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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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國色天香
卷五
作者:吳敬所 
卷六
本作品收錄於《國色天香

雙卿筆記[编辑]

  平江吳邑有華姓者,諱國文,字應奎。厥父曰袞,係進士出身,官授提學僉事,主試執法,不受私謁,宦族子弟,類多考黜。遂被暗論致仕,謝絕賓客,杜門課子。國文年方十五,狀貌魁梧,天姿敏捷,萬言日誦,古今《墳》《典》,無不歷覽,舉業之外,尤善詩賦。會有司匯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聲價特重。

  生父先年聘鄰邑同年知府張大業之女,與生為妻。張無男嗣,止生二女,貌若仙姬,愛惜如玉,遍尋姆訓,日夕閨中教之,故不特巧於刺繡,凡琴棋、音律、詩畫、詞賦,無不漁獵。長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從,字順卿,年十六,配同邑卿官趙姓者之子。

  是歲,生父母遣禮,命生親迎。既娶,以新婦方歸,著生暫處西廳書館肄業。不意端與生伉儷之後,溺於私愛,小覷功名。居北有名園一所,乃袞宦游憩之地,創有涼亭,雕欄畫棟,極其華麗。壁間懸大家名筆,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聯掇畫,耳目繁華,大額標題古今墳典,誠人間之蓬島,凡世之廣寒也。生每與端遊玩其間,或題詠,或琴棋,留連光景,取樂不一。

  一日,蓮花盛開,二人在亭,並肩行賞。忽見鴛鴦一對,戲於蓮池。端引生袂,謂曰:「昔人有謂『蓮花似六郎』,識者譏其阿譽太過,今觀此鳥雙雙,絕類妾與君也。不識稱謂之際,當曰鴛鴦之似妾與君乎?妾與君似鴛鴦乎?」生曰:「予與君似鴛鴦也。」端曰:「何以辯之?反以人而不如鳥乎?」生即誦古詩一絕以答之,云:「江島之巔煙霧微,綠蕪深處剔毛衣。渡頭驚起一雙去,飛上文君舊錦機。以是詩觀之,此鳥雖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無事而雙雙同游,雖不幸而舟人驚逐,雌雄或失,終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吾人或先貧而後棄於妻,或後貴而遂忘乎婦,以此論之,殆不如也。」端曰:「或棄或忘,此買臣、百里奚夫婦之薄倖態耳,此奚足齒!但所謂鴛鴦之永不相違者,妾與君當以之自效也。」因歸庭索筆,謂生曰:「請各題數語,以為鴛鴦之敘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綴《一剪梅》詞曰:

    菡蕊初開雨乍晴,香滿孤亭,綠滿孤亭。

    一雙微步泛波輕,時掠浮萍,共掠浮萍。

  端傍視,因曰:「君詞白雪陽春,固難為和,但各自為題,猶不足以表一體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蠅之玷為嫌,妾請終之,共成一詞,何如?」生笑曰:「得卿和之,豈不益增紙價耶?」欣然授筆。端續題曰:

    人傳夙世是韓憑,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結同心,從此深盟,莫負深盟。

  書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勝,相與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舉,文書已到。生父聞知,即往西廳尋生,及至,其門早已闔矣;然猶意其在內也,歸,令母喚之。夫婦俱不在室,袞大駭,因以端侍妾月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頻往園中遊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報知,生、端惶懼潛回。父已抱氣就寢,生往臥內,侍立久之,竟不得一語。蓋袞雖止生一子,然治家甚嚴。生素性至孝,見父忿怒之深,恐傷致疾,乃跪而害曰:「茲因北園蓮茂,竊往一觀,罪當譴責。但大人春秋高大,暫息震怒,以養天年。不肖明日自當就學於外,以其無負義方是訓也。」父亦不答。時生母亦往責新婦,方出,見生戰戰不寧,乃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贖前罪。」父乃起而責之曰:「夫人子之道,立身揚名,干蠱克家,乃足為孝。吾嘗奉旨試士,見宦家子弟借父兄財勢,未考之時,淫蕩日月,一遇試期,無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體父心,溺於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為重,欲解父憂,必俟來秋寸進則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復我見!」生唯唯而退。

  至夜歸室,惆悵不己。端至,亦不與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肅容斂衽而言曰:「今者妾不執婦道,受譴固宜,貽咎於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難諫,來猶可追。」遂取筆立成一詞,以示自責之意,曰:

    雕欄畔,戲鴛鴦,彩筆題詩句短長。欲冀百年長聚首,誰知今日作君殃。

    裙釵須乏丈夫剛,改過從茲不敢忘。不敢忘,蘋蘩中饋,慰我東牀。

  題訖,置之於几。生覽畢,見端首倚席,有無聊之狀,乃以手挽之,曰:「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時見侍妾月梅在旁,心甚羞澀,但欲解生之憂,故不敢拒。於是紿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或有喚汝,當即起。」

