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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啓 (老舍)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新韓穆烈德 哀啓
作者:老舍
1936年10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蛤藻集

五個亡國奴佔據了金紫良先生的一所三合瓦房。金先生是有個姓名的:作過公安局的科長,和其他機關中科長科員之類的官兒;頗剩下幾個錢,置買了幾所小房;現在就指着幾個房租,過着份不算不舒服的日子。因爲官面上有不少朋友,房客們要是到日子拿不上租金,別管是有意搗蛋,還是實在手裏太緊,金先生會叫巡警們替他講話。在這一點上,金先生在「吃瓦片」的人們裏是很足以自豪,而被稱爲人物的。

可是,五個「蝦仁」硬佔了他一所三合房。他不敢說「亡國奴」這三個字,所以每逢必須說到這個的時候,他把「××蝦仁」的上半截去掉,作成個巧妙而無危險的隱語——「蝦仁」。五個蝦仁佔了他的房之後,他很抱怨自己,爲什麽自己這樣粗心,房子空閒出來而敎蝦仁們知道了呢?他覺得這幾乎全是他自己的錯兒,而蝦仁們——旣是蝦仁們——的橫行霸道似乎是分所當然的。

不過,自怨是無濟於事的。假如金先生在街上被蝦仁無緣無故的敲了一拳,或推了一交,那麽,說聲倒霉,或怨自己不小心,也就算了。白住房子可並不這樣簡單,不能就這麽輕輕的放過去,雖然一聲不出是極好的辦法。蝦仁們佔着他的房子,賣白麵,綁票兒,無所不爲。這未免太「那個」一點。倒不是金先生有意阻止蝦仁們幹這些營生,或是以爲這種營生有什麽不體面;他傷心的是旣然他們經營着這些事業,爲什麽不給他房錢?他們要是沒有個營生,不拿房租也還有的可說;旣是零整的發賣着白麵,又有隨時綁票的進款,怎麽對房租還一字不提呢,他以爲蝦仁們作事未免有點太過火。

他想去要房錢,當然他不便於親身去。他還是得託巡警們。這囘的請託可是很柔和,與其說是請託,還不如說是商量個辦法。跟蝦仁們辦交涉,不比和中國人對付,他體諒到巡警們的難處。他根本沒希望巡警們能滿應滿許的馬到成功,只盼着有個相當的辦法,走到哪兒算哪兒,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假若萬幸朋友們眞有個不錯的方法,要出房租彼此平分也是好的;卽使事情實在難辦,或者因爲半份房錢的便宜,他們也能特別賣賣力氣。

他找了朋友們去。沒想到他們會根本拒絕,不但不願意給他辦理,彷彿連聽這種事也不喜歡聽。意在言外,他們都以爲他是自討無趣似的。就是那半份房租的酬贈也沒招出半點熱心來。金先生心中未免有點不痛快。可是囘到家中一想,他想過點味兒來:這不是朋友們不替他出力,而是他自己太沒見識。比方這麽說吧,他尋思着,萬一這件事傳到蝦仁們耳朵裏去,焉知他們不找上門來把他綁了走,或是一把火燒了他的房!「老金,你好不懂事!」他責備自己。再一想呢,蝦仁們佔據的房很多了,爲什麽別人都一聲不出,偏偏老金長着三頭六臂?想到這兒,他很感激朋友們了,幸而他們多知多懂,沒給他出任何主意。眞要遇上不三不四的朋友,胡說八道一陣,而被蝦仁們聽了去,那纔得吃不了兜着走呢!

不再想這所房子就完了,他下了决心。這種從容鎭靜使他想出妙法。他把其餘的幾處房子都加高了租金。蝦仁們白住了我一所房,他細心的一打算盤,我敎大家每月多拿一點;大家的損失有限,可是我旣不惹蝦仁們生氣,又能不十分在錢上吃虧。對,對的!房客們要是反對,那好辦呀;我治不了蝦仁們,還治不了小蝌蚪們!他覺得這個比喻非常的聰明可喜,自己笑了半天。


