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對錄
◎序
隆古聖哲,都俞一堂。龍雲類從,魚水交契,故能翼宣至理。躋世熙平,詩書之文可考也。漢唐以降,此道浸微。然而英誼側席,忠賢遇巷。宣室召問,柏梁和歌。延英之奏禦有呈,崇政之議事不輟,垂之史冊,並為美談。本朝自二祖開基,宣廟嗣統,法宮便殿。燕見非時,內閣平台,幸禦不絕。自後亦複寥寥矣!泰陵銳意修複,無何而龍馭上賓。永陵取法同遊,未幾而朝儀並廢。堂廉迥隔,書日闊疏,溉釜列夤。暌隔已甚,昔以為成規,今以為曠典。故廬陵有諭《對之錄》。長沙有交泰之編,永嘉任丘,別有私紀。學士大夫,時或稱而道之。臣忝非據,渥荷上恩。九年之中,對郊壇、對山陵感思殿、對渾河對毓德宮者,各一對。朝門禦幄者三,大抵敬天勤民,定元良,容直諫,飭邊備諸政事。史官記注起居。貯之東閣,會三殿災,皆毀於火,臣曩從閣中錄得數條。藏之家語雲: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臣為此懼,乃仿光正遺意。輯而存之,為《召對錄》以示子孫,使世世瞻戴頌述,無替墜焉!
大學士臣申時行謹書
萬曆十三年五月十七日戊午昧爽上親禦布素,自武英殿步皇極門,禦暖閣,三輔臣侍,太常寺請詣郊壇致祭。上徒步出大明門,三輔臣隨行,百官皆前導。上數目輔臣使近前,至南郊,上躬禱畢。出禦幄,次召輔臣及九卿諭曰:“天時亢旱,雖由朕之不德。亦因天下有司官貪贓壞法,剝害小民,不肯愛養百姓。以致上幹天和,今後還著該部加慎選用。”臣時行對曰:“皇上為民祈禱,不憚勤勞。一念精誠,天心必然感格。”其屢禱未應,皆臣等奉職無狀所致。今天下有司官果然不能仰體皇上德意著實奉行,臣等當即與該部商量申飭。上曰:“還著都察院行文與他,每知道,務令著實奉行,毋事虛文。”時行對曰:“今後如有不著實奉行,虛文塞責者,容臣等請皇上重法懲治。”上曰:“先生每說的是。”時行又奏言皇上,敬天勤民,真切懇至。臣等不勝仰戴,但聖體勤勞,宜倍加調攝。上曰:“知道了。”將還,近侍請進法駕。上遽麾卻,複步至皇極門禦座。時行等叩頭雲:“皇上小步行禱雨,禮成回宮,臣等不勝欣戴。”上答曰:“先生每辛苦。”時行等對雲:“聖體勤勞,臣等分當奔走。”因叩頭謝。
萬曆十三年五月十九日上視朝畢,退禦暖閣。召輔臣時行等至前,牘授時行曰:“這是陝西巡按御史董子行奏本。”先生每看,時行受牘且披且奏曰:“臣昨日接得董御史揭帖,曾略節看過。其一說撫鎮官當親自巡曆地方,巡撫一年一次,總兵一年兩次。其二說巡撫當久任,責成其三時。”行方檢疏中條件未及言。上曰:“是說方而官。”時行曰:“是說邊方兵備官,宜加優異。其四是說沿邊同知通判等官,宜慎選用。破格遷除其所言多是。” 上曰:“然邊務重大,各撫鎮官不親曆地方,專委那小官下人,多不用心整理。豈不誤事?”時行曰:“聖鑒允當,邊事全賴總兵巡撫整理。若每年巡曆地方,則凡險要修與不修,兵馬齊整與不齊整,都身親目擊。下吏不敢躲閃欺蔽,自能盡心整理。”上曰然。必須親到地方,看某處該修守。某處該設備才好,專靠下人查看不得。時行對言巡撫遷轉,昨蒙皇上以方弘靜任淺不準推升。臣等深服聖斷,著令久任最是。蓋在任年久,不惟其才猷得以展布,便是地方百姓也得相安。上曰然。即有年久的寧可加俸加銜,不可輕易更動。這本先生每將去看來。時行等叩頭謝曰:“皇上留心政務,臣等不勝欣戴。但臣等愚暗,不能仰讚聖明萬一,尤不勝愧悚。”上曰:“今後有政事,再與先生每商量。”時行等複叩頭出閣。臣召對之典。自孝廟而後,久廢不舉。是日朝罷,百官俱北向立候上還宮。忽就暖閣召三臣,即三臣亦不知所以。比奉對出,百官聞狀,無不喜色相慶。謂複見孝廟時盛事,翕然有太平之望矣!