  梅去,端徐撫生背,曰:「然則既非恨妾,殆恨親乎?」生曰:「親,焉敢恨也。實自悔失言矣。」端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學為對。今思欲踐其言,則失愛於子。欲堅執不去,則重觸乎父。是以適間不與子言者,正思此無以為計,而縈悶於懷,本他無所恨也。卿能與我謀之,則此心之憂釋矣」端曰:「君言謬矣。妾與君今日之事過也,非大人之事過也。大人之責,宜也,君向者之對,正也。妾方欲改過不暇,容敢他有所謀乎!」生見端詞嚴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義所在,固當嘉納矣。但未見子有相慰之情,設使明日遽別,豈真無一節之可言?過而乃辟耳。」對曰:「一節之事,妾不敢自愛,他則無所可謀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與之戲曰:「卿所謂不敢自愛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櫛之事矣。」生曰:「靜夜無事盥沐,何用巾櫛?」端語窮。生持問益堅,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難言羞人耶。」答問之際,不覺獵喜生,兩相泠浹,華乃滅燈與端就寢。

  次日,生往西廳,檢點書籍,令家童搬往學中,乃入中堂,生辭父母。父亦竟不出見,但令母與生曰:「今後必須有喚方可回來,不然,不如勿出也。」生領諾,默默而往。至學,與諸友講論作課,忽經一月。文宗到郡,諸友皆慕生才識,接次相邀。生以父嚴,不敢歸家,惟著僕回,取行李合用之物,與友登程。乃致詩一首,令僕付端辭別。詩曰:

    自別芳卿一月餘,瀟瀟風雨動愁思。

    空懷玉珥魂應斷,隔別金釵體更臞。

    思寄雨雲嫌雁少,夢游巫峽怕雞呼。

    今朝欲上功名路,總把離情共紙疏。

  端得生詩,知其憶己之切,正欲思一詞以慰之,奈生父促僕,匆匆不能即就。乃尋劍一口、酒一樽,並書古風一首以為勉。詩曰:

    丈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

    仗劍對樽酒,恥為游子顏。

    蝮蛇一蜇子,壯士疾解腕。

    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歎。

  僕至,以端詩呈生。眾友覺之,意其必有私語也。相與奪之。及開緘,止古詩一首而已。眾友相謂曰:「此語雖非出自胸臆,然引用實當。觀此,則其所作可知矣。誠不愧為華兄之敵偶也。」或疑曰:「中間必有緣故。」復探生袖,因得其與端詩稿,諸友相與傳觀,鼓掌笑謔久之,然後啟行。

  及抵郡,則生之姨夫趙姓者,亦在候考。店舍相近,日夕相見,而趙子禮生仁厚。又數日,文宗出示會考。生與趙同入棘圍。試畢,本道對面揭曉發放,華生已考第一。其姨夫趙者,因溺於飲博,學業荒蔬,已被考黜,抱氣奔歸。

  時生與諸友在郡縣送文宗,適有術士開張,道前談相,士庶羅列,稱驗者萬口如一。諸友謂生曰:「在此列者,惟兄無不如意,曷往卜之?」生曰:「術士之言,多出欺誑,不足深信。縱果如其言,亦無益於事。」內一友云:「兄事弟已知矣,只為怕娘子,恐他於稠人之中說出根腳。」生曰:「非也。」又一友云:「觀前日所寄之詩,則華兄娘子必不如此。彼特吝財耳。」生笑曰:「二者均非所忌,諸兄特過疑耳。」友曰:「兄欲釋二者之疑,必屈一相。」生曰:「何傷乎。」諸友即擁生入帳中,曰:「此相公害羞,我等強他來相,汝可試為評之。」術士見生容貌異常,熟視久之,乃曰:「解元尊相,文齊福齊,不知欲隨何處講起?」生曰:「目前足矣。」相者乃以富貴榮盛之事,按相細陳。諸友曰:「此事我等俱會相了。只看得招妻、得子如何。」相者曰:「妻皆賢,子亦有「生詰之曰:「賢則賢,有則有,乃若『皆賢』『亦有』之言;相書載於何篇?」相者笑而答曰:「此乃尊相之小疵,故未敢先告。解元問及,不得不言。所謂『皆賢』者,應招兩房也;曰『亦有』者,應次房得之也。」生終不以為然。正欲辯之,比文宗起馬。生令從者以錢償之,奔送出城。

  文宗既去,本日生與諸友言旋。及至邑,復往學中,乃令家僮先報於母,示以歸省之意。母言於父,父曰:「今日若子事業畢耶?任汝主之。」母不知父亦有與歸之意,乃謂其「不與歸」。端聞之,制詩一律,著僕付生,以堅其志。詩曰:

    聞君已奪錦標回,萬疊愁眉漸掃開。

    字接風霜知富學,篇連月露見雄才。

    廣寒有路終須到,丹桂期扳豈藉媒。

    寄語多情新宋玉。明秋捷報擬重來。

  僕以端詩與生,並述母言。生將端詩數上吟詠,以丹砂飛書,朝夕觀之,以自策勵。歸寧之志,亦不復萌。

  忽有客自生岳父之邑至者,生往拜,詢以外家動履,客因以趙子失志捐館告之。生傷悼不已。辭客歸齋,思小姨雖未入趙門,然考時接見趙子,相禮甚恭,若不舉弔,似為情薄。因以此意稟於父母,父曰:「此厚道也,況外家久欠問安,一往即回可也。」

  生得命,乃回,與端備禮而往。端修書一紙,臨行付生曰:「數字煩君帶與阿妹順卿,以慰其拂鬱之心。」生曰:「男女授受不親,況彼我尤當避嫌,何以得達?」端曰:「妾在家時,更有使女香蘭者,君今去,妾父母必遣備君使令。令彼達之,得矣。」生乃以書收袖,別端而行。