有個洋車夫來見金先生。金先生想不起自己有過這樣的親友;卽使眞有過這樣的苦朋友,以他的身分說也不能接見,可是他又不敢不見;在公安局混過差事,他曉得窮人中也有好漢,得罪不得。在他心中,所謂好漢就是胳臂粗,力氣大,蠻不講理。他怕這樣的人。他馬上出來接見這個洋車夫;從地位上說,他覺得自己太謙卑;從力氣上說,他以爲自己是很精明。能夠用勢力壓人,和會避免挨打,在他,是人生最高的智慧。

一看到那個洋車夫,他後悔了。他簡直沒有看見過這麽襤褸,狼狽,洩氣的車夫。這個人有四十上下歲,不高的個兒,一張長瘦的臉,兩隻望天兒眼睛。上身穿着藍號坎兒,汗鹼有五分厚;褲子也是藍的,補着各色的破布,腿上還有兩三個窟窿。赤着脚,張了嘴的破鞋,用蔴繩兒綁着。手裏提着條和地皮同色的小毛巾,敞着懷,肋條一稜一稜的掛着些鮎皮,皮上滋滿了多日的黑泥。

「幹嗎?」金先生堵上鼻子,心裏有一萬個不高興。

「先生!」洋車夫的眼向上翻着,把右手按在胸口上。好像那裏刺着疼似的。

「說話!我不是專爲伺候你的!」金先生雖然是眞生了氣,可是聽着自己的呼叱,心中覺出自己的偉大與身份,而把氣消减了一兩分。他想,就是他和蝦仁們對了面,他們的呼叱也不會這麽雄厚有力。

「先生!在板子胡同,你不是有所房子嗎?」拉車的翻着白眼等金先生來承認這件事;唯恐把事兒弄錯了。

聽到說自己的房子,金先生的心裏有些發亂。是吉是凶,無從猜到,他只好虛爲支應一下:「是我的怎樣,不是我的又怎樣呢?」

「先生!你就救救命吧!」車夫的眼向上緊翻,翻着翻着,落下淚來;一低頭,往前一撲,跪在金先生的脚前。跪下以後,又抬起頭來,滿臉是淚,嘴動了幾動,沒能說出話來。

「到底什麽事啊?你看!快起來!」金先生要拉車夫一把,看他的衣服太髒,把手又縮了囘去。「有什麽話起來說,眞!」

車夫不知怎好的,一邊嘟噥着「救救命吧」,一邊往立起;立起來,深深的嘆了口氣。

「先說明白了,別耍這套『惡化』!」金先生坐下了。

「先生!」車夫的眼淚又從新流下來。「我是個窮人。老婆死了好幾年了。我就帶着大利——今年八歲了——窮混。一天到晚,我去苦曳,別的都是小事,到晚上我得給大利帶囘兩個白麵的饅頭來。我是爲他活着呢。他是我馮家的一條根!白天我去拉車,他就跟着三姨——我老婆的缺心眼的老妹妹——一塊兒玩。每天我收了車,他和老姨兒總在胡同口上等着我,老遠的就叫爸爸,笑得像朵花似的接過饅頭或燒餅去!」他楞了一會兒,彷彿是聽聽有沒有大利的笑聲。「昨天,我收了車,也就是有四點鐘吧!買賣不錯,所以早收了會兒,還給大利買了包醬肉——孩子老吃不着個葷腥兒;胡同口上沒有他,也許想不到我囘來這麽早,我心裏說。到了家,老姨在屋裏哭呢。問她什麽,她只管搖頭。她自幼就缺心眼兒。我出來一問街坊們,他們誰也沒親眼看見,可是都說必定是敎板子胡同的人們給綁了去。我不大信。他們綁小孩是眞的,我知道;可是還沒聽說綁過大利這麽窮苦的孩子。你看,大利身上除了件破褲子,沒有別的東西;綁他幹嗎,瞎了眼?我不大信。可是我不能不去找他。和巡警們一打聽,他們有看見的,一點不錯,大利敎兩個鬼子給架了走。他們當巡警的看見了,可是不敢管;他們還怪我不好好的看着孩子呢!」車夫的嘴角堆起許多白沫,眼定住,嗓子好像堵住氣,用手抓了兩把。

