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卷八
時祁生與文娥得脫歸,即投廉宅。廉自溜兒成獄,知生路中失所,以為不相面矣,今復得見,而又見文娥,舉家甚喜。及麗貞、秀出,爭問:「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眾皆驚歎。及不見玉勝,生問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悵然久之。至晚就館,百念到心,撫枕不寐,乃構一詞,我曰《憶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處人如玉。人如玉,舊時姻緣,何年再續?
阿鳳猶自眉兒蹙,文娥已許通心腹。通心腹,幾時消了,新愁萬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牀上,聞推門聲,開帳視之,乃毓秀也。秀笑語生曰:「勝姐多致意,出閣時腸斷十回,魂消半晌,皆為兄也。有書留奉,約兄千萬往彼一面。」生見秀窈窕,言語動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牀,乃自牀上索書。秀出書,近牀與之。生即舉手鉤秀頸,求為接唇。秀力掙問,忽聞人聲,始得脫去。生開緘視之,書曰:
「兄去後,妾頃刻在懷。仰盼歸期,再續舊好。不意秦晉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會晤無時。幸秀妹為妾心腹,勸妾且從親命。妾嘗亦勸秀善事吾兄,莫負少年。秀亦鍾情者也。妾與兄枕邊私愛,帳內溫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為之,妾復何言。但此心常懸懸,欲得一面。兄無棄舊之心,妾有倚門之望。誠肯慨然再顧,實出尋常之萬萬也。」
勝在家時,與秀為心腹,每以生風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歸為恨。及時,生得書,知勝之薦秀也,乃舍所遺珠翠,自進還秀,且以勝書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勝姐耶!」撇生而去。
生無聊,往坐迎暄亭。天陰欲雪,寒氣侵入。文娥過亭,見生嗟歎,以為慕麗貞也。正欲動問,貞早已至生後。生不知貞來,長歎一聲,悲吟四句:
風觸愁人分外寒,潸然紅淚濕欄杆。
凍雲阻盡相思路,梅骨蕭蕭瘦不堪。
麗貞輕撫生背,曰:「兄苦寒耶?」生驚顧,一揖,應曰:「苦寒不妨,苦愁難忍耳。」貞因拉生共擁爐。生坐火前,以箸畫灰,愁思可掬。貞佯問曰:「兄思歸耶?」曰:「非也。」又笑而問曰:「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不尚如此,去人何暇計耶!」貞曰:「妾未嘗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僕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貞笑曰:「信有之,今不復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萬恨,竟貽空言。今試期又將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數月,卿能保其不如玉勝之出閣乎?」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貞,懇其不言之故。貞歎曰:「妾一見君,即有心矣,豈敢自昧?但恐鮮克有終,作一笑柄耳。」生長歎曰:「事慮至此,終不諧矣。」適文娥自外執並蒂橘二枚進曰:「二橘頗似有情。」生曰:「有情不決,亦安用哉!」貞笑曰:「決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謂曰:「妾知貞姐與君思欲並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貞恐終棄,是以久疑。妾今為二人決之。」謂:「二人各出所有以訂盟,作為長計,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貞,祝曰:「指日成親,百年相守。」貞乃剪髮一縷付生,祝曰:「青髮付君,白頭相守。」文娥曰:「妾請為盟主。」因取橘分贈二人,祝曰:「決成連理,並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當首出。」貞首肯之。
生喜而出,縱筆作一詞,名曰《好事近》:
「好事謝文娥,便把眼前為約。準備月明時,獲取個通宵樂。
天生雙橘蒂相連,喚醒相思魄。得到錦衾香久,把親相與著。」
生把筆間,適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饋君金橘與生啟盒。」又書:
甜脆柔資滲齒香,數顆珍重贈祁郎。
肯將此味心常記,願付高枝過短牆。
生見詩,知秀亦有允意,驚喜過望。潘英索生和韻以復,生狂喜不能執筆。英促之,生曰:「詩興不來,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為發興,可乎?」英不答。生閉門,抱英入幕,狂興一番,不覺過度。英曰:「來久矣,恐見疑。君既無詩,當自入謝之。」生有恍惚態,英苦促之,乃迎風而行。至秀所,秀已為母呼去矣。生又迎風而出,遂患寒熱。又思赴約,愈覺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與貞各料生必來,兩處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視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貞、秀執生手,各悲咽不勝。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當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頃間,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湯藥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謂岑曰:「子車酋有恙,可移入迎翠軒便於調養。」
迎翠軒,益近二女寢所。一日,岑之父母慶壽,請岑並二女。岑以家事不能盡去,而生又養病內軒,無人調理,命秀掌家,與貞同去。生自是得秀溫存,無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戲秀。秀約曰:「燈滅時,兄可就妾寢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將寢,愧心復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願,乃呼東兒詐睡己之牀,且戒之曰:「倘露機,汝即一死。」東兒從之。乃生至,以為真秀也,款款輕輕,愛之如玉。生呼之,不應;以事語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舉家無人,何必早起?」留之數四,天將明矣。生開帳視之,乃東兒也。生微微冷笑,東兒亦含笑而去。
生起,見秀,戲曰:「卿非紀信,乃能誑楚。」秀謝罪不已。生曰:「東兒作贈頭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與生對飲,每杯各飲其半,情興甚濃。生以眼撥東兒出,東兒轉手閉門而去。生抱秀,勸與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則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覺酒興之愈濃;且畏且羞,苦春懷之無主。榴裙方卸,桃雨作斑。眼濛蒙而玉股齊彎,魂飄飄而舌尖輕吐。秀思生病,加意護持;生戀秀嬌,傾心顛倒。雖精神之有限,雜欲罷而不能。頃之,東兒至。生拂衣而起。東兒歎曰:「今得新人而有舊人耶?」生以東兒自謂也,乃謝曰:「焉肯忘卿。」東兒曰「妾何足言,彼薦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勝之德也,銘心刻骨而已。」東兒曰:「既不忘,曷不一顧?」生曰:「來日即往矣。」
時岑與貞歸,生又屬望於貞。不意玉勝亦知生之在家也,今以詩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別流光已數年,相思日夜淚漣漣;
新愁寂寞非媛煩,往事淒涼卻恨天;
罟網新絲蛛尚織,梁巢泥墜燕還聯;
誰知蠻重風流客,不管離人在眼前。
生見詩,即往拜謁。
時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繼事顏氏,名松媛,奉南熏氏,名驗紅,皆以淫蕩相尚。見生與玉勝會面時悲咽相對,情甚悽慘。乃謂勝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於此,與汝常得相見,不亦樂乎」,勝喜,語生。生亦私喜,乃就寓於新翠軒。
近晚,一女童持玉環紫縧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南熏娘命,約君一敘。」生以親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縧作同心結,乃辭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綾絹綴金剔牙贈生,曰:「妾,南熏主之愛妾驗紅,托為致意,君勿驚訝。」生曰:「適松娘有命。」金錢曰:「君今先往松娘,會後辭以避嫌,以就外宿。妾與驗紅會於此。」生如其言,登時潛入內寢。松娘已具酒飯於別室,邀生溫存,雜謔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驗紅久待,力辭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為主,何避之有?」著意留之,至雞鳴時始得脫身生回寓,則驗紅已就內矣,惟金錢倦睡生榻,生問:「驗紅何在?」「所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悵然若有所失。然餘興未盡,抱金錢倦而含睡,解衣而貼席,任生所為。生乘其弱態,縱意眼作嬌媚聲,唧唧若蕭管,半響乃平,復謂生曰:「驗紅其即去有女,年十七,名曉雲,君何不圖之?」生銘其等。
時驗紅不遂所欲,乃寄一詞以招之,名《隔浦蓮》:
「紅蘭相映翠葆,郎在香閨窈,雲重遮嬌月,巢深怨棲鳥睡蝶迷幽草,頻相告。鴛鴨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顛倒?有約偏違幽興,獨捱清曉。今本望郎至,任他慇懃,即須撇了。」
生得詞,至晚會驗紅於外寓。松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為驗紅所邀自度色衰,不能勝紅,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蘭麝,飾以珠玉,衣以錦繡,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縱欲縱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欲其歡心,雖眾婢同寢,而松娘必行徇其私,及松事罷,而從婢方共縱其欲。生於斯時不喪魂而為槁魄也,亦幸矣。
驗紅知生不能挽回,謀於金錢。錢曰:「曉雲雖處子,頗諳情趣,妾當以春心挑之,倘事諧,則母子爭春,情自釋矣。」紅曰:「善。」令金錢以計挑之。曉雲每夜半窺其母之所為,亦頗動心,及紅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曉雲書一詩於几。紅得之,喜曰:「計在此矣。」
無端春色亂芳心,恍惚風流入夢深。
淚漬枕邊魂欲斷,倩誰扶我見知音?