  將近,生令僕先行報知。張夫婦大喜,遂出門延生而入。至庭,生敘禮畢,張夫婦慰之再三,生亦申敘間闊。頃間酒至,主起揖就席,席間所談,皆二氏家事,唯弔喪一節,生以嫌疑,欲俟張道及然後舉也。殊不知此子在日不肖,父母惡之,鄉人賤之,張正悔與為婚,一旦而死,舉家欣快,以此之故,所以席間不道。

  時張夫婦俱在席,惟從與諸侍妾在內。從為人淑慎端重,不窺不觀,無故不出中堂前者。生新至時,諸侍妾咸曰:「大娘子新官人在外,今其坐正對窗櫺,娘子曷往觀之?」從叱之曰:「彼丈夫也,我女子也,何以看為!」續後因童僕往來屢稱生「才學為一時珍重,又與端相敬如賓」,而彼趙氏者眾皆鄙之,心恒鬱鬱。今報已死,事聞信至,乃謂香蘭曰:「人言汝娘子姐夫恁般溫雅,果信然否?」因與蘭立於窗後潛視。見生才貌舉動,俱如人言;又見父母特加敬禮,喟然歎曰:「阿姊何修得此?予今後所擇,若更如前,誓不歸矣。」言罷,不覺有所感觸,唏噓之聲,竟聞於席。然張夫婦年大,耳不及聞。生思:「此必小姨,因見己而憶趙子也。」不覺勃然之色,見於其面,遂托醉求退。而張亦以婿途中勞倦,即促飯撤席。已而,果命香蘭曰:「此汝娘子官人,早晚盥沐,汝當奉巾櫛。」因就令執燭導生寢。

  生至寢所,乃取端書付蘭,曰:「汝既大娘子侍妾,可將此書奉與二娘子,千萬不可失落。」蘭接生書,即歸,未看封皮,不知寄自端,以為出於生也;心中疑惑,慌至從房。

  從正燃燈悶坐,見蘭至,問曰:「何事行急?」蘭低語曰:「一事甚好笑。」從曰:「何事?」曰:「華官人初到,與娘子又未相見,適間妾因照他寢所,乃以一書著妾付與娘子,不知所言何事。」從厲聲曰:「何有此舉!快將出去!」蘭忙將書藏袖內,趨出房門,不覺其書失落在地。蘭去,被從撿之,乃私開就燈燭之,則端書也。正看間,蘭尋書復至,從以手指蘭曰:「這賤人,險些被你誤驚一場。此汝娘子之書,何妄言如此。」蘭曰:「妾實不知,然恰喜大娘子所寄,若寄自官人,娘子開看,豈復還乎。」從聽其言,亦難以對,且佯答曰:「將阿姊書看何如。」

    女兄端書奉賢妹順卿妝次:敘別於歸,數更莢。思親之念未嘗忘,而日省無自;有家之願雖已遂,然婦道未終。但幸主蘋蘩於中饋,大人無責備之心;侍巾櫛於帷房,君子有刮目之顧。區區之心,竊自慰也。夫何魚躍淵中,吾心克遂得天之私願;詎意鴉鳴樹杪,若郎遽有棄世之訃音!令人聞之,食不下咽。然而欲慰悲傷,,當求所幸於不幸;要舒尊結,宜合難求於可求。吾聞趙子立志卑污,每稱羞於奴僕;素行薄劣,恒致惡於鄉間。彼身雖逝,喜溫嶠未下鏡台,無累大德;爾年正青,幸伯牙能彈流水,豈乏知音?切宜善自遣排,以圖後膺天眷;莫為無益之悲,致損生香之玉。予也,心遠地偏,無由而會,今因檀郎赴弔,敬付寸楮,以慰汝懷。不宣。

  從讀至「鴉鳴樹杪,若郎遽有棄世之訃音」,不覺長吁數聲,墮淚濕紙;又見「喜溫嶠未下鏡台,無累大德」,乃曰:「阿姊何不寫此在前,免人煩忙。」香蘭曰:「且更看後面何如。」二人看畢,乃知生專為舉弔而來,從因謂蘭曰:「汝明早奉水,何不與華姑夫說知,叫他不必提起弔喪之事,那人雖死,我相公嫌他不如,只說敬來問安,豈不更美?」蘭退,口雖不言,心下自忖:「向者之書須誤說,而彼竟問之,今又教他勿舉弔喪之事,其喜生之心已動於窗後之一觀矣。」

  次早,生起著衣時,香蘭在窗外潛知生已起,奉水盥生。生因問曰:「書已達否?」蘭想起昨夜錯誤之事,乃帶笑容曰:「已達矣。」生意蘭笑己,固問之,蘭曰:「昨者妾錯認書是官人的,俺娘子驚而怒焉。及開封,方知是大娘子的,所以可笑。」生斥之曰:「汝誤說有之。汝娘子識字,封外明寫大娘子所寄,何待開封方知?」蘭曰:「彼時因妾失落在地,娘子拾得,欲背妾開看,未及詳觀護封,所以錯認。」生聽其言,默然良久,因復問曰:「汝娘子那時更有言否?」蘭乃述其「令勿往弔」之事。生深感之,曰:「若非汝娘子示知,今日正欲親詣往弔,未免竟把此嫌。汝回見娘子,多上替我申謝。」