「我找到板子胡同去,他們要二十塊錢;沒錢,他們撕——」車夫摀上了眼,手一勁兒的哆嗦。過了一會兒,把手放下來,好像忘了一切,呆呆的立着。忽然,極慘的笑了一聲,彷彿悲苦怨恨已經到了極點,只好忽然把牠們變成一笑,像頂黑的夜裏的一條白閃。「廿塊?哼,我?好幾年了,我就沒見過一塊現洋!我去見了巡長,給他磕了三個頭;沒用!他說我頂好是凑廿塊錢,把大利贖囘來。用得着他說!我上那裏凑錢去,我?賣沒的賣,當沒的當!從板子胡同囘來,我就張羅錢;連老姨身上的一件小褂都剝了下來;哼,先生,一共我弄出五塊錢來;實在想不出法兒來,我去給車廠子的掌櫃磕了頭。我拉過十年他的車了,沒欠過車份兒;我跟他開口借十五塊錢;以後每天還他一角,還給他出利錢。崔掌櫃還算不錯,給了我五塊錢。雖然我還差着十塊,可是不好意思再逼他。他說得明白,那五塊錢不要利錢,敎我慢慢的還。他這麽夠朋友,我怎好再爲難他呢?」說到這裏,他彷彿暫時忘了痛苦,而天眞的從腰間摸出兩張五元的票子來,像小孩子獻擺新玩藝似的,一手提着一張,給金先生看。

「到底你找我來幹嗎?」金先生已經猜到車夫的來意,可是願意明白車夫怎的想到了他。他不十分熱心去想是否應當幫助眼前這個苦人,假如車夫是來告幫,而一心的要曉得他自己在這件事中有什麽樣的地位與能力——說不定也許有點危險呢!

「是這麽囘事,先生,」車夫極小心的把兩張鈔票收好。「崔掌櫃見我很爲難,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老馮呀,你去求求金先生吧!板子胡同的那所房是金先生的。到了那兒,老馮你就應該說:金先生,你一來是個外場人,很講義氣;二來那所房是你的,萬一他們眞撕了——我丟了兒子,你髒了房,都不是好事。這是崔掌櫃敎給我的話,先生。我跟先生不認識,實在沒臉來求你,可是我眞沒了法子。先生自當打牌多輸了幾塊,救救命!再說,崔掌櫃說得也有理:萬一髒了房,先生也吃虧不小!」車夫用小毛巾擦了擦嘴,兩眼不錯眼珠的看着金先生。

金先生爲了難:車夫是要十元錢,不錯,這很簡單。不過,萍水相逢,白給十元錢,不大像囘事兒。再說,焉知車夫不是騙子呢,騙子都會鼻一把淚一把的裝模作樣。假如車夫說的是眞話,的確是怪慘的;假若他是騙局呢,金先生豈不是成了寃大腦袋。作善積德,偶一爲之,原無不可;可是不能隨便被人騙了錢去。頂好是去打聽打聽,或是車夫自己拿出眞證實據;有了充足的證據,再拿錢纔妥當,雖然自己並沒有一定拿錢的責任。但是,爲這件事,金先生不便自己出馬去打聽;好,巡警們都躱乾淨,自己又不是現任的地方官,幹嗎把新鞋往泥塘裏䟕。至於跟車夫要更充足的證據,也不十分妥當;假若這囘事是千眞萬確,而車夫一趟八䠀的上這裏來,敎蝦仁們知道了纔妙呢!乾脆把車夫打發走,別敎他在這兒死膩。怎能打發他呢?大概是非給錢不可!不給他錢,他也許再來,早晚是非被蝦仁們知道了不拉倒。况且,車夫的話若是不假,花幾塊錢省得髒了房也的確是個便宜。好,眞要把票兒撕在自己的房子裏,蝦仁們有搬走的那一天,而自己的産業永遠成了凶宅,那纔窩心!自然,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是個車夫的兒子——就是遇了害,大概也不會鬧鬼。不過,到底不好聽,房子是吃不住人血的!算了吧,給他錢,打發他走就完了。說不定,爲這個善舉,感動了上天,還許敎蝦仁們早些搬開呢!