萬曆十三年閏九月初九日上閱壽宮畢。還感思殿。輔臣時行等,迎於道傍。上於馬上回頭四臣,命司禮監太監張誠召入殿門,有頃,上禦東室。召四臣入,既叩頭。上麵諭曰:“朕親閱壽宮禮成,卿等扈從勤勞。卿元輔特賜玉帶一條,羅衣一襲。次輔國玉帶一條,羅衣一襲。次輔錫爵羅衣一襲,次輔家屏口衣一襲。以酬卿等之勞。”時行等奏壽宮吉壤,斷自聖裁。臣等奔走無功,乃蒙皇上非常特賜。臣等不勝感戴天恩之至,因叩頭謝。上複諭雲:定國公文璧彰武伯炳,各扈從有勞。人每賜玉帶一條,羅衣一襲以酬之。卿等傳示。時行對雲:“臣等容即傳示,叩頭出。及門,上遽命中使止之,仍召入東室。”上以部院諸疏授時行等諭曰:“朕看閱壽宮,自有主張,他每原不知風水,如何紛紛來說?”時行等對雲:大穀山原係吉壤,皇上聰明。天縱一經,聖覽自有定裁。但皇上此行,上自兩宮聖母,下至六軍萬姓,無不顧皇上亟賜裁定。近因人言,恐聖心有疑惑,所以九卿諸臣有此陳奏。上曰:“且待朕看定,如何這等忙迫?是甚麼意思?”時行對雲:諸臣之意,不過欲仰聖裁,亦無他也。上意未釋。複以御史柯挺疏授時行曰:“柯挺初說要向簡山,如何又不說了?著他回將話來。”時行對雲:“柯挺初時原有此議,因張邦垣說己亥於景命相妨,所以不敢固執前說。”上複以李植等疏授時行,時行見其疏內有青白頑石語。對雲:“李植等說青白頑石大不是。大凡石也麻頑或帶黃黑者,方謂之頑。若其色青白滋潤,便有生氣,不得謂之頑石矣!”上曰:“李植等原擇三地,二處不堪,其寶山一地,亦可著調外任罷。”時行對雲:“聖裁允當,因請將諸疏持出,票擬進覽。”上曰:“先生每擬票來朕覽。”又諭雲:“朕明日還京。”四臣皆叩頭出。
萬曆十四年三月初六日上視朝畢,退禦暖閣。召輔臣時行等人。因出四臣所上疏。手授時行諭雲:“昨覽卿等所奏,深切時政,著該衙門著實議行。”時行等奏前日天氣昏濁,塵霾蔽空。臣等不勝憂懼,仰惟皇上,祗畏天戒,軫恤民艱。敕諭臣等,句句都是敬天憂民之誠。但臣等愚陋,不能仰承德意。偶有一得之愚,煩瀆聖聽。伏蒙皇上嘉納,不勝感激。因叩頭謝。上複諭雲:“織造燒造,原非得已。既先生每說重的再減去些。近開水田,人情甚稱不便,既百姓不願,不該強行。”時行等奏這水田有說,前者科道官紛紛建議,說京東地方,田地荒蕪,廢棄可惜,相應開墾。京南常有水患,每大水時至,漂沒民田數多,相應疏通。故有此舉。昨御史既說滹沱河難治,宜且暫停。若開墾荒田,則薊州等處,開成已五六萬畝,不宜遽罷。上複雲南方地下,北方地高。南地濕潤,北地堿燥。且如去歲天旱,井泉都幹竭了。這水田怎能做得?時行等對臣等愚意也,隻要開墾荒地,不是要盡開水田。上曰:“荒蕪可開,水田不必做。”時行等對聖裁允當。隻該相地勢,察人情,不可強民。上曰:“先生每將去票來。”時行等叩頭欲起,上複雲:“朕居深宮,外問民情事務,不得周知,還要先生每調停有該說的不時奏來。”時行等對雲:“臣等幸蒙皇上委托,不敢不盡心盡言。”乃退。
