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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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國色天香
卷二
作者:吳敬所 
卷三
本作品收錄於《國色天香

劉生覓蓮記(上)[编辑]

  劉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江東人也。世居重疊山華村之西,為故家舊族,祖先廣積陰功。父武南公,為癢生,有重名,厚於德,福於學,而未發,嘗自信曰:「吾有兒必顯。」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聰穎,稟逸韻於天陶,含衝氣於特秀。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馬精熟,以鷹揚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識一丁字」,遂棄武,專於文。年十八,補邑庠生,獵史搜經,著述日富,遠蜚清譽,卓冠士林。人以其才似賈誼,稱為「洛陽子」。

  時有母舅馬二臯,知府鄰省。生極為舅妗所鍾愛,生父命生餞送。舅欲與之偕,生以秋試在念,送二程而返。過一鳳巢谷,有老人稱知微翁,數術甚高,戢曜幽壑,彩真重崖,僻結草廬於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歲之數。老人先書一紅紙貼於門曰:「今日主喜事福人至。」生至懇數,書二句付生,曰:「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畫一人手持一圭,下書「己酉禾斗」字。生曰:「吾當於己酉發科乎?然非其時矣。」老人笑曰:「數之說微,徵則為驗,但前行,知此不過三日。」生辭退。

  次日,至一村。綠水護居,竹籬遮舍,其家姓趙名思智,號樂水散人,蓋生之受業恩師也。因進訪,師喜,款留備至,寓生於東廂之梅軒前。時屬孟春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生步於梅下,誦古詩一首:

    玉堂清不寐,寒夜漏聲長。吟到梅花處,詩成字也香。

  復舉手整冠,仰數梅花。見古梅壓短牆東西,聞隔牆似有女聲者,乃以折梅為由,履扁石窺之。一女淺妝淡飾,年可十六七,手執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樹,新花已自生。」忽回頭見生,遽掩其身。生心贊曰:「冰肌玉質,不亞壽陽,笑出花間語,獨擅百花之魁。不意塵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師至,與生游於適然園。至紅甫亭,亭中有桃花紙掛屏,針剌小詩一絕:

    小園日涉已成趣,引得東風到草堂。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臉待劉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師笑曰:「此吾甥女所書,自幼愛觀史籍並詞話,獨處皆喜題詩。渠父不知戒,吾以謂非女子長技,往往規之。昨與寒荊到小園,又有此絕句矣。昔吾姊夢李白送軸而生,蓋不凡女也。」生極心慕口贊,返至樹下,獨立久之,自思:「題詩之女,必隔牆所見者。」忽憶知微翁之數,點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所謂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劉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後而見詩睹面,適當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當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緣,幸尚免標梅之歎。吩咐梅花自主張,為我作媒妁,如何?」

  次日又至,隔牆自沉吟曰:「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用意窺之,則杳不可見。欲久留以圖再面,自度不可。辭師而歸,悒悒曰:「此別一見無由,何有於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戲我矣!」

  越日,稟命父母,攜琴負芨,遊學外處。泛舟至落石村,推篷望之:柳拖新綠,桃染初紅。乃停舟水涯,步於堤上,吟曰:

    弱柳含顰弄楚腰,孤舟趁日渡低橋。

    閒花有意迎征袖,回首黃鸝過別梢。

  時有一老者,鬚髮皓然,衣冠閒雅,一舟一僕,飄然而來。適與生值,見生年少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詢生所以。生語之故。老人張目視生曰:「華村劉二郎,其執事否?」生曰「然。」老人喜甚,蓋生之父與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維賢,號守樸野老,年逾六旬,性好交納,而家極饒裕,且崇禮樂善,鄉譽頗隆。與生執手談曰:「吾家歲延名師文士,為課兒計,又與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續通家舊好。」生欣然從之。至家,館生於東堂左室。

  時守樸翁有名園,奇花異卉,怪石叢林,種種咸具,人羨之曰「小洛陽」。而其中有迎春軒。守樸翁逾數日,叩師以生所學,師大譽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勝者,亦於父前延譽不已。守樸翁加敬,遷生於迎春軒中。窗外有修竹數竿,竹外有花壇一座,其側有二亭,一曰晴暉,一曰萬綠。亭畔有碧桃、紅杏數十株。轉南界一小粉牆,牆啟一門,雖設而不閉者。牆之後,壘石為假山,構一堂,匾曰「閒閒」。旁有小樓,八窗玲瓏,天光雲影,交納無礙。過荼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無暑」。池之右,有玉蘭數株,築一室曰「蘭室」。斜辟一逕,達於池之前,躍魚破萍,鳴禽奏管,凡可玩之物,無不奪目愜情。盡園四圍環以高牆,凡至園者,必由迎春軒後一門而入,扃其門則清閒僻靜,極樂世界也。守樸翁以絕人往來,故獨居生於此。遣一俊僕,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五,盡秀逸,且識字,善歌唱,性馴而雅。生悅之,留於座側,教以詩曲,訓以書翰,即能領略,呼曰愛童。

  生至壇前,配紅匹綠,胎青孕紫,芳逕閒閒,一塵不到,深以為幸。趁步徐行,見梅枝橫覆牆上,歎曰:「風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為期,今數日不瞻矣。使此過遇所見,假以時日,當不至空相憶也。」轉高西顧,池前一室,有小軒,遙見「培桂」二字;波汶上檻,日縷搖窗,精熠殊甚。生意謂書室,逕由斜徑往窺之:珠簾高卷,絕無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雜以文几之具。恐有人覺而返。

  次一日,洗硯於魚池,坐蘭室中,聞窗內有嘻笑聲。生悄步池側,忽見手持繡鞋,可三寸許,置於簾外石上,僅露纖纖一手,吟曰:

   「碧欄杆外苔痕濕,果是將來換繡鞋。」

  又一應聲曰:「今欲曬向西窗,趁晚晴乎?」生聞之,思:「幽僻處有些,其董永之織女乎?其孫恪之袁氏乎?」未幾,又憑窗而吟曰:「

    芳心蕩漾,夜來愁擁梅花帳。風送清香,熏徹孤衾夢不成。

    隔簷鶯鬧,為人鼓出相思調。體怯輕寒,連理羞將病眼看。」

    (《減字木蘭花》)

  長吁一聲,初不知有生之在其側,探首簾外,生亦突抵簾前。兩面忽一相覿,其女低聲曰:「簾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繡鞋而入。生初見之,月眉星眼,露鬢雲鬟,撇下一天丰韻;柳腰花面,櫻唇筍手,占來百媚芳姿。盡態極妍,顏盛色茂,恍若玉環之再世,毛施之復容,其美難將口狀;而通詞句,雅吟詠,又疑奇花而解語,真所謂仙宮只有世間無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貨可居也!乍遇間而自手及足、自面及心,總收一目,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吾今所寓,無異梅軒,使不至此,幾虛過一生矣。」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迴避,而不知端於簾內窺生。生佯為不見者,曰:「外面令人倍惆悵,裡頭舉眼自分明矣。」因朗賦一詞,以作詞戰之先鋒云:

    和光豔,春盈面,掀簾晴晝香風扇。人寂寂,愁如織。暖風倦體,看花無力。----雕樑畔,雙來燕,喃喃訴出愁多遍。傾城色,初相識,佳詞賦,也漏春消息。」(《擷芳詞》)

  生自思:「遊學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園名洛陽,軒曰迎春,若將有待予之至者,況靜所遇文姬,與師處相見,才貌難伯仲。數日之間,二接才麗,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書知微翁之數於壁間,憶女室而吟曰:

    西鄰之女洵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遇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靜,外言難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筆句動也。」作《如夢令》以自幸:

    日暖風和時候,玉女花前邂逅。謾賦啟朱唇,輕遞脂香未透。欣驟,欣驟,有日相如琴奏。

  後女知此情為生所覺,心生愧赧,每玩景臨風,常定睛不語者移時。蓋聞生之詞,接生之貌,愛生之才,若動隱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嘗一刻不在女也。為雨阻,絕步園中。後值晴霽,輟卷縱觀。適守樸翁命愛童持羅衣授生,童因尾生閒步。生指女室問之,童曰:「此吾鄰孫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蓮,年已十八,詩賦詞歌、琴棋書畫、刺繡工夫,無不完備精絕。早喪其母,未曾許配,故其父擇此居之。買一鄰女以伴蓮,姓曹,名桂紅,後改名素梅,少蓮娘二歲,視如親妹,無一間言,諳文墨,美姿容,蓮娘之亞也。嘗於培桂軒中聯四景詩,迭為酬和,以為得趣。嘗謂梅曰:『國朝若開女進士科,吾期奪傳臚首唱,亦許爾共步瀛洲。』聞者每羨,而卒無能睹一面、得一詞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宿而歸,歸則愛獨處一室而無親人。」生聞言,心神不勝踴躍,囑童曰:「為我嚴鎖外門,吾今愛靜,無事則免使他人入來。」童會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笑此門鎖鑰非童不可也。」生初聞其為芳桃,忽憶師處所見,繼又聞其為碧蓮,猛省知微翁所云,於是念蓮之心更切矣。復題於壁曰:

    直須杜門絕客,深下一團工夫;

    定叫鐵杵成針,不負遠來夙志。

  客至,見之,咸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謁者亦稀。生亦自謂數有可乘,乃私號「愛蓮子」,冀自遇於碧蓮,口占一詞,名曰《臨江仙》:

    一睹嬌姿魂已散,滿腔心事誰知?東瞻西盼竟差遲。裝聾還作啞,似醉復如癡。

  我欲將心書尺素,倩人寄首新詩。個中暗與約佳期。不知何年更何月,何日更何時。時有友李見陽拉生郊游。生與偕行。適數妓鬥草於得春亭下。詢之,皆樂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雲,一曰包伊玉,一曰許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愛,乃曰:「今日之行,觸眼見琳瑯珠玉,皆子美詩中黃四娘也。」同興談笑移時。偕至印月溪邊,睹鴛鴦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諸妹俱士女班頭,吾欲擇其一,以締永好,先唱《憶秦娥》詞,能續成者即取之。」生徐曰: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紋綠。鴦鴛弄日,晴沂對浴。

  文仙執生之手,嘻嘻然應曰:

    和風不斷香馥鬱,牆頭粉蝶相隨逐。相隨逐。雙雙飛入,花間並宿。(《憶秦娥》)  詞成,群口喝采。生敬且愛,期約而回。

  坐窗下,花影橫欄,春香飄戶,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箋揮一歌,使童歌之:

    薄試輕羅散幽趣,鶯唇燕舌番新句。

    東風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紅滿樹。

    問花何事笑東風?笑我不飲空歸去。

    我即解衣典醇醁,醉春買樂紅芳處。

    只愁東風不久情,吹作一天輕紅絮。

    著意看花花不紅,百計留春春不住。

    春老花殘將奈何,袖薄難勝淚如注。

  歌罷,同步於萬綠亭前。愛童揮小扇以逐飛蝶,生亦促之。忽二蝶爭花,墮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對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猶人之性,釋之、釋之,毋拆散姻緣也。」生棄蝶,成《西江月》詞:

    三月韶光過半,一年勝景堪奇。傷春自個謾徘徊,偶睹游蜂墮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吩咐蜂媒。惟期及早效于飛,不負花前一對。

  越夕,生囑愛童守門,逕訪妓家。文仙出《嬌紅記》,與生觀之。曰:「有是哉!有始無終,非美談也。」留宿而回。

  後日,守樸翁設宴,坐中紅袖,正前妓巧雲、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薦於生。

  次日將別,守樸翁至,曰:「近來多冷落,文仙一名姝,欲留數日,以暢文興,才子佳人,光我莊圃。」生歡甚,攜文仙劇飲於假山之小樓。時玉蘭開盛,又攜酌於蘭室,問柳答花,搜聯構句,兩相暢逸,名珍情會。生曰:「卿名不在楚蓮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裡流澤藪,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圖之。」生問其故。文仙指蓮室曰:「個中一女,姿容絕世,美麗超群,賦性聰明,詞華炳燁。吾有一友,竊窺之,羨曰:『美哉妙矣,諸好備矣,此誠無價寶也。』聞惟一待女為伴,先結侍女之心,庶可漸入佳境。且以君之愷悌俊逸,無有求而不得者。然須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謝曰:「是教當書紳,是情當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為丁憐憐,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贈而別。生視之,親繡一絕句:

    獨坐紗窗理繡針,一絲一線費芳心。

    從求知己親相贈,佩取慇懃愛我深。

  生始感文仙愛己出於真誠,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少愛童抱甕注水,適至澆花,戲謂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因以水濕其手,梅牽童衣拭之,反若有意於愛童者。童忙入謂生曰:「素梅在窗外,年雖少,有丰韻,可挑也。」生故出,擁其歸路。梅摘花而返,生喜揖之,梅懷不安之狀。生笑曰:

   「花下睹妖嬈,含羞稱萬福。相對兩難言,花豔驚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當路於此,男女無以別於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少讓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為關津留難?」生曰:「為汝初犯竊盜,今欲盤詰奸細耳。」各嘻然相視而笑。生憶文仙之言,心自計曰:「不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戲問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紅者乎?抑果碧蓮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游詩書之府,何由知閨閣之名也?」生紿曰:「吾昨夢登太華山,至西天闕,入廣寒宮,履嫦娥殿,親得數名指示,故此積誠候卿。今得見之,正應佳夢矣。乞先為劉一春道意,後有萬千未談之衷曲也。」梅曰:「此春夢也。吾非小紅,便逞張生家語,吾當有一場發落!乍間姑免究。」執花而行,復回顧,低念「劉一春」者數四。生尾其後,曰:「劉一春送。」梅戲應曰:「回!」生垂手頓足曰:「妙妙!女果以張生待我,則雖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女,亦甘心也。」返室,愛童曰:「此女不速自來,焉得秋毫無犯,作無事人乎?」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屬於垣,則名教掃地也。且喋喋利口,有無限風趣,此一物亦足以釋西伯矣。梅尚如此,蓮更何如。安排牙爪,以為降龍伏虎之計,此第一著也。」童曰:「牽腸掛肚在蓮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詐謀奇計在相公,熱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決不敗乃公事。好為之,好為之!」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喪心病狂亦由汝,賞心樂事亦由汝矣。」

  梅歸,對蓮備道生語,且有譽生意。蓮故作不理,偷書一歌於窗外:

    鶯聲清曉傳春語,道說與遊人,趁我嬌華,莫放歌金縷。

    杜鵑一夜叫聲喧,呼淒風,喚妒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尋樂地誰為主?

  生至,味之,自覺蓮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記此詞,為他日負賴表記。」然時或見蓮,則見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狀,或掩窗自蔽,或以目流情,或與桂紅相謔,或正色不可動。假意真情,不可測識,而生亦未與蓮親接一語。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紅,亦未敢深信。故會面雖屢屢,心旆雖搖搖,而每為首鼠之狀。

  一日,生抱悶,步於牆西之別圃,轉至假山,見碧蓮俏妝輕服,面帶喜容,纖手露金鐲,捻並蒂花枝,視雙蝶鬥舞。蝶稍進,則隨而觀之。蝶漸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著人。」蓮已見生,故作不見,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於今見之,誠閨分之秀也。」乃整衣肅冠,施一長揖。蓮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禮,仍自執花,偷目覷生。生以正目視蓮,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處女。」蓮舉花視之,曰:「此東坡閒話。」生指花枝低賦一絕曰:

    卿手捻花枝,花敢與卿鬥。卿貌覺羞花,花應落卿後。

  蓮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則卿愛我矣。」蓮面紅,曰:「先生大膽。」舉扇自蔽,欲返。生前訴曰:「自見之後,未領笑語,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謂卿如瓊林琪樹,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勞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尋得此樂地,願借假山以為巫峰,縱委身風露,猶瞑目泉壤也。且楚詞有曰『樂莫樂兮新相知』,何太自鄭重如此?」因執蓮之扇而牽之。蓮假手放扇於生,目生,低聲曰:「讀書人但輕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無人聲,惟有子知我知耳。」蓮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無陰陽乎?」彷徨不能自持,遽執蓮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此未語可知心者。雖鐵石打成心性,亦當慈悲嗟愍!」斯時也,生魂已飛天外。蓮曰:「妾,嬌體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膽落於君矣!此臂今當斷君,亦何取於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時也,此何事也,妾與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禮侵義若是也?」力欲脫身,墮下金鐲。生方拾之,而素梅適至。

  生避於樹下。梅曰:「料蓮娘被困,故獨馬單槍至此,可同我回。」蓮與俱返,體若竦惕者,謂梅曰:「此生技癢,觸物便吟,豈其錦心繡口,故吐句皆若宿構耶?」梅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貌欺潘岳,見之豈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出語溫存,動容腼腆,必多情而重義者,今日反累彼懷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遠之則可愛近之則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蓮有慚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動,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歎曰:「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圍白登,所謂對面不相逢者乎!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驚餌魚,傷弓鳥,何緣再得。」因作《行香子》詞,書於蓮扇:

    山石之旁,紅綠齊芳。遇佳娥,正出蘭房,嬌嬌媚媚,巧樣梳妝。更好風韻,好標緻,好行藏。

    絕世無雙,不比尋常。盡吾戲調何妨。止應配我、個樣新郎。謾眼空勞,心妄想。興徒狂。

  書罷,見扇骨上細刻「劉一春」三字,乃知蓮之念己,更覺愈不能遺。

  至晚,蓮梅秉燭相對而坐。梅曰:「劉生顯兩番手段,皆為我等輕舉深入之故。試以幾日堅壁不出,彼敢斬關而入否?」蓮曰:「然。」遂強習女工。

  生自假山會後。懵懵如癡,錯錯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不知其處。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趨講丈,或歸書室,或游別地,眼之所見,意之所接,皆假山也。蓋無根而情自固矣。書史之功頓廢,筆硯之事頓忘。或低吟樹下,或從步池邊,或登眺小樓,而蓮梅蹤跡,絕不可見。一日,邀友楊文陵訪文仙。文仙迎生,有笑容,多喜意。少敘杯酌,酒半酣,欣欣相告曰:「別後思君,如心懸一物,恐妨君正業,不敢奉迓。前為君卜一筮,昨為君起一數,又以君年月日時與知命者推之,皆大魁之吉兆也。吾亦閱人多矣,多伶多俐,多才多美,無逾於君。當奮祖鞭,以看花上苑。得君捷,妾亦分榮矣。」生謝曰:「愛我哉!金石之論,可寶終身。」別文仙而歸。復至假山,春景融融,終不能忘前遇也。取錐刻一歌於竹:

    四際春光入望中,杏開十里紅霞簇。

    兩對黃鸝調嬌舌,三聲五聲新腔曲。

    喚起離人百感傷,千愁萬恨填心腹。

    不如意事常八九,雲雨巫山空二六。

    何如一醉忘世情,同與七賢坐修竹。

  書畢,轉至晴暈亭。有素紙一幅,柱上偶懸一針,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見小桃一株,夭夭可愛,猛記紅雨亭之詩,歎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乃以師處桃花掛色屏絕復以針刺之,以針定於蘭室之壁上而回。遇愛童持玉簪花來,種於花壇。命童往視蓮室。

  蓮方繡一袋。童至,曰:「前見劉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謂精絕,今蓮娘所制更妙也。明當與一賽。」蓮曰:「劉相公為誰?」曰:「名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改號愛蓮子。」曰:「何處得來?」曰:「家重疊山華村之西。」曰:「何為家汝家?」曰:「吾主相識之子。」曰:「今何不去?」曰:「吾主延致攻書,圖其聳壑昂霄耳。」曰:「學問何如?」曰:「去年游泮,文武兩全,鴻才海富,逸思泉湧。」曰:「為人何如?」曰:「制行英卓,動容俊雅,立志溫和,趨向超拔。」曰:「家望何如?」曰:「故家子,讀書種,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書欲謀為婿而不就,故今欲俟寶窗消息,可以知其為人矣。」蓮見生清揚逸灑,已動心注,而聞童之言,企仰俞真,謂童曰:「汝為劉生修一生譜牒,作一身行狀。」俟童回,私歎曰:「是天遣此生以貽相思之種也。初見若爾,後將奈何;見猶若爾,別將奈何!斷送一生,惟有此矣!」愈覺足不寧地,強梅以觀花為由,將窺生室。而愛童歸,正與生道及碧蓮詢生之語,立於窗外。蓮乃返至花屏間,見二絕句:

    凝目花間憶粉腮,一腔煩惱逐春來。

    花如解得無聊意,長向劉郎悶裡開。

  又詩:

    小門晝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牀。

    自是洛陽花下客,劉郎不是老劉郎。

  蓮謂梅曰:「汝解此絕意乎?乃改集句詩也。詩意極巧,小門『小』字,改『千』字也;一牀『牀』字,改『觴』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不』字,改『今』字也。初,劉原父以年老續婚,故謂『老劉郎』;今彼寓小洛陽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預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牀,則傷於欲速而無禮」梅曰:「彼謂『斯人』者,何人也?」蓮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實之,則鑿矣。」與梅並立,久無語。梅曰:「何思?」蓮曰:「吾亦欲改集以和。適為詩才所窘,安排句法,已難尋,較是輸他一首矣。」梅曰:「還有一首。」袖出一絕,與蓮觀之,乃針刺成者。蓮見之,曰:「怪哉!怪哉!異哉,異哉!有是事哉!」梅曰:「何故?」蓮曰:「汝未知來歷。此吾作於母舅園中紅雨亭掛屏上,亦以寶針刺成。此帖汝得於何地?天地間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運乎?其鬼輸乎?竟莫測所自也。」梅曰:「吾昨得於池右之蘭室。意謂蓮娘所書樣,於形跡太露;使出於劉君,不知何由得之?」蓮長吁曰:「是園素無外人,吾嘗由此無忌,今與我共之矣。又況豈無他人,當斂足縮步,輟筆息吟,以自韜晦。然吾書此時毫無著意,自今驗之,似字字有情。苟詩作憑,良緣天啟,則韓夫人之紅葉再流御溝何異也。」

  正論間,生推門而出,見蓮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與粉面爭嬌,脂香與花香競馥,自不忍舍,歎曰:「凡間仙人,可以療饑。」又歎曰:「碧蓮、素梅者,千萬人中兩人耳。」占詞二闕,書於手帙:

    愛殺芬芳春一點,嬌姿壓倒楊妃。倚花注目已多時。枯腸聊止渴,餓眼暫充饑。對面重逢無妙策,費吾一段心機。何時親貼豔豐頤。玉釵掛吾首,羅袖拂吾衣。(《臨江仙》)


    花滿枝,蝶滿枝,戀戀迷香不忍歸。迎暄曬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盡付書齋懶睡時。春情許夢知。(《長相思》)

  蓮歸,猶折花在手,蝴蝶繞花而飛,梅曰:「蝴蝶有情,相隨不捨,其為花乎?其為蓮娘乎?」蓮曰:「愛花則為花,愛我則為我,何怪蝴蝶之迷戀也。」命取筆,書一《愛花詞》於東簷之壁:

    一枝花外漾新晴,賣花聲裡春光泄。正解語花嬌,山花子豔,後庭花未結。猛睹蝶戀花梢,也須索賞宮花,沉醉花陰歌笑徹,待醒來,向柰子花前,木蘭花畔,鬥百花奇絕。莫放雨中花謝,落路花飛,斷送了賞花時節。等閒間落花紅滿地,又早見石榴花吐迎新熱。金錢花散美人愁,菊花新處情人別。冷清清開到臘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二十牌名)

  後生見之,料蓮所作,笑曰:「花固可愛,豈知春可惜乎?」對一《惜春詞》,並書於後:

  春從天上來,春霽和風扇淑。沁園春景巧安排,花柳分春,有流鶯宿。單衣初試探春令,喜的是畫堂春滿,錦堂春足。那更慶春澤畔,正雪消春水來,有魚遊春水分波綠。玉樓春盎日初長,忽看海棠春放,春光好,好看無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賞漢宮春,謾醉春風中,齊唱徹宜春令曲。體輕放絳都春光,武陵春去,春雲怨惹愁眉蹙。(二十牌名)   題罷,回至壇前,抱膝而坐,心自計曰:「吾之見蓮者,邂逅也。吾之寓此者,暫也。吾之窺蓮者,私也。蓮之愛我者,幸也。彼此之傳情歌詠者,禮所禁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數也。而蓮之年則已及笄,而必有他適矣。吾欲乘邂逅之暫,觸禮之所禁,僥倖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適而必符此數、必遂吾志乎?使我後日要醜婦,則我當為我惜,而彼亦當惜我。使彼終身伴拙夫,則彼當為彼惜,而我亦當惜彼,眷眷情緒,兩下湮沉矣。然既生春,又生蓮,天若行方便,必無此事也。」悵悵然自為問答者久之。又欲至文仙處以散積悶,值守樸翁帶二歌童攜酌於閒閒堂。生醉甚。翁斟大卮勸生,生力辭。守樸翁曰:「吾羨子有八斗之才,倚馬可待,今以情字為韻,若能立就一絕句,吾當代子飲之。」生即應曰:

    燕春台外柳梢青,晝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夢令,傳言玉女訴衷情。(八牌名)

  守樸翁素質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嫦娥也今秋必要高中。」盡歡而別。

  後蓮睹生所對之詞,歎曰:「何物老奴生此寧馨兒!美口聲,錚錚乎敲金戛玉;賣俊俏,藹藹然惜玉憐香。如百戲場中子弟,件樣精通,風月前容吾二人唱和,足稱勁敵。悠悠蒼天,悠悠蒼天,有志難酬,仰呼無益,萬般心緒付之一聲歎吁!若挫過此生,則春風徒笑我矣,乃以春、花二字結之:

    雕欄春色上花梢,花底春鶯巧更嬌。

    春為花開添富貴,花因春到逞嬌嬈。

    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無多花暗消。

    幾欲留春花不言,落花春夢杳迢迢。

  蓮此詩書於片紙。偶愛童持瓦盆到池邊覓取小魚,梅見之,親至,問何為?」

  曰:「劉相公近因興悶,欲取置几案,竊其活潑之趣耳。」梅遞蓮詩於童,曰:「興趣在此,何以魚為。」童曰:「何故?」梅曰:「汝不《見愛花》《惜春》二詞乎?今兩下合而為一,見之則興自活潑矣。」童奉生,述梅之言。生閱之,不覺鼓舞。

  自是,蓮常凝目窗外,又恐生之見,又恐生之不見;意欲絕生,情不忍絕;意欲許生,身不敢許;每羞澀依依,有不可形狀意。面對小軸,美女怯春圖,蓮戲之曰:「吾因春無奈耳。爾無知,何作此鬱結狀也?」乃賦於其上曰:

    萬斛新愁眉鎖住,凴欄不賦啼鵑句。

    終朝理恨幾時舒,良二難畫相思處。

    多情對此愁千緒,心隨風逐沾飛絮。

    不如將心托筆寄丹青,落得不知春歸去。

    (《步蟾宮》)

  又書一詞於綠窗之側,濃淡筆,短長句,以堅生志、寫己怨也。

    春山愁壓慵臨鏡,憶芳菲,嗟薄命。望中煙草連天,座裡花陰斜映。空度流年,虛浪美景,誰把佳期牢訂。對景怨東風,無語垂簾靜。----狂風浪蝶多情興,爭抱一枝紅杏。鷓鴣隔樹喧聲,喚動惜春心性。燕子雙雙,鶯兒對對,花也枝枝交並。

  蓮書未畢,因慶娘處女使至,亟入接問。少頃生至,誦之,知其為《晝夜樂》詞而末韻未成,取筆續之曰:「百物總關情,何事人孤零。」(《晝夜樂》)時鸚鵡處於檻內,連呼:「有客。」生曰:「客是誰?」蓮於內低應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自為捲簾,見生猶執筆而立,對生曰:「有客。有客。」生執其筆,相揖於隔窗。生曰:「只分窗內外耳。我見蓮娘多娬媚,想蓮娘見我亦如是也。」蓮未及對,忽回首,梅立於後。曰:所言公,公言之。」蓮逸別室。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猶不忍去,撫窗窺內。梅亦曰:「何為至此?得非欲窺見室家之好乎?」生曰:「為室家不足,無奈看花洛陽,以收天下春。」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當折桂枝,醉春紅,占春魁。今穿花至此,豈三年力學不窺園者乎!」因笑倚窗側,以袖拂生。生亦倚身窗外,以手撫梅曰:「蓮娘情何如?」曰:「不濃不淡。」生曰:「繡戶春風暖,想蓮娘心熱矣。」梅曰:「青燈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謔間,蓮至,命梅煮茶。梅少退。蓮至前,將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內指曰:「鬼僕又來矣。」各默默而散。童曰:「適來王謝諸公來訂文會,叩門至軒中,吾善計回之去。恐夜來攝蹤,識破行徑,故唐突而來請。」生曰:「甚是。」步至東,坐於湖山石上。愛童拂拭落花。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濺齒,春氣將闌。天上好景,人間樂事,顧不為我一留也。」作詞送春:

    殘花無奈黃昏雨,那更更長苦。枕頭聽得子規啼,叫道春光今去幾時回。----東君不管離人老,花信憑誰討?一生須得幾青春,盡在書齋做個憶春人。

  次日,生憶玩詞之處,已深感蓮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話。會愈多則情愈戀,話更難則念更深,雲破月來之時,花落門扃之際,皆惱人滋味也。占《賀聖朝》詞:

    疾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擔驚怕。

    胸前著次,心腸乾熱,誰人堪話。

    書中之女千金價,甚日青鸞跨?

    心似風箏,身如傀儡,懸懸牽掛。

  又《春光好》:

    春已矣,樹浮青。少啼鶯。數點催花雨,美聲不可聽。

    心事千頭千腦,幽齋孤影孤形。誰問玉人曾約否?半應承。

  又三字詩:

    月升樹,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濃。

  蓮亦自風生之後,常無言靜坐。素梅侍側,一目視蓮,久不移。蓮曰:「視我何為?」梅曰:「近來善風鑒,能模心相。」蓮曰:「何如?」梅曰:「口內無言,心中有事。」蓮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氣,恨不能寄愁天上,埋憂地下。第取琴,試操一曲,餘音似前弦。」梅為之設几焚香,置琴於上。蓮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較勝負。」梅又為之設棋枰。下未終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繡工。又曰:「眼昏,不便針線,暖酒較手技可也。」酒至未飲,則曰:「恐醉,姑置之。」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異常日?如此,信必有故。」蓮曰:「予實不知。」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蓮曰:「無浪言,為我捲簾,細數落花,何如?」梅掀簾,曰:「外間世情甚不美。」曰:「何故?」曰:「綠暗紅稀,飄零顏色,春去矣。」蓮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誤人乎!」梅曰:「春不誤人,人有誤春者。」蓮曰:「吾惜春,非誤春也。」梅曰:「惜春何不留春?」蓮曰:「春肯為我留乎?」命取手軸,書曰:

   夜雨生愁

    煙雨妒春聲不歇,無故把繁華摧折。看欹網留春,斜兜花瓣,不放東君別。

    隔檻下香和恨結,淚滴處衣羅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門深閉,剛是愁時節。

    (《雨中花》)

   春風積怨

    春風幾度,空把青年誤。古道堆紅無數,妝點東君歸路。

    樂事於今半已空,園林綠遍消紅。咫尺窗紗,萬里衷情,吟付東風。(名《青玉案》)

   靜裡淒寥

    鬧嚷嚷春景無涯,近一簇香車,遠一簇香車。雨篩風攪攘韶華,打一夜梨花,飄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兒慵,對一霎紗窗,倚一霎紗窗。情重也,淚兒枯,歎一聲冤家,念一聲冤家。恁黃昏簾幕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部青蛙。

    (名《閨怨蟾宮》)

   望中索莫

    小鳥窺人驚枝去,一聲啼歇。

  蓮方書,梅笑曰:「劉先生於窗外多時矣。」蓮曰:「何不早言。」欣然投筆而起,探首外望,乃誑也。蓮甚不快,遂置前詞,和衣而臥。而生果至,梅復曰:「劉先生於窗前候久矣。」強之不能起。久之,梅誑生曰:「蓮娘見君至,反就枕。」生曰:「其似恨我乎?梅曰:「非惟恨,抑且恨。」生曰:「容我一見請罪,何如?」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於請。」曰:「我得何罪?」梅曰:「竊窺鄰女,眼罪也;吟賦詩詞,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窗前,腳罪也;用意輕薄,心罪也;私聞竊聽,耳罪也。然連日疏闊,一身都是罪也。」生曰:「前諸罪可恕,末後一罪,我自認之。」遂悒悒而回。

  至晚,蓮於枕上問梅曰:「劉君此際果岑寂否?」梅曰:「有守桂在。」蓮曰:「汝比得守桂否?」梅笑曰:「然則蓮娘其岑寂乎?春色惱人眠不得,當坐以待旦。今日春闌,當高枕無憂矣。」蓮不答。少刻,梅假睡,蓮頻呼之,不應,曰:「年幼未諳傷春也。」梅聞之暗笑。蓮視殘燈尚在,起而獨坐,書一歌:

    花落啼鵑後,紛紛逐晚風。與我似相識,輕輕入簾櫳。春色殊憐我,傍我頻相從。春光何富飾,也敗風雨中。妾顏花作面,春去誰為容?膏沐懶去事,綠雲成飛蓬。蘭室怯情曉,停針倦女工。春去知還在,春疇情轉通。驀地有長吁,茫然興復空。寄語傷春者,為我惜飛紅。

  越數日,生與其友關世隆、張文杰者,游酌於園中。未幾,諸葛鈞至,相與暢飲於萬綠亭。世隆曰:「今日劉、關、張復會於桃園,可無侑酒者乎?」文杰笑曰:「憑軍師處之。」生曰:「吾熟一妓,招之則來。得一點紅,足以消酒。」遣人邀文仙,則已去跡多日矣。生稍興,勉強聯句,俱至大醉。生滌手,獨至池邊。適蓮捲簾,面池獨立,因生手揮殘瀝,授一帕於外,帶一香囊。生拾之,左右瞻顧,欲以稱謝,而愛童先諸友至,蓮遙見,長歎避之。生忌友之覺也,即與偕返,送友出。命童訪文仙所在,乃知鴇兒之故,欲賣之,恐其不允,貽之行者。故去數日,而生不知也。生聞,似有所失,舉蓮帕,檢視繡袋,更憶文仙所贈,又亂一心曲矣。作詞念之:

    章台多柳枝,此枝世稀有。愛爾美恩情,到我十之九。別來夢亦勞,天涯幾翹首。思卿卿在心,念卿卿在口。料卿也同心,有我相思否?

  又因投帕之惠,扣手歌《鳳凰閣》詞:

    記當初花下,分明傳約。思量就把芳心托。豈料書生福薄,竟成空諾。能勾向他行著腳?----你也不合,常把眼來睃著。怎知書幌添蕭索。奈何哉,這病根幾時芟卻。直若到空梁月落。

  自後思情愈濃,心懷恍恍。素梅亦悉蓮之情,恐蹈他故,再四以言語而試之。蓮笑曰:「汝欲以絳桃碧桃、三春三紅之事待我,如傷風敗欲諸話本乎?」梅曰:「此事恐非兒女子所可自行。劉君前程萬里自遠大之器,就之恐玷彼清德,絕之恐喪彼性命。差毫釐而謬千里其端在此。勿謂素梅今日不言也。」蓮正色曰:「何以劉君為惜哉!女子之身,賤之則鴻毛,貴之則萬金也。鼎當有耳,豈不聞女子妄從可賤,汝弗疑。」長歎不語者移時。復謂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婦人,故天下無貞男了。瑜娘之遇辜生,吾不為也。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嬌娘之遇申生,吾不願也。伍娘之遇陳生,吾不屑也。倘達士垂情,俯遂幽志,吾當百計善籌,惟圖成好相識,以為佳配,決不作惡姻緣,以遺話把。吾度劉君之意無不可,草草之事不難為,而所以不敢輕舉妄行者,蓋長慮卻顧耳。然劉君之用情於我者,專矣。日月凡跳,如隙駒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報劉君之日短也。」作一詞:

    一睹仙郎腸欲斷,斷腸枉自癡癡。癡心長日擬佳期。期郎還未定,定有害相思。思深偏切愁人夢,夢中添下孤獨。惶惶淚滴幾多時。時動文君想,想在俏相如。」 (《臨江仙》)

  倚牀而坐,體若不勝。梅曰:「弱體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蓮曰:「憔悴無傷,恐不能自悴憔而止也。」梅亦慮老父覺之,勸以勉強笑語。良久,蓮笑謂梅曰:「汝年紀長矣,名桂紅不諧,私呼汝為紅娘可乎?」桂紅笑曰:「蓮娘欲作崔,使劉君為張乎?今外無高牆,內無夫人,旁無和尚,鄰無犬吠,以培桂迎春為普救西廂何不可?而願時時清白,刻刻崖岸,則向所云『不敢』者,真也?偽也?誠也?假也?」蓮面有慚色,徐曰:「吾欲尊汝故爾,誰為汝演西廂記也?」梅曰:「以桂紅呼紅娘為尊,莫若以素梅為媒婆之為愈尊也。」蓮默然含淚曰:「吾於劉君幸無失德,自以汝可寄心腹,故不少存形跡。今汝舌劍唇槍,吾何為吞聲忍氣?吾拼索性,汝須得乾淨人也?」梅執蓮手,跪而告曰:「吾為戲言,娘何僻見乎?生待我若親,賤奴豈草木人耶?」蓮曰:「汝知否,劉君尚未娶故耳。」

  至晚,具雲履一雙、美女一軸、金扇一柄、水晶糖一匣,自取一謎,令梅饋生。梅佯曰:「吾無副,不可行。」蓮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彼若敬主及使,汝自解紛。」

  梅欣欣而行。至迎春軒,獨見愛童,而不見生。將回,童出挽之。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耶?」梅曰:「『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是以來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是以去。」童曰:「凡物必有偶,劉相公已心匹蓮娘,吾與汝未有下稍,汝若肯捨身普施。吾當得好眼看承。兩人深相結,共保快活無憂也。」梅不答。童強之人,與共坐於北窗之小牀。梅曰:「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汝事劉相公久,學無賴賊作偷花漢耶?且劉相公尚未有成說,爾何敢僭先?」童曰:「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劉相公亦讓我一頭地矣。」為之摟定香肩,持素手,鬆鈕釦。而生睡已起,遽推門出,見二人之狀,戲之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耶?」童曰:「非敢越禮,特欲小試,為行道之端耳。」梅有慚色,斂衽整衣曰:「君可謂入幕之賓矣。」因視童而微笑。生亦目童,作搖首狀,童即避出。生執梅之手,引就坐,曰:「吾設此位以待卿久矣。今日之事,須極熱為之。」梅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生曰:「蓮娘之意何如?」梅曰:「已受重戒而來,不許,不許!」乃以碧蓮徹夜念生岑寂之語、假寐之事,悉對生述之。生曰:「肯念我之岑寂哉?得蓮念,勝天憐念矣。然念念不忘,我心更切也。」又曰:「汝年幼,未暗傷春,我當教汝。」梅曰:「汝男子,那識女情?我亦生而知之,不勞尊誨。」因袖出蓮所貽者與生,曰:「此蓮娘雅贈,欲得君詳一謎也。」生細玩之:「雲履無底,美女在胸。」笑曰:「吾揣其意回之。」

    禁足書窗外,幽懷且放開。謾言心地熱,苦盡自甘來。

  生曰:「是否?」梅曰:「得之矣。」梅回,見童於窗外。童曰:「恐蓮娘冷靜,代汝奉陪。」又附耳曰:「謝我方便之恩。」逕自笑回。

  至晚,生以香扇墜一個、玉縧環一副、枕頭席一領、老人圖一幅奉答。囑童奉蓮,曰:「亦欲詳一意耳。」蓮收之,復於生曰:

    要弄偷香手,終存竊玉心。若能同枕席,永賦白頭吟。

  生得之曰:「知我者其蓮乎!」

  自此以後,雖絕步於園中,而馳心於池側者不能忘,乃抵書投地曰:「原初來意,本欲尋新溫故,以期進取。今所遇若是,雖孔情墨守,何以堪之。抽黃數墨之心,易為倚翠偎紅之句;登天步月之想,翻為尤雲雨之情。然只愁佳人難再得,不憂富貴不逼人也。」書一短詞於扇面:

    寂寂寥寥度此春,朝朝暮暮兩眉顰。重重疊疊眼添新。句句聲聲心裡事,孤孤孑孑客邊身。思思想想意中人。

    (《浣溪沙》)

  帶愛童,鎖外門,赴叢芳館會。

  蓮偶至軒前,撥紙窗窺之,見琴側有一對云:

    惜花恨春去,折桂待秋來。

  又見紅紙帖云:

    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

    喜事福人書。

  蓮細思不能解。適几上有幅花箋,乃書一歌行,並二絕句:

    自思忽自笑,甘為何等人?句中說秦晉,筆底約朱陳。我意欲作假,君心要認真。聞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

  絕句:

    月清秦閣冷,雲近楚山低。春色剛來至,東君錯放歸。

  又:

    霜節透高枝,橫窗月上時。成林應有日,可待鳳凰棲。

  素梅忙至,曰:「此劉君寓室也,哪敢獨行!幸不至,使其卒至,則書室為陽台矣。」蓮曰:「好容易!是誰敢?」梅笑曰:「極會,敢極。會敢者,劉先生也。」蓮曰:「吾亦不敢。」梅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蓮曰:「吾亦不願。」梅曰:「願是不願,不願是願。」蓮曰:「吾無願乎爾,子為我願之乎!」梅曰:「兩相情願,各無異悔。」蓮不答,亦不欲行。梅曰:「忠言不入,炫玉求售,非計之得也。」逕先去。蓮初意以生無一面之識,無一絲之因,適一時之遇,才一窗之隔,今而至於朝暮見,且兩月餘,男子所無之事,識禮甘犯之,而尚不及罄一心談,著意制《桃源憶故人》及《賀新郎》二詞,素梅睡,懷以探生。偶生他出,意已不悅,又值素梅見之,不可久持。乃留一戒指並原制二詞於詩箋上,以界尺壓之,仍閉窗而去。

  生歸,童先見而拾之。至晚,生就月坐於壇前。童曰:「適於几上得解慍方二紙,寬愁散一枚,可以療鬱結之疾。欲得之乎?」乃以詩箋、戒指呈生。生曰:「得於何來?」童曰:「此必蓮娘之貽,親至不遇,留而去之。然幸吾先收,使他人得之,奈何!」生曰:「彼亦諒吾室無別至者故耳。然機不密則害成,當用為戒。」生誦之,至「放歸」「不遇」句,思蓮有枉就意,深自悔曰:「近來跬步不出,不見親次玉趾,今偶爾他適,即失此良晤,豈瞰亡而來與?豈好事多磨而然與?數之窮、命之蹇、緣之慳、會之難、運之厄、遇之否,一至於此!信事之成,不在於人之計較也。」乃集古詩成興體四章:

    林有朴樹,其葉蓁蓁。靡日不思,西方美人。----野有蔓草,維葉萋萋。窈窕淑女,洵有情兮。山有蕨薇,其葉  。我之懷矣,曷其維忘。隰有萇楚,其葉蓬蓬。子無良媒,憂心有衝。(林有朴樹四章,章四句)

  又沉思:「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乎?或戒我休荒書史乎?或戒我休得苦心頭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歸乎?或戒我休對人前說破乎?」心焉惶惑,排解更難。而蓮又以微恙少出,素梅終夜不離左右,生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乃畫蓮花一枝,肖己像於側,名曰:「愛蓮圖」,懸於書壁,常常對之。想其坐,則曰「座上蓮花」;想其貌,則曰「面似蓮花」;想其詞,則曰「口出蓮花」;想其行,則曰「步步生蓮花」。又畫梅花一枝,題其上曰:

    鐵石肝腸冰玉肌,風中雪裡逞標枝。慇懃結爾一知心,為春傳送新消息。

  每對此二書,則悠悠蕩蕩,愁喜交集。

  一日,微雨初過,躍魚戲水,生帶愛童,釣於隔浦池。吟云:

    化龍原有日,暫伏在清流。萬丈深潭難設計,且將蚓餌釣鼇頭。早上金鉤,早上金鉤。

  蓮先見之,謂梅曰:「劉君深深諳釣術,所謂水濱之役夫也。」梅曰:「釣術何如?」蓮不答。梅喻其掀簾指生曰:「臨淵羨魚,何不退而結網?」生聞之,即抵窗前。梅其窗曰:

    休念佳懷休假呆,好將啞謎細論猜。我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

  生索然沮興,曰:前日作情方沐,而今日又復變卦,焉得以隔浦池目為浣溪沙,以培杜軒署作心院乎?」即棄釣歸室,將愛童而睡。

  睡起,即令童取酒,生至醉,枕書隱几。聞扣門聲,放之入。乃金友勝,因至書坊,覓得話本,特持與生觀之。見《天緣奇遇》,鄙之曰:「獸心狗行,喪盡天真,為此話本,其無後乎?」見《荔枝奇逢》及《懷春雅集》,留之。私曰:「男情女欲,何人無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則風月談中增一本傳奇,可笑也。」送友勝出,愈醉不可及,復隱几而臥。

  又聞扣門者,乃守樸翁內姪耿汝和也。是人刻而妒,奸而險,唱和每出生下,而反好勝,---稍輕之;又嘗對生求守桂,生不與,故有憾於生。是日偶至,見生具有《燭影搖紅》一詞,盡含風味。且素知他側居一女,心甚疑之。而生尚酩酊,汝和因強生解其詞。生朗誦一遍,因被酒,漏言曰:「吾心可成金石,雖蘇張更生,弄轉圜之舌,不能間我愛也。」汝和乘醉以言挑之,生笑曰:「吾始睹其貌,心之而不置,吾既得其詞,手之而不釋,意為同志相得與?」汝和故作不解。生吟曰:

    隔池美姬,女中解魁。今朝重睹西施。奈情猿怎持?興言念之,心如醉兮。縱然今夜于飛,恨佳期已遲。

    (《四字令》)

