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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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狀
作者:黃宗羲 明末清初
本作品收錄於《黃梨洲文集/05
卷五·傳狀類

會稽章譽持格庵先生家傳,以余為先生同門友也,再拜乞行狀,將以上之史館。先生在崇禎間為一代眉目,豈可令其遺事舛駁零落乎?謹以故所聞見狀之。

先生諱正宸,字羽侯,別號格庵,會稽人也,為道虛望族,祖□,父□,先生為子劉子內侄,從而稟學,為人誠樸近道,深為子劉子之所契許。舉崇禎庚午鄉試,歸至濟寧,聞報,同舟有李科者,先生師也,先生不忍其失意獨歸,偕返而後北轅,明年登進士第,選庶吉士,授禮科給事中。上求治太急,烏程復以功利導之,先生言,伏見陛下洞照群情,有先事為察之哲,鈐束百辟,有以力勝殘之威,登咸三五,有其臣莫及之聖,是以合意者為忠良,睿算者無改變,以至急賦之開釁,錮罪之失情,追往之稔惡,告密之府奸,群心嗟歎,盜賊披猖,求治愈急而愈遠矣。亦惟是語默動靜之間,日求放心,以周孔仁義為必當遵,以管商富強為必當黜,以臣鄰籲咈為必不可厭,以億兆耳目為必不可蒙,謹喜怒之端,灼善惡之別,則太平宏業,自然各得其所,蓋先生之言治,必本於學術,讀者不問而知其為大儒之弟子也。巴縣,烏程之衣缽也。癸酉入相,先生奏彈應熊,剛愎自用,縱橫為習,小才足以覆短,小辯足以濟貪,一旦大用,必且芟除異己,驅除善良,報復恩仇,混淆毀譽,且訛言何所不至?夤緣左右,士論所恥,從此薰心捷足之徒飆馳而起矣。疏入,下獄。馬世奇、王邵為先生過巴縣曰:「章長科此舉,成就老先生為潞公矣。」巴縣艴然曰:「這個皇上,某如何做得潞公?」然上亦不深罪,放還田里。

丙子冬,起戶科,先生言方今大臣持祿養交,刻深難犯,揣摩宮府,張設爪牙,知護一官,小臣習為恬默,冀以自完,盱豫邀求,隨機觀望,知護一身,通國臣僚,盡為聲名利祿,無一人為陛下者。陛下以孤危之身,居臣民之上,受人欺紿,釁兆百出,臣切傷心,大抵為烏程而發。戊寅五月,火星示變,時田貴妃與中宮不協,上久不見中宮,武陵故以田畹進,上疏微及後宮,為給事中何楷所駁。先生亦言火於五德為禮,陛下未嘗以沽名市恩疑大臣也,而大臣揭救,鄭三俊、錢謙益倡為是言,疑陛下甚矣,是謂無禮史辨疏,一曰時局,再曰時局,理玄黃之說,開群枉之門,亦無禮也;朝廷每一番令甲,即增一番徑竇,張檉芳京察不謹,借城工以復銓職,亦無禮也;災異頻仍陛下方發罪己之詔,而李鳳鳴稱善言不可退星,猶揮戈不可卻日,亦無禮也,然則熒惑焉得不垂象乎?時廠衛橫甚,先生又言西廠雖革,而西廠之實尚存,西廠之任雖虛,而昔日把持西廠之人尚在,借云陛下不知,則宮掖之間,肘足之際,尚且迷罔天聽,而況於三輔郡縣乎?上令中官自行回奏,氣勢為之少衰。辛巳,賊陷洛陽,福王被害,上召對群臣於乾清宮,先生奏闖賊從四川來,奏未畢,樞臣陳新甲從旁急應曰:「賊自秦來,不從川來。言至再,督師楊嗣昌奏,流賊九股,已撫其八,隻張獻忠與曹操逃入蜀,闖賊在獻忠一股之內,今從川來,所過地方,不見攔截,則嗣昌之欺君露矣。」新甲表裏為奸,故不禁其辭之暴也。尋長吏垣,先生言治之盛衰,由於言路之通塞,臣為六垣之長,苟一垣不言,一事不言,皆臣之責也。一日召對,上厲聲曰:「言官須是設身處地,奈何苟且塞責?」先生對:設台諫本以求言,寧言不當,無使其畏而不言,願皇上勿生厭薄。宜興再召,悉反前政,引用正人,撤回差榼,停止緝事,蠲租清獄,行間賞罰,朝報夕可,天下仰望豐采,刻期太平,而門多雜賓,性少剛節。先生故宜興之門人也,謂其一時之君子曰:「吾輩當夾持相公,以成就其功名,無徒將順,以為臧氏之美疢也。」會推宣大總督,宜興欲以門生江禹緒陪之,先生不可。塚宰承宜興意,江為正推,先生劾塚宰私易不道。宜興欲起江陵令史調元,先生於其名下注一鑽字,遂止。宜興之起,琢州之力也,宜興無以報之,欲借守琢之功復其冠帶。先生與金光辰、孫晉固執不可,亦中格,且上言,閣臣先格君而後事功可建,亦必先積誠而後君心可格,人主菲薄朝士,必因外庭無一人一事足稱意旨,苟能不與中官作緣,不憑恩怨起見,不以寵利居成功,不以爵祿私親昵,自起皇上敬信矣。宜興雖恨先生,然終先生在朝,形格勢禁,亦不至大段放倒,賄賂如後時也。先生又舉史可法、范景文、孫傳庭、蔡懋德可任司馬。以為國事日壞,皆由司馬之不忠,賄賂不絕,情面不除,推諉不屏,欺朦不破,恩仇不化,軀命不捐,以致刑賞倒置,功罪混淆。臣不知兵,安知人之知兵?所可信者,諸臣夙具肝膽,自矢忠義,愈於蠹國欺君寡廉鮮恥之陳新甲耳。壬午五月,會推閣員,先生與塚宰李日宣、河南道張瑄共事,先推十三人,上命再推,又列十一人。六月辛酉,召對中左門,上怒徇私濫舉,如房可壯、宋玫、張三謨何故得與?日宣對畢,先生奏日宣平日遊移少執持,臣曾有公疏糾之,第此番推舉,實無徇私,即房可壯三人未必果堪輔弼,論其生平,頗知自好。上怒未解,下先生等於獄,遣戍均州。先是,無名子效東林點將錄故智,以二十四氣分配朝官,達之御前,於是閣員兩推所不及者,流言以實之上聰明旁寄,遂以為然。

