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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蘭河傳/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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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房裡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的打,一夜一夜的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

那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後園。我家的後園四周的牆根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是黃瓜等類會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牆頭了,在牆頭上開起花來了,有的竟越過了高牆爬到街上去,向著大街開了一朵火黃的黃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滿了那頂會爬蔓子的黃瓜了。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乾淨得好像用黃蠟抽成的絲子,一棵黃瓜秧上伸出來無數的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捲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牆頭,窗櫺,到處的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

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裡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於是它們向前發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著那絲蔓就長了,就向前跑去了。因為種在磨房窗根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兩天爬上了窗櫺,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櫺上開花了。

再過幾天,一不留心,那黃瓜梗經過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頂去了。

後來那黃瓜秧就像它們彼此招呼著似的,成群結隊的就都一齊把那磨房的窗給蒙住了。

從此那磨房裡邊的磨官就見不著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張窗子,而今被黃瓜掩遮得風雨不透。從此那磨房裡黑沉沉的,園裡,園外,分成兩個世界了。馮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園以外去了。

但是從外邊看起來,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窗是黃瓜了。

還有一棵倭瓜秧,也順著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頂去了,就在房檐上結了一個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從秧子上長出來的,好像是由人搬著坐在那屋瓦上曬太陽似的。實在好看。

夏天,我在後園裡玩的時候,馮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黃瓜。

我就摘了黃瓜,從窗子遞進去。那窗子被黃瓜秧封閉得嚴密得很,馮歪嘴子用手扒開那滿窗的葉子,從一條小縫中伸出手來把黃瓜拿進去。

有時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問我,黃瓜長了多大了?西紅柿紅了沒有?他與這後園只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關著多遠似的。

祖父在園子裡的時候,他和祖父談話。他說拉著磨的小驢,驢蹄子壞了,一走一瘸。祖父說請個獸醫給它看看。馮歪嘴子說,看過了,也不見好。祖父問那驢吃的什麼藥?馮歪嘴子說是吃的黃瓜子拌高粱醋。

馮歪嘴子在窗裡,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見馮歪嘴子,馮歪嘴子看不見祖父。

有的時候,祖父走遠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磨房的牆根下邊坐著玩,我聽到了馮歪嘴子還說:

「老太爺今年沒下鄉去看看哪!」

有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我故意的不出聲,聽聽他往下還說什麼。

有的時候,我心裡覺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來了,用手敲打著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掛著的黃瓜都敲打掉了。而後我一溜煙的跑進屋去,把這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也一樣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淚來。但是總是說,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聽見。有的時候祖父竟把後門關起來再笑。祖父怕馮歪嘴子聽見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廚子就不然了。有的時候,他和馮歪嘴子談天,故意談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為馮歪嘴子隔著爬滿了黃瓜秧的窗子,看不見他走了,就自己獨自說了一大篇話,而後讓他故意得不到反響。

老廚子提著筐子到後園去摘茄子,一邊摘著一邊就跟馮歪嘴子談話,正談到半路,老廚子躡手躡足的,提著筐子就溜了,回到屋裡去燒飯去了。

這時馮歪嘴子還在磨房裡大聲的說:

「西公園來了跑馬戲的,我還沒得空去看,你去看過了嗎?老王。」

其實後花園裡一個人也沒有了,蜻蜓,蝴蝶隨意的飛著,馮歪嘴子的話聲,空空的落到花園裡來,又空空的消失了。

煙消火滅了。

等他發現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園裡。他這才又打起梆子來,看著小驢拉磨。

有二伯一和馮歪嘴子談話,可從來沒有偷著溜掉過,他問下雨天,磨房的房頂漏得厲害不厲害?磨房裡的耗子多不多?

馮歪嘴子同時也問著有二伯,今年後園裡雨水大嗎?茄子、雲豆都快罷園了吧?

