍,太公只教篩酒與二人吃。直吃到巳牌時分,二人又酒酣腹飽,真個要走了。太公上前,說道:「二位恩公容告,你們此番乾了這事,偌大恩德,一點不曾報答,心上如何可安!俺想你們終年在外經商,南天北地,同是棲止,何爭在這時日早晚。老漢欲留你們在此,盤桓十天半月,略盡一點孝敬,伏望承情則個!」楊雄、石秀哪裡肯應,只推有事,要緊便走。經不起太公扣住包裹,哨棒,苦苦相留。說道:「至少也得留待三天五日,倘若不應,老漢又要下跪了。」二人推辭不獲,只得留下。

  楊雄、石秀此番走了猶可,這一留不打緊,卻又鬧出一場大是非來。有分教:善變噁心,只為小人弄舌;恩將仇報,又看大盜揮刀。直教:殺盡奸邪脫羅網,掃清荊棘上徵途。畢竟楊雄、石秀鬧甚大是非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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