曉雲學於玉勝,字跡頗相類。紅得雲之筆,即命金錢付生,促以成事生方與松娘對坐撫琴,金錢促步近生,若聽琴狀。適松娘起手,錢即以詩納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詩也。」言畢百去。生視詩,以為玉勝之作,正慮勝以他就為非,每悒怏焉,又見詩,急赴勝處。
勝方午睡東興軒。生視左右無人,乃以手舉勝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勝驚醒,見生,歎曰:「兄已棄妾矣,何幸回心一顧耶?」生謝曰:「此心惟天可表,豈敢棄卿,但為春色相羈,不容自措耳。」勝曰:「春色相羈,今何生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適卿又賜佳章,如不勝身一會,罪將何贖?」生且言且狎,勝有卻生狀。生一手為勝解裙,且勸曰:「姑敘舊耳,何相責之甚耶?」勝乃笑而從之。既而,問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詩示之。勝曰:「此曉雲筆也。雲有此作,欲自獻矣,但母之愛女,兄謹避之。」言未畢,金錢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驗紅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別勝往見紅,即索雲。紅戲曰:「先謝媒,方許見。」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謝,何如?」紅即挽生入後軒。雲果對鏡獨坐,見生至,低首有羞態。紅乃攜雲手附生。生執其手,溫軟玉潔,狂喜不能自制,乃與紅、雲同就寢所。生為雲解衣,而紅亦自脫繡,三人並枕。及生之著雲也,雲年少不能勝,齧齒作疼痛聲狀。紅憐雲苦,乃捧生過,以身就之;見雲意少安,生興少緩,則又推生附雲,欲生之畢事於雲也,及雲力不能支,則紅又自納矣。代雲之難而紅便,一枕悲歡,或紅而或雲,而岐風月。豈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紅所,處往招之。出外門,及寢所,寂天人跡。進入小軒,見生方窘雲,而紅替興於側,不覺天理復萌,怒形於色,然所愛在女,而所惜在生,惟與紅相戾而已。紅恃素寵不懼,挽松娘袖,罵曰:「上不正,則下亂!汝欲何為?」松娘怒,以手披紅面。生與雲跪泣,力勸不能止,乃為玉勝夫竹豪所知。豪,放蕩士也,怒生亂其妹,欲謀殺生。
生方愧罪,避宿後園。豪使人俟生就寢,暗鎖其戶,夜深人靜,欲舉火焚之。玉勝知其謀,料豪不可勸,乃捐金十兩,私託鎖戶者放生出,仍鎖戶以待火。夜深火發,救者咸至,豪以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預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會客,賞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遜謝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滿庭,才子在坐,欲煩一詠,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筆直書,杯酒未乾,詩已脫稿:
「爛縵花前酒興起,詩魂拍入花叢裡。露洗珊瑚錦作堆,風薰蝴蝶衣沾。平章宅裡說姚黃,沉香亭北呼魏紫。淡妝濃襯豈相同,朵朵繡出胭脂紅。更有一枝白於面,恍似倚欄長歎容。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萬重。名葩種種皆難得,十家根固千年澤。揮灑漸無草聖工,推敲便有花神力,興高何用食萬鍾,詩富不愁無千石。且歌且舞拂芳塵,海嶠霞鋪錦繡茵,輕翠簇妝揮解語,點首東風欲咫尺。萬恨莫辭金穀酒,一樽且近玉樓春,春光莫別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日日花前酒滿杯,滿杯春色花催句。詩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眾客視畢,撫掌歎賞。有一老長於詩者,贊曰:「此四聲各六句體也,詩家最難,長庚之後,絕無此作。祁君一揮而就,豈非今之李白乎?」皆舉杯稱羨,盡醉而罷。
廉持詩入,示岑曰:「子車酋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欲溫嶠故事,將麗貞許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時文娥、小卿在側,一馳報生,一馳報貞。貞正念生,忽得此報,喜動顏色。生得報,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與岑早寢。生乃潛入,以指叩貞戶。貞開戶見生,且驚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賀。生因牽貞袖求合。貞曰「兄鄭重!待婚禮成,取洞房花燭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從人願,事已決矣。況機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貞就枕。貞不能阻。六禮未行,先赴陽台之會;兩情久協,才伸錦幔之歡。春染絞綃,香傾肺腑;恍若鴛侶,何啻鸞鳳。誠仙府之奇逢,實人間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貞以玉如意贈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別。生喜,作一詞以自道云:
「佳期私許暗敲門,待黃昏,已黃昏。喜得無人,悄入洞房深。桃臉自羞心自愛,漏聲遠,入羅幃,解繡裙。
枕邊枕邊好溫存,被已溫,釵已橫。愛也愛也,聲不穩,尤自慇懃。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損也,比前番,消幾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極盡繾綣。舉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婦也。
光陰迅倏,又及試期。生辭廉夫婦及秀、貞赴科。貞私贈甚厚,不可悉記,惟錄一詞,名曰《陽關引》:
「才綰同心結,又為功名別。一聲去也,愁千結,也如割。願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學前科,誤盡了良時節。----記取枕邊情,衾上血。定成秦晉同偕老,歡如昔。最苦征鞍發,從此相思急。安得魂隨去,處處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貞為念,至旅邸,鬱鬱不寧,寢食皆廢,作樂府一首,名曰:《長相思》:
「長相思,心不絕,思到相思心欲裂。羅幃素月清不寐,淚如懸河積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轉離別。別時容易見時難,長歎一回一嗚咽。」
時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間,生因訪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紅,伴生。生雖同枕,若無情者。明日,又換一妓曹媚兒,生亦如之。又明日,換一妓喬彩鳳,生亦如之。至於名妓馬文蓮、蘇晚翠、趙燕寵、陳秋雲、姚月仙,日易一人,輪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麗貞是念。然章台與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筆,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眾妓方聚戲,內一妓張逸鴻笑曰:「昨晚妹子夢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驚異,揖而問曰:「令妹為誰?」曰:「桂紅。」生求見,妓曰:「適一赴舉相公請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鴻以待之。明日,桂紅歸,即玉勝婢也。因紅與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謝,私賣與妓家。至得,得與生會,悽慘不勝。既而,賀曰:「昨夢君為榜首。」生喜而謝之,是夕,與桂紅寢,幸得故人,少舒憂鬱,乃浩然吟一首云:
棲鶴樓中採嫩紅,百花叢裡又相逢。
姻緣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夢中。
章台見生與紅款厚,以為生溺於紅,捐金百兩,娶紅以贈生。生知其意在代筆,遂拜而受之。三場後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內。
時笙歌集門,賓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報曰:「廉參軍事發,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書持奉。」生為之驚倒,急開緘視書,曰:
「即殿元子車酋行台下,尚在官時,右丞相鐵木迭兒欲娶小女麗貞為婦,尚以彼蒙古人,不願從命,竟觸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贑州蔡九五〈此誤,應當作“蔡五九”。〉作亂,豈以玉勝翁竹副使與彼同謀為不軌,破破汀州寧化。尚久廢棄,毫不與聞,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黨,蒙上合家拿問。尚為權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輩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顯擢。次女麗貞,願操箕帚,其餘乞念骨肉至情,一體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謝也,身罹國法,鎖禁甚嚴,情緒萬千,筆不能盡,再拜。」
生視書,每讀一句,則長歎一聲,淚下如雨,即持書入示桂紅。紅亦捶胸哭曰:「流落煙花,得君留戀,自喜故鄉可歸,相見有日,何不幸復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隨去,與小姐輩一面足矣。」豈生以榜首各事所繫,淹留月餘,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與竹氏父子皆以謀逆棄市矣。兩家女子麗貞、毓秀、曉雲,皆沒入宮為婢。其餘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氣絕而蘇者數次。桂紅再三慰解,生終不能已,乃設醴牲、作文遙奠廉於逆旅。時延祐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嗚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賢,宜享厚祿。胡為乎位止參軍,胡為乎老見屠戮?嗚呼!」蒼天既無酬賢報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魚之酷。每寄翁書,托其家屬。今二女入宮,餘丁竄北,歎箕帚之無緣,痛貞、秀之難贖。雲散長空,月沉西陸;春歸掖庭,雪消阡陌。嗚呼!翁真千古之冤,豈止一人之獄!翁視內親,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復續。聊舉清樽,遙陳衷曲。嗚呼痛哉!姪不能挽天以雪冤,寧不臨風而長哭!」
祭畢,生愁苦無以自慰,遣秀郎訪問兩家寄跡之地。店主皆曰:「入宮者入宮,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長,香肩半勻,金蓮甚窄,臨入宮時留一緘,祝曰:「新科祁解元來京,即與之。」生知為麗貞緘也,急遣秀郎以謝意索緘。生得緘開視,乃一詩也:
八幅湘裙染血紅,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牽記鴛鴦夢,位顯須開控訴門;
自歎有天難共戴,應知無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識,憐取蛾眉見至尊。
果麗貞筆也,托生復仇。生得詩,痛入脊骨,魂不附體。每月白風清,浩然長歎,觸景題情,無非念貞意也。有和貞韻一律,極盡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見多情幾斷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飛云為我渡長門;
深仇可復寧辭力,偕老無緣竟絕恩;
含淚羞消如意玉,倩誰傳語赭袍尊?
