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門被難記略
吴门被难记略 戴熙
庚申二月十二日，忽闻浙省失守，警报旋踵。吾母赁屋葑门外之钭塘也，正在搬徙什物，又得杭州捷音，吾母立意不徙。 四月朔，总督何由常退苏，巡抚徐不纳，遂有大营不支紧报。初三，有败勇无算，或步或舟进浒关，临城，阊、胥两门遂闭。初四晨，阖城顷刻罢市，居民望东而走者填街塞巷。申刻，得抚宪令，沿城房屋限日拆毁，行坚壁清野法，令未行。晚有马总镇者，登城纵火，阊、胥两门外烈焰四起，抢掠大乱，连烧十里许，三昼夜不熄。忽马姓者云：“内有奸细！”竟上马飘然而去。得此疑团，益形惟惑，居民自行防守，合城夜不闭户，燃灯达旦。 日间，闲获奸宄，格杀不少。如是者数日，而城外败勇据有招集，亦踪迹稀少。十一（日）晨，浙提督张由常来苏，随乱兵万计。十二日，街巷鲜人，上台缩手无策。天色昏沉，空中时作怪声，凄然可叹。十三（日）黎明，天气迷漫，如霃如雾。是时，鸡不闻鸣，犬不敢吠。偶见有兵勇者，血面披头，弃号衣遁者，有红黄旗帜，敲门声而远近者。呜呼！不战不守，城遂失矣。大叫杀妖，男啼女哭，倒屣纷然，街衢一变。投河、自缢、服毒、被戕者尸倒填沟，不可胜计。 余遂奉外祖母吕孺人暨吾母、妻子暂避后门外邻家小屋，不敢出声。先是，吴子敬表伯迁居太仓家，子余兄避居常熟，蒋研贻夫子移家金泽，祝赋义表弟挈眷渡海，皆力劝吾母搬避。吾母初意以警报为常，外祖母抱病在床，又恐惊扰，因此延误。而城破之后，更无计筹，至夜不敢起爨，惟以冷粥干饵聊充饥腹。 伏窗隙探见隔岸，贼势咆哮，掳掠奸淫，无所不至。港中男妇老幼溺毙者，堆塞不通，更见焚尸至肠出者。沿途尸横满河，什物、寿器无算。或走避被胁，或装扮化丐、废疾者，亦复不少。其发逆之形状，有穿着妇女衣服者，更有以女裤剪其裆，自头套于身如衣裳着者，种种异状，可笑之至。其抢掠为之打先锋，衣物、粮食、银洋无所不要。择屋之最广华厦居之其间，忠王李在北街拙政园以程、吴两姓宅府之，英王以钮庵潘相府府之，此外各王、各义、各安、各侯均居大厦。丞相等类，督兵仅数十名。徭役之苦，号令听命。 即如余家，自壬子迁苏，各典被兵，产业荡泯，尚有二十万金。吴门之难，吾母以金入井，珠宝首饰分地藏埋。贼先后入宅，被捞搜一尽，吾母未肯舍，而在宅几遇戕害。 余十四日辰刻，被掳至伪丞相熊姓馆中，充小夫六七日，虽肩担背负，不觉重累，非祖宗佑欤？后因书红、黄两大旗，先有韩姓者夺而写之，贼知书法不佳，余即握笔挥之，贼大喜，遂尊余为先生，专职笔墨。馆中有一短发老贼张姓者，性极凶恶，新掳之人，悉归其管，受其辱者，凡皆恶之，余已不属此贼所管。一夜敬天父，众集听令，独张贼不到，遂责以违令，舁来重鞭之，降为众伍，去其权之始也。越半月，伪丞相有弟返金陵，肩舆行李等物需夫役送之，余即派张贼抬轿去讫。馆中之众，悉余管领，二十余日安居无遁者。 其时城中谣言不一，或有我兵进剿之信。贼令尤严，防御更密，城上亦派人常川管守，夜则处处更鼓，通宵不绝声。加高垛墙，添设炮位，筑盖小屋，以为更棚。城门半开，如有护照者无阻难。街衢处处设瞭台，派人居于上，以备警报。城中房屋毁之十有六七，街道一片瓦砾。