金先生心中大致的有了這麽個决定。可是還不肯馬上執行,唯恐忙中有錯,作的不妥當。他挪挪茶碗,摸摸脖子,看看車夫……彷彿是希望在這些小動作中能得到意外的靈感。

再也想不出高明的主意來,他極慢的,先轉過身去,掏出皮夾來。皮夾裏分類的裝着兩張鈔票,一張十元的,一張五元的;一打兒毛票,大概有七八毛錢的樣子;兩毛缺角的舊票,和幾張名片在一塊兒。他細數了一遍,更整齊的從新按類放好。然後又拿起那張十元的,看了看,放下;把那張五元的提出來。

「五塊,拿去!」金先生的動作加快了許多。「別再來!別跟人說板子胡同的房是我的!快走!」

車夫接過票子去,不知要說什麽好,他知道五塊錢不夠,可是要先謝謝金先生,而後再央求;央求也怪不好意思了,可是兒子的命——他心中非常的亂。

金先生把車夫一切的話都攔了囘去:「拿了錢就走吧!還得等我央告你嗎?」

「先生,我,眞——」車夫心中更亂起來,一句話也找不到了。

「快走!」


快晌午了,老馮緊緊握着三張票子,到板子胡同去。他心中這麽想:錢是沒凑夠,可是辦法已都想盡;再去跑上一天,也未必能有什麽好處;而大利是越早出來越好。好吧,就去交款吧。綁票的事是常有的,差不多聽說過的都是要三千五千,至少也得幾百。這囘,一要纔要廿塊,那麽,交上十五,再央告央告,大概也就可以把孩子領出來了!情理,希望,和愛子的心切,都使老馮覺到事情很可以就這麽了結。有了大利,以後他還能高高興興的苦奔;等大利能自己掙飯吃,自己一閉眼也就放心了。這麽一想,他心中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覺到黑暗中還有不少的光明。他承認大利被綁是件事實,這件事能解决,快快的解决,便一天雲霧散;明天再說明天的,而且大利能平安的出來,明天還是很有希望的。他不想什麽法律,正義,民族,國家問題。這些似乎永遠沒到他心中來過。就是這件事的對與不對,他似乎也不願去想,彷彿一個外國人綁去他的兒子是除了拿錢去贖,別無辦法的。他着急,可是不生氣,巡警們沒生氣,金先生沒生氣,老馮自己也不敢生氣。他只求快快解决了這樁事,越快越好;他脚底下加了勁,張着嘴的破鞋噗喳噗喳的像一對快要乾死的大魚。

到了板子胡同,他敲了敲門。出來一個金先生所謂的蝦仁。一見是老馮,蝦仁說了聲「媽×」。老馮知道蝦仁們的中國話是以這兩個字爲中心的,一點也不以爲新奇,更說不到生氣來。他出那三張票子來。蝦仁的眼睛亮了些,爲表示一點感情,又說了聲「媽×」。

老馮留了個心眼:非見到大利,不能交錢;萬一錢交過去,而他們變了卦呢!他很規矩的,勉强的陪笑,說明了這個意思。蝦仁似乎聽清楚,又似乎沒聽清楚,走了進去,老馮也跟進去。到了院中,從屋裏又走出一對蝦仁來,都喪膽游魄的,臉上沒有什麽血色,彷彿是活膩了的樣子。

「爸爸!」屋門中探出個圓頭來,「爸爸!」

圓頭上挨了一拳,又縮了囘去,可是還叫:「爸爸!帶來燒餅了嗎?他們不給我飯吃!」說完,圓頭又伸了出來,雖然又挨了一拳,可是沒有退囘去;大利一下子跑出來,抱住爸的腿:「爸爸你怎麽不早來呢!我餓!」

一個蝦仁想把大利揪過去,大利照準了手給了一口:「我爸爸來了,我一點不怕你!」

蝦仁摀住了手,似乎生了氣,可是沒發作。老馮趕緊叱呼大利,同時笑臉相迎的把錢遞給了頭一個蝦仁。

蝦仁接過錢去,數了數:「媽×,媽×,五塊少!」

「老爺!」老馮一手摸着大利的頭,一手作勢,幫助加重求憐的懇切:「老爺!苦人哪!以後再孝敬吧!」

蝦仁們嘀咕了一會兒。過來兩個,拉住大利的胳臂。

「爸爸!」大利本能的覺到危險,臉上登時沒了血色。「爸爸!別敎他們打死我!我從此乖乖的,再也不淘氣!」

「五塊少,死媽×!」一個蝦仁用力拉了大利一下子。

「爸爸!」

老馮跪下了:「老爺們,善心吧!就是這麽一條根啊!」

屋裏又出來一對蝦仁,用眼神鼓勵了拉着大利的那兩個一下。那兩個一蹲身,一人抄住大利一條腿。大利哆嗦開了,眼睛冒着一股冷火。岔了音的喊了聲:「爸爸!」剛喊出來,老馮眼前看見了一片紅!