玉如意,貞所贈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釋。每歎曰:「麗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時京師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應。桂紅勸曰:「君取高科,豈有無妻之理?麗貞已入宮,無再會之期。他日仕途中議君溺於妓妾,不復婚娶,豈不重有玷乎?」生隱几垂淚,默然不言。紅又諫曰:「君以萬金之軀,乃耽無益之苦,事出無奈,可別求佳偶,何佇意於難得之人耶?」生惟長歎不答。紅因出汗巾為生拭淚,委曲勸之。生喟然歎曰:「天下女子,豈有麗貞者哉?」紅曰:「麗貞固不易得,但多訪之,或有勝於貞者,未可知也。君何絕天下之無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決不從。昔山中讀書,感龔老之恩,以女道芳見許,後遇麗貞,遂失約。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紅謝曰:「君可謂不忘舊矣。」即遣人歸,以禮聘道芳。龔老以舊盟,遂納焉,但復曰:「願祁郎自重。余相祁郎當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陰騭也。今已一元矣,後二元恐不可望。然連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達之,以為他日之驗。」
後生會試,名在第九。殿試擬居狀元,但策中一段,頗礙權要:
「挾宮恩而居輔弼,半朝廷之官以為己隨;酷刑法而肆貪婪,傾國家之財以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土崩,良有以也。」
時鐵木迭兒以太后命為右丞,內外弄權,奸貪不法。見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賢為狀元,而生乃探花也。將拜官,生辭不就命,願請面奏。上召入,問曰:「卿何為不俗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國恩,黃門待制,刺史稽勛,各有功績,著在簡端。獨臣父為蕭氏所陷,致使無辜。臣聞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與冠裳之列,豈不上有忝於朝廷,下有忝於祖宗,中有負於所學?臣尚未娶,願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願受官,亦願終身不娶。」上聞之惻然,令待御史往案其事。觀音保知生微時已欲復仇,今不可挽矣,蕭求於鐵木迭兒,不能救,父子逐相繼而死。
自是,金園、琴娘為眾所欺,家日凌替,田產屋宇,消沒殆盡,金園寄食於母家;琴娘遂為鐵木迭兒所得,甚愛之,時趙子昂以詩畫動天下,鐵木迭兒每見子昂垂顧,必使琴娘捧硯,乞子昂之筆,子昂每呼為「玉硯兒」,鐵木迭兒因贈焉,且曰:「長使為君掌硯。」子昂笑曰:「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鐵木迭兒曰:「君之筆,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畫五馬飲溪圖以謝之。又嘗呼琴娘為「五馬兒」,蓋以五馬圖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為子昂同僚。子昂每勸生娶,生曰:「家貧無以為禮。」子昂甚憐這,歎曰:「天使孝子受此窮獨耶?」一日,子昂留生飲,半醉,與生聯句,呼曰:「五馬兒捧硯來。」生心在詩,不暇他目,惟執筆而已。
「香鬱金樽綠似油,幾番沉醉曲城頭(祁)。香雲有態時時變(趙),野水無情處處流(祁)。好醜原來都是夢(趙),窮通常事不須愁(祁)。英雄自古多磨滅(趙),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時以眼視生。生忽見琴娘,遺詩不語。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無。」子昂強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罰以大觥。」使琴娘舉觥於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間,琴娘不覺淚下。子昂疑,強問所以。生不能隱,遂告以實。子昂歎曰:「為蕭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謂賢矣。然君之故人,僕豈敢留?」即令肩輿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詞以謝昂焉:
玉堂風伯,醉後風流佳句得。忽見嬌姿,淚眼淒涼捧玉卮。
可憐病客,錦帳鴛鴦猶未結。重感瑤琴,不贈豪家只贈貧。
〈(名《減字木蘭花》)〉
生見琴娘,問:「金園何在?」琴曰:「已還母家矣。」生歎息久之。
時蔡九五作亂,上命浙江樞密使張驢討之。鐵木迭兒惡生,累薦生為監軍使。生與張揮旌策馬,直抵賊壘,三戰三捷之,賊眾潰散。生因經略賊營,收其輜重及所擄婦女三千,各審其籍貫,放還。是夜,生喜功成,飲酒數斗,擊劍而歌曰:
「一擊劍兮定四方,星沉斗轉兮夜蒼蒼。辭翰墨兮陷鋒芒,功名奏凱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舉觴,見我一笑兮為我解征裳。」
歌罷,見二軍攘至帳前,相毆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擄婦女皆有所索,及一婦,自稱宦家,且身無所有,軍以勢迫之,出一玉扇墜,二軍爭取,是以相毆。生見扇墜,歎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贈金園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婦。婦至,即金園也。金園歸母家,因賊至出逃,途中為賊所獲。生納之。
明日,生以捷書上聞,捷書中有一聯云:
「臣等衣暫試於一戎,月連飛於三捷。鯀罪已戮,見東海之無波;氛氣盡消,仰太陽之普照。」
捷書至,上方侍太后,太后捧捷書讀,歎曰:「軍中有此筆,必出才子之手。」因問承旨趙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筆也。此人自幼未娶,學識高才,且為復仇,孝行可加。今為監軍使。」太后曰:「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此人既孝,則事君必忠,一戰破賊,乃其小試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貧無以為禮,是以未娶。」太后與上歎曰:「使臣子貧而無妻,皆朕之罪。待班師,朕給以寶鈔,再賜宮人四員,事彼歸娶,以彰朕厚賞之恩。」遂即降旨班師。
生至京,得聞上意,密謀於宦官續元暉曰:「上欲賜臣宮女四人,臣,吳中人也,有新入宮者,亦吳人,廉氏名麗貞,乞查訪,得賜,當效犬馬。」暉曰:「鄙人有梅竹圖,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題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凍雷驚動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瑩,咫尺雲霄鳳尾斜;
青鎖曉臨聞禁笛,紫宸朝罷玉衝牙;
高堂清逸懸圖處,不比尋常力士家。
元暉喜,即入宮。及出,見生曰:「宮人十餘,不能盡齒頰,將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繼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舊物,君持入宮,彼或見此,必自訴也。」元暉持而復入。過一側殿,果一宮人見而問曰:「此物何來?」暉曰:「此吾友所贈也。卿何相問?」宮人曰:「友為誰?」暉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宮人問未完,即流淚。暉曰:「卿非廉氏麗貞否?」貞驚曰:「君何識妾名?」暉告其故,貞大喜,即與毓秀、曉雲共以金贈暉,皆求賜出,旁一宮人,亦關中女也,知貞等謀,亦願出金求賜,暉並許之,及生見上,上果賜焉。
生受賜,謝恩還第,惟以得貞為念,不意秀與雲皆與焉。相見,抱頭號哭,悲淚交集。貞、秀與雲收淚相拜謝。其一女尚掩面嗚咽,生怪而問這,乃陸嬌元也,自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惡之,賣與一富家,富家有女該宮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別生,經歷萬苦,不意復得見生,是以慘甚。生再三撫慰,同載而還。
錦纜牽風,開檣漫水。白雲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樹灘邊,泐泐半帆山色。心懸離合,情集悲歡。生命鉤簾設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撫麗貞肩,歎曰:「我與卿不意今日有此會也。」貞曰:「吾入宮時留詩奉君,已有『無地通恩』之歎,今幸合為一家,昔日之盟庶不負矣。」生曰:「僕和卿韻亦有『偕老無緣竟絕恩』之句。今事出於無心,而夙願已從。則少年時遇玉仙子賜詩一律雲『相逢玉鏡台,』蓋與卿等會也;又云『天朝賜妙才』,蓋今日上之賜以卿也。其言驗矣,吾與卿等焚香拜空以謝之。」及眾拜起,見雙鶴繞舟,半響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紅雅歌,毓秀點板,金園吹簫,曉雲撥箏,嬌元捧壺,麗貞執爵,共勸之曰:「今日之樂,亦非尋常,願君酩酊。」生曰:「誠奇會也,固當一醉。但無詩不可以記勝,予為首倡,卿等繼之。」
「把酒歡良會,猶疑夢寐中(生)。姻緣天已定(雲),離合散還同(貞)。歷難投金闕(元),留恩免劍峰(園)。狂雷中露發(季),深院隔牆逢(紅)。梅老鶯初壯(貞),衾寒日已東(琴)。玉堂金掛綠(生),粉臉昔題紅(貞)。痛母心千里(秀),私恩拜九重(雲)。何方吳與越(琴),誰料始能終(元)。歌舞慚多辱(紅),興衰覺亂衷(園)。大家須一醉,何必訴窮通?」
生曰:「琴娘之『吳越』、金園之『興衰』,尚有恨耶?」琴、園謝以無心,各舉爵奉生。生飲之,不覺沉醉。乃即舟中設枕大被,眾女解衣擁生而寢。生眷戀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過陳夫人宅,生登涯訪之。陳甚喜,令孔姬出見,視生微笑,各理舊情。不意陳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還舟中。時差人饋答往為,凡三日,道姑宗淨等知之,恨生不至,且與陳因生結仇,絕不往來,難以就陳見生,惟與眾道姑悵恨而已。
時有道士劉志先,乃蔡九五黨也,有妖術,因蔡敗逃匿院中。宗淨素知劉有術,請計於劉。劉曰:「不難,夜即誅陳。」眾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絞綃帕寄詩於陳,陳方坐燈下讀詩,因呼孔姬,語曰:「祁君以此見寄,請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數載相思窈窕娘,臨風幾欲斷愁腸。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無緣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戶外有兵戈聲。方欲趨避,忽然見一人長丈餘,手持雙斧,身披甲冑,髮赤面青,形狀甚怪,向前喝曰:「誰為陳也?」陳疑其盜,跪而告曰:「妾,陳氏也,將軍用寶,任將軍取之。」其人曰:「奉劉元帥令,取汝首級,焉用寶為。」言罷,斬陳首懸腰馳去。
孔姬合家驚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蘇,率婢輩同奔生舟,告以故,以遂匿焉。即令人訪陳氏事。首級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陳與院中不和,必為道姑所謀,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懼禍,皆指劉。劉知不可脫,遂擁眾作亂,殺傷官兵,不可勝計。
官府以變聞。上遣樞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將與劉戰,請計於生。生曰:「此人久處道院中,道姑必知其術,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淨等數十餘人。章究其術,眾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頭流血,毫無所言。生往救之,宗淨等已付軍法,惟涵師與錫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願代君討賊,以贖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賊,何惜二奴。」即令涵師與錫還俗歸生。
生從容問錫曰:「此賊在院所為何事?」錫曰:「無他事,惟剪紙作戲具耳。」生曰:「戲具何狀?」曰:「其狀如甲冑之士。」孔姬在旁應曰:「殺陳者,即甲冑士也。」生即入軍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賊至,先以血衝之。」生乃自束戎裝,以仙女所贈玉簪插於冠頂,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與賊戰,宜衛我矣。」祝罷,即搗賊營,賊望生頂紅光貫天,威風刮地,不覺失聲而潰。生令軍中冲以狗血,賊皆仆地。生就視之,皆紙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劉志先乃伏誅。殘黨七十餘人,前舟人謀生者亦在內,生並斬之,遂與章別,發舟南還。章台崇酒於樽,作詞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樽席上,笑口同開。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內,隨君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齡歸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見中天奎壁,光動三台。-------如君海內奇才,七步風流氣似雷。況韜略兼全,兩番滅賊,他年麟閣,預卜仙階。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蒼生望,願早攜鴛侶,共駕回來。」