南渡以原官召先生。上疏:一曰勤學。《春秋》為孔氏要典,宜選方聞之士朝夕進講。高皇帝祖訓,備歷艱難,尤宜時時省覽;一曰辨官。《易》言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其乘時射利,僥幸顯榮,口舌得官者,不宜輕開濫門;一曰肅綱紀。肘腋之間,威令不行,四海生心,今於藩鎮之中,忠勇可任,觀望不前,速宜分別,以就鈐鍵;一曰:正人心。天啟之季,喪心媚逆,餘孽猶存,薰蒸彌甚,今茲附賊,豈緩刑章?又疏:陛下宜皓素帥師,親臨淮甸,聲靈所震,人切同仇而乃不稱行在,粉飾儀文,志在偏安竊恐偏安之業亦未易也。馬相將起阮大铖,舉朝為難,銓衡不敢任其責,欲假中旨起之。司空缺,先以中旨升張有譽。先生封還詔書,不聽。上言:臣於有譽,非爭其人,爭其事也。傳升一途,非所以待正人君子。有譽賢者,未必即受,是用有譽者,乃所以斥有譽也。魏國公徐弘基公疏薦張捷,有旨部議,先生曰何議為?因言勳臣無薦舉文臣例,使其人果賢者,必恥受勳臣薦。舉已而以安遠侯柳祚昌疏遂起大铖。先生言朝廷如此舉動,邸報流傳,第見微臣姓名尚掛仕版,必且相顧驚駭,謂臣負先帝之經綸,負陛下之明詔,負銓選之權衡,負瑣垣之職掌,罪當萬殛,穴地難容,伏望早賜罷斥,以為不忠之戒。蓋先生大指,以親君子遠小人為立國根本,不以小朝廷而少有阿邑,故與群小爭射齗齗,猶冀稍延國命,而無如天生妖孽,非人力之所能為乎?旋以大理寺左丞歸。

江上之役,以先生為吏部左侍郎署部事,事敗,先生溺水不死,自罄又不死,行腳不知所往。吳市抱關,曾幹封事,靈隱續句,以避揚觶,固先生之高致也。先生從子劉子講學,最重風節。余嘗聞其評品人物曰:「太守張有譽、蔡屏周入覲,送監督戶工二部內宮文冊,長揖不跪,天下郡縣,隻此二公。」又曰「關中一細民,與馮少墟講會,從此口不二價,一日過縣治,見學會中二縉紳入謁縣令,愕然曰:『渠亦為此耶?』終身不屑入會。」嗟乎!使先生而首丘念重,當時何以稱此細民乎?

余嘗念陽明之學,得門人而益彰。吾劉夫子之學,尚未大行於天下,由門人之得其傳者寡也。已而思之,彰陽明之學者,不在講席遍天下之門人,而在孤高絕俗之門人,如兩峰、念庵之徒是也。吾夫子之門人,當金石變聲〔1〕,金鉉、吳麟徵、祁彪隹、葉廷秀、王蓍、祝淵死為列星,而先生力固首陽,又參錯於其間,他日追溯淵源以求其學,即無龍溪、心齋一輩,庸何傷?其過陽明遠矣。謹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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