老馮怎樣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向是望着天走路,現在他深深的低着頭。他看不見路,看不見人,看不見一切;眼前只有些紅光。紅光忽然結成一片,裏面是大利的上半身,向他張着口,無聲的喊爸爸。忽然紅光散成多少片,一片紅光包着大利的腸,另一片包着大利的胃,都鮮紅的,顫抖着,在空中上下飛動。上下左右還有許多片紅光與紅星,是大利的眼,手,脚指,都顫動着,都無聲的喊叫,哭泣,像肉店的肉塊五臟都忽然瘋了似的在空中亂飛,用力的眨一眨眼,他眼前的紅光散盡,彷彿大利就在他身旁呢,他用手去拉,忽然在老遠的來了一聲「爸爸」,大利又在紅光裏從遠處飛來,眼睜得很大,到了老馮面前,那雙眼睛就那麽閉了一閉,像刀在脖子上的時候的羊眼。老馮忽然的哭起來,哭不出聲,胸中發熱,從腹下抽起,抽到腮上,乾裂着嘴。

他就這樣恍恍忽忽的來到家中。老姨身上披着兩張舊報紙在炕上坐着呢。他沒說什麽,她也沒發問。老馮像醉了似的在屋裏由這頭摸到那頭,自言自語的:「腸子!手!大利!大利!爸給你報仇!」摸了半天,他把菜刀摸到手中,用小毛巾包好,又走了出來。

出了門,他的眼前不那麽亂了,心中好似也清楚了些。着急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他想着給大利報仇。不用再求人,不用再想辦法,不用再說好話,手中有刀,刀會解决一切。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有了賺頭,很簡單。他挺起瘦胸,眼望着天,看得清清楚楚,天上有幾塊白雲,時來時去,掩住又放開日光。他彷彿永未曾看見過這樣爽朗的天氣,他自己心中也永沒有這樣充實痛快過。他覺到自己是條漢子,再也用不着給誰磕頭請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東西。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的力量不足,或下不去手殺人;他已忘了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氣,刀是正氣的唇舌。

非常從容的敲了兩下門,把刀上的小毛巾解了下來。一個蝦仁來開門,剛一露頭,刀正抹在氣嗓上,血濺出老遠,一聲沒出,便歪了下去。

老馮一直走了進去,大利兩腿岔得很寬的還在地上躺着。老馮只叫了聲:「大利,爸來了!」一彆頭,走過去。拉開屋門,四個蝦仁都在屋中坐着吸烟呢,屋中滿是烟氣,嗆得老馮嗽了一聲。他們看見老馮拿着刀,並不着慌,只彼此對看了看,好像是說:「有人殺咱們來了,怎辦?」大概是當亡國奴當慣了,所以拿挨殺當作理應如此的事。老馮沒顧得選擇,照準最前面的那個就是一刀。其餘的那三個,開始要想往外跑;害怕,可是還打不起精神逃命,寧可早送一會兒命,也不肯快走一步。他們也不想抵抗;好似天生成的一種動物,專找不抵抗的去欺侮,而遇着厲害的自己也就不抵抗。有一種癩狗就是如此。

老馮殺上了火來,見人就砍,不久,血已順着手往下流。他紅了眼,聽着刀碰肉咯哧咯哧的聲響,心中分外的痛快。他沒想到殺人是這麽容易的事,更沒想到蝦仁們能這麽容易殺。他們眼睛賊似的溜着他的刀,東奔西躱。他們越這樣賊滑,他越發怒;「給你們磕頭,你們把我的孩子劈了;太爺拿來刀,你們又不鬥,我×你們十八輩的祖宗!」他一邊駡,一邊往前走,刀落在他們身上,他們閉閉眼。砍倒了兩個,帶傷跑出去兩個。老馮在砍倒的兩個身上像刴菜似的砍了一陣。兩個斷了氣,老馮的刀再也拔不出來。他的汗已把衣裳濕透,身上滿是血點。他努着最後的力氣,走到院中。看見大利的尸身,他忽然手脚全軟了,一頭撲在地上,摟着大利的圓頭,慟哭起來;他現在有了眼淚。