時生歸娶,妾媵女十餘人矣。及道芳入門,恭敬自持,麗貞等甚畏之,而奴輩不敢亂步。此亦大家之風範,才子之家箴也。生憶溜兒在獄,令人齎書至嬌元母家,其父即以書告官,言「女在,與溜兒無干。」溜兒歸,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畢還京,恨鐵木迭兒之肆惡,糾同內外監察御史四十餘人,劾其「逞私蠹國、難居師保之任」。上不聽。鐵木迭兒遂謀陷生,因出生為邊方經略使。生即戎服跨馬,以肅清邊為己任。臨行,吟詩以自誓云:
三尺龍泉吐赤光,英雄千載要流芳。
長驅直搗單于窟,烈烈轟轟做一場。
生到任點軍,殘缺死者甚眾。生查其妻小遺孤,編為一冊。冊內有一人與生同里閭者,觀其名,即陸用也。用以狡詐主母至死,遂問軍。生以軍令取用,時用以陣亡,其妻山茶入見。生問曰:「汝夫既死,隻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吳妙娘夫亦以販賣官鹽,問軍到此,今其夫亦戰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見。時分雖尊卑,而情同離合,會晤之頃,不覺淚下。生問妙娘:「歸否?」妙娘泣曰:「恨無路耳。」生乃匿以為妾;山茶則以秀郎配之,將名概除之,以絕查究。妙娘曰:「妾少為情客妻,壯為軍人婦,年逾三十流落於此,幸君帶歸,不死足矣,敢僭衾枕耶?」生曰:「吾為重臣,美妾如簇,非愛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豈為薄倖郎,身貴便忘賤耶?」是夜,挽妙娘同寢,喜甚,作《重疊金》詞:
少年一枕吳歌夢,春光怕泄驚相送。許久憶芳容,相逢湖水中。贈金知惠重,銘刻心嘗頌。今日是天緣,難將貴賤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馬巡邊,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蠻夷,威如雷電。一日,過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勝、驗紅及各婢耳。見生至,皆放聲號哭,生亦惻然。玉勝揮淚問曰:「聞二妹、曉雲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寧忍耶?」生曰:「卿等暫止此。待還朝,當為卿復仇。卿等與貞、秀會有期矣。」勝等拜謝,祝曰:「此地非人所居,況無男子相衛,早一日歸,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是邊功名重天下。上頗知賢異,擢生為招文館大學士兼平章軍國中書左丞相。後以英宗被弒、迎立晉王功,進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師。鐵木迭兒為太子太師,生乃劾其「誣殺忠良,奸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勝、驗紅並兩家婢妾,皆從生矣。鐵木迭兒恨生,使其歡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為恥,詐巡邊而以故軍婦為妾」,蓋指吳妙娘也。上不聽。生喜,歸語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貴,皆有定數,人亦何為!」時麗貞侍側,從容進曰:「妾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君之謂也。君見欹器乎?滿則覆。今君滿矣,願急流勇退,保攝天和,行歌花鳥,坐擁琴棋,不亦樂乎?」生聞之,豁然大悟,乃抱麗貞置之膝,兩臉相親,豁然歎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棄功名如敝屣,視富貴如浮雲,安用擔驚受恐、拖朱紫為傀儡態耶?」懇乞天恩,為求致仕,賦詩《浩然》而歸:
浩然長笑一臨風,解帶於今脫鳥籠。
此去溪山訪明月,不來朝陛拜重瞳。
詩書事業原無底,將相功勞總是空。
塵外逍遙真樂地,早攜仙侶醉花叢。
生歸,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麗貞、玉勝、曉雲等共十二人,號曰「香台十二釵」。婢輩山茶、桂紅等及新進者僅百餘人,號曰:「錦繡百花屏」,珮環之聲,聞於市井,麝蘭之氣,達於街衢。生每夜暮,皓齒輕歌,細腰雙舞,笙歌雜作,珍饈若山,紅粉朱顏,環侍左右,雖南面之樂,不過是也。宅後設一圃,大可二百畝,疊石為山,器籬為逕,峻亭廣屋,飛閣相連,異木奇花,顏色相照,四景長春,萬態畢集。生得游,必命侍妾捧筆硯,每至一處,必加題詠。然亦不能悉記,而吳中傳聞者,止二三詞而已。
《題繡谷堂》---〈(詞名《臨江仙》)〉
「簾捲華常名繡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圍風送 環聲。奇花千萬種,松林兩三層。----山外有山山外水,水邊山頂皆亭。綠陰斜徑小橋橫。眼前堆錦繡,何處問蓬瀛?」
《題筠溪軒》---〈(詞名《浣溪沙》)〉
香銷籬黃金地棠,風生水榭竹陰涼。小窗飛影印池塘。
浪潑春雷魚欲化,竹圍山逕鳳來翔。署天水簟即瀟湘。
《題曲水流觴》---〈(詞名《天仙子》)〉
「春曉轆轤飛勝概,曲曲清流塵不礙。玉龍昨夜臥松陰,雲自蓋,山自載,偃仰屈伸常自在。----浮觴要把蘭亭賽,別是人間閒世界。恍如仙女渡銀河,溪雖隘,行偏快,只用光生長坐待。」
園內鑿池,近百餘畝,內設六島,每島皆有樓、臺、亭、榭,其制各異,石橋相連,下可舟楫,謂之「西池六院」。一院則使二妾居之,二妾則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晝夜不絕。
一夕月夜,生與道芳駕小舟遍遊池島,命各院八窗洞開,垂簾明燭,簫鼓低奏。清風徐來,水月相蕩,時執棹者吳妙娘也,生命為吳歌,隨波宛轉,聲若洞簫。各院皆以清笛應之,儼如鶴唳松稍,不覺塵骨皆爽。生樂甚,命酌酒,與道芳對飲。因舉手托道芳腮,戲曰:「今夜夫人興動矣。」道芳正色應曰:「夫妻相敬如賓,何戲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鐵石人耶?」舟過一院,匾曰:「碧香瓊館」,貞與雲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貞,貞與雲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為我謝之。」貞舉爵勸道芳,芳卻之。貞跪下,芳急扶起,曰:「貞姐自重,即當強飲。」繼而,曉雲亦舉酒跪奉。芳亦扶起。謝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頗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強飲之。西南一院隔欄遙呼曰:「妾未嘗見夫人飲,願下執壺。」生視之,乃玉勝、金園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辭。玉勝、金園勸曰:「妾等樗材,恩承賬木,久涵飲德之恩,恨無涓滴之報。今借花獻佛,望夫人少飲。」生亦勸曰:「來意至誠,亦當少盡。」道芳乃啜其半。復強飲之,不覺香肌醉軟,睡態漸增。生命臥榻設重茵繡枕,扶道芳寢。乃與麗貞推篷坐月中,飛觴浪飲,縱棹遍遊各院,笙歌愈覺嘹亮。生曰:「與卿等聯句可乎?」眾曰:「可。」
「筵開畫舫夜初長(生),絕勝當年醉白堂(園)。水底明河斜轉影(勝),雲連新月細生光(貞)。詩盟不就君須罰(雲),………」
生抱雲戲曰:「卿今夜欲罰我乎?尚記得牀後小軒不能禁否?」雲笑曰:「此為驗紅所誘耳。」生以手插入雲懷,摩弄其乳,春興勃然,欲狎雲於坐中。雲曰:「夫人在坐,願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當先狎夫人。」乃舍雲而就榻,將欲解道芳衣;生醉後性急,忽動道芳佩玉一聲,道芳驚醒。生抱而戲曰:「如此良夜,適興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滿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內名公、朝廷重宰,乃兒戲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貞等勸生曰:「夫人性重,欲與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貞等邀道芳同宿,使眾妾即環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見玉人如砌,香霧衝簾,生心蕩然,恣意縱欲。芳諫曰:「公非少年矣,願當自惜。」生笑曰:「老當益壯,何惜之有?」
自是,淫樂無所不至,或吟詠,或局戲,有清談,皆與眾妾在焉。一日,月上忘歸,嘗有詩云:
共榻清談花霧濃,並頭聯句月明中。
起來一笑同攜手,繡谷堂深燭已紅。
或宿一院,則各院送茶,婢輩皆待生睡,方敢散歸。或生少出,則各院或明燭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擇寢。或生浴,則眾妾環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與,惟吟風弄月、逍遙池島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晝,生方與眾妾泛舟,忽見西南祥雲聚起,鸞鶴旋飛,空中隱隱如有鼓吹。頃間,紅光照水,香氣逼人。生與芳等視之,見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復來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一服之,皆可仙矣。況道芳乃織女星,貞乃王母次女也,餘皆蓬島仙姬,不必盡述。今欲緣已盡,皆當隨公上升。」言畢而去。
生自是飄逸有登天之志,絕欲服氣,還精固神,舉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驗禍福。人皆異之。後攜芳、貞等人終南山學道,遂不知所終云。
唐貞觀時,諫議大夫王瑞,字乾玉,乃骨鯁臣也,出為唐貞觀之任。有二子,長名鵬,次名鶚,皆隨焉。
鶚頗有素志,處州治中,紅梅閣下置學館讀書。閣前有紅梅株,香色殊異,結果實如彈,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見而愛之結實時,守登成以數標記,防竊食者,留以供燕賞,饋送,筵之賓客是以紅梅畔門鎖不開,若遇燕賞,方得開門。
忽一朝,閣上有人倚欄,笑聲喧嘩。門吏回報,恐是宅眷又不聞聲音,遂立閣前看視,則封鎖不開。驚詫而回,急報之鎖看之,杳然無人。只見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乾,詩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
憑倚高樓莫相顧,一家留取倚欄杆。
郡守見之,嗟歎良久,乃曰:「其詩清婉,無凡俗氣,此必神仙所題以青紗籠罩之。或遇宴賞,郡中士夫爭先快睹,皆稱盛事,因看之甚嚴。
忽一日設宴,王鶚與先生李浩然登閣。是時紅梅未有消息乃凴欄曰:「顧盼上詩,意清絕,是誰為之?然未有佳效。」浩然曰:「何也。」鄂曰:「我觀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狀貌也?」遂以手指紅梅而言之曰:「何不便開花,以實前詩。處,紅梅遂開,清氣襲人,瑩白奪目,頓覺身在仙境也。鶚驚而歎曰:「非為怪異,乃百花之魁也。」以詩贈鶚:
南北枝頭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
從知造化未逼爾,明歲巍科必首登。
王鶚告先生曰:「蒙賜佳章,斯望不淺,未敢續貂,伏惟請益云爾:「移植揚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姑仙應解尋芳意,先發南枝贈故人。」
浩然歎曰:「覽此詩,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樓,秉燭,各回書院。
夜到半,鶚獨坐於書帷之中,焚香誦讀。鶚性孤潔,只留一小童相隨,不覺城樓更鼓已三鼓矣,將解衣就寢,忽聞有人聲,鶚曰:「是誰?」乃是一女子之聲,應曰:「妾乃門者之女,燈下刺繡鴛鴦宿蓮池,蓮池繡未完,鴛鴦繡未了,適值雨驟風顛,銀钅工吹滅,輒至書帷,告乞燈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時,見君氣吐虹霓,胸蟠星斗,書聲越三唱之絲桐,咳唾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駕秦漢,師孔孟而友曾顏,奴亦樂道喜聞,不敢間斷君之書思也。候君就寢,乃敢叩窗,輒欲借燈,不阻乃幸。」王鶚聞其吐詞美麗清雅,頗有文士之風,疑非門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長於斯,況前守於此置有學館,奴供酒掃,接見賢豪,剽竊詞章,暗閱經史,日就月將,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無足怪焉。」王鶚曰:「才學如此,想必能詩。」女子曰:「略曉平仄。」鶚曰:「請燈為題。」乃呈一詩云:
無情風雨撲銀钅工,乞火端來叩玉窗。
恨隔疏櫺一片紙,卻將鸞鳳不成雙。
詩畢,女子復吟一絕,以答王鶚云:
聞君未覿意何濃,才子佳人不易逢。
只為乞燈當午夜,便勞宋玉詠高峰。
王鶚聞之,神思淫蕩。見女子有憐才之心,而鶚有願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盡衷腸,遂作一詩以見其意云:
驀聞詩句最鍾情,便欲尋芳與結盟。
可奈書窗燈影隔,惜花空自夢瑤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為教人獨立於窗外乎?」乃吟一詩云:
獨立更深體覺寒,隔窗詩和見尤難。
合歡既肯將花惜,對面何如冷眼看?