  時生既不赴弔,張又固留,乃先命僕歸。張夫婦詢知生因與端觀蓮被責,出外讀書,不與回家,考試後學中諸友又各移回,惟生一人在彼,甚是寂寥。張即遣人與生僕同至生家,稟以留生讀書之意。袞喜曰:「遠於妻子」,欣然應允。時生不知,越數日,又辭歸。張夫婦曰:「賢婿欲歸之急者,只為讀書。老夫舍後有一小閣,略堪容膝,賢婿不棄,此地寂靜,亦好用功。」生曰:「國文忝在半子,荷 上恩愛,喜出望外,但恐家君不容耳。」張因告以父母亦允之意。生思:「歸家亦不得與端相會,不如在此,免似學中寂寥。」乃遂拜諾。本日,即館生於後閣。其閣門有二:一開於張之屋左,以通賓客遊玩;一自中堂而入,要經從刺繡窗下而達。當日,張即令生由從出入,以避外人交接。

  生至閣,文房畢具。張有門生數人,皆有才望,時令與生作課。居一月餘,生工程無缺,但以久別於端,心恒悶悶,乃作《長相思》詞一首以自遣。詞曰:

    坐相思,立相思,望斷雲山倍慘吁,此情孰與舒?才可如,貌可如,更使溫柔都已具,堅貞不似渠。

  生制成,欲留以寄端,乃以片紙書之,黏於書廚之內。忽蘭至,曰:「老夫人今日壽辰,開宴堂中,請官人一同慶賞。」生得命即出。經過窗前,聞蘭花馥馥。生曰:「何處花氣襲人?」蘭以手指窗。生趨視之,見一女子在內,手捻花枝。生知是小姨,慌道:「不敢詳視。」

  及至堂,肴饌潔備,正將登席,張夫婦入屏後間語,又喚蘭數聲,方出。生疑議己之未遣禮也。其色甚慚,乃曰:「今者岳母華誕,小婿缺禮,負愧殊深。」張慌慰之,曰:「適間愚夫婦他無所言,因次小女與賢婿前未相見,今日汝岳母賤辰,遣蘭喚小女出拜,以成一家之樂耳。」生色少定。少頃,蘭與從至,母令與生敘禮。禮畢就坐,生側目之,豔質與端無異,而妝點尤勝。女亦覷生,各相默羨。酒至半酣,生起為壽,次當及從。張曰:「姊夫,客也,汝當奉酒。」二人酬酢之際,推讓不飲,母曰:「毋讓,各飲二杯。」生一飲舉回時,從方舉杯未酹。蘭與侍妾在傍代酌,私相語曰:「外人來見,只說是一對夫妻。」從聞之,禁笑不住,將酒少噴於盞,托顏甚愧。生覺之,令蘭再酌己酒,飲之,以掩其事。從竟只飲一杯,心甚德之。張夫婦不知其意,以生有酒力,乃與生更相酬奉。席罷,生醉往閣就寢。

  次早,蘭以生昨醉,奉水去,乃過從窗下。從在內呼曰:「何往?」蘭因顧焉,見從几上新寄蘭花二串,蘭指曰:「何用許多?」從曰:「汝試猜之。」蘭曰:「欲以一串與老夫人?」從曰:「非也。」曰:「欲與老相公乎?」從曰:「相公素不好此。」蘭思昨日生過此,曾問此花,意其必與生也,乃曰:「吾知之矣。」從曰:「果誰?」蘭曰:「莫非華姨夫乎?」從曰:「是固是矣,但汝將去,不必說是我的。」蘭首肯即行。至閣,生已起,久候水不至,因思:「若非岳母壽辰,小姨無由得見。」乃作詩一律,以紀其美。詩曰:

    飛瓊昨日下瑤樓,為是蟠桃點壽籌。

    玉臉 融嬌欲脆,柳腰嫋娜只成羞。

    捧杯漫露纖纖筍,啟語微開細細榴。

    不是愚生曾預席,安信江東有二喬?

  生正將詩敲推,聽窗外有履聲。生出視,見蘭手執蘭花,問曰:「何以得此?」蘭曰:「妾正為往外庭天井摘此,所以奉水來遲。」生以為然。及接至手,見其串花者乃銀線,因謂曰:「此物非汝所有,何欺我也?」蘭以從欲避嫌直告。生曰:「以花與我者,推愛之情也;令汝勿言者,守己之正也。一舉而兩得矣。」遂作《點絳唇》一首以頌之: 楚畹謝庭,風露陪香,人人所羨。嫦娥特獻,尤令心留戀。厚情罕有,銀線連行串,還堪眷。避嫌一節,珍重恒無倦。

  蘭見生寫畢,正將近前觀其題者何語,生即藏於匣內。蘭不得見,乃出,謂從曰:「方才蘭花因穿以銀線,華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感歎不已,立制一詞。妾欲近視,即已收之。此必為娘子作也。」從悔曰:「彼處士子頻來,倘有不美之句被人撿之,豈不自貽穢名乎!」心甚怏怏。蘭曰:「吾聞與他來往作文者已具書後日相請,但不知果否。若果,我與娘子往閣開他書廚一看,便見明白。」從深然之。

  二人商榷方已,從母忽至房中,見從悶坐,曰:「吾兒何不理些針指?」從曰:「數日不快,故慵懶矣。」母復顧窗壁,見新畫一美人對鏡,內題詩云:

    畫工何事動人愁,偏把嫦娥獨自描。

    無那想思頻照面,只令顏色減嬌羞。

  母覽畢,思「畫工何事動人愁」之句,謂從怨己之不與議婚也,遂謂從曰:「前者人來與汝議親,以趙子新亡,故未言及。今事已定,近又四五門相求,皆名門貴族,此事久遠,未可輕許。今數家姓名俱言於汝,任汝自擇,何如?」從不答。母又曰:「此正事,直言無妨。」從隱几不應。蘭因附耳謂母曰:「老夫人且退,待妾問之,彼必不諱。」母退。

  至夜,蘭詢從曰:「今日老夫人謂娘子自擇之事,何不主之?」從曰:「此事吾亦不能自決。」蘭舉其最富盛者以示之,從曰:「安知異時不貧賤乎?」蘭曰:「娘子若如此,則日月易擲,更待何時?今夜月明如晝,不如與娘子拜告卜之,如祝者納焉。」從然其言。至更時,從與蘭備香案,臨月拜褥曰:「如所願者,乞先報以一陰一陽,而以聖終之。」祝罷,乃以五姓逐一拜問,無一如願。從沉吟半晌,近案再拜,心祝卜之,連擲三次,皆如所祝。從乃長吁數聲,擲之於地曰:「若是,則吾當皓首閨門矣,卜之何益!」蘭曰:「妾觀娘子這回所卜之事,皆如所祝,但不知屬哪一家耳。何故出此不利之言?」從曰:「汝何不察?此第六卜矣,不在五者之內。且卜以決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蘭曰:「但得如此,雖彼未在內,娘子有意,委曲亦可成之,果何患乎。」從曰:「彼已娶矣。」蘭知其所指者在華,亦不復問。忽聞房中侍妾有逐妾之聲,恐母醒知覺,遂與蘭歸房內。

  過二日,生果以友請赴席。蘭與從潛往閣中,開生書齋房門並書廚,見其有思端之詞一首,內有「堅貞不似渠」之句。從曰:「世言『無好人』三字者,非有德者之言也。貞烈之女,代不乏人,華姨夫何小視天下,而遂謂皆不似阿姊乎?」乃以筆涂去「不」字,注一「亦」字於傍。再尋之,又得其題壽席之詩並頌蘭花之詞,遂懷之於袖。因思蘭日夕與生相近,生不知私之,反過望於己,乃以筆題壁間而所畫黃鶯弔屏云:

    本是迎春鳥,誰描入畫屏?羽翎雖可愛,不會向人鳴。

  從題畢,與蘭遁回。

  比生回房,正欲就枕,見弔屏上新題墨跡未乾,起視之,乃有「不會向人鳴」之句,心甚疑,及看書廚,所作詩詞未見,而欲寄端之詞已改矣。華細思曰:「此必香蘭日前因不與看,故今盜去,而所改所題之意,皆欲有私於己而為毛遂之自薦也。」時香蘭年方十六,性極乖巧,能逢迎人意,且有殊色,生屢欲私之,恐其不諳人事而有所失;及其見詩,欲心大熾,以筆書於粉牌曰:「莫言不是鳴春鳥,陽台雲雨今番按。」時岳母見生帶醉而回,令蘭奉香茶。生見蘭至,曰:「吾正念汝,汝今至矣。」蘭視其顏色,知其發言之意,正欲趨出,生以手闔門而阻之,欲與之狎。蘭不允,生以一手抱之於牀,一手自解下衣,蘭輾轉不得開,即拽斷之,蘭自度難免,因曰:「以官人貴體而欲私一賤妾,妾不敢以偽相拒,但妾實不堪,雖欲勉從,心甚戰懼,幸為護持可也。」生初雖然之,然夫婦久別,今又被酒,將蘭手壓於背,但見峰頭雨密,洞口雲濃,金槍試動,穿雲破壘。蘭齒齧其唇,神魂飄蕩,久之,方言曰:「官人唯知取己之樂,而不肯憐人,幾乎不復生矣。」生撫之曰:「吾觀汝詩並所改之字,則今日之事,正樂人之樂耳,何以憐為?」蘭曰:「妾有何詩?」生指弔屏示之。蘭曰:「所題、所改,皆吾二娘子午前至此為之,並廚內詩詞,亦被袖去,與妾何干?」

  生更欲問從有何言語,不意從見蘭久於閣,意其必私於生。乃詐以母令,令侍妾往叫。蘭忙趨出。從曰:「汝出何遲?」蘭倉卒無對。又見其兩鬢蓬鬆,從詰之曰:「汝與華官人做得好事!」蘭不認。從曰:「我已親見,尚為我諱!」蘭恐其白於夫人,事難終隱,只得直告。