萬曆十五年三月十三日上視朝時,聖體初安,百官致詞稱賀畢。上召三輔臣至皇極門暖閣,時行等奏聖躬萬福。臣等瞻睹天顏,不勝慶忭。上曰:“朕偶有微疾,不得出朝,先生每掛心。”時行等叩頭謝。上於袖中出二疏,手授時行。乃主事王德新員外顧憲成疏也。先一日發閣擬票,傳旨欲處二臣。時行等皆擬罰俸。上曰:“如今用人,那一個不是朕主張?二主事肆言,卻說不是朕獨斷,好生狂妄。”時行對雲:“皇上天縱聰明,乾剛獨運。即今朝廷政事,各衙門章奏,無一件不經禦覽。無一事不出聖裁。司屬小臣,不知妄言,原無損於皇上聖德。”上曰:“臣下事君,上也有個道理。他每把朕全不在意,朕非幼衝之時。如何說左右簧鼓?先生每擬的太輕,還改票來。”時行奏雲:“二臣狂妄,罪實難逭。但臣等仰見皇上明並日月,量同天地。區區小臣,不足以褻雷霆之威。即論擬及臣等,寧使臣等受誣蒙謗,不必輕動聖怒。”上曰:“先生每是朕股肱,與別的不同。須要為朕任怨,若隻要外邊好看,難為君上。”時行對臣等受皇上厚恩,雖犬馬無知,也當圖報,敢不任怨。上曰:“他每說話,必有主使之人,著追究出來。”時行對建言的,也有幾樣,有忠實的人,出自己見。不知忌諱者;有愚昧的人,不諳事體。道聽途說者,未必出於主使。語未竟,上曰:“還是沽名賣直的多。若不重處,不肯休歇。前有旨各衙門戒諭司屬,通不遵依,也問他。”時行等,欲再為申解,上遽雲:“先生每便將去改票來時,聖躬新愈。”未耐久坐。時行等不能畢其說,乃叩頭退。是日初見天顏開霽,詞旨甚溫。至語及二臣疏,聲色頗厲,而諄諄亹。玉音琅然,三輔臣退而歎息上之聰明英斷如此。
萬曆十五年八月初三日上禦皇極門,視朝畢,退禦暖閣。召三輔臣入,上曰:“朕見各處奏報災傷,小民不得安生。心甚憂憫,事有關於吏弊,有切於民生的,卿等深思詳議來行。”時行等對臣等竊見近日以來,各處奏報災傷,如陝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蟲。河南一帶,又被黃河衝決,委的災傷重大。皇上聖德方隆,豈宜有此?這是臣等奉職無狀所致。除臣等痛加修省外,伏望皇上深念邦本,少留聖心。上曰:“近來有同官貪墨,不恤百姓。又刑獄多有冤枉,撫按官亦不為伸理。這都傷害和氣。如今懲貪墨,理冤獄是第一要緊的事,著該部院行與在外衙門知道。”時行對有司為民父母,若是貪贓壞法,百姓果然不得安生。若民間果有冤抑不得伸雪,委得有傷和氣。聖見高明,深切利弊民生。臣等不勝仰服,但臣等一得之愚,竊謂今日救荒之政,還有兩件:一是蠲免,一是賑濟。上曰:“雖是蠲賑,有司官多侵克了隻充自己囊橐,小民不沾實惠。”時行對有司有不才的,隻在上官稽察。朝廷恩澤,自不可已。如錢糧出自由地,田地既荒,百姓沒了吃的。如何又辦得錢糧?就日加箠楚,終不能辦。皇上若施曠蕩之恩,大賜蠲免,人心才得少安。如今帑藏空虛,經用不足,蠲免固難輕議。然古人有言,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目前雖不足用,那百姓還在田土,還在一年耕獲,便可出辦錢糧。民皆皇上之民,財皆皇上之財。何憂匱乏?上曰:“災傷須分別輕重,使實惠及民。”時行對以災傷之重輕,定蠲恤之分數。此在按臣核實奏報該部照例施行,聖見允當。上猶諄諄言有司虛應故事,視詔令如故紙。時行奏皇上有此德意,申令既嚴。有司當不敢違犯,臣等尚有賑濟之說,蓋無田無食之民。蠲免所不及者,若不加賑恤,則餓死道路。趁食他方,強暴之徒,起為盜賊。上曰:“有司刻剝百姓,百姓急了,怎得不做盜賊?”時行對為今之計,須查各處倉庫,見貯銀穀,或散與穀子,或煮與粥吃,亦可救旦夕之命。賑濟也不容已!上曰:“先生每到閣有該行的議擬來行。”時行等又奏蠲賑事情,若出自臣下所請,則恩歸於下。惟是皇上獨斷,則思出自上,人心必然感悅。容臣等撰擬手敕,上請聖裁施行。上曰然。時行等乃叩頭退。