  汝和曰:「此事何所據?」日袖出碧蓮《桃源憶故人》詞遞汝和觀之,曰:「汝虛甘罪,所供是實。」愛童計不知所出,適欲接之,而汝和即懷去。生曰:「自我得之,自我得之,亦復何恨!」又大笑就寢,童捧之而睡至夜半言之,而生瞀然而記也。徐徐問其詞,生曰:「昨日果大醉耶?」童尤之曰:「三爵不識,因可多乎?小事糊涂,而大事亦糊涂。此何等事,而可不避人目?風流罪過,已今供招,而又虛名禍者,奈之何!且耿生素肯發人之私,今又得此,必是報聞於吾主,自疑圖禍隙矣,久念使人驚怖。」生彷徨曰:「怪哉!喜為憂恨,福為禍本,吾志從此體,吾行從此劣。豈非禍從手發耶?」又曰:「吾固無足惜,奈玷蓮娘何!乃知酒之流禍矣。許文仙真聖人也,許文仙真聖人也!」因繞几而行。童亦不樂。生曰:「汝未知我心,近日心事有勢不得行者,但欲醇酒求醉耳。」  至午,守樸翁招生與汝和飲於私室,生再四不欲行,久之,曰:「詩云:『豈不欲往,畏我朋友。』我之謂與?」勉強赴酌。汝和對生微笑,曰:「酒道真性。」又曰:「勿憂,明早還汝。弟憐幾月好用心,羨汝一人獨專樂耳。獻出守桂,自有商量。」生遂雜以他詞,幸守樸翁不覺。生乃俯意卑詞,小心取貌,不敢出氣。汝和揚揚自得,略不為禮。生勸以大觥,汝和曰:「爾亦欲吾醉,乘中處事耶?故不飲。」生亦不能對。愛童行酒,心抱不平。偷至汝和窗外,濕紙窗窺之,見蓮詞壓於硯側,喜曰:「得來全不費工夫,可謂慢藏矣。劉相公之福,孫蓮娘之幸也。」逾窗竊取而歸。

  生別汝和,不勝忿懼,而愛童呈是柬詞,道其所由。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撫童背謝之,曰:「微子,則吾不知所終矣。今幸全璧歸趙,如合浦珠還,深荷百朋之錫,縱彼能吹毛求疵,亦與白賴而已。」

  後汝和失柬所在,意童竊去,呼童質之,將欲白於守樸翁。童懼,先於守樸翁處短之,且捏訴以妒生之故。而是日,生之家童至。生父母以生久不歸,因召之。生默然。然以耿子為嫌,」吾且歸,可以消猜釋忌」。故辭翁欲行,而終不能捨碧蓮也,作回文一絕:牽情最恨別,人仙美少年。

  又詞一闋:

    風裡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輕吞,枉把鉤兒虛設。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枯枝花朵,果兒難結。海樣深情忍撇,似夢裡相逢,不成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並頭分拆。猛期月滿會 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是于飛時節。(《花心動》)

  生將行,私囑童曰:「耿生為吾所輕簡,實為汝故,致成嫌隙,汝亦當自愛。吾去後,老翁前有萋斐,汝亦當周旋粉飾。」童曰:「相公至此,愛敬者無分小長。此人齷齪傲視,吾家大小皆嫌。吾已於主翁前道過,彼雖置萬喙,決亦不信。但行矣,不久且當奉迎。」生至園中,見蓮窗緊閉,料不得見,作詞付童曰:「蓮娘處為我申意。」即日辭行。汝和終有憾於生,於翁前暴其過。翁終以先入之言為主,而心不直之,乃曰:「劉生至日,吾夢見池中一鯉化龍,一春即乘之而去。吾重其所夢,慕其為人,因處之於此,期飛揚為吾光。且視彼待汝亦謹厚,故汝陷人不義,乃面朋面友耳。吾不願汝曹有此行也。」汝和愧且恨,自至生寓,見窗壁題吟,愈嫉之。托以覓生為由,逕達蓮所。

  時蓮與梅共坐窗下,相與談生,曰:「久不見劉生,近日不知作何狀?」梅曰:「劉君者,國士無雙,人物第一,必非久下人者也。」蓮曰:「何謂?」梅曰:「劉君有何郎之貌,有子建之才,有張敞之情,有尾生之信,惜其淹揚子之居,塞田洙之遇,是以晝興賈生之歎息,夜懷宋玉之悲傷耳。今乍與之會,如飲醇醪,不覺自醉矣。」蓮曰:「吾所見亦然。但昨晚夢劉君別找而回,我留之,彼云:『被人妒陷,聊以避謗』。初不知其故也。」

  適耿汝直至前,蓮與梅不及避。汝和遽曰:「劉熙寰在否?」梅曰:「吾處深閨,君處書室,是惟風馬牛不相及也。孰為熙寰?君為誰?其誤入桃源矣。」汝和曰:「吾乃耿相公,為《桃源憶故人》,故至此。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梅無以對。汝和又誑曰:「劉一春本微家子,吾輩羞與為伍。今得罪於吾翁,已作逐客,決無復來之理。汝若戀戀有故人情,乃明珠暗投耳。」逕拂袖笑聲而去。

  蓮聞之,惶惶如有失,嗚嗚不能語,茫茫無容身之地,謂梅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必劉君不能自慎,以致露醜於人。情慾之事可遣,失身之罪難逃。今後宜吞刀割腸,飲灰洗胃。免使青蠅玷玉。」少頃,又見汝和昂然往來丁隔池,揚言曰:「迎春軒今為吾行樂窩矣。」蓮曰:「劉君必被此人妒陷無疑,斂跡避狂,料有以也。」梅曰:「劉君挽不留,耿子推不去。使劉君若在,豈使耿子至此!」值守樸翁至,汝和潛回。

  蓮令梅密扃其窗,非事則不啟,以避耿也。

  次日,愛童扣窗不獲,轉至欣欣亭後,見蓮、梅共立於石榴樹下。蓮邀童入,問其故。童亦為生諱之,蓮懷少釋。童出袖中雲箋,曰:「此劉相公辭帖也。」拆觀之:

    萬種相思未了償,被人生嫉妒,又參商。花前笑語尚留香。輕別也,能得不思量?  寄語囑蓮娘,莫忘前日話,換心腸。好將密約細端詳。卿知否,吾意與天長。(《小重山》)

  蓮未知生來期,情不能捨,亦成一詞: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疊山西。亭前柳樹空啼鳥,滿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孫薄倖,聲聲謾訴淒其。長相思憶舊游時,春鎖南枝。而今仲夏初臨也,疏簾淡月容輝。試問阮郎歸未。奴嬌怯誰知!(《風入松》十四牌名)

  愛童歸,正遇汝和於迎春軒。汝和笑迎,問之曰:「汝自何來?」曰:「來處來。」不顧而去。汝和嗔之曰:「媚劉子,牽蓮娘,蔽主耳目,皆此頑童,其過之首罪之魁乎!」然汝和雖妒之,而至此亦未如之矣。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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