  自後從一見蘭,即以此笑之。蘭思無以抵對,亦欲誘之於生,以塞其口。一日,因送水盥生,生見蘭至,更欲狎之,蘭曰:「妾今傷弓之鳥,不敢奉命,但更有一好事,官人圖之,則必可得。」生曰:「無乃二娘子乎?」曰:「然。」生曰:「吾觀汝娘子端重嚴厲,有難以非禮犯者。且深閨固門,日夕侍女相伴,是所謂探海求珠,不亦難乎!汝特效陳平美人之計,以解高帝白登之圍矣。」蘭曰:「不然。妾觀娘子有意於官人者五。」生曰:「何以證之?」蘭曰:「官人初至而稱歎痛哭,一也;誤遞其書,始雖怒而終閱之,二也;酒席聞妾等『似夫妻』之言即笑,三也;官人聞蘭花而即饋之,四也;月夜卜婚惟六卜許之,乃怒而擲之於地,及問其故,曰『彼已娶矣』,她雖未明言是官人,然大意不言可知矣,此五有意乎官人也。以是觀之,又何難哉?」生初意亦有慕從之心,然思是小姨,一萌隨即過遏,及今聞一心惟許於己,且向者有相士「必招兩房」之言,遂決意圖之。因撫蘭背曰:「是固是矣,何以教我?」蘭曰:「老相公與夫人擇日要往城外觀中還願,若去,必至晚方回。官人假寫一書與妾,待老相公等去後,妾自外持入,雲是會晤相請。官人於黃鶯弔屏詩末著娘子之名於下,潛居別所,妾以言賺之,必與妾來者。那時妾出,官人亦效前番而行,不亦可乎。」生手舞足蹈,喜之如狂,即寫書付蘭,乃作《西江月》一首:

    淑女情牽意絆,才郎心醉神馳。聞言六卜更稀奇,料應蒼天有意。

    欲效帝妻二女,須煩紅葉維持。他時若得遂雙飛,管取慇懃謝你。

  蘭去,生行住坐臥,皆意於從。至期,從父母果出。蘭謂從曰:「前者娘子所遺弔屏,何故將自己名字亦書在上?」從曰:「未也。」蘭曰:「妾看得明白,若非娘子,必華官人添起的。」從不信。蘭曰:「如不信,今日華官人去飲酒,我與娘子親往一觀,即見真假。」從恐蘭賣己,先令侍女先往園中觀看。不知蘭亦料從疑,預先與生商榷,將外閣門反閉,示以生由外門而出。侍妾回曰:「閣內寂無一人,華官人已開大門去矣。」從因疑釋,與蘭同往。

  蘭開書房門,詐驚訝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門失閉,一去即來。」從以為實,正欲以筆涂去弔屏名字,生見蘭去,潛出,牢拴其門,突入書房,將門緊闔。從乃失措,跌臥於地。生忙扶之,謂曰:「前荷玉步光臨,有失迎迓,今敬謹候,得遇,此天意也。無用惶恐。」從羞澀無地,以扇掩面,惟欲啟戶趨出。生再四阻之,從呼蘭不應,罵曰:「賤妾誤我,何以生為!」生復近前慰之,從即向壁而立,其嬌容媚態種種動人。生亦效前番香蘭故事強之,翻覆之際,如鷸蚌之相持。久之,從力不能支,被生鬆開紐扣,衣幾脫。從厲聲曰:「妾千金之軀,非若香蘭之婢比也。君忘親義,如強寇,欲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當以死繼之。」言罷僵臥於席,不復以手捍蔽。

  生慘然感觸,少抑其興,謂從曰:「娘子顧愛之心,見之吟詠,生已知之久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從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豈不能為人長慮耶!」生曰:「長慮之事,子無感歎犬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計。」從曰:「君未讀《將仲子》之詩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諸兄』者,果何謂也?」生曰:「予觀令姊非妒嫉之婦,生當懇之,彼必從命。」從曰:「縱家姊能從,姊妹豈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將何辭以達之也?事不能諧,妾思之熟矣。君能以義自處,憐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銘刻不忘也。」生曰:「堯曾以二姨舜,以此論之,亦姊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從曰:「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從不理得,曰:「若此,庶乎其可矣。」生見從語漸狎,復欲要之,從曰:「君尚不體妾心耶?君果有父母之命,吾寧為君他日之妾,今日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諾也。」從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願以此為質,妾若負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乎?但恐鐵杵磨針,成之難耳。」生知其心堅實,即送出閣。

  從至閣門之外,思:「前日香蘭出遲,己即次發而笑之,今自留連許久,雖無所私,其跡實似。恐見蘭無以為言。」趑趄難進。生不知,以為更欲有所語己,正欲近之;從見之,恐益露其情,促步歸房。生怏怏回齋。

  時蘭等遇以戶外喧嚷,出視,未見從回,從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不顧而回,恐生疑己無心於彼而敗其蹤跡,書一紙,令蘭達之。

    失節婦張氏從斂衽百拜奉新解元應奎華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長閨門,叨蒙母訓,嘗欲以婦道自修,期不負千古之烈女。故庭闈之外,無故不敢輕出。近者足下下臨蓬篳,義忝眷屬,或有所奉而不令者,蓋推手足之愛己及之,非欲有私於足下也。及聞足下與之吟詠,妾甚悔之。欲達之父母,則恐累大德,不得已,犯行露之戒,欲去其所題之跡。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戲,此固知香蘭引誘之罪,而長與足下,豈得為無過哉!但君之過如淡雲之翳月,雲去可以復明。若妾,今雖未愛君辱,然整冠李下,納履瓜園,婢妾之疑,雖蘇張更生,不能復白,其過如玉壺已缺,雖善補者,亦不能令其無瑕矣。彼時倉卒,若得父母之命,當執箕帚於左右。妾歸,終夜思之,必不可得。今後不必以此為懷。所冀者,乞賜哀憐,勿以妾之失節者輕薄於人。妾當閨閫終身,以為君報也。興言至此,不勝悲傷,仁人君子,幸垂鑒諒!