萬曆十六年九月九日駕幸大峪山,臨閱壽宮。明日,循西山,逾石景,至渾河。有頃,中官飛騎傳詔趨召臣時行,臣國臣錫爵及定國公臣文璧臨淮侯臣言,恭見於渾河幄次,時行等叩頭畢。上起觀河流,河水迅急,中流架木為梁。上指河水,顧時行等曰:“此河洶湧如是,聞黃河數決為民害,當亦同之。”時行對曰:“此滹沱河正流,發源桑幹,從塞上入內地數百裏。出琉璃橋,或遇水漲,時有衝決。若黃河則其流更遠,其勢更大。無論前代,即本朝亦屢屢潰決。不惟居民受害,每至漕運梗塞。故國家以治河為第一要務。”上曰:“經理河務,須在得人。”時行對今河臣為潘季馴,他在河道。久感皇上拔擢之恩,不敢不盡心任事。上曰:“好著他用心。”時行等叩頭退。因命三輔臣作歌以紀其事雲。
萬曆十八年正月朔甲辰免朝賀。上在毓德宮,召閣臣時行等四臣。入見於西室,禦榻東向,時行等西向。跪致詞雲:“元旦新春,仰惟皇上萬壽萬福,臣等不勝欣賀。”因叩頭又奏雲:“臣等久不瞻睹天顏,下情不勝企戀,恭候起居萬安。”又叩頭。上曰:“朕之疾已痼矣。”時行等對雲:“皇上春秋鼎盛,神氣充盈。但能加意調攝,自然勿藥有喜,不必過慮。”上曰:“朕昨年為心肝二經之火時常舉發,頭目眩暈,胸膈脹滿。近調理稍可,又為雒於仁這本肆口妄言,觸起朕怒,以致肝火複發,至今未愈。”時行等奏聖躬關係甚重,祖宗神靈,兩宮聖母,皆憑藉皇上,當倍萬珍護。無知小臣,狂戇輕率,不足以動聖意。上以雒於仁本。手授時行雲:“先生每看這本說朕酒色財氣,試為朕評一評。”時行方展疏未及對,上遽雲:“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若酒後持刀舞劍,非帝王舉動,那是有事。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朕隻因鄭氏勤勞,朕每至一宮,他必相隨。朝夕間他獨小心侍奉,委的勤勞。如恭妃王氏,他有長子,朕著他調護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嚐有偏?他說朕貪財,因受張鯨賄賂,所以用他。昨年李沂也這等說,朕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財,皆朕之財。朕若貪張鯨之財,何不抄沒了他?又脫朕尚氣,古雲:少時戒之在色,壯時戒勇戒鬥,勇即是氣。朕豈不知?但人孰無氣,且如先生每也有僮仆家人,難道更不責治?如今內侍宮人等,或有觸犯及失誤差使的,也曾杖責,然亦有疾疫死者。如何說都是杖死?先生每將這本去票擬重處。”時行等對雲:“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輕率瀆奏。”上曰:“他還是出位沽名。”時行等對雲:“他既沽名,皇上若重處之,適成其名。反損皇上聖德,惟寬容不校,乃見聖德之盛。”時行以其疏繳置禦前,上沈吟答雲:“這也說得是,到不是損了朕德,卻損了朕度。”時行等對皇上聖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上複取其疏再授時行,使詳閱之。室中微暗認字難真,時行稍閱大意。上連語雲:“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時行雲:“此本原是輕信訛傳,若將此本票擬處分。傳之四方,反當做實話了。”臣等前見疏久留中,在閣中私相頌歎,以為聖度寬容,超越千古。