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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花寶鑒/第4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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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屈道翁搬過怡園來,與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賢向在梨花院,與海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導,琴仙從前念過的書,一面溫理,一面與他講究些詩詞文藝,習學楷書。可喜琴仙天姿穎悟,過目成誦,而且銳志攻書,把從前的憂悶倒也撇開。一連幾日,道翁見其職明可學,也甚歡喜。子雲更為得意,吩咐園內家人都稱為屈大爺。約有半月以來,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寫好了,對對做詩也通順了。父子之間,十分親愛,竟是親生的一樣。那些相公們到園來,倒不好與他盤桓,到門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曠功,足不出戶,道翁倒有時體貼他,叫他也到各處逛逛,可以開放心胸。琴仙雖答應了,也不出去,不是寫字,就是看書,把個瀟灑慣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時常的釋疑問難起來。

  一日,想起子雲托做《怡園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飾了一會,自己送與子雲、次賢看了,請他斟酌。次賢道:「妙極了,就使徐、庚復生,也不能塗改一字。」子雲道:「是石刻好呢,還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論長久,自然是石刻。前日見金吉甫相熟的那個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過價值大些,然此是市井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將他薦來一刻,是極妙的。不是說要刻在含萬樓屏風上?卻也好看。」次賢稱善。子雲即叫書童找出了八張大宣紙,照著屏風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請道翁親筆自書。此時春航、南湘場事已畢,子雲定了二十八日,請諸名士遊園,以辰初畢集。是日不設筵宴,恐誤了遊興,止於幾處備了小酌茶點。凡近水者坐船,離水遠者步行,須以一日之內遊盡。王鬍子住了兩日回寓,將《圖書集成》裝了五大車,送進怡園,子雲只得收了,就放在含萬樓上,也就擺滿了五間大樓。

  諸名士於二十八日早上陸續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澤、王恂,共是六位,惟吉甫因感冒未到。園內屈氏父子,與次賢、主人四位,都在含萬樓下坐了。道翁道:「這個含萬樓是本《易經》『含萬物而化光』句摘下,因為園中的主樓,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乾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為何如?我見樓上現供著賜書,何不就改為賜書樓,未知可否?」子雲道:「改得甚妙,就是賜書樓。還要求作一副長聯。」道翁道:「老夫改了樓名,那聯句請諸名士題罷。」子雲道:「諸兄自有分題,這第一聯還求道翁先生賜題,就是諸弟兄也不肯相僭的。」道翁又讓了一會,叫琴仙捧過筆硯來,題了一副長聯。諸人見他寫出,看是:

文苑賜英華,數玉笈金編,正學《十三經》,旁通《廿二子》;詞場開鼓吹,看筆歌墨舞,縱橫一萬里,上下五千年。


  題罷,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諸兄休得見笑。」眾名士看了,個個首肯心服。

  子雲讓大眾進了承蔭堂,崇墉巍煥,局面堂皇。院子內有座戲臺,槐陰布綠,棟宇生輝。道翁與諸名士看了那些匾對,說道:「這堂名很好,不用換。東西楹要添副長聯,就請靜宜大筆罷。」次賢道:「這些聯額,原是弟當日胡亂寫成的。這承蔭堂與賜書樓,皆是正屋,還求吾兄老手一題才稱,恐我們終是柔筋脆骨,撐不住這個大局面。況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約有二十餘處,再等我與諸位分擬罷。」道翁道:「不是這麼說。我雖與諸位兄臺相敘了幾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正可窺豹。

  若盡要老夫題詠,倒將諸位的錦繡埋沒了。」眾名士謙道:「此處實不敢妄擬,其餘各擬幾句呈改。」琴仙又捧了筆硯過來,道翁道:「你學了幾天字了,我念你寫,不要寫別字才好,諸兄看看可長進些麼?」遂口占一聯,琴仙寫了,個個的端楷。

  諸名士看是:

佳氣近蓬萊,欣玉燭時和,金甌業盛;睛光開閬苑,詠珠簾雨卷,畫棟雲飛。

  又集六朝文語,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與琴仙,寫出是:

風草月松,緣庭綺合;日華雲實,旁沼星羅。

  諸名士惟有痛贊。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潤如水,更為欣喜。道翁道:「對面戲臺,雖有聯匾,那塊『太音之和』可以不換,簷前那塊是要換的。柱上的七字聯,應改八字的,請庚香世兄一題,老夫借觀珠玉。」子玉尚要推遜,眾人擠定了,卻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筆來寫了,說道:「小姪荒疏,未敢妄作,也集個成語,尚求老先生斧正。」道翁與諸名士看時,匾是「畫堂秋拍」四字,聯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

輕扇初開,長眉始畫。
鳴瑟向趙,吹簫入秦。

  道翁贊道:「我說庚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子雲及眾名士也贊了好。

  子雲就讓進內,出了承蔭堂,後是牡丹香國,四圍短短花牆,圍了有兩三畝大的一塊地。內中花石亭臺,位置無一不佳,倒像獨成一個園林景象。徑用小白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數十條,護以短欄。滿園盡是牡丹花,有在石臺上的,有在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萬朵,開得正盛,五色繽紛,令人目眩意亂。

  諸名士也賞玩不盡,然到此亦不能不稍為遊憩。各尋石徑花臺,小亭曲檻處,小憩了一會。來到正屋,是七間,裡面又間著些洞房綺戶。再到後一進,長廊繚曲,屈戍橫波,卻種滿芍藥花,此時未開。道翁道:「這牡丹香國,繁華已極,可改名為寶香堂,後一進題為護香廊。這寶香堂須添一副對子,請湘帆兄罷。」

  春航要遜,諸人不依,只得遵了。想了一聯,寫出是:

五雲書鑿金銀字,百寶欄開富貴花。

  道翁看了贊道:「真好富麗,卻稱這寶香堂。」眾人也附和了幾聲。次賢道:「我們還是從東去呢,還是從西去呢?」子雲道:「從西到東路長,還是從東轉西,可以坐船,路卻順些。」便領眾人出了護香廊後的圍牆,只見一帶石坡,層層的叢蘭翠筱,芳磬襲人。從石磴上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樣的蘭竹。

  那帶山向西北去的,卻是土岡,由高而低。望東南去的,卻是層巒蒼翠,山下一帶清溪,溪外盡是竹樹。依山臨水間,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蘭徑」兩個大字。道翁與眾人進了屋子,見是一間、兩間、三間、五間的不一,有好幾處。滿目盡是碧杜、紅蘭、翠苔、綠蘚,甚為幽雅。道翁道:「此處甚佳,一洗寶香堂繁華之氣,不可不題。」因題為風露清吟館,對仲清道:「劍潭兄試題一聯。」仲清不能推辭,此處也合他的雅趣,即題道:

二分水蘸三分竹,一面山栽兩面花。

  道翁贊道:「好極了,卻移不到別處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我等實難附尾,不過聊以塞責而已。」文澤道:「此處我竟沒有來遊玩過。」王恂道:「我也沒有,到護香廊就住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從這裡走過,倒遊了一遊。」子雲引道,過了一座木橋,從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幾間敞廳,立著鵠棚,旁邊還一條馬路,望東北上編些竹籬,高高矮矮,護著幾處屋宇。同到了裡頭,內中擺設俱極雅淡,署名曰菊畦。後面是個大蕩,蕩邊樹木茂密,再後頭就是圍牆了。道翁道:「此處可改做黃香東圃,添副小對子罷。」遂念道:

春秋多佳日,風雨近重陽。

  子雲引了從菊畦東手走出,一帶桑林,前面是溪河擋住,便叫家童去撐了兩個船來。家童沿著河堤,轉過山嘴,不多一刻,見兩個小艇撐了過來。眾人下了船,一並的慢慢撐去。繞過了一個石磯,見一邊是山,一邊是樹。到了一處,繫好了船上岸。只見蒼松夾道,古柏成船。從松林裡進了一所莊院,也有二十餘間,最後一進,已在山頂,見有一株古松,如虯龍盤雲一般,中間設一張禪牀,前面一個丹鼎,署名為松龕。外有一個鶴欄,見有兩隻白鶴,雪羽皚皚的,甚是可愛。道翁道:「松龕可改名為松鶴丹房,竹君可題一聯。」南湘也集了六朝文,念道:

逸翮獨翔,孤風絕侶;真花暫落,畫樹長春。

  道翁贊了「好」。翻山過去,從一條石徑走下,望南一百餘步,倒是梅崦了。密葉繁陰,子多於豆。同進了屋內,眾人已走了許多路,也要歇歇了。子雲即吩咐擺飯上來,略喝了幾杯酒,便吃了飯,喝了茶。道翁問道:「這個園共有幾里?我們今日也走了好半天,還不到三分之一。」子雲道:「周圍原有五里,山占了一分,水占了兩分,樹木占了一分,空隙處又占了一分。於房屋原只得二十幾處,除了門房、馬棚、廚房等類,算起來共有四百零八間。其實也不算很大,若要擴充出去,也還可以。」道翁道:「夠了。太大了,太覺空曠。你這個園好在不散,處處精神團聚,一處有一處的結構,真是好手筆,大約你與靜宜也費盡了心。」次賢道:「可不是,那時你又不在京裡。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還要添出許多好處來。」

  道翁道:「已經好極了,設使我起出稿來,還未必能如此。」子雲道:「有幾處,靜宜也改了好幾回才成的。」子玉道:「這梅崦兩字,只好刻在山上。在房屋裡,這崦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請教換個名字。」子玉道:「還請道翁先生改罷。」仲清道:「你若想著了好的,就說也不妨。」道翁道:「正是,就我換得不妥,也要請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古香林屋罷。」道翁道:「妙、妙!這個古香林屋實在改得妙,就請題一聯以成全壁。」子玉要取筆寫時,琴仙道:「我代寫,你念來。」子玉一面念,琴仙一面寫,眾人看是:

看他竹外枝斜,恰稱翠袖生寒,縞衣純素;伴我夜闌人靜,正值瑤琴一曲,玉笛三終。

  道翁大贊道:「仙骨珊珊,非吃煙火食所能道,拜服,拜服!」子雲與眾人也都大贊,又贊琴仙的字比先寫的更加精美。

  子玉看了,真是喜不自勝。琴仙見子玉題了這副好對,也覺得玉顏春暖,笑啟朱唇,仲清、南湘等也替子玉喜歡。

  大家走出了梅崦,過了梅林,轉過一處,又是一個庭院。

  前面兩塊英州靈石,平屋三進。後有一樓,樓上有一神龕,供設花神牌位。中間一進,署名為紅茶仙館,兩邊都有廂房。道翁道:「此處既供設花神,索性做個花神廟,改名為蕊珠仙府,湘帆兄可再詠一聯。」春航應了,想了一想,寫了出來。眾人看是:

花雨散繽紛,嬌舞霓裳雲貼地;風情吹旖旎,輕搖月佩步凌虛。

  道翁笑道:「湘帆兄的是妙才,寫得如此風流香豔,真把那花情花魂都寫出來了。」春航自謙了幾句,眾人也幫著贊好。

  於是出了蕊珠仙府,順著兩行修竹徑,一條荔枝街,又過了幾處神仙洞,望東走,到了蕭次賢的梨院來。道翁道:「可不必進去了,梨院可改為臥雲香院,庸庵兄請題一聯。」王恂一面想,隨著走到了海棠春圃來。子雲道:「且請坐坐,喝杯茶,那邊又要用船了。」都進了海棠春圃坐下。道翁道:「海棠花為花中豔品,還有那些紫白丁香襯貼他,更覺香色兼備,須好好起他個名字才好。」即笑對琴仙道:「我看你於那些詩詞上也還明白,我今日當著人考你一考,你能起這個名字麼?」

  琴仙聽了,紅起臉來,答應不出。子雲道:「很能,很能。你快想來,如不甚好,也沒有人笑你的。」琴仙道:「有倒有一個,只怕不好用。」道翁道:「你且說來。」琴仙道:「春風沉醉軒,不知用得用不得?」子雲拍手贊好,子玉等同聲說道:「果然真好!這沉醉二字,用得入神入妙。」道翁也點點頭,道:「也難為他。」又道:「你還能作一副對子麼?」琴仙正要回言,王恂已寫了臥雲香院的對子出來,看是:

夢到香雲生屋角,笑看新月上牆腰。

  道翁與眾人也著實贊賞了。琴仙道:「這個春風沉醉軒是昨日偶然想著的。對子只有上聯,沒有想得出下聯。」道翁道:「你且將上聯寫出來看看,不好就不用他。如可以用得,請一位替你對成了才好。」琴仙就將上聯寫了出來,眾人看是:

一曲惜餘芳,嬌比玉顏時醒醉;

  眾人大贊,倒將琴仙贊得不好意思起來。仲清道:「可惜沒有下聯。」子玉將這句不住的吟哦,次賢道:「這下聯非庚香續成不可。」道翁道:「果然,就煩庚香點鐵成金罷。」子玉欣然提起筆來,寫道:

千金買良夜,好酬春色正溫柔。

  道翁大贊道:「此與湘帆兄一樣手筆,今日看諸兄題的聯句,正是一人一樣性靈,原不能強合的,就是前舟還沒有題過。」

  大家喝了一會茶,子雲命家童去駕船。那邊池水寬闊,撐了一個畫船來。眾人繞過了河堤,下了船,蕩出了小港,即是個大寬闊處,令人豁目爽心。不多一刻,到了吟秋榭,子雲請眾客進了榭。道翁尚未遊過,把這三層水榭遊了一轉,老年人也乏了,就在中間一層坐了。子雲道:「少酌幾杯,此處已預備了。」於是眾家人上來,在各人面前擺了個攢盒,斟了杯酒。

  道翁飲了數杯,倚闌眺遠,見旁有條條小港,疊疊崇山,前有綠柳低垂,紅橋斜跨,山上有泉,翻銀滾雪,屋邊皆樹,雲護煙籠,贊道:「我看園中以此處為第一,這榭名也好,就每層有一副對子。前舟題第一層,竹君題第二層,劍潭題第三層。必皆有驚人好句,老夫洗耳恭聽。」三人不能推讓,先看文澤的第一層是:

楚江煙水吳江雨;▉字闌桿丁字簾。

  道翁及眾人痛贊了。道翁道:「這第二層最難,上有第三層,下有第一層,這要看竹君的巧思了。」南湘已想了一會,頗難著筆。仲清也在那裡凝思,各要爭勝。南湘已得了,寫了出來,道:「題得不好,將就算他第二層罷。」眾人看是:

秋色撲簾櫳,置身已覺超平等;月光穿竹樹,放眼請登最上層。

  道翁贊道:「果然是第二層的聯句,移易不動,這是煞費苦心才得出來。劍潭的第三層如何?想另有妙意。」仲清道:「我的不及竹君的切題。」即寫了出來,看是:君如趁月來遊,雲移一鶴;我欲乘風歸去,橋臥長虹。

  南湘看了,先痛贊起來,道:「劍潭此聯,頗有仙氣,這斷不像第二層,也不像第一層,實在是第三層最高處,我真服了你這種渾脫句子。」道翁與諸人也齊聲痛贊。

  吃了些點心,又下了船,慢慢的搖。眾名士領略那水光山色,佳興增添。穿過了六曲紅橋,沿著那竹樹蒙茸,到了一處,那是停雲敘雨軒。高下兩層,一在半山,一在山腳,甚為幽雅,大致與吟秋榭彷彿。道翁道:「這個名字要改,此處是第二個勝景,著不得陳腐語,改為練秋閣罷。」眾人道:「改得很好。」道翁道:「此處須靜宜添一副好對子。」次賢道:「恐題得不佳。」也即寫了兩句,看是:

清樽滿賞《山香曲》,畫舫遙聽《水調歌》。

  道翁與眾名士贊賞不已。

  子雲讓眾人下船,對次賢道:「先到桂嶺,轉來再到縹渺亭罷。」次賢道:「自然先到桂嶺為是。」就從練秋閣旁,轉入一條小港,隨著山腳,蕩有三箭多遠。上坡見是一個藥圃,四面圍著白石短欄,一個亭子。從亭子進去,有幾間屋宇,內中清潔,有些藥鐺、杵臼等物。一邊是豆花籬,此時卻還空著。

  一邊是鹿柵,有只梅花鹿在裡面,見人來便呦呦的叫起來。眾人也賞玩了一回。出了藥圃,是一座土嶺,見無數的掛樹,過嶺來桂樹更加多了。內有好向處院落,自成一景,亭臺樓閣,備極其勝。子雲領眾都走到了,進了正屋坐下。子雲又讓客用了些茶、點心。諸人一面遊賞,道翁道:「此處是個大坐落,桂嶺二字不足以盡之,改為叢桂山房罷。」子雲道:「改得妙。」道翁又道:「你自置一聯。」子雲笑道:「道翁先生既要考我,也應早些命題。到臨時才說,教我如何想得出來?」構思了一刻,也集了副成語,寫將出來。眾人看是:

大雅扶輪,小山承蓋;落花入領,微風動裾。

  道翁道:「集得甚好。」即起身出了桂嶺,望北而來。只見怪石嵯峨,若飛若走,頗為駭目。古藤如臂,香草成茵。上了山徑,直盤旋到了山頂,有十丈多高,把園中的景致,望得□然。看了好一會,才一步步的拾級而下,到一個山凹裡亭子邊,便是縹渺亭,靠山踞石,兩翼外張如飛的樣子,好不幽險。

  亭中可容三席,下面東手就是方才的練秋閣了。道翁道:「怎麼又走回來了?」看亭子裡有副對子,是他的學生華光宿的,也還用得,便對子雲道:「你於此處,何不再集一副成語?」子雲道:「我料著道翁還要考我,我已想就了。」即寫道:幽岫含雲,深溪蓄翠;橫藤礙路,弱柳低人。

  道翁說:「好。」又步下山來,沿著右邊一帶山徑,足足走了半里多路,過了好些石磴、雲屏、小亭、曲榭,到了一帶梧桐樹邊,前面遠遠望見賜書樓。才從西邊一條曲徑走去,又穿過了幾處神仙洞,便是一道清溪,圍著一個院落,門外也有幾堆小山,盡是碧桃花樹,已盛開了。遂同過了小石樑,來到桃花塢。這裡有五六處坐落,遊賞已畢,道翁道:「此處改為尋源仙墅,也須添副對子,再借重庚香一題罷。」子玉想了一會,寫出看是:

此處即仙源,自有問字青鬟,添香紅袖;名園為福地,不數踏歌潭水,打槳春潮。

  道翁大贊,眾名士也隨聲附的。

  出了尋源仙墅,又過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著就是幾百株杏林,圍著三四層重樓,湘簾晁漾,綺戶文窗,令人應接不暇。道翁道:「這個樓名題得才妙,無須更換。東風昨夜樓是那一位題的?」次賢道:「是度香題的,對子是我做的。」道翁道:「好對子。」朗吟了一遍,也叫琴仙寫了出來,琴仙記得是:

一夜雨廉纖,正燕子飛來,簾捲東風,北宋南唐評樂府;三分春旖旎,問杏花開未,窗間青瑣,紅牙白□選詞場。

  於是從東風昨夜樓後面走去,說不盡園中的景致。又到了一處,盡是些榴花艾葉、萱草紫薇等類,有幾架老藤花開滿四處,還有些罌粟、虞美人,有五六處坐落。道翁各處看了,知是小赤城,因榴花而設。又看了些對聯,自己題了一副,命琴仙寫了出來。眾人看是:

翠黛忘憂,琥珀杯斟金谷酒;紅巾侍宴,珊瑚枕臥赤城霞。

  眾人大贊,又走了出來,望北而行,右手竹梅外,望見寶香堂的東牆角。又見風露清吟館的那一帶峭壁,迤向西北。沿池走去,又到一處,見碧梧、翠竹、芭蕉、棕櫚、柿子,清蔭滿目,爽逼衣襟。有五六塊大盤陀石,頂上盤著凌霄花,正開得茂盛。此處妙不可言,道翁與眾名土在石磴上坐了,道翁道:「這裡別開生面,宜夏宜秋。」坐了一會,進了屋宇,見有迴廊,有抱廈,有平臺,有敞廳,遊歷不厭。正在廳內,見題著積翠軒,有幾副對聯。道翁道:「積翠軒可改為清涼詩境。」眾名士道:「這詩境二字大妙。」道翁道:「庚香再題一聯何如?既題了溫柔鄉,也不可不題清涼境。」子玉聽了,頗有愧色,只得唯唯聽命,也就集了成語。眾人看是:

零雨送秋,輕寒迎節;狂花滿屋,落葉半牀。

  道翁與眾人贊畢,過了清涼詩境,便是個水蕩,青蒲細柳,綠蘸波光。湖邊有兩三處茅舍竹籬,是個稻莊,其餘隙地盡作平疇,頗有雞犬桑麻之勝。東邊河面窄處,有個石樑,眾人走了過去,就是先來的射圃,那邊就是菊畦了。到了稻莊,閒步了一會。又到稻莊後面,尚有無數的小房子在那裡,都是園丁、花叟住的地方。還有藏花窖,藏冰窖,茶寮酒肆,倒也有趣。

  那些園丁見主人同了客來,一齊躲到屋裡去了。眾人又繞到西邊,尚有些鴨欄、雞埘、蟹籪、漁莊,麥牟麥一疇,菱茨滿蕩。

  道翁不勝留戀,想起歸田之樂來。謂子雲道:「將來尊大人回來,這個平泉莊勝於古人多矣。」便數今天添的對子,已有了二十二副,內有最多者是子玉與他自己,其餘也有兩副的,惟文澤、王恂只有一副,未免不公,於是煩王恂、文澤各撰一副,又改稻莊為紅雪西莊。先是文澤念了出來,是:

梅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帶稻香風。

  王恂也念了兩句,是:

宰相歸來遊綠野,將軍老去隱青門。

  道翁道:「這兩聯都好,不分伯仲。今日這些對聯,各有所長,老夫只可拜倒轅門了。」眾名士謙讓了好些話。

  今日這怡園也算遊盡,只剩了些小景致,不關緊要的地方。

  子雲請眾位還到寶香堂,已是夕陽西下,朱霞半天,映著那些牡丹花,更為絢爛。已撤了護花的幛子。子雲備了兩席,一席是道翁、南湘、子玉、琴仙、次賢,一席是仲清、春航、文澤、王恂、子雲。

  正飯酒間,王蘭保、金漱芳、秦琪官、林春喜同來見了,即分開坐了,談了些閒話。子雲道:「今日這二十四副對子,清芬濃豔,各盡所長。但我看來,始終要推道翁先生的賜書樓、承蔭堂冠冕堂皇了。」眾名士道:「自然,我們到底覺得力薄,那裡能這樣大方,這是勉強不來的。」道翁道:「這也不然,一來相體裁衣,二來是各人的性靈。今日高超的是劍潭,沉著的是竹君,細膩風光的是庚香,風華綺麗的是湘帆,秀潤工穩的是庸閹、前舟,瀟灑跌宕的是靜宜,就是度香那副集句,也覺得落落大方。正是各人自立一幟,無從評定甲乙。你們看這二十四副對子,好在虛字少,盡是實字多,便見得力量。若教外邊那些名宿做起來,不知要添多少虛字在裡頭,才湊得成、捏得攏呢。」眾名士一齊佩服。子雲道:「先生何不將那篇序文拿出來,大家看看?」道翁道:「我本要請教。」即叫書童到春風沉醉軒取了出來,大家爭先要看。子雲道:「不用,我與靜宜是看過的了。」便叫書童找了兩個針,將序文插在壁上,攜燈照了。眾名士看時,那四旦也同過去看,見道:

昔者署書之體,肇於白虎芬龍;刻石之詩,目方自平泉翠筱。故《蘭亭》一序,春貼爭傳;《柏梁》數篇,華詞擅藻。況乃地嚴紫禁,雲護皇都,名著金臺,星連帝座。銅街復道,珠市通衢。龍樓映鳳閣以生輝,玉輦隨金鑾而同警。貂蟬貴第,大開竹木之園;駟馬高門,廣建芙蓉之府。爾乃東海巨公,南天協相,秉百蠻之節鉞,領兩浙之湖山。島嶼風清,海洋令肅。鯨氛淨而飛艎萬里,蜃氣息而晴霞滿天。預謀韓忠獻晝錦之堂,先廓晏大夫近市之宅。賜來水衡之錢百萬,拓出金谷之地十弓。則有翩翩公子,弱冠為郎;岳岳清才,英年攀桂。簪裾雲集,皆四姓之門庭;裙屐風流,洵一時之俊彥。共商圖畫,成此園居。鳩工庀材,三十六月;風廊水榭,四百八間。人傑自應地靈,雲蒸亦復霞蔚。其園也崢嶸窈□,突兀□崎,山列如屏,水瀠成帶。靈楓人柳,老化紅羊;怪石危峰,暗蹲碧獸。三分竹而二分水,五步閣而十步樓。橫塘曲檻,盡草木之扶疏;青瑣綠墀,極房櫳之繁盛。聽鸝有館,鬥鴨成陂。馳馬球場,設鵠射圃。春風一來,則繁花如繡;夕陽欲下,則好鳥咸啼。流泉數金石之聲,岩岫染黛眉之色。則有雲間詞客,鄴下才人,落唾生珠,清詞霏玉。回紫瀾於大海,騎彩鳳於神山。琉璃研匣,置鴝眼之端溪;悲翠筆牀,臥鼠鬚之湘管。朱盤展而華月倒行,寶鼎噴而祥煙成蓋。夜吟未已,宵露珠圓;曉寐未遑,朝陽金燦。竹樓花浦,時來不速之賓;殘雪為霞,絕少離群之感。論古則源探星海,辯才則河下龍門。風雲壯而五緯經天,月露新而七星貫手。洵乎豪矣,不亦壯哉!於是南都石黛,妙選歌臺,北地胭脂,齊來舞榭。驚鴻飛燕,飄冶袖之雙雙;鹿錦鳳綾,結霓裳之隊隊。聯步於廣寒這闕,玉宇無塵;回眸於洛浦之濱,秋波屢轉。唾花飛而香留三日,歌珠串而鶯囀一林。何論蛾眉螓首,▉誇桃李之顏;翠羽金染,盛侈釵鈿之飾也。而議者謂玩物喪志,節欲保身,腥西農之味腐腸,窈窕之妹伐性。是以寇公居處,地乏樓臺;羊子清貧,衣惟布帛。上卿猶豚難掩豆,丞相亦門不容車。即為清德之是徵,高風之足尚。豈知屏列歌姬,不失汾陽之業;庭羅絲竹,愈形謝傅之賢。陶士行有童僕千人,於襄陽稱饋遺十萬。金花銀燭,羊公愛客之心;醇酒婦人,信陵自豪之致。況本門高王、謝,佩愛羅囊;姓擬金、張,衛森畫戟。自有甘臨之象,何須苦節之占。宜乎視金銀為土芥,輕珠玉如泥沙。且超脫者為才子之情,豪縱者尤少年之氣。陽春煙景,大塊文章;馳電難追,逝川誰挽。苟不及時以行樂,殊為拘執而鮮通。更逢櫻桃為鄭國之尤,芍藥以揚州為盛。故琵琶箏笛,遊楚常以隨身;月觀琴臺,徐湛因之宴客。龍華會上,聚青真玉女之仙;兀跡山前,志赤烏美人之地。千燈張而銀河落於樹杪,重簾捲而珠彩生於棟間。華□忉利之天,原許神仙遊戲;流水夭桃之際,豈無花草迷人。多見者識廣,博覽者心宏。若云尹文子之身宜布衣,公孫弘之餐應脫粟;清風明月,買不因錢;掃雪烹茶,貧而能樂。是猶捨江湖之大而濯蹄涔,忘華嶽之高而驚培□也。僕衰年作吏,憔悴風塵,壯歲束裝,羈棲賓客。然而覽洞庭彭蠡之勝,瞻南衡東岱之崇。登吹臺而揖高岑,入戎幕而抗范陸。擁裘雪塞,走馬蘭臺。庚子山蕭瑟生平,江關已暮;杜少陵飄搖風雨,草舍無存。今也駑駘猶繫鹽車,歸田何日;社燕暫尋朱戶,勝地重逢。會珠敦玉□之場,作聯袂題襟之集。嗚呼!蓬心將死,經零雨而重蘇;桐尾已焦,遇賞音而猶響。結交以道,文字為緣。他年事業勛猷,相門出相;此日池臺花鳥,仙境求仙。若謂歌梓澤之芳園,言興珠翠;序玉臺之新詠,書鑿金銀。則僕才盡江淹,賦輸王粲;願投梭而看織錦,請捧研以俟生花。

  當下眾名士看了,正是游、夏不能贊一詞,惟有拜倒而已。

  道翁自謙一番,又道:「可惜今日吉甫未來,又少了許多名作。明日想他也就大好了,請他來看了,斟酌斟酌再刻。」諸名士皆以為然,直飲到三更,方才盡歡而散。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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