王鶚高舉手,持燈於窗隙之間照之。見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雲袖飄飄,頂霞冠而爍爍,神仙之豔質,絕代之佳人也。王鶚曰:「人耶?鬼耶?故來相戲爾。吾乃朝臣子弟,廊廟才人,恪守不談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語。一失土行,萬瓦俱裂,名教之罪人也。適來賦詩這根源,非汝借燈,特是戲謔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轉也,淫戲非所願聞,汝宜速回,無貽後悔。」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謫降仙子也,適為蓬萊上客,驂鸞輿而游三島,駕鶴馭以訪十州,經過蜀郡,乃於雲際聞君弦誦,特佇以聽;隔窗外而見郎神氣清爽,玉樹瓊枝,骨格孤高,原非塵埃中人。妾為宿緣仙契,固非偶然,願奉箕帚之下塵,以和鸞鳳之仙侶,爾亦如弄玉之於簫史,瓊姬之於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王鶚曰:「此非仙侶之言也。我聞神仙居溟漠之洞,處無虛之鄉,登太極之門,住蓬萊之島,同天地之壽,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壞,此身不毀。吾今見汝以絲帛之服飾身,以淫亂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猶在,何得為神仙乎?」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聞天地之大,豈偶然哉!日月交光,陰陽相游,上至天仙眷屬,不異人寰,下至草木昆蟲,豈無配偶?」嬰兒少女,存大道之玄機;乾覆坤載,作萬物之父母。而以獨陽不成,孤陰不生。郎是儒生,窮理多聞,廉恥四維,固不可不張,大道玄門,亦不可不度。妾雖仙侶,降謫凡世,與君夙契姻緣,今當際遇,布露再識,無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識。」鶚曰:「既是流品與鶚有緣,奈嚴君在堂,家法整肅,何況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禮歟?」女曰:「禮固然也,男女之情,雖父母亦有不可間斷。郎與先生李浩然閣上之詩,則妾所願也。君指『首句誰為之,無有佳效,』妾領君言,故發南枝,滿春色於花間,寄芳心於言外。君寓意作詩以挑之曰『姑仙應解尋芳意,先發南枝贈故人』,妾本仙質上品,南宮仙屬,我見君詩,已見先有情矣。是時妾在閣上,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見。今夕私逼,豈偶然哉?君如肯點頭領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藥,可駐君顏;妾有大道,可贈君壽。同日與君入蓬萊,居長生館,坐龍車而游三島,駕鶴馭以訪十州,食王母千歲之桃,飲麻姑瓊液之酒,享物外逍遙之樂,結天下無盡之緣。過隙白駒,乃人間之光景;黃粱槐國,實昨夜之悲歡。生死輪回,立而可得。利祿如蠅頭蝸角,郎且勿貪;山家有鳳舞龍吟,君宜靜聽。比時取捨,可自裁之。」鶚曰:「天道甚遠,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亂。鶚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獨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滅燈擁衾而坐。仙子推門,不得入,乃扣窗再囑曰:「君已無情見拒,奴亦暫且告別,他日再來。」抱恨而去。鶚通宵不寐,書窗漸明,方下榻而觀。案下有詩一絕云:
盡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歎芳英。
蕭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鸞駕玉京。
鶚只疑是妖魅,恐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聞東閣有人歌紅梅曲者徐徐而來。細聽其聲,乃昨夜女子之聲。鶚遂滅燈就寢。其曲乃《減字木蘭花》也:
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賦。素質玲瓏,微抹胭脂一點紅。
迥然幽獨,不比人間凡草木。移種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罷,繼詩一絕云:
一謫人間已有年,暫拋仙侶結塵緣。
多情卻被無情惱,回首瀛洲意惘然。
詩罷,復來扣窗。王鶚不應。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無情,一失機心,終身之恨。」俳徊窗下,往來歎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亂,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怒罵而去。不覺雞聲報曉,樓閣初殘,則聽窗聲,杳然無跡。
鶚乃整衣下榻,又見案上一幅花箋,觀其字如鳳舞龍蟠,翰墨瀟酒。其詩曰:
誰道仙姬不嫁人,請看弄玉與雲英。
料君未有封侯骨,敢問君王乞與卿。
鶚見詩意謂昔雲英弄玉之事,又聞昨夜怒罵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劉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陽台宋玉之事,獨行獨坐,如醉如癡。窗前絕弦誦之聲,梅下注相思之淚。焚香靜坐,遐想緬懷,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絕以惆悵云:
當年錯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顰。
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尋春。
又於紅梅閣下題一絕云:
南枝曾為我先開,一別音容回不來。
盡日相思魂夢斷,雨雲朝暮繞陽台。
又於閣上眺望,徒倚欄杆以吟風,笑詠桃花而臥月。
自此寢食日廢,念茲在茲,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鶚染紅妖魅也,多方勸諭,勉之以詩云:
書中有女玉顏新,感事尋梅太損神。
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雙親。
王鶚終不聽,自此嗟歎悲泣,略無情緒。時繞梅邊,如有所待,或見怪異,致被父母懷疑於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鶚寢於中堂,千金求醫,多方療冶。旬餘稍妥,飲食漸進,舉止如常。
忽一日,鶚又獨步紅梅閣下,惆悵不已。特見梅花自開,芳枝鬥豔,寒蟬噪於疏影,清風襲入暗香。忽憶壁上之詩,依前誦「南枝曾為我先開」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覺淚下,遂望南枝別作一絕云:
風流業債告人難,女貌郎才好合歡。
今日花開人不見,幾迴腸斷淚闌干。
詩畢,又作《減字木蘭花》詞一闋云:
「素英初吐,無限游蜂來不去。別有春風,敢對群花間淺紅。憑誰遣興,寫句花箋全無定。白玉搔頭,淡碧霓裳人倚樓。」
作罷,見樹上有一幅花箋,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詩云:
知君情夢慕淫芳,我亦思君懶下牀。
只恐臨軒人不顧,令人道是野鴛鴦。
王鶚看罷,詩意謂定今宵歡會,乃下閣復歸書院,喜不自勝,預設綺席,薰降真香,排列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來,鶚喜蕭敬迎之書帷中,敘間闊之情,分賓而坐。仙子笑謂鶚曰:「前日相拒,非君無情,今日相會,莫非良緣?」王鶚答曰:「恨無仙骨,多有夙愆,初時拂逆仙顏,深為冒犯。自愧沉淪業海,以致仙鳳迥隔,恐萬劫難逢。豈期再睹玉顏,從此再無相負。」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時,知君素有仙方,偶會期願可諧,盡在天上人間。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憶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詩詞,又心口相應。與子偕老,地久天長。」鶚再拜賦詩云:
敢將風質伴仙儔,同坐雲車玩十洲。
今日幸諧鸞鳳侶,桑田變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見君顏,緣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堅,確信是天緣,非人所能合也,妾最固辭哉!妾有仙家酒肴,長春美醞,千歲松醪,瑤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龍肝鳳髓之饈,願奉君前,惟情所願。」但將碧玉簪敲身上所繫佩玉數聲,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 、嘉肴美饈,羅列於前。果非人世間所有之物,自是仙家異色品味也。鶚因問曰:「仙子名籍,屬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宮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間,隨意遊賞。見郎君精神爽異,才思孤高,契妾夙心,願諧仙侶。正謂在天願為比翼鳥,入地共成連理枝,每攜手以同行,長並肩而私語,天地有盡,此誓無窮。」遂解衣就寢。仙凡胥慶,始覺人間玉繩遄轉,銀漏急催,卻早城烏啼曉,扶桑雞唱,歡情未厭,離思復牽矣。
仙子晨興,急整霞帔,忙穿繡履,乃別鶚曰:「妾獲倚書幃之諧,素望後期未卜。」離情繾綣,不忍別去。許以七夕復會,遂以分袂,命駕雲車。行間,又謂鶚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張氏,小字笑桃,籍在瓊樓,別有名號。君宜記之。」言訖出戶,望東北角騰空而去。
後至七夕之夜,王鶚瞻候,仙子果至。鶚笑而迎之。遂攜手而書幃,再敘舊歡。仙子言曰:「妾暫賦《式微》之章,君忽戀人間之喜,故來見辭。」鶚曰:「何棄我速乎?」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負私約耳。若失大信,將何面目以見我仙侶乎?雖是暫別,何用增悲,既謝留別,難為割捨。妾欲與君同赴華胥之約,可乎?」鶚曰:「凡愚下質,夢不到於仙宮,既許同游,願尾車塵之後。」
仙了遂以手攜王鶚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鶚神思恍惚,見侍從數人,體貌妍麗。忽見二隻白鶴從空而來,請仙子、王鶚乘之,向空而去。
至雲端,見瓊樓鶴繞,碧殿鸞翔,奇花開春,鳴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來,迎入仙府。有命:「置宴於碧霞殿。茲者承勞仙眷遠來,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鶚曰:「主人情重。」遂同往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鉛粉,自有仙姿。主席者先為筆桃敘間闊之情,次及鶚。鶚曰:「鶚乃詩書寒儒,簪纓孺子,不期庸質,誤入洞天。既獲瞻承,曷勝榮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會,喜遇佳賓,愧無倒履之迎,幸有投轄之飲。」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館請諸仙主座。須臾,仙女十數輩皆來,披霞佩露,絕質奇容,前揖主席,次與笑桃敘久別之懷。乃與王鶚相揖,排列而坐,開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輩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為期,豈料有此佳會。乃蒙君子不鄙而訪臨,決匪人為,實惟天幸。然所居之館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館,以眾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莊、王蘭素、韓婉清、李渭瓊、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醞,可駐人顏;二曰碧玉漿,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壽。今酒已三行,吾輩各舉前日閣上所題之詩,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憑枝高樓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欄杆。』」房杰曰:「果是出塵之句,實符今日之仙會也。杰最續貂。」乃和其韻:
朔風晴雨對嚴寒,南北枝頭總一般。
向暖讓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須乾。
合座稱賞,曰:「杰舊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詩,幸逢敵手,願和以示鶚。」云:
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態萬般。
吹徹風簫還起舞,參橫月落滿欄杆。
眾仙稱賀,才調清雅,一座盡吹,鶚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於前,慇懃相勸,鶚又強飲,乃至大醉,群仙曰:「華胥僻陋,謝君訪臨,此會千載一遇,願得佳章,用光此席。」鶚曰:「僕雖不才,唯命是從。」乃作詩一絕云:
喜隨鸞鶴會群仙,濟濟仙才盡出倫。
相慶佳期觴詠處,不知誰是惜花人?