臣等愚見,謂照舊留中為是,容臣等載之史書,傳之萬世,使萬世稱皇上是堯舜之君。此乃盛事,複以其疏返禦前。上複雲如何設法處他?隻是氣他不過。時行等雲:“此本既不可發出,亦無他法之。還望皇上寬宥,容臣等傳語該寺堂官,使之去任可也。”上首肯,天顏稍和。因雲先生每是親近之臣,朕有舉動,先生每還知道些,那有是事,時行等對雲:“九重深邃,宮闈秘密。臣等也不能詳知,何況疏遠小臣?隻是輕信訛言,不足計較。”上曰:“人臣事君,該知道理。如今沒個尊卑上下,信口胡說。先年御史有個黨傑,也曾數落我,我也容了。如今雒於仁就和他一般,因是不曾懲創,所以又來說。”時行等對雲:“人臣進言,固是忠君愛國。然須從容和婉,如臣等常時不敢輕瀆,惟事體有不得不言者。才敢陳奏,臣等豈敢不與皇上同心?這小臣臣等亦豈敢回護?隻是以聖德聖躬為重。”上曰:“先生每尚知尊卑上下,他每小臣常這等放肆。近來隻見議論紛紛,以正為邪,以邪為正。一本論的還未及覽,又有一本辯的,使朕應接不暇。朕如今張燈後,看字不甚分明。如何能一一遍覽這等的?殊不成個朝綱。先生每為朕股肱,也要做個主張。”時行等對雲: “臣等荷蒙皇上任使,才薄望輕。不能鎮壓人情,以致章奏紛紜。煩瀆聖聽,臣等有罪。但臣等因鑒前人覆轍,一應事體。上則稟皇上之獨斷,下則付外廷之公論,所以不敢擅自主張。”上曰不然。朕就是心。先生每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運動?朕既委任先生每有何畏避?還要替朕主張,任勞任怨,不要推諉。時行等因叩頭謝雲:“蒙皇上以股肱腹心優待臣等,犬馬猶知報主,況臣等受皇上高厚之恩,敢不盡心圖報?任勞任怨四字,臣等當書之座右,朝夕服膺。”語畢。時行複進雲: “皇上近來,亦進藥否?”上曰:“朕日每進藥二次。”時行等雲:“皇上須慎重揀選良藥。”上曰:“醫書朕也常看,脈理朕都知道。”時行等又雲:“皇上宜以保養聖躬為重,清心寡欲,戒怒平情,聖體自然康豫矣!”時行等又奏雲:“臣等久不瞻睹天顏,雖有芻蕘之見,不能一一陳。今日幸蒙宣召,臣等敢不傾吐。近來皇上朝講稀疏,外廷日切懸望。今聖體常欲靜懾,臣等亦不敢數數煩勞起居。但一月之間,或二三次,或三四次,間一臨朝,亦足以慰群情之瞻仰。”上曰:“朕疾愈,豈不欲出?即如祖宗廟祀大典,也要親行。聖母生身大恩,也要時常定省。隻是腰痛腳軟,行立不便。”時行等又雲:“冊立東宮,係宗社大計。伏望皇上蚤賜裁定。”上曰:“朕知之,朕無嫡子。長幼自有定序,鄭妃亦再三陳請,恐外間有疑。但長子猶弱,欲俟其壯健使出就外,才放心。”時行等又雲:“皇長子年已九齡,蒙養豫教。正在今日,宜令出閣讀書。”上曰:“人資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要生來自然聰明,安能一一教訓?”時行等對雲:“資稟賦於天,學問成於人雖有睿哲之資,未有不教而能有成者。語雲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須及時豫教,乃能成德。”上曰:“朕已知之。”先生每回閣去罷,各賜酒飯一桌。燒割一分。時行等叩頭謝。遂出行,去宮門數十丈許。上複令司禮內臣追止之,雲且少候,上已令人宣長哥來,著先生每一見。時行等複還至宮門,向上跪良久。上令內臣覘視申閣老等聞召長哥亦喜否?