  生覽畢,深自怨悔,廢寢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誤女終身。乃作書,欲告之端,令端代謀。

  書令蘭寄之。從知,與蘭私開。內有二啟,其一敘其久別之情,曰:

    書奉正卿娘子妝次:久違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見,無夜無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不得即整歸鞭,心恒慊慊而已。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猶子,馴僕妾勤侍若家僮,數度日月,亦不覺也。乃若賢卿獨守空房,有懸衾篋枕之勞,無調琴鼓瑟之樂,生實累之,生實知之。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闈在邇,會晤有期,無窮中悃,統俟面悉。

  其二直述己與從此事,欲令端謀之。從見之大驚,曰:「何此子之不密也。」乃手碎其書。蘭慌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將何以復?」從語之曰:「彼感於予向者之書,不得已,欲委曲求之阿姊。然不知阿姊雖允,亦無益於事;倘不允,而觸其怒,則是披蓑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於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書,書內略涉與華視眥之辭,與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怨之,或可得其怒與不怒之心,而亦不至於自顯其跡矣。」蘭曰:「善,請急為之。」從乃修書曰:

  曩正想間,忽蒙雲翰飛集。啟緘三復,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貽伊戚,不足惜。妾所憂者,椿萱日暮,莫續箕裘,家務紛紜,無與為理,不識阿姊亦曾慮及此否也?姐夫駐足後院,動履亨嘉,學業大進,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掛意。秋闈歸試,奪鼇之後更當頻遣往來,以慰父母之心。彼為人極其敦篤,吾姊不必嫌疑也。今因鴻便,聊此奉達,以表下懷。不宣。

  從寫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外,乃偽寫「妹親自奉之」,然後用淡墨涂去「親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啟其致疑之端。再將二信同函封去。

  端自生別後,日勤女工。或謂之曰:「娘子富貴兼全,無求不得,無欲不遂,何自勞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心蕩,蕩則未有不流於淫者。』吾之所為,份耳,何勞之足云。」端之為人,其貞重如此。及得生與從書,見其同緘,又見從書所份改「親自」二字,心果大疑。乃復書與生曰:

    君歸程在即,他言不贅,但所封貴札,緣何與舍妹同封?且舍妹書中所改字跡,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蓋彼係處子,一有所失,終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處,事若方萌,即當遏絕。慎之,慎之!

  生得端書開看之,乃有「同封」「改字」之說,不知所謂。蘭因告以從改書、己寄之故。生大喜,以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蘭以端書所謂「妾非有忌而去然」並「事若如疑,急宜善處」之語,報之於從。從曰:「此奚足取?特觸彼之怒耳。汝與華官人說知,此事必計出萬全,然後可舉而圖之,苟使勉強曲成,使惡名昭著,予朝聞夕死矣。彼不日亦當赴試,最忌者醉中之語、感歎之筆,他無所言也。若夫不得正娶而終不他適者,予正將以此自贖前過,於彼何尤,於我何惜!」華聞其言,愈增感慕。

  數日後,袞果走價促生赴科。張夫婦厚具贐禮送行。

  生歸,端細詢前事,生備述始末之由,端大慟,生百喻之。端曰:「實妾令君帶書一節誤之。」生舉從卜並前相者「必招兩房」之言告之,以為事出不偶。端曰:「縱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無形跡,然後可也。」生曰:「予有一謀,能使吾父母之聽,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端曰:「汝試言之。」生曰:「予父母所憂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賂命相之士,令彼傳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時可圖。」端曰:「君年尚幼,彼縱與娶,亦在從容。」生曰:「更令術者以夭促告之。」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試急謀之。君計若行,妾父母之事,妾當任之矣。」

  於是生一便治裝往試。一見術士,即厚賂之。及至科比,又高中,捷書飛報父母與端知。

  生詞林戰捷,舉家歡忄六,大治筵宴,厚酬來使。及生回,賀客既散,術士盈門,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壽數,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生又托病,不欲會試。父果大懼,恐生夭折,自欲納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諸術士皆言國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納之。」袞曰:「恐兒婦不允。」生母曰:「吾試與言之。」端初聞姑言,詐為不豫之色,及姑再三喻之,乃曰:「若然,必媳與擇,然後可也。」姑許之。端乃與生謀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悅,謂曰:「汝郎發科,吾欲親賀,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禮來,心恒歉歉。今日何不與彼同來?」女長吁數聲。父母曰:「吾聞汝與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來,今看汝長吁,無乃近有何言?」端以從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日言之。」

  端前者因從所寄之信,終疑其與生先有所私,每懷不足彼之心,及問香蘭,始知從確有所守,乃歎曰:「幸有此計可施,不然,令彼有終天之恨矣。」因令蘭相贊成。

  時從猶不知端來之意,至夜,二人同寢,端舉以語之。從難言,潸然淚下。蘭在傍曰:「今謀已屬全,無瑣隙之可議。妾以為娘子聞此,實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慘之深乎!」從抵目言曰:「策固然矣,當以予一人之失貽累於眾。且縱得諸父母之聽,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養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惡名萬世,故不得已而圖此萬萬不幸也。不幸之事,誰則喜之!」端亦為之感泣,更闌方寢。