五月中旬，始没掩埋局收暴露，南濠街民人搭盖茅庐，开设食店，肩挑菜蔬、糕饼等类，价得数倍。时贼众颇有出城买物，方用钱之始也。二十—日夜分敬天父喧令，部兵不许出外掳掠，各馆按部兵之数置备小腰牌，限次早送至忠王府烙印，给与兵丁佩挂为号。 余虽唯唯，而自忖总非久计，逃为上策，况我兵毫无信息，城无克复之期，不乘隙而走，尤何待焉。先余为贼书写，窃取其伪印，缮备护照数纸，暗藏于身，与同掳之四人皆誓死同逃。是夜已三鼓，遂密约逃计，各做红木小腰牌令挂于身，人人可见，不致为疑。夜复派四人，轮流支更，以免熟睡。二十一日黎明，城上督更之小贼回馆熟睡，余众未起。四人遂各持扁担、麻袋，余扮作老贼么（模）样，手持腰刀，胸怀小枪，混充出馆，径向西南而走。是日凤信较紧，葑、盘两门坚闭不开，以为计将无路。直至午后，走至阊门，半扃可出，余遂持护照，称出城打先锋，竟得脱离虎口。、 而沿途贼人往来颇多，余等畏其盘诘，机关破露，遂过渡僧桥，从下塘而行。一路荆棘，直抵枫桥。其南堍适有贼卡在焉，又设计过卡，意欲往观音山投外祖家故亲处，于是不知东两南北，茫然而走。行抵一桥，已断，见隔岸有妇人数辈，疑我为贼，惊惶而走，余即呼唤妇辈，具告细情，方得渡登陴。承村妇言“此地无贼，到前面数武即有白头团练，尔等服色不可前去”等语。余遂将身穿绸农裤换去，幸四人多穿几件在身，枪、刀、麻袋等物亦尽弃之。余心甚怯，求村妇王老太指点而往。 果不及半里，见有百余人持械而来，将我等擒之。余即告以油车桥王老太系亲戚，现被掳逃出，欲往观音山许何德家。于是盘诘至再，方得放走，且告我前面尚有巡团，如遇僧人所领一班，须要小心等语。遂行，将二里许，果遇一班巡团，僧人为首。余急以前情告知乃免。天时将晚，路途未谙，正思维之际，先遇之团巡中有年尊者二人，山原路而回，余与彼且行且询，并具以黎明至今，滴水未饮，枵腹而逃，乃承老者云：“尔等人地生疏，苦累如此，天色已晚，安将投何？”遂招余等至伊团局，在典桥也。乡人因供以饭，盐炒豆下之，颇有孟尝风，相视矜怜。又令薙发，然我等腰无一文，将解衣酬薙人，因逊不受。呜呼！人到此时，一饭一宿，岂易得哉！ 二十二日，即邀局中人陪至观音山，相去不过三里之遥，我等逾岭访故亲许何德家，见面殷勤，彼割鸡买肉，沽酒款待，余心不安。当思昨之一饭，已得之不易，更有今之酒餚，感伤何似。二十三日，大雨。乡人留之，不果，但乞草履，以所着之小衫、兜头，故亲赠以谷黍为路馔。冒雨六十里，泥涂遍体，行抵光福，既无熟人，茫无所向，天色已暮，及忆针灸医生俞姓者，向年为先慈疗肝疾者，因而识认，但不记其名号。街市访问，咸为不知，正在踌躇，忽见墙上有招贴云俞杏林医室在镇之某号寿器店内，遂往访，果见故人也。相叙毕，更衣洗足，供以饭。俞先生居于乡，朝出暮归、属余在店宿，天热蚊负，不能成卧，余只得睡入棺中，上以盖覆，留缝透气，方得安卧。 二十四日，天晴，拟香山之行，俞先生来到，用早膳后，彼为托有回香山者同行。至午后，抵亭子头。该地小有市，至茶坊坐定，所同行者亦系木匠也，代给茶资。约待片时，来送至树里钟祥发处，讵候至已久，竟不复来。天时将暮，我五人寻访可也，既遇则彼此具情，益悉内兄王桐生挈妻女居其同窗顾仲莲家，距树里不远，惟余尚带四人，不能同依。钟姓因与设法制钱八百文，分给四人，并函致俞杏林照应，四人至光福镇暂住，自行谋食去讫。 