時行等語內臣雲:“我等得見睿容,便如睹景星慶雲,真是不勝之喜。”內臣入奏,上微哂頷之。有頃,上命司禮監二太監,謂時行等可喚張鯨來,先生每責訓他。時行等雲: “張鯨乃左右近臣,皇上既已責訓,何須臣等?”司禮監入奏,上複令傳諭雲:“此朕命不可不遵。”有頃,張鯨至向上跪,時行等傳上意雲:“爾受上厚恩,宜盡心圖報。奉公守法。”鯨自稱以多言得罪。時行等雲:“臣事君猶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鯨呼萬歲者三,乃退。司禮入言上,上曰:“這才是不辱君命。”久之,司禮太監傳言皇長子至矣!皇三子亦至,但不能離乳保,遂複引入西室,至禦榻前。則皇長子在榻右,上手攜之。皇三子旁立,一乳母擁其後。時行等既見,因賀上雲:“皇長子龍資龍目,岐嶷非凡。仰見皇上昌後之仁,齊天之福。”上欣然曰:“此祖宗德澤,聖母恩庇,朕何敢當?”時行等奏皇長子《春秋》漸長,正當讀書進學。上曰:“且令內侍授書湧讀矣!”時行雲:“皇上正位東宮,時方六齡,即已讀書。皇長子讀書已晚矣!”上曰:“朕五歲即能讀書。”複指皇三子,“是兒亦五歲,尚不能離乳母,且數病。”時行等稍前熟視皇長子,上手引皇長子向明正立,時行等注視良久。因奏雲:“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願皇上早定大計,宗社幸甚。”乃叩頭出。是日,時行等以傳免朝賀,特詣會極門行禮。忽聞宣召,急趨而人,曆禁門數重,乃至毓德宮。從來閣臣召見,未有得至此者。且天語諄複,聖容和啐。藹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來所未有也。
萬曆十八年七月二十六日乙丑上禦門視事畢。召閣臣時行臣國臣家屏見於皇極門暖閣。上出陝西巡撫趙可懷奏報虜情本,手授時行。且曰:“朕近覽陝西督撫梅友鬆等所奏,說虜王引兵過河,侵犯內地。這事情是如何?”時行等對近日洮州失事,殺將損軍。臣等正切憂慮,伏蒙聖問,臣等敢以略節具陳?洮外邊外,都是番族。番族有兩樣,中茶納馬的是熟番,其餘的是生番。先年虜騎不到,隻是防備番賊,所以武備單弱,倉猝不以堵遏。如今虜王過河,是被火落赤勾引,多為搶番。又恐中國救護他,故聲言內犯。然虜情狡詐,不可不防。上曰:“番人也是朕之赤子,番人地方,都是祖宗開拓的封疆。督撫官奉有敕書,受朝廷委托。平日所幹何事?既不能預先整理防範,到虜酋過河侵犯,才來奏報。可見邊備廢弛。皇祖時,各邊失事,督撫官都拿來重處。朝廷自有法度。”時行等對皇上責備督撫,以不能修舉邊務,仰見聖明英斷,邊臣亦當心服。如今正要責成他,著他選將練兵,及時整理。上曰:“近是督撫等官,平日把將官輕賤淩虐,牽製掣肘,不得展布。有事卻才用他。且如各邊但有些功勞。督撫官有升有賞,都認做自己的功,及至失事,便推與將官,及些小武官,虛文搪塞。”時行等對各邊文武將吏,各有職掌,功罪須要核實。如總督巡撫隻是督率調度,若臨戰陣,定用武官。武官自總兵以下,有副總兵,有參將遊擊守備,各分信地。如有失事,自當論罪。上曰:“古時文臣如杜預,身不跨鞍,射不穿劄。諸葛亮綸巾羽扇,都能將兵立功,何必定是武臣?”時行等對此兩人都是名臣,古來絕少人才,自是難得。臣等遵奉聖諭,即當傳與兵部,轉諭督撫諸臣。盡心經理,以紓皇上宵旰之憂。上曰:“將官也要揀選好的,必謀勇兼全,曾經戰陣的才好。