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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今後所以報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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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今後所以報國者
作者:梁啟超
1915年1月20日

  吾二十年來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吾自距今一年前,雖未嘗一日立乎人之本朝,然与國中政治關系,殆未嘗一日斷。

  吾喜搖筆弄舌,有所論議,國人不知其不肖,往往有樂傾听之者。吾問學既譾薄,不能發為有統系的理想,為國民學術辟一蹊徑;吾更事又淺,且去國久,百与實際之社會閡隔,更不能參稽引申,以供凡百社會事業之資料。惟好攘臂扼腕以譚政治,政治譚以外,雖非無言論,然匣劍帷燈。意固有所屬,凡歸于政治而已。吾亦嘗欲借言論以造成一种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則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吾之作政治課也,常為自身感情作用所刺激,而還以刺激他人之感情,故持論亦屢變,而往往得相當之反響。疇昔所見淺,時或沾沾自喜,謂吾之多言,庶几于國之政治小有所裨,至今國中人猶或以此許之。雖然,呈今体察既确,吾歷年之政治譚,皆敗績失据也。吾自問本心,未嘗不欲為國中政治播佳种,但不知吾所謂佳种者,誤于別擇耶?將播之不适其時耶,不适其地耶?抑將又播之不以其道耶?要之,所獲之果,殊反于吾始愿所期。

  吾嘗自訟,吾所效之勞,不足以償所造之孽也。吾躬自為政治活動者亦既有年,吾嘗与激烈派之秘密團体中人往還,然性行与彼輩不能相容,旋即棄去。吾嘗兩度加入公開之政治團体,遂不能自有所大造于其團体,更不能使其團体有所大造于國家,吾之敗績失据又明甚也。吾曾無所于悔,顧吾至今乃确信,吾國現在之政治社會,決無容政治團体活動之余地。以今日之中國人而組織政治團体,其于為團体分子之資格所缺實多。夫吾即不備此資格者之一人也,而吾所親愛之儔侶,其各皆有所不備,亦猶吾也。吾于是日憬然有所感,以謂吾國欲組織健全之政治團体,則于組織之前更當有事焉,曰:務養成較多數可以為團体中健全分子之人物。然茲事終已非旦夕所克立致。未能致而強欲致焉,一方面既使政治團体之信用失墜于當世,沮其前途發育之机,一方面尤使多數有為之青年浪耗其日力于無結果之事業,甚則品格器量,皆生意外之惡影響。吾為此懼,故吾于政治團体之活動,遂不得不中止。吾又嘗自立于政治之當局,迄今猶尸名于政務之一部分。雖然,吾自始固自疑其不胜任,徒以當時時局之急迫,政府久懸,其禍之中于國家者或不可測,重以友誼之敦勸,乃勉起以承其乏。其間不自揣,亦頗嘗有所規畫,思效鉛刀之一割,然大半与現在之情實相閡,稍入其中,而知吾之所主張,在今日万難貫徹,而反乎此者,又恒覺于心有所未安。其權宜救時之政,雖亦明知其不得不爾,然大率為吾生平所未學,雖欲從事而無能為役。若此者,于全局之事有然,于一部分之事亦有然。是故援“陳力就列不能者止”之義,吁求引退,徒以元首禮意之殷渥,辭不獲命,暫然濫竽今職。亦惟思拾遺補闕,為無用之用,而事實上則与政治之關系日趨于疏遠,更得閒者,則吾政治生涯之全部,且將中止矣。

  夫以二十年習于此生涯之人,忽焉思改其度,非求息肩以自暇逸也,尤非有所憤惡而逃之也。吾自始本為理論的政譚家,其能勉為實行的政務家与否,原不敢自信,今以一年來所經歷,吾一面雖仍确信,理論的政治,吾中國將來終不可以蔑棄;吾一面又确信,吾國今日之政治,万不容拘律以理論。而現在佐元首以實行今日适宜之政治者,其能力實過吾倍蓰。以吾參加于諸公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其實行,亦猶以諸公參加于吾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吾理論也。夫社會以分勞相濟為宜,而能力以用其所長為貴。吾立于政治當局,吾自審雖蚤作夜思、鞠躬盡瘁,吾所能自效于國家者有几?夫一年來之效既可睹矣。吾以此日力,以此心力,轉而用諸他方面,安見其所自效于國家者,不有以加于今日?然則還我初服,仍為理論的政譚家耶?以平昔好作政譚之人,而欲絕口不譚政治,在勢固必不能自克;且對于時政得失而有所獻替,亦言論家之通責,吾豈忍有所諱避?雖然,吾以二十年來几度之閱歷,吾深覺政治之基礎恒在社會,欲應用健全之政論,則于論政以前更當有事焉。而不然者,則其政論徒供刺激感情之用,或為剽竊干祿之資,無論在政治方面,在社會方面,皆可以生意外之惡影響,非直無益于國而或反害之。

  故吾自今以往,不愿更多為政譚,非厭倦也。難之故慎之也。

  政譚且不愿多作,則政團更何有?故吾自今以往,除學問上或与二三朋輩結合討論外,一切政治團体之關系,皆當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師長,最親習之友生,亦惟以道義相切劘,學藝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論、行動,吾決不愿有所与聞,更不能負絲毫之連帶責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見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雖以骨肉之親,或不能苟同也。

  夫身既漸遠于政局,而口复漸稀于政譚,則吾之政治生涯,真中止矣。吾自今以往,吾何以報國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猶有一莫大之天職焉。夫吾固人也,吾將講求人之所以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國國民也,吾將講求國民之所以為國民者,而与吾國民商榷之。人之所以為人,國民之所以為國民,雖若夫婦之愚可以与知乎,而吾國竟若有所未解,或且反其道恬不以為怪。質言之,則中國社會之墮落窳敗,晦盲否塞,實使人不寒而栗。以智識才技之晻陋若彼,勢必劣敗于此物競至劇之世,舉全國而為餓殍;以人心風俗之偷窳若彼,勢必盡喪吾祖若宗遺傳之善性,舉全國而為禽獸。在此等社會上而謀政治之建設,則雖歲變更其國体,日廢置其机關,法令高与山齊,廟堂日昃不食,其亦易由致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夫社會之敝,极于今日,而欲以手援天下,夫孰不知其難?雖然,舉全國聰明才智之士,悉輳集于政界,而社會方面空無人焉,則江河日下,又何足怪?

  吾雖不敏,竊有志于是,若以言論之力,能有所貢獻于万一,則吾所以報國家之恩我者,或于是乎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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