余遂赴顾家场会内兄王桐生，一见凄惶，相告大哭。时桐生因于城上邃下，跌伤一足，行走尚拐。各具以流离颠沛，并言有租米十石在光福，与我条取米五斗，寄食钟家居十日，终为非计。适桐生为其门下谢某邀迎，其眷属同往穹窿山。彼走我寡，乃欲至常熟投亲也。遂为函致其门下黄兰卿茂才，得助洋一枚，旋据钟祥发托铁匠桃姓者，其本有店开设常熟，余与偕行。 六月七日，同过光福，搭趁便船。不料桃匠年轻时适常熟县周公之妾，避居香山，桃匠与其通信往来，所谓小人得势，凶恶异常。余颇受其辱，时也，命也，惟忍耐而已。及至光福，先遇四人，尚在小本营生，聊以度活而颇慰。桃匠先索余洋，搭趁小船据云至常熟一千二百文，时光洋每元钱一千三百五十文，付船价外，仅剩一百五十文。既登舟，男女老幼四五十人之众。余始而栖于艘，桃匠居于舱，不料炎热难当，复出至艘，逐余至船头，于是日曝夜露。出太湖绕道而行，其时尚见无、常一带火光未息，两夜之间，又是艰危。越日抵常。询知曹一如先生（文澜）已迁居福山，距城三十六里。是夜，在桃匠店中一宿。次晨，直赶福山，谒见一如丈，相待尚优，余以为立脚之地也。次日晨起，两足麻木，不能下地。博泉兄（思溥）系一如丈长梓（子）也，医理本名，言余之劳伤湿热所致，须养息数日。不料寒热交作，正在沉疴之际，一如丈亦患疟，老年尤急，越二日竞辞人世，是六月十五日也。可谓穷途之叹。 七月七日，忽得江阴警报，贼窜扬、沙，距福山仅三十余里，霎时可到，人心惶然，曹氏连夜出殡安厝。其眷属同时他徙，余势不能从，遂欲航海之举，余姨表亲祝氏家徙崇明。次日，博泉助以资二千文。航海行至半途，忽狂风大雨，颠波（簸）不堪，帆桅吹折，舟将覆之。同舟男妇二十余人，惟有啼哭听死而已。余瞑目而卧，在数难逃，任其浪逐半日之久，风色稍定，始将篷木收捞，摇橹进港，各自登陴，俟修整船件。夜则栖宿茅棚，询及此处，是曰苑港，进去三里有市，知常州旧友徐畹荪明府徙居其地，遂访谒之，赠余川资二千文，相叙颠末，越二日开船，至浒通港，唤车渡崇，依栖祝表弟念慈家，更换衣履。然航海经风，病势益增，延医服药，于是心稍安静。至十月杪，病始痊。贼信尚炽，独崇川一邑四面环海，得以无恙。 十一月中旬，复往苏乡探访母信，径至葑门外钭塘地方，为旧妪陆氏之家，询据该妪并未出城，先室王氏即于四月十六日有群妇同至彼乡，为陆妪之族，陆某留之，不数日堕胎，因风发肿，当自针指，苦度以冀家复团聚，寻忧郁成疾，九月二十五日而卒，并无棺殓，暴尸义冢，日久靡腐，无从识认。 逾二日，余返自周庄，趁申江。航船因连日不开，即在舟中宿候，每上岸，见发贼在该庄公然无忌，以为安民之地，各业照常生意。该处伪官有军帅、里帅、师帅之称。黄阿玉系当年著盗，苏城失守遁出，今固居之长，黄冠异服，领带枪船千号，独自为尊。以次又有葛姓者，巢何人，时领眷居于舟，亦为伪官，但不改服，亦不育发，每出从者颇伙，平日常在茶馆与众毛谈戏。余以为奇，自思现在上海防御严密，城门紧急，出入稽查，可谓鼠窜不漏，若辈到时能辨其官乎贼乎。所谓奸细者，类如此耳。 越数日，余方抵沪，将返崇川，而因船不开，在舟宿待，始入城中游视。先自苏乡白荡湾访谒蒋研贻师家，因其世兄宝笙托带致伊外妹祖潘玉泉观察信函。