仙女看詩,相顧而笑曰:「謝君佳作,甚有餘味。」酒已罷,乃隨眾仙登閣玩賞,見紅梅甚發,大勝於前。眾仙覓詩,鶚又賦云:
誤入華胥喜結盟,倚欄還欲賞梅英。
題詩聊索仙成美,誰道無情卻有情。
眾仙見詩,皆含笑相謝。惟笑桃改容,謂鶚曰:「何酒後把心不定,亂發狂言?」遂投筆硯於前。鶚曰:「詩本性情,誠酒後狂妄也。」諸仙勸笑桃,令鶚再作,以解其慍。鶚遂奉命,仍以紅梅為詠,寓前日持贈故人之意云:
玉骨冰肌別樣春,淡妝濃抹總宜真。
個中誰辯通仙句,折取南枝贈故人。
笑桃見詩,且喜且怒,顰眉蹙面,謂鶚曰:「君詞清絕,始見郎君,奈何末句折我南枝,似乎詩讖,恐妾與君佳會不久!」鶚云:「仙緣奇遇,正望情如膠漆,生則與子同處,死則與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離?」笑桃曰:「郎是梅樹,妾猶花也,折以贈人,可乎?」次又謂鶚曰「生死在離合,自有定數,亦非人所能為。果應折取南枝,使妾之心進無所望,退無所守,雖欲再與君遇,不可得矣!」遂放聲大哭。玉顏聲嬌,坐客聞之,莫不流涕。鶚曰:「醉後詩詞,有何足憑?仙子之言,果為詩讖,豈折南枝繫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鶚乃再賦一詩,以解其怒云:
春風勾引上瑤池,共賞瓊芳醉玉卮。
寄與花神須愛護,冰壺留浸向南枝。
群仙怒曰:「碧霞之殿,華胥之仙館也。南宮之仙,我之姊妹也。為君有仙骨,故以身相托,游君以華胥,飲君以瓊液。蓬苑之仙花,可為輕易折以與人?狂生之喜,酒之過量也。」遂令眾仙推鶚。鶚乃驚醒,身已在紅梅閣下矣。
時畫角催曉,玉龍東駕,天外清風徐引,梅邊香風襲人。鶚心緒恍惚不堪,起造紅梅閣上,即見仙宮所賦之詩,皆題壁上,墨跡未乾復望閣下,紅梅花開滿枝,唇輕點絳,面瑩凝酥;稍南一枝,獨出群花之外。鶚曰:「夜來所言折取南枝,此身墜於閣下,情人何在,不得同歸!」遂大怒,欲折之。其枝稍高,手不能及,便閣下呼一使,令折取春花忽墮數片於閣前,次第相成一韻:
昨夜蓬山共賞春,惜香憐玉最相親。
東風好與花為主,可折南枝贈故人?
王鶚看詩未畢,其使將南枝折下矣。
鶚將花枝持歸書院,以瓶貯之,痛惜流涕。是夜,聞人扣窗,鶚因是笑桃之來也,乃出迎之。見笑桃蹙眉皺黛,粉褪紅銷,舉止無聊,所言失序。鶚驚謂曰:「仙子何為苦惱狼藉如此耶?」笑桃曰:「為君壞找南枝,今妾何計歸故園邪?侍女分離,妾欲以侍情郎,郎有堂君在上,必不相容,進退無路,去止兩難。」王鶚曰:「既無歸路,正契僕情,幸諧同衾共枕之樂,安得有再來忽去之理?」笑桃曰:「兩人同心,誓不更改,豈不知桑中之奔為女字之恥,不告而娶為男子之非乎?」鶚曰:「父母雖嚴,心常愛我,以我懇告,必相憐憫。倘得允從,與子偕老,實所願也。」仙子曰:「若諧素願,與子相偶,不惟大有益於君,令君取富貴如反掌耳。」鶚曰:「願得成雙,何言富貴乎!」
鶚遂入閣拜夫人。夫人曰:「何謂也?」鶚曰:「見有犯理之事,冒罪懇前,數日前遇仙女,已許鶚為配偶,其緣已偕,既無損於身,且在益於兒,為天上之仙儔,非圖人間之富貴。伏願容許,以伴讀書,而亦可進取,誓不別娶。」夫人驚曰:「兒想被妖精之所惑,故來發此狂言,果是神仙,豈染此凡俗?汝且遠之,勿以介意。久則奪爾神氣,壞爾形質,死在須臾,墮入鬼錄。父母養爾成氣,襲箕帚之業,惟不知汝心保為如此也!」
夫人告於諫議,諫議曰:「我有法術,能制妖祟;從鶚之言,請試之。乃備大禮以迎新婦,大會賓客,先求有道仙官書靈符,候新婦至,降真香,沉香而焚之。果是神仙,何得畏懼?若是妖邪,豈敢進言!」
遂擇日與鶚納婦,書請群僚,云:「新婦幼小,養在宅中,今日長成,宜其家室,故請同僚同光此席。」眾僚各備禮相送,諫議辭不受賀。乃集眾官寮屬,酒已三行,及燒斬邪符,焚降真沉香,令新婦出。笑桃同鶚拜於筵間,亦無所懼。新婦乃頂玲瓏鳳冠,攝玎 玉佩,長衫大袖,淡飾雅妝,繡履踏月,紈扇掩面,侍女扶持,相參禮拜,從容中度,殊無失節。合屬官僚皆稱賀。眾議曰:「新婦新郎,真神仙中人也。」須臾,左右侍從捧玳瑁盤,進百花鮫綃兩端,上奉翁姑;遺梅腦一盒,以奉眾上,香味襲人,非凡間之物。郡中士夫百姓,皆歡欣鼓舞。宴罷賓客,諫議謂夫人曰:「我家三世奉善,誓不殺生,征事平正,傳家清白,以慈祥接下,天遣仙女以配吾兒,果無疑矣。」自是養親以孝,勉夫以學,出言有文,治家有則。
當年朝廷選士,鶚以進身為重,晝夜攻書,忘餐廢寢。笑桃謂鶚曰:「何苦如此?」鶚曰:「進取之法,以苦為先。正揚名以顯父母之時,苟不勞心,實為虛度此生矣。」笑桃曰:「我為君先擬題目,令君是預備應試,可乎?」王鶚曰:「試官不識何人,子卻先知題目,亦不妄邪?」笑桃遂懷中取出三場題目示鶚。鶚曰:「子戲我乎?」笑桃曰:「君勿見疑。」鶚遂日夜於窗下按題研窮主意,操筆品題。數日間,思索近就。笑桃謂曰:「君文雖佳美,願為君賦之。」略不停思,一筆而就。引古援今,立意造辭,皆出人意表。鶚驚異之,歎曰:「真奇絕塵世!」遂熟記焉。試期之日,鶚別父母及笑桃而行,笑桃謂之曰:「前程在邇,切勿猖狂。」
鶚到東京,領試題,皆笑桃所擬者。就便上卷,並無塗抹改易。主考咸稱「文章老健,必有神助之者。」稱為奇才,大魁天下。
鶚既得意,泥金之報,殆無虛日。忽御筆詔授眉州簽判。鶚歸辭父母親戚,攜笑桃之任。前眉州太守已替,新太守未來,遂權郡印。
忽一日,有守門吏報云:「有一秀才,姓巴名潛,言與權郡有親,故來相訪。」遂至廳上,乃見其人頂平目深,高唇長舌,鬢卷髮長,其容貌雖粗欲之常人,其言語乃文章之秀士,一進一退,燦然有禮。王鶚曰:「素昧平生,有何姻眷?」秀才曰:「潛本巴郡人,寄居眉州三峰山下讀書,積有年矣。為與汝夫人有親,故到於此。一日權州到任,失於探問,不得講探親之禮,幸恕狂率。請略告夫人。」
鶚遂入宅,謂笑桃曰:「有一秀才,姓巴名潛,言與夫人有親。」笑桃聞之情思不樂,謂鶚曰:「彼乃妖精,急以劍擊之!」秀才見鶚急來,有殺氣,指鶚謂曰:「汝妻是我妻,未蒙見還,反欲害我。」便下砌走。鶚急遣人追之,不知所在。
鶚謂笑桃曰:「彼何故有此事?」笑桃謂鶚曰:「君相遇情好,恕妾之始末,不可不諭。妾乃上界仙花一枝紅梅也,身已列於仙品。時西王母邀上帝,設宴,令仙苑群花盡開,以候上帝之觀望。時妾適因群仙宴,酒醉未醒,有違敕旨,遂得罪,便令人將妾自天門推下,隨落三峰山下。妾既推下,殘命未蘇,久之,遂依根於石上,附體於岩前,迎春再發,以候赦而復歸仙苑。不意所居之地有一巨穴,中有巴蛇。此畜壽年千歲,乃聚土石之怪、花木之妖於洞,恣逞其欲。妾乃被脅入洞中,欲效歡娛。妾乃仙花,誓死不從。此畜愛妾貌美,又且畏天行誅,監妾於後洞。一日,此畜歸巴中看親,妾乃乘間走出洞門,復歸三峰山下。斯時太守張仕遠適來此山,見此紅梅一株,香色殊異,乃移妾栽向閣之東。栽近月餘,巴蛇歸穴,探知其事,欲謀害張仕遠以奪妾。張公乃正直之人,嘗有鬼神擁護,無可奈何。一日,張公解任,除唐安郡守,愛妾此花,攜之入蜀,栽於唐安郡東閣內。張公解任之時,則妾已得地,本固根深,不容轉移,於是久住於蜀。妾遇君時,有姊妹數人,雖群花之仙,非品格之仙也。而妾乃居南宮,君舊折我南枝,曾為墮落。自此南宮既壞,我無可依。配君數年,男女已長,妾亦塵緣將盡,復居仙苑,異時為天上人也。」鶚聞之,乃思前日詩意折花之讖,勸勉笑桃,幸無介意。
後數日,群僚請太守眾官合宅家著聚住三峰山下遊賞。笑桃聞邀同往,不肯前去。王鄂強之。至三峰山下,妓女列宴,笙歌滿地,遊人歡悅,車馬駢闐。至暮,忽一陣狂風吹沙拔木,天地昏暗,雷奔雨驟,人皆驚避,乃見一大蛇從穴中而出,官吏奔走,鶚亦上馬,令左右衛護宅眷以歸。須臾,有一騎吏馳至宅內,急報太守:「有一大蛇,形如白練,擁了宜人轎子入穴。」鶚舉身內撲,哭不勝悲。
次日,令人往三峰山下尋覓蹤跡,惟有紅履在地。王鶚曰:「此乃孽畜所害。」計無所施,乃急修書以報父母。
一日,郡中有一先生,衣鹿皮衣,來郡衙求謁。門吏不宵通報。先生叱門吏,直至廳前。先生揖云:「知權州有不足之事,貧道故來解之。」鶚曰:「我之不足,君安解之?」對曰:「巴蛇害人性命,何不殺之?」遂請至階,及坐,問:「先生有何術可以御之?」曰:「來日與君同住三峰山下。」