  次日,父母復問端長吁之故,端告以生納妾之事。張曰:「彼年尚幼,何有此舉?汝不必憂,吾當阻之。」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舉。今勢已成,則不能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不當阻。」張曰:「然則何以處之?」端欲言囁嚅。父母曰:「何難於言也?」端曰:「恐不見聽,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無不汝納。」端曰:「他無所言,但恐彼納妾之後,時馳歲去,端色既衰,彼婦生子,郎心少變,所求不得,動相掣肘,不免白首之歎。端細視此郎前程萬里,福澤悠長,阿妹尚未納親,欲令父母以妹妻之,使端無後日之憂,二氏有綿綿之好,不亦長便乎!」張曰:「吾家豈有作妾之女!」端曰:「姊妹之間,有何彼此。」張不答。端見父不聽,掩哭入內。

  張見端如此,雖不彼聽,心亦甚憂,蘭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權且許之,與她閒樂幾時,待她回日,又作區處。」張曰:「此事豈可兒戲!」蘭曰:「既然如此,妾觀二娘子,數時諸宦家相求,彼皆欲卜之,不肯輕許,豈肯與人作妾乎?何不令她自與她說,那時她見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啟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與夫人矣。」張夫婦曰:「此說較可。」因令蘭喚端,謂曰:「吾兒不須憂悶,我二人俱依汝說,汝更要自與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難強之。」端偽曰:「此事她知,決不肯從,只在父母決之。」張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因喚從出,謂曰:「汝姊欲說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從語端曰:「事繫終身,不敢輕議。自彼人喪後,人來議親,妹誓不問妻妾,惟如卜者,即納之。阿姊之言,亦惟卜之而已。」父母以前卜許多,皆未准,這次豈即如卜?亦贊言令卜之。

  是夜,端、從、蘭三人同居房中,詐言所卜已吉,從已許之,報知與張,張笑曰:「吾特寬汝之憂,卜豈能定乎?此事斷然不可。」

  端思無由得父之聽,乃與從臥幽房中,令香蘭詐言其「數日絕食,肌膚消瘦。」母心惶懼,苦勸於張。張亦重生才德,思欲許之,又嫌為妾,將欲不許,恐女生變,二者交戰胸中,狐疑莫決。

  生作會諸友亦聞其事,乃相率詣張,陰與贊成,且曰:「堯以二女妻舜,後世稱傳,皆雲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張曰:「諸賢之言固有然者,但此舉實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舉此,知者謂小女執性,委曲為之;不知者,將以老夫為趨炎之輩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誠,然後再作定議也。」

  諸友退乃密修書寄生,備述張有允意,但得遣人造求,可諧其事。生以友書呈於父母,詐言以為不可。袞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卻之,是不恭矣。可即遣媒妁往求,不宜遲滯。」生乃復書,轉浼諸友婉為作伐。

  諸友復造於張,述生遠浼之意。張疑其詐,覺有難色。諸友乃出生書示之。張細認字跡,果婿所寄,又見書中言辭懇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舉,又承諸賢過諭,禮當從命。但我單生二女,不宜俱令遠離,況且春試在即,要待小婿上京應試連捷回來,那時送小女於歸未遲。」友即以張言語生。

  生知岳父親事已成,欣然稟於父母,連夜抵京。三場試罷,復登甲第,賜入翰林。生思若在翰林,無由完聚,乃以親老為名,上表辭官。天子覽奏,嘉其克孝,准與終養。

  及回,父母備禮,俟生親迎。張生妝資畢具。府縣聞知,各具禮儀,金鼓衛送。觀者如簇,莫不賞羨。惟從眉峰鎖納,默默無聊而已。端知其意,於夜乃置酒靜室,共敘疇昔,以解其悶。席間,端曰:「此夜雖已完聚,但揆厥所由,實我寄書一節以啟其釁,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責曰:

  女是無瑕之璧,男為有室之人。今朝不幸締姻盟,此過深當予病。《記》云『內外不謹』,軻書『授受不親』。無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針將線引。

  從曰:「實妹不合私饋蘭花,以致如此。與阿姊何與?」亦作詩一首以自責曰:

    杜宇啼春徹悶懷,南窗倚處見蘭開。

    清芳擬共松筠老,紫莖甘同桃李偕。

    聽羨欲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懸媒。

    幾回惆悵愁無奈,懶向人前把首抬。

  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閉門拒嫠婦者處之,豈有此失?此實予之不德而貽累於卿也。」遂作《長相思》詞一首以謝之。詞曰:

    感芳卿,謝芳卿,重見姮娥與女英。二德實難禁。相也靈,卜也靈,姻緣已締舊時盟。還疑宿世情。

  又詩一首以為慰云:

    配合都來宿世緣,前非滌卻總休言。

    稱名未正心雖愧,屬意惟堅人自憐。

    莫把微瑕尋破綻,且臨皓魄賞團圓。

    靈台一點願無恙,任與詩人作話傳。

  是夜完聚之後,倏忽間又輕數載。天子改元,舊職俱起敘用。生與端、從同歷任所。二十餘年,官至顯宦,大小褒封,致政歸田。

  端後果無所出,惟從生一子,事端曲盡其孝。夫婦各享遐齡。時無以知其事者,惟蘭備得其詳,逮後事人,以語其夫,始揚於外。予得與聞,以筆記之。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傳其美,遂名之曰《雙卿筆記》云。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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