方投书返，经东门大街，突遇葛姓果至，又跟四五人托其顶帽，举其帖包，携水烟袋，二人背负大包，公然而行。余遂怪之，踪迹其后，直至西门萧桃园，其间居人寥落，又迹之入，见有道衔江西南昌府正堂张公馆门条，余亦不获深究。方欲回舟，不意途遇吴县训导储少荃公馆，因与久阔，闯入聚首优容，彼此道慰，遂论及葛贼之事，少荃谓时势使然也。天时抵暮，款留便饭，辞出，返舟已黄昏过矣。及至次早，余在舟卧，隐隐闻叫唤声，起视，则储君之纪使也，启有要事，请余速至公馆，余遂随往。少荃方起，告以昨日所谈之事，夜在道署李友琴幕中谈及此事，以为机之妙遇，大可得功，已会方伯，欲邀入面询。余自为冠服褴褛，恐失礼貌，友琴云：“方伯早知矣，可毋拘泥。”时方伯姓吴氏，杭州晓帆先生煦任苏松太道并臬篆，又掌藩印，一官三绶，可谓极尊。遂进谒，细述识认之原，又将所遇之由告之。方伯嘱余：“如能捕获，可举大功。”遂派阍人督同兵目四五名，随余访拿。至第三日，萧桃园有夏姓者，江都人，系跟随，系茶季员彭菊樽司马之仆，与张公馆邻居，前来通报，见有如是形迹之人已到，可速往认。余适与一勇目在茶馆，随即同往彼处。不多时，果见葛姓自张公馆出来，随同走者有四五辈，我等遂踪之尾。将至杜家湾潘观察门首，余设一计，令勇目招呼，团练局接应，于是人众上前，佯言道宪传请，有事急往。而葛贼居然不改面色，犹言“稍迟即到”，同行有刘姓者，面容略改，其所跟之三四人欲遁去，遂为团练、勇丁所舁。方至道署，门阍纳之，二贼具以衔帖禀见，查葛贼竟是候选知州刘姓者监生也。方伯不见，令送上海县。时邑尊刘明府（郇膏），威风凛凛，民所仰望者。遂传交捕厅软看，明府遂请方伯示。顷刻之间，苏抚薛中丞传方伯、明府同谒，中丞言：“此人现不可动，保全周庄一乡，赖其人也。”明府再三谏而不省，事机遂失。嗣后，方伯亦无可词以对答余，不复见，但嘱其幕中李友琴致送川仪，舍居于源源客栈，向镇洋令李一山司马索旧债，旋传说该贼经此一番，花费不菲，皆南昌府之张公在中丞前讨情得免，张与二贼同乡。于是沪之人民喧传不服，有“中丞私通”之谗言。噫！与人得利，吾仇深矣。殆克复苏州，询悉二贼已为乡人所灭，积薪而焚，其眷属同死于馆之楼上也。余之仇遂绝，其间奔波劳碌，固难殚述，仅记其脱离虎口之颠末尔。 辛酉之秋七月既望，余自中江回瀛，遇谱兄王襄卿，约赴江北。于是月杪复赴申，会其戚董凋梅司马，游十余日，仍返瀛。壬戌四月，始与襄卿、调梅二君渡海至江北，时间邻季父僦居东台之西疃，余即往访，时在端阳后数日也。小住一月，荷夏七日，随同槐卿六妹至兴化，访季姑于李氏。时姑丈书祥，适自盐城归富宁盘典，道经兴化，卧病于北关外，暂居白衣寺之偏屋。余又住十余日，告帮三十金而走如皋。会吴子敬表伯徙居城中南门，余亦住十日，始由毛家镇而渡海，仍返崇川。值章均堂参军奉檄厘捐帮办，荐余厘卡为司票事，总办皖北曹小瀛司马也。越二载甲子，会苏垣克复，余方在沪闻信，即偕友人金某至苏，满目疮痍，情形可慨。寻值友梅季父膺命三廉来函，招余偕往，由是谱兄王襄卿持信告余，遂束装起程。于无锡江尖嘴晚泊，忽遇友梅妹，令余同行，遂过船趋上海，搭趁轮船至粤，佐幕中事，即为余捐纳从九，丙寅五月抵浙。略以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