他們兩個彼此說完了話,有二伯讓馮歪嘴子到後園裡來走走,馮歪嘴子讓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園子裡來走走。」

「有空到磨房裡來坐坐。」

有二伯於是也就告別走出園子來。馮歪嘴子也就照舊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樹的葉子黃了,牆頭上的狗尾草乾倒了,園裡一天一天的荒涼起來了。

這時候馮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來了。因為那些糾糾纏纏的黃瓜秧也都蔫敗了,捨棄了窗櫺而脫落下來了。

於是站在後園裡就可看到馮歪嘴子,扒著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驢。那小驢豎著耳朵,戴著眼罩。走了三五步就響一次鼻子,每一抬腳那隻後腿就有點瘸,每一停下來,小驢就用三條腿站著。

馮歪嘴子說小驢的一條腿壞了。

這窗子上的黃瓜秧一乾掉了,磨房裡的馮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馮歪嘴子喝酒了,馮歪嘴子睡覺了,馮歪嘴子打梆子,馮歪嘴子拉胡琴了,馮歪嘴子唱唱本了,馮歪嘴子搖風車了。只要一扒著那窗台,就什麼都可以看見的。

一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拉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雲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的用刀切著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錢。

馮歪嘴子推著單輪車在街上一走,小孩子們就在後邊跟了一大幫,有的花錢買,有的圍著看。

祖父最喜歡吃這黏糕,母親也喜歡,而我更喜歡。母親有時讓老廚子去買,有的時候讓我去買。

不過買了來是有數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麼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邊吃著,一邊說夠了夠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親吃完了也說夠了,意思是怕我還要去買。其實我真的覺得不夠,覺得再吃兩塊也還不多呢!不過經別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著再去買,但是實在話是沒有吃夠的。

當我在大門外玩的時候,推著單輪車的馮歪嘴子總是在那塊大黏糕上切下一片來送給我吃,於是我就接受了。

當我在院子裡玩的時候,馮歪嘴子一喊著「黏糕」「黏糕」的從大牆外經過,我就爬上牆頭去了。

因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牆,因為年久了出了一個豁,我就扒著那牆豁往外看著。果然馮歪嘴子推著黏糕的單輪車由遠而近了。來到我的旁邊,就問著:

「要吃一片嗎?」

而我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但我也不從牆頭上下來,還是若無其事的呆在那裡。

馮歪嘴子把車子一停,於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來了。

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的。

這黏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裡邊燒著開水,鍋口上坐著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裡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蒸。進去買黏糕的時候,剛一開門,只聽屋裡火柴燒得劈啪的響,竟看不見人了。

我去買黏糕的時候,我總是去得早一點,我在那邊等著,等著剛一出鍋,好買熱的。

那屋裡的蒸氣實在大,是看不見人的。每次我一開門,我就說:

「我來了。」

馮歪嘴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說:

「這邊來,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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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黏糕,我略微的去得晚了一點,黏糕已經出鍋了。我慌慌忙忙的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裡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裡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黏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帘。

我想這是做什麼,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帘了,往裡邊一看,呀!裡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裡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裡,女人的被窩裡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黏糕罷,一會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那裡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裡邊,不單有一個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黏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裡,不知他到那裡去了,黏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黏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些蓋上的白布帘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查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麼變動,只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裡泡著一點破布,盆裡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麼變動。

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裡,那小驢還是照舊的站在那裡,並且還是安安敦敦的和每天一樣的抹搭著眼睛。其餘的磨房裡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的在那裡呆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的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的叫著。

我看了一會,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顫,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裡,家裡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進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房裡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

馮歪嘴子坐在那裡,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的摸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的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裡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

「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麼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曲曲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裡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

「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她們就在磨房裡呢!她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裡,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

「爺爺,那磨房裡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

「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裡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

「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的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回頭就跟我說:

「你這孩子當人面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甚麼意思,我問著祖父:

「為什麼不准說,為什麼不准說?」

祖父說:

「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

我想可有什麼難為情的,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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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裡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的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櫃的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乾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沖的嗎!」

「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帳;你是什麼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面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

「我就要叫她們搬的,就搬……」

掌櫃的太太說:

「叫她們搬,她們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麵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麵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敦敦的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

「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麵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的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裡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麵口袋接到手裡說:

「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裡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

「烤暖了,回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裡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裡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麼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裡沒有寒暑表,我家裡是有的。我問祖父:

「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

「沒有寒暑表,那兒知道呵!」

我說: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

「噯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裡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的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煊惑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的也就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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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裡去了。

那小孩哭的聲音很大,好像他並不是剛剛出生,好像他已經長大了的樣子。

那草房裡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這回那女人坐起來了,身上披著被子,很長的大辮子垂在背後,面朝裡,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幹什麼,她一聽門響,她一回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們都叫她王大姐的。

這可奇怪,怎麼就是她呢?她一回頭幾乎是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身就想往家裡跑。跑到家裡好趕快的告訴祖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長的是很大的臉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時候,她的鼻梁上就皺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還是和從前的一樣,鼻梁處堆滿了皺褶。

平常我們後園裡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她就提著筐到我們後園來摘些茄子、黃瓜之類回家去。她是很能說能笑的人,她是很響亮的人,她和別人相見之下,她問別人:

「你吃飯了嗎?」

那聲音才大呢,好像房頂上落了鵲雀似的。

她的父親是趕車的,她牽著馬到井上去飲水,她打起水來,比她父親打的更快,三繞兩繞就是一桶。別人看了都說:

「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好手!」

她在我家後園裡摘菜,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就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

她那辮子梳得才光呢,紅辮根,綠辮梢,乾乾淨淨,又加上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鬢角上,非常好看。她提著筐子前邊走了,後邊的人就都指指畫畫的說她的好處。

老廚子說她大頭子大眼睛長得怪好的。

有二伯說她膀大腰圓的帶點福相。

母親說她:

「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則說:

「喲喲,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幾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問她十幾歲?已經問了不知幾遍了,好像一看見就必得這麼問,若不問就好像沒有話說似的。

每逢一問,王大姐也總是說: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給說一個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看吧,將來看吧。」

隔院的楊家的老太太,扒著牆頭一看見王大姐就說:

「這姑娘的臉紅得像一盆火似的。」

現在王大姐一笑還是一皺鼻子,不過她的臉有一點清瘦,顏色發白了許多。

她懷裡抱著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為好久不見的緣故,我想她也許是和我一樣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開。想要多呆一會又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我就站在那裡靜靜的站了一會,我看她用草把小孩蓋了起來,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實也看不見什麼是炕,烏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綑子堆得房樑上去了。那小炕本來不大,又都叫草綑子給佔滿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個草窩,鋪著草蓋著草的就睡著了。

我越看越覺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鵲雀窩裡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見的告訴了祖父。

祖父什麼也不說。但我看出來祖父曉得的比我曉得的多的樣子。我說:

「那小孩還蓋著草呢!」

祖父說:

「嗯!」

我說:

「那不是王大姐嗎?」

祖父說:

「嗯。」

祖父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聽的樣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燈的下邊,我家全體的人都聚集了的時候,那才熱鬧呢!連說帶講的。這個說,王大姑娘這麼的。那個說王大姑娘那麼著……說來說去,說得不成樣子了。

說王大姑娘這樣壞,那樣壞,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說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大,一定不是好東西。那有姑娘家家的,大說大講的。

有二伯說:

「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房的磨官,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老廚子說:

「男子要長個粗壯,女子要長個秀氣。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扛大個的(扛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著說:

「對呀!老爺像老爺,娘娘像娘娘,你沒四月十八去逛過廟嗎?那老爺廟上的老爺,威風八面,娘娘廟上的娘娘,溫柔典雅。」

老廚子又說:

「那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個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沒見過,姑娘家家的那麼大的力氣。」

有二伯說:

「那算完,長的是一身窮骨頭窮肉,那穿綢穿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個灰禿禿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第二天,左鄰右舍的都曉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來探聽了一番,母親說就在那草棚子裡,讓她去看。她說:

「喲喲!我可沒那麼大的工夫去看的,什麼好勾當。」

西院的楊老太太聽了風也來了。穿了一身漿得閃光發亮的藍大布衫,頭上扣著銀扁方,手上戴著白銅的戒指。

一進屋,母親就告訴她馮歪嘴子得了兒子了。楊老太太連忙就說:

「我可不是來探聽他們那些貓三狗四的,我是來問問那廣和銀號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還是八成?因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來說,他老丈人要給一個親戚十幾萬吊錢。」

說完了,她莊莊嚴嚴的坐在那裡。

我家的屋子太熱,楊老太太一進屋來就把臉熱的通紅。母親連忙打開了北邊的那通氣窗。

通氣窗一開,那草棚子裡的小孩的哭聲就聽見了,那哭聲特別吵鬧。

「聽聽啦,」母親說,「這就是馮歪嘴子的兒子。」

「怎麼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就說,那姑娘將來好不了。」楊老太太說,「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見了,我就問她媽,『你們大姑娘那兒去啦?』她媽說,『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這麼久沒回來,我就有點覺警。」

母親說:

「王大姑娘夏天的時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紅了,她媽說她脾氣大,跟她媽吵架氣的。」

楊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說:

「氣的,好大的氣性,到今天都丟了人啦,怎麼沒氣死呢。那姑娘不是好東西,你看她那雙眼睛,多麼大!我早就說過,這姑娘好不了。」

而後在母親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陣,又說又笑的走了。

把她那原來到我家裡來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來是為了廣和銀號利息的問題,可是一直到走也沒有再提起那廣和銀號來。

楊老太太,周三奶奶,還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裡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王大姑娘壞的。

說王大姑娘的眼睛長得不好,說王大姑娘的力氣太大,說王大姑娘的辮子長得也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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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裡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刮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裡邊採菱角,她自己採的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裡了,就說是她採的。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裡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

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裡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的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的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裡,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裡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那怕針孔那麼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做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回家報告說: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回他報告說:

「他媽的,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裡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面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裡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就說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夠來,就說最低限度來上十個人吧。那麼西院老楊家來十個,同院的老周家來三個──周三奶奶,周四嬸子,周老嬸子──外加周四嬸子懷抱著一個孩子,周老嬸子手裡牽著個孩子──她們是有這樣的習慣的──那麼一共周家老少三輩總算五口了。

還有磨房裡的漏粉匠,燒火的,跑街送貨的等等,一時也數不清是幾多人,總之這全院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下二三十。還有前後街上的,一聽了消息也少不了來了不少的。

「上吊。」為啥一個好好人,活著不願意活,而願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

所以呼蘭河城裡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但在我的家鄉確是這樣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也不趕快的埋,也不趕快的葬,擺在那裡一兩天,讓大家圍著觀看。

跳了井的女人,從井裡撈出來,也不趕快的埋,也不趕快的葬,好像國貨展覽會似的,熱鬧得車水馬龍了。

其實那沒有什麼好看的,假若馮歪嘴子上了吊,那豈不是看了很害怕嗎!

有一些膽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覺。但是下次,一有這樣的冤魂,她仍舊是去看的,看了回來就覺得那惡劣的印象就在眼前,於是又是睡覺不安,吃飯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舊去看,那怕去看了之後,心裡覺得恐怖,而後再買一匹黃錢紙,一紮線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燒了,向著那東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個頭,同時嘴裡說: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這裡香紙的也都打發過你們了。」

有的誰家的姑娘,為了去看上吊的,回來嚇死了。聽說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嚇死的。嚇出一場病來,千醫百治的治不好,後來死了。

但是人們還是願意看,男人也許特別膽子大,不害怕。女人卻都是膽小的多,都是乍著膽子看。

還有小孩,女人也把他們帶來看,他們還沒有長成為一個人,母親就早把他們帶來了,也許在這熱鬧的世界裡,還是提早的演習著一點的好,免得將來對於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訪員曉得了馮歪嘴子從街上買來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於是就大放馮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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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歪嘴子,沒有上吊,沒有自刎,還是好好的活著。過了一年,他的孩子長大了。

過年我家殺豬的時候,馮歪嘴子還到我家裡來幫忙的,幫著刮豬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飯,喝了酒之後,臨回去的時候,祖父說,讓他帶了幾個大饅頭去,他把饅頭挾在腰裡就走了。

人們都取笑著馮歪嘴子,說:

「馮歪嘴子有了大少爺了。」

馮歪嘴子平常給我家做一點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紅黏穀,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裡來吃飯的。就在飯桌上,當著眾人,老廚子就說:

「馮歪嘴子少吃兩個饅頭吧,留著饅頭帶給大少爺去吧……」

馮歪嘴子聽了也並不難為情,也不覺得這是嘲笑他的話,他很莊嚴的說:

「他在家裡有吃的,他在家裡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說:

「還是帶上幾個吧!」

馮歪嘴子拿起幾個饅頭來,往那兒放呢?放在腰裡,饅頭太熱。放在袖筒裡怕掉了。

於是老廚子說:

「你放在帽兜子裡啊!」

於是馮歪嘴子用帽兜著饅頭回家去了。

東鄰西舍誰家若是辦了紅白喜事,馮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話,肉丸子一上來,別人就說:

「馮歪嘴子,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裡有大少爺的是不是?」

於是人們說著,就把馮歪嘴子應得的那一分的兩個肉丸子,用筷子夾出來,放在馮歪嘴子旁邊的小碟裡。來了紅燒肉,也是這麼照辦,來了乾果碟,也是這麼照辦。

馮歪嘴子一點也感不到羞恥,等席散之後,用手巾包著,帶回家來,給他的兒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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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兒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樣,七個月出牙,八個月會爬,一年會走,兩年會跑了。

夏天,那孩子渾身不穿衣裳,只帶著一個花兜肚,在門前的水坑裡捉小蛤蟆。他的母親坐在門前給他繡著花兜肚子。

他的父親在磨房打著梆子,看管著小驢拉著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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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三年,馮歪嘴子的第二個孩子又要出生了。馮歪嘴子歡喜得不得了,嘴都閉不上了。

在外邊,有人問他:

「馮歪嘴子又要得兒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靜著自己。

他在家裡邊,他一看見他的女人端一個大盆,他就說:

「你這是幹什麼,你讓我來拿不好麼!」

他看見他的女人抱一綑柴火,他也這樣阻止著她:

「你讓我來拿不好麼!」

可是那王大姐,卻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蒼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馮歪嘴子說,過後多吃幾個雞蛋,好好養養就身子好起來了。

他家是快樂的,馮歪嘴子把窗子上掛了一張窗帘。這張白布是新從鋪子裡買來的。馮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沒有掛過帘子,這是第一次。

馮歪嘴子買了二斤新棉花,買了好幾尺花洋布,買了二三十個上好的雞蛋。

馮歪嘴子還是照舊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著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個雞蛋,用小筐裝著,掛在二樑上。每一開門開窗的,那小筐就在高處遊蕩著。

門口來一擔挑賣雞蛋的,馮歪嘴子就說,「你身子不好,我看還應該多吃幾個雞蛋。」

馮歪嘴子每次都想再買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親阻止了,馮歪嘴子說:

「你從生了這小孩以來,身子就一直沒養過來。多吃幾個雞蛋算什麼呢!我多賣幾斤黏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裡去串門。馮歪嘴子就把這一套話告訴了祖父。他說:

「那個人才儉省呢,過日子連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燒。要生小孩子,多吃一個雞蛋也不肯。看著吧,將來會發家的……」

馮歪嘴子說完了,是很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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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裡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這一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那滿天紅洞洞的,那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朱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裡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夾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裡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裡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的站著,因為沒有雲,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裡,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麼地方來,飛到什麼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裡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裡去做什麼,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裡有些什麼,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個什麼。站在呼蘭河的這邊,只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里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上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繐子,用一根杆子挑著,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麼,只好像他扛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裡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的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裡,那烏鴉還在天空裡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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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的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分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的活在世界上,他照常的負著他那分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餵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餵他,他不吃,他用調匙餵他。

餵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

「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

「豆腐這麼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

「慢慢的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一天的餵著,越餵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

在別人的眼裡,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這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得不得了了。

他說:

「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

「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只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

「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裡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好像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一般地。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的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麼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麼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裡的黃瓜,那黃瓜三月裡下種,四月裏爬蔓,五月裏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這樣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的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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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蘭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