時行等對將才難得,如今都是選擇用的,但是款貢以來,邊將經戰陣的也少了。上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要好的也有,隻是不善用他。雖有關張之勇,也不濟事。時行等對近日科道官建言要舉推將材,臣等曾對兵部說及早題覆,著九卿科道官會同推舉。上曰:“前日有御史薦兩個將官。”時行等對薦的將官,一個是王化熙,曾提督巡捕,臣等親見他也是中常之才,隻宜腹裏總兵。一個是尹秉衡,先年是個好將官,如今老了。上曰:“這不論他年老,趙元國也是老將,隻要有謀略。”時行等對將在謀,不在勇。聖見高明,非臣等愚昧所及。上又曰:“朕在九重之內,邊上事不能悉知。卿等為朕股肱,宜常為朕用心分理。如今邊備廢弛,不止陝西,或差有風力的科道,或九卿大臣前去。如軍伍有該補足的,錢糧有該措處的,著一一整頓。《商書》雲:事事有備無患。趁如今收拾還好,往後大壞,愈難收拾了。”時行等對當初許虜款貢,原為內修守備。外示羈縻,隻為人情偷安,日漸廢弛。所以三年閱視,或差科臣,或就差彼處巡按御史。上曰:“三年閱視,是常差。如今要特差。”時行等對臣等連日正在閣中商議,要推舉大臣一員前去經略,且重其事權,使各邊聲勢聊絡,庶便行事。容臣等撰擬傳帖,恭請聖裁施行。上曰:“還擬兩個來行,已複言款貢事。”上稱皇考聖斷者再,時行等言自俺答獻逆求封,賴皇考神謨獨斷。許通款貢。已二十年,各邊保全生靈。何止百萬?上曰:“款貢亦不可久恃,宋家之事可鑒。”時行等對我朝與宋事不同,宋時中國弱,夷狄強。原是敵國,今北虜稱臣納款。中國之體自尊,但不可因而忘備耳!”上曰:“雖是不同,然亦不可媚虜,虜酋心驕意大,豈有饜足之時?須是自家修整武備,保守封疆。”時行等對今日邊事,既不可輕於決戰,又不可專於主撫。隻是保守封疆,據險守隘。堅壁清野,使虜不得肆意侵掠,乃是萬全之策。皇上廟謨弘遠,邊臣庶幾有所持循。至於失事有大小,情罪有輕重。若失事本小,而論罪過重,則邊臣觀望退縮,虜酋及得挾以為重,又非所以激萬人心。目今尤望皇上寬文法,核功罪。上曰:“如今失事也不輕了。”時行等對賴皇上聖恩,從寬處分。容臣傳示於邊臣,使之感恩圖報。上複問王次輔病安否何如?時行等對臣錫爵委實有病,屢疏求去。情非得已!上曰:“如今有事之時,正宜竭忠讚襄,如何要去?”時行等對皇上注念錫爵,具見優厚輔臣至意,臣等亦知感激。但錫爵連年告病,臣等責以大義,遂不敢固辭。今次病勢果係纏綿,臣等親至其臥內,見其形體羸瘦,神思愁苦,亦不好強留他。上曰:“這等著從容調理,痊可,即出供職。”時行等唯唯,因叩頭奏臣等半月不睹天顏。今日視事,仰知聖體萬安,不勝欣慰。上曰:“朕尚頭眩臂痛,下步不方便。今日特為邊事,出與卿商議。”時行等叩頭奏皇上萬分寶重。上又曰:“聞山西五台一路,多有礦賊嘯聚劫掠,地方官如何隱匿不報?”時行等奏近日聞河南嵩縣等處,聚有礦賊,巡撫官督率官軍驅逐,已解散了。上曰:“是山西地方五台山,因釋氏故知之。”上恐時行等誤以為失事也,複曰釋氏是佛家,曾遣人進香耳!時行等對地方既有盜賊嘯聚,該管官員,乃隱匿不報。其罪不止疏玩而已!容臣等傳示兵部,令查明具奏。遂叩頭出。初上切責督撫,聲色俱厲。及論邊事久,天顏愈和,神采煥發,語亹不休。時行等退而稱難,上留意邊防,益明習政事如此。宗社生民之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