哭了不知多久,他收了聲,低聲的說:「大利!爸爸給你報了仇!跟爸爸走吧,小子,我的寶貝!」一面說,一面把大利的腿併起來,而後到屋中找了條被子,把孩子包起來。「大利,走吧!」抱着孩子走到門口,一眼看見倒在那裏的那個蝦仁,他把大利的頭輕輕的拉出來:「大利!大利!看哪!爸給你報了仇,眞的!」說完,他忽然心中一動,蹲下身去,在那個人身上摸了摸,摸到了那三張鈔票。「大利,你有了棺材!嗐!」

走到胡同口上,遇見了本段上的巡長,老馮認識他。

「劉巡長,大利!」老馮指了指被子,「撕了!」

「你快別聲張!」巡長的臉色忽然變了。「老哥兒們了,別給地面上惹事!我告訴你什麽來着?敎你凑錢,你作爲沒聽見!你,得了,快走吧!」巡長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爲地面上的安全,不便於再多說,「快走吧!」

「巡長,我砍死他們三個!」

「什麽?」

「殺了三個,傷了倆!」

「得,馬蜂窩是㧤了!全得沒命!」

「有什麽事我都接着!巡長要說我得到案,等我把大利埋了,就來,準來!我已經夠了本,殺,剮,都隨便!」

「馮大哥!馮大叔!」巡長眼中差不多要濕了,「少說一句行不行?快把孩子埋了去;別對任何人說一句!走吧!」


劉巡長一夜沒睡。他不敢把這件事——足以招出屠城的事,據他看,——報上去。一呈報,別的先不提,他準被撤差。可是,他不去報,而由別處走漏了消息呢,還是沒他的好處。對於老馮,他也拿不定主意,把他看管起來吧,事情就弄明了;不管他吧,萬一上邊要人呢?至於板子胡同擱着的三口尸,更沒辦法!派個夥計去探聽,危險;就那麽放着,不像話!

不過,這還都是小事,要命的是十分之十,一兩天準得出大亂子,不屠城也差不遠!一夜他沒合上眼,時時的起來,向板子胡同那邊望望——要屠城準得先放火,必先燒金先生的那所房。一夜並沒有任何動靜,他更怕了,大概是第二天一清早必動手,他猜摸着。

第二天一早兒,他穿着便衣找了金先生去。

「金科長,」劉巡長永遠記得誰作過什麽官,卽使是民國元年的官職,他總愛稱呼着官銜,討人家喜歡。「金科長,板子胡同出了事!」

「是不是撕了票?」金先生暗恨自己爲什麽偏偏要省那五元錢。「昨天一個姓馮的車夫來——」

「撕票還是小事呀,」劉巡長沒等科長說完,便把話接了過來,「金科長,那個混蛋車夫殺了三個,傷了倆!」

金先生嚥了口氣,半天沒說出話來。呆了好久,他的氣順開一點:「這小子怎麽混到家了呢!有什麽動靜沒有呢?」

「沒有嗎!反正還小的了,這個樓子!」

「那什麽,」金先生想好了主意,可是又不願說出來,「那什麽,咱們都打聽着點吧。謝謝巡長來送這個信!」

巡長見科長也沒主意,心中更亂了,强掙扎着說:「科長可先別聲張啊!」

「那自然!一定!放心吧!」金先生急於把巡長支走。

劉巡長前脚出了門,金先生後脚上了車站:三十六着,走爲上着,那所房子是他的呀!

過了三天,還沒動靜,劉巡長下着一萬個小心,探了探板子胡同的消息。大門開着,半天也沒個人出來。他派了個夥計進去看了看,房子已然空了,南牆根的土有些發鬆,像是新掘過的,正房的牆上有許多血點。

他找了老馮去。老馮病倒在家裏,只告訴了巡長一句話:「巡長,咱們要是早就硬硬的,大利還死不了呢!」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6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2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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