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先生行狀
先生諱偉業,字駿公,姓吳氏。吳為昆山名族。五世祖禮部主事諱凱,高祖河南參政諱愈,父子皆八十有重德,其行事載《吳中先賢傳》中。曾祖鴻臚序班諱南。自禮部公以下,三世皆葬於昆。祖贈嘉議大夫、少詹事諱議,始遷太倉。父封嘉議大夫,少詹事諱琨,以經行崇祀鄉賢祠。母朱太淑人妊先生時,夢朱衣人送鄧以讚會元坊至生。
先生有異質,少多病,輒廢讀,而才學輒自進;迨為文,下筆頃刻數千言。時經生家崇尚俗學,先生獨好三史,西銘張公溥見而歎曰:「文章正印,其在子矣!」因留受業,相率為通經博古之學。年二十補諸生,未逾年,中崇禎庚午舉人。辛未會試第一,殿試第二。西銘公鄉、會皆同榜,文風為之丕變。時有攻辛未座主宜興相者,借先生為射的,莊烈帝御批其卷,有「正大博雅,足式詭靡」之語,言者乃止。授翰林院編修,先生尚未授室,給假歸娶,當世榮之。
乙亥入朝,充纂修官。值烏程柄國,先生與同年楊公廷麟輩,挺立無所附。烏程去,武陵、蘄水相繼入相,先生皆與之迕。先是吾吳有奸民張漢儒、陸文聲之事,烏程實陰主之,欲事刂刃東南諸君子。先生以復社著名,為世指目。淄川傳烏程衣缽,先生首疏攻之,直聲動朝右。丙子,主湖廣鄉試,所拔多知名士。戊寅三月二十四日召對,先生進端本澄源之論,欲重其責於大臣,而廣其才於庶寮,乃昌言曰:「塚臣職司九品,若塚臣所舉不當,何以責之台省?輔臣任寄權衡,若輔臣所用不賢,何以責之卿寺?」言極剴切,上為之動容。已與楊公士聰謀劾史醿,醿去而陰毒遂中於先生。己卯,銜命封延津、孟津兩王於禹州,醿謀以成御史勇事牽連坐先生,會醿死,事寢。升南京國子監司業。甫三日,而漳浦黃公道周論武陵奪情拜杖信至,先生遣太學生塗仲吉入都具橐枿,塗上書為漳浦訟冤,幹上怒,嚴旨責問主使,先生幾不免。庚辰,晉中允、諭德。癸未,晉庶子。甲申之變,先生里居,攀髯無從,號慟欲自縊,為家人所覺,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兒死,其如老人何!」乙酉,南中召拜少詹事,加一級。越兩月,先生知天下事不可為,又與馬、阮不合,遂拂衣歸里,一意奉父母歡。
易世後,杜門不通請謁,每東南獄起,常懼收者在門,如是者十年。本朝世祖章皇帝素聞其名,會薦剡交上,有司敦逼,先生控辭再四,二親流涕辦嚴,攝使就道,難傷老人意,乃扶病入都,授秘書院侍講、國子監祭酒。精銳銷耎,輒被病弗能視事。間一歲,奉嗣母之喪南還,上親賜丸藥,撫慰甚至,先生乃勇退而堅臥,謂人曰:「我得見老親,死無恨矣!」未幾朱太淑人沒,先生哀毀骨立;復以奏銷事,幾至破家,先生怡然安之。嘉議公八十而逝,有幼女,先生為嫁。蓋先生天性孝友,初登第後,嘉議公敕理家事,歲輒計口授食,蕭然不異布衣時,俸入即上之嘉議公,未嘗有私畜也。後析產,與二弟均其豐嗇,舉無間言。
先生性愛山水,遊常經月忘反。所居乃故銓部王公士騏之賁園,先生拓而大之,壘石鑿池,灌花蒔藥,翳然有林泉之勝,與士友觴詠其間,終日無倦色。其風度衝曠簡遠,令人挹之鄙吝頓消。與人交,不事矯飾,煦如陽春。生平規言矩行,尺寸無所逾越。每以獎進人材為己任,諄諄勸誘,至老不怠。喜扶植善類,或罹無妄,識與不識輒為營救,士林咸樂歸之,而於遺民舊老,高蹈岩壑者,尤維持贍護之惟恐不急也。
先生之學,博極群書,歸於至精,有問經史疑難、古今典故,與夫著作原委,旁引曲證,洞若指掌,多先儒之所未發。詩文炳耀鏗,其詞條氣格,皆足以追配古人,而虛懷推分,不務標榜,尤人所難。自虞山沒後,先生獨任斯文之重,海內之士與浮屠、老子之流以文為請者,日集於庭,麾之弗去。一篇之出,家傳人誦,雖遐方絕域,亦皆知所寶愛。雅善書,尺蹄便面,人爭藏弆以為榮。所著《梅村集》四十卷、《春秋地理志》十六卷、《春秋氏族志》二十四卷、《綏寇紀略》十二卷,又樂府雜劇三卷。
先生生於明萬曆己酉五月二十日,卒於今康熙辛亥十二月二十四日,享年六十有三。寢門之哭,學士大夫輒失聲曰:「先生亡矣!一代文章盡矣!」原配郁氏,封淑人,先公十五年卒。先生初未有子,年五十後,連舉三子景、粦、暄,尚齠齔,有成人之志,側室朱氏出也。女九人:淑人出者四,浦氏出三,朱氏出二。先生屬疾時作令書,乃自敘事略曰:「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嚐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裝,葬吾於鄧尉、靈岩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於人。」又敕三子:「若能效陳、鄭累世同居之義,吾死且瞑目。」嗚呼,先生之心事可悲也已!是歲正月旦,先生夢至一公府,主者王侯冠服,降階迎揖,出片紙,非世間文字,不可識,謂先生曰:「此位屬公矣。」十二月朔,復夢數人來迎,先生書期日示之,故豫知時日,竟不爽,斯亦異哉!
湄之先子,與南郭、西銘兩張公為同社,社中惟先生最年少,湄又從先生遊者垂二十年,而受先生之教為深。先生素羸弱善病,輒自言不久。少壯登朝,數忤權貴,獎護忠直,不惜以身殉之。既而陵谷貿遷,同事諸君子皆不免於難以死,而先生優遊晚節乃死,人以為幸,然非先生祈死之本懷也。先生閱歷仕途,雖未嘗有差跌,而其危疑遘會,禍亂薦臻,若天廣而無以覆,地厚而無以載,居恒苦忽忽不樂,拂鬱成疾以死。是諸君子處其易,而先生處其難。千載而下,考先生之本末,其猶將欷歔煩酲、執簡流涕而悲不能自已也。所謂「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湄與修郡邑誌,於先生例當有傳。先生之從子曉以事狀屬湄,用敢捃摭遺佚,附綴家乘之末,立言君子,尚有采於此云。謹狀。康熙十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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