乃以壯士百人,直至穴前。先生畫地為壇,叩齒百遍,望天門吸氣,吹入穴中。須臾,穴內如雷聲,其中文乃挺身穴中而出,身長五丈餘,赤目鐵鱗,一見先生,欲張口吞之。先生大叫一聲,震動山谷,其蛇乃盤繞。先生取下瓢,下火數點。須臾,火起十餘丈,旋繞大蛇於火中燒死,白骨如雪。先生乃取火丹入瓢。鶚曰:「感荷先生大恩,今孽畜燒死,已報其仇。欲得宜人屍骨歸葬,吾願足矣。」
先生遂與鶚領軍士入洞中。行至一里餘,見洞中崢嶸,朱簾半卷。先生將人其門,見仙洞高明,花亭池沼,絕無鳥跡,唯亂花深處,乃有群女出焉。笑桃亦在其列。鶚見笑桃,喚曰:「王鶚來尋宜人。」笑桃答曰:「妾在此無恙。」鶚遂與笑桃並眾人出穴,一同拜謝先生。先生曰:「今日之事,滿吾願也。」吾非凡人,乃三峰山下萬歲大王。為孽畜居穴中,累被他害,終不能報,遂往名山拜求神仙,欲覓方術,蒙仙師授我火丹之訣。」言罷,只見大虎踴躍,大叫於三峰山下,先生忽然不見。
王鶚乃與笑桃並輪歸州,郡僚宴賀。
朱及半年,忽有吏報云:「家有書至。」鶚開視之,其中云「汝可歸畢姻陳氏」事。時笑桃在旁,見書泣曰:「妾不負君,君何負我?」鶚曰:「我前日修書奉父母,宜人已被害,而敬以達之父母,蓋深惜痛之也。不意父母念我遠宦,為結陳侍郎家婚姻,不知宜人復為先生救出。今當再修書以報父母知之,則可以速退陳侍郎家婚姻也。」笑桃曰:「不可。前日報妾已死,今日報妾復生。若退陳氏親事,則必問其事之由。既說巴蛇所驅,人必疑巴蛇所生子女之辱,當何言哉?有何面目歸見翁姑?妾已隨君有年,子女俱已長成,節緣已盡。妾所居南宮之地,今復修成,妾當歸矣。君宜念妾所生子女,宜加保護,毋以妾為念。君若不棄,異日紅梅閣下再敘舊歡。」言汔淚下。王鶚子女相抱而泣,不勝其悲。笑桃辭王鶚,下階,衣不拽地,望空而去。鶚追不及,抱子女哀哭,晝夜不絕。郡中聞者,皆為哽咽。
鶚愁腸如結,離恨如絲,攜子女以入房,痛鸞鳳之折伴,遂將郡印帖於僚屬,乃攜子女還家,以構陳氏之好。
鶚雖再娶,而意不滿所懷,遂囑托朝宰,改任向蜀。未幾,詔授唐安郡君。鶚喜,趣裝,攜子女之任。
未及半月,早到唐安。騎從擁後,旌旗導前,竹馬來迎。受賀方畢,遂載酒肴,攜子女,直詣紅梅閣上,敘舊日之情。花豔重研,鶚乃指梅謂子女曰:「母當時臨別約我來也。區區既到,何得無情?」子女號哭,鶚亦傷心,乃題詩於壁以記云:
「宦游何幸入皇都,高閣紅梅尚未枯。臨別贈言今驗記,南枝留浸向冰壺。」
鶚乃畫一軸紅梅仙子,永為奉祀;伏願男登高第,女嫁名家,地久天長,流傳萬古。
洪武元年,有馮琛者,字伯玉,成都府人也。其父馮温,為元朝先鋒,生琛於金陵,時至元六年庚戌歲。父喪,生幼恃伊舅氏養育。長至總角,穎悟聰明,詞章翰墨,與世不相侔,特出乎人表。
未幾年,南北盜起,生奔走流離,浪跡江湖,飄至臨安府。時直殿將軍趙或見生,大奇異之。趙公無子,遂收為己子。生事之如親父。公有女名雲瓊,幼喪母,公命庶母劉氏育之。年至一十三歲,則生延師教之。生愈加恭敬如親妹,而瓊視生亦如親兄。
一日,生因思干戈不寧,惻然有感,賦詩以呈師云:
兩虎爭難勢不休,回頭何處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動,萬里塵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當路道,黃昏烽火起邊樓;
何時南北干戈息,重睹君王舊冕旒?
其師誦畢,自稱曰:「此子日後有大志,非常才也。」趙公亦喜。
將二載,劉氏以雲瓊年長及笄,遂乃令入閨房,習學女工。
一日,生在書館獨坐,見春風明媚,蜂蝶交飛,不覺惆悵,呤一絕云:
桃花如錦草如茵,妝點園林無限春。
蜂蝶分飛緣底事?東君應念斷腸人。
生吟畢,雲瓊在書館後遊玩,聽其吟詩,有惆悵之意,悒怏不樂。
越數日,百共亭前牡丹盛開。琛往觀之,瓊亦在彼,遂同玩賞。瓊同曰:「『東君應念斷腸人,』為誰作也?」生笑而不答,又將牡丹花為題,吟詩一首云:
嬌姿豔質解傾城,似語還休意未成;
一點芳心誰共訴,千重密葉苦相同。
君王愛處天香滿,妃子觀時國色盈;
何幸倚欄同一賞,恨無杯酒泛芳馨。
瓊見詩,知生意屬於己,乃一笑,歎息而去;回頭顧生,惟不言焉。
生自此之後,見其姿容秀麗,其心不能自持。瓊娘此後亦無心針指,時出遊戲消遣。見蜂蝶紛紛,景物繁華,賦詩一首云:
春色平分二月時,弓鞋款款步蓮池;
九迴腸斷無由訴,一點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留粉蝶,陰陰枯木囀黃鸝;
曉來悶對妝臺立,巧畫蛾眉為阿誰?
瓊有侍女韶華,頗巧慧,能謳詩,見瓊長吁短歎,識其意而不敢問。一日,偶過書館,生戲之曰:「我萬里無家,一身孤孑,子與我結為兄妹,何如?」韶華答曰:「賤妾卑微,何敢投君子?」生曰:「無傷。」二人即拜為兄妹。自此之後,與生來往甚密。
一日,生問曰:「連日不見瓊娘,果恙乎?」答曰:「娘子近來得一瘧疾,倚牀作《望江南》一闋。生曰:「願聞。」韶華誦云:
「香閨內,空自想佳期。獨步花陰情緒亂,漫將珠淚兩行垂,勝會在何時?----懨懨病,此夕最難持。一點芳心無托處,荼蘼架上月遲遲,惆悵有誰知?」
韶華誦畢,別生而去。生知瓊有意於己,潸然淚下。
次日,趙公會宴,瓊侍父側,雖然視目往來,不能通得一語為憾。生歸室,見寶鴨香消,銀臺燭暗,愁懷萬斛,展轉至晚,乃賦一律云:
暗思昨日可憐宵,得見佳人粉黛嬌;
銀海曉含珠淚濕,金蓮微動玉鉤搖。
謝鯤從折機邊齒,弄玉空吹月下簫;
一笑傾城殊絕代,寧教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與韶華曰:「我有手書一緘,煩汝送與瓊娘,幸勿沉滯。」韶華接去,乃潛納於鏡奩內。
次早,瓊娘梳妝見書,視之,乃《滿庭芳》詞,云:
「蟬鬢拖雲,蛾眉掃月,天生麗質難描。尊前席上,百媚千嬌。一點芳心初動,五更情興偏饒,訴衷腸不盡,虛度好良宵。
秦樓明月夜,餘音裊裊,吹徹鸞簫,閒敲棋子,愈覺無聊何時識得東風面,堪成風友鸞交?憑鴻雁,潛通尺素,盼殺董妖嬈。」
瓊娘讀畢,怒責韶華曰:「汝怎傳消遞息?我與夫人說知,必難容矣。」韶華悲泣哀告。瓊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送藥方與我?當以實對。」韶華答曰:「向者舍人妾言曰:『我四海無親,欲與結為兄妹。』當時妾惶愧不敢當。復問:『娘子無恙乎』?妾曰:『因病,稍安』。妾復讀娘子《望江南》詞與聽,舍人不覺淚下。至晚,以書令妾達焉。」瓊曰:「我雖未愈,不服此藥,亦不可辜其美意。我回一緘以謝之。」
韶華即候瓊作書畢,以詣生室。生見韶華,甚喜。生執觀之,乃和《滿庭芳》一闋,云:
「短短金針,纖纖玉手,閒將緩帶輕描。描鸞刺鳳,想象剔還挑。不覺黃昏又到,誰知玉減香消。鴛鴦思轉輾,又忽至中宵。
陽臺魂夢杳,彩鸞歸去,辜負文簫。美人生幾,行樂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徹紅綃。知此時,芳心動也。愁殺蓋寬饒。」
生視畢,不覺失魂喪志,莫知身之所在。
瓊曰:「彼時以我病癒,兄妹之情,喜之。」當時,韶華頗疑之,退而歎曰:「人生莫作妾婢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必貽禍於我矣!」自此,非堂前有命,不出於外。瓊雖意戀,無由相會。
生自此之後,竟不得見,憔悴疲倦,飲食減少。夫人劉氏時加寬慰,生但亻免首而已。
一日,夫人與侍妾數人,於後花園迎風亭上觀賞荷花。瓊推疾不出。夫人去後,瓊潛至生室,問曰:「兄何恙乎?」生淚下,不能答。瓊曰:「萬事由天定,非由人矣。兄何故如此?嘗聞夫子曰『賢賢易色』,古聖人所戒。」生曰「鑽穴逾牆,吟琴折齒,妹獨不知?」言未終,侍妾報曰:「夫人至。」瓊曰:「且與告辭,情話難盡。翌日牛女佳期,妾當陳瓜果,暮與君登樓乞巧,以占靈配。」生諾。
至期,生乃赴約。劉氏命瓊在堂行酒,亦召生與宴。不勝懊惱。仰觀其天,輕去翳月,乍明乍暗,織女牽牛,黯淡莫辯。忽聽樵樓鼓已三更,乃賦詩曰:
幾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圓少古今同;
正期得見嫦娥面,又被癡雲半掩籠。
次日,於堂側偶見瓊,生以引詩示之。瓊亦吟一絕云:
停杯對月問蟾蜍,獨宿嫦娥似妾無;
今日逢君言未盡,令人長恨命多孤。
瓊自後作事,悶悶不已,女工之事,俱無情意。患病數日,家人驚惶,乃白劉氏。
夫人即喚韶華,曰:「汝知娘子病源乎?」韶華不敢答。夫人問之再三,華無奈,只得白諸夫人,乃曰:「娘子與馮官人相見之後,至今三好兩怯。」
夫人即與公曰:「嘗聞男冠而有室,女笄而有家。今瓊年二十,閨房之事,想已知之。自琛居於門下,亦有年矣。而瓊豈無思念之心?妾觀動靜之間,俱有不足之意。不如早納琛為婿,庶免彰人之耳目。」公大怒,不允;尋思良久,曰:「依汝之言,必無惑矣。」時韶在側,奔告於瓊。瓊令華告生。生喜,賦詩一首賀云:
昨日窗前問簡篇,銀釭雙結並頭蓮;
當時似此非容易,今日方知豈偶然。
紅葉溝中傳密意,赤繩月下結姻緣;
從前多少心頭事,盡付東流水一川。
翌日,公或探生。生曰:「投托門下,多蒙厚意,敢效結草之恩。」公曰:「或欲納汝為婿,不知可乎?」生曰:「既蒙有命,安敢不從。」遂喜而退。
越十日,公命媒約行聘為婿。至期。屏開孔雀,褥隱芙蓉,花燭熒煌歌,歌弦管沸。生與瓊拜於堂,一如神仙旭洞府,郎才女貌世間稀。
飲罷,筵散,生女入洞房。象牀瑤席,風枕鴛衾。生與瓊曰:「昔慕娘子之心,每於花前上,撫景傷懷,今日至此,非天緣何如!」瓊曰:「遇君之後,行無定跡,寢不貼席,今日天隨人願,獲侍巾櫛。但願君子始終如一,則萬幸矣。」瓊擬蜂戀蝶意,遂以詞云:「翠荷叢裡鴛鴦浴,碧桃枝上鸞鳳宿。花爛枝上柔,俄驚一夜秋。百歲共和諧,相看奈汝河。」
生亦口占《減字木蘭花》詞云:
「詞云弄雨,迤邐羅幃同笑語。春透花枝,一時相憐相愛,還了平生債。魚水歡情,髮下青絲結誓盟。」
越月,公被召,促裝赴京,囑托生家事而別。
越三月,公奏曰:「臣老,不堪用。有婿馮琛,素懷異才,臣薦為國,非私也。」上大悅遣使召生。
生與瓊曰:「蒙旨徵召,暫與相別。」瓊曰:「相會未幾而又遽別,奈何!妾聞金陵勝地,多有歌樓妓女,切不可以留戀。」生曰:「噫!卿誤也。我心猶如冰玉,後當自見。」言畢,即促行裝起程。
瓊令韶華備酒,飲別於郊外。瓊握生手,相視大慟。生亦嗚咽。瓊曰:「君今棄妾,妾無負於君。」生曰:「今日之行,出於無奈。卿有是言,殆非以為陌路人邪!」瓊曰:「君無二心,妾何以報!」口占二首以贈云:
魚水歡娛未一秋,臨岐分袂更綢繆;
訴君不盡衰腸事,惟有潸潸珠淚流。
香閨繡幕恨悠悠,一片離情不自由;
爭奈君心似流水,滔滔東去不能留。
生亦呤一律以答之:
懶上雕鞍悶不勝,此心如醉為多情;
空垂眼底千行淚,難阻天涯萬里程。
最苦淒涼馮伯玉,可憐憔悴趙雲瓊;
男兒且學四方志,鐵石心腸作廣平。
思瓊情不能已,又作《茶瓶詞》云:
「憶昔當年相會,共結百年姻配。枕邊盟誓如山海,此意千載難買。----恩和愛,知何在?情默默,有誰揪採?妾心未改君先改,爭奈好事多成敗。」
吟畢,痛哭不捨。
生又扶瓊至家,囑韶華勸慰。次早,不令瓊知而去。瓊晚見月界窗痕,風嗚紙隙,舉目無親,因作《臨江仙》詞云:
「明窗紙隙風如箭,幾多心事多忘。荼蘼架不見行藏。交加雙粉蝶,並肩兩鴛鴦。----豈知今日成拋棄,□羸減玉銷香。誰與訴衷腸?行雲空縹緲,恨殺楚襄王。」
生行不覺月餘,未嘗不思瓊也。及見京畿將近,偶成一律云:
冉冉時光日似梭,相思無計欲如何;
五雲縹緲皇都近,萬里迢遙客恨多。
愁望銀河有織女,飛魂閣苑問仙娥;
金陵漫說花如錦,一點芳心只自和。
生行至金陵,見上於奉天殿,上甚愛其才,即日除授為起居郎。一日出朝,因見便人,作書以寄:
「雲瓊娘子妝前:拜違懿范,已經月餘,思仰香閨,動靜行止,未嘗離於左右。邇來未審淑候何如?琛至京,蒙授起居郎。誰料非才,幸際風雲之會,得依日月之光。偶因風便,封緘以寄眷戀之秋私云。」
瓊得書,一喜一悲。賀者填門,瓊悲號不已,劉氏命具具杯酌,弦歌寬慰。瓊編《駐馬聽》,命韶華謳之,聞者莫不悽慘。自茲命無聊賴,鸞孤鳳只,竹瘦梅臞,面似梨花帶雨,眉如楊柳含煙,因風涼月冷,影只形單,賦詩一律云:
夜深獨坐對殘燈,默默懷人百感增;
愁腸百結如絲亂,珠淚千行似雨傾。
月照紗窗光皎皎,風搖鐵馬響鈴鈴;
總籍夫人寬慰我,金樽漫有酒如澠。
素娥善能言語,一日瓊曰:「妾聞西湖鴛鴦失侶,相思而死,何謂也?」瓊曰:「汝戲我乎?」曰:「既知,何不自思?」瓊曰:「汝不聞李白云:錦水連天碧,蕩漾雙鴛鴦。甘同一處死,不忍兩分張。」素娥曰:「誰無夫婦,如賓似友,至於離合,故不可測。《關睢》詩曰『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憂雖深而不害於和』,是以傳之於經。娘子朝夕哭泣,過於哀怨,倘有不測,將如之何?望以身命為重。」瓊意稍解。恐生心有異,不能無疑焉,乃作古風一章以自慰云:
「憶昔與君相拜別,三月鵑聲哀夜月,鴛鴦帳裡彩鸞孤,惆悵良人音信絕。妾心如水水復深,妾淚如珠珠濺血,深院夫人春晝長,幾回獨把湘簾揭。湘簾揭起雙飛燕,燕燕差池相眷戀。令人感動心益悲,欲寄征鴻飛不便。文君空有白頭呤,婕妤漫賦齊紈扇。君心若似我心同,妾亦於君復何怨!」
瓊作雖非怨悔,相思之心殊切。撫景興懷,時無休息。佇見征鴻北去,烏鵲南飛,寒蛩在壁,秋水連天,桐風颯颯,桂月娟娟,香殘燭暗,枕冷衾寒。斯時也,空閨寂寂,人各一天,經年累月,有誰見憐?遂作《滿庭芳》詞云:
「皓月娟娟,青燈灼灼,回身轉過西廂,可人才子,流落在他鄉。只望團圓到底,反屬參商。君知否,星橋別後,一日九迴腸。
相思無盡極,慘雲愁雨,減玉消香,幾回夢裡飛揚。猶記山盟海誓,地久天長。春已老,桃花無主,何日遇劉郎?」
題畢,謂韶華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答曰:「有之。如秦氏之喪身,姜女之死節,皆如此也。然悲歡離合,亦自古有之。若不惜其身,至以殞絕,亦或有之。」瓊曰:「汝之言,我非不知,但恨與生會合未久,遽成離別,恐作王魁負桂英也。」因而賦歌一首云:
「黃昏漸近兮,白日頹西。對景思人兮,我心空悲。雲歸岫兮去遠,霞映水兮呈輝。倏無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歎南飛兮烏鵲,繞樹枝兮無依。人凴欄兮徒倚,追往事兮嗟吁。香消玉減兮,顏落色衰。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遲遲。霜凋殘兮落葉,雨滴損兮花枝。花委謝兮寂寂,葉辭枯兮淒淒。恨關山兮路遠,極望兮天涯。自勉強兮假寐,風颯颯兮吹衣。奈好夢兮杳渺,匆驚覺兮鄰雞。何汝台兮抑鬱,臨寶鏡兮慘妻。一鬢雲鬢兮,為誰梳洗?蘭心蕙質兮,空自昏迷。睹雙飛兮粉蝶,聽百囀兮黃鸝。何人生兮不若,嗟物類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別離,望美人兮空躊躕。」
韶華觀其吟,亦掩淚,謂瓊曰:「娘子之意,恐生有『富易交、貴易妻』之謂也。若此者,可令人齎書與之,以察其動靜可矣。何乃孤眠獨宿,行吁坐歎,而且苦若此邪?」瓊曰:「書,不必也,自生別後,有詩十餘篇,並錄寄贈,以見我心。」即日遣家童,齎書抵京。
生得書,不勝歡喜,展而讀之,皆瓊之佳制。云:
淚雨汪汪酒滿衣,含愁強賦斷腸詩;
自從昔日相分手,直至今朝懶畫眉。
東閣尚懷揮翰墨,西園猶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無消息,獨對青銅怨別離。
生讀罷,不勝悲咽,遂差人接瓊抵京。
瓊謂韶曰:「我今將去,汝從我去何如?」韶曰:「妾幼侍夫人,居於內閣之中,亦生死相隨。今夫人將行,妾願隨侍。」即日治裝而去。
直抵金陵。離城五里許,生已預在郊外等候。瓊至,既見,生曰:「一別許久,不想今日復見儀容。」瓊再拜謝,曰:「妾女流也。不知禮法,荷蒙君在子不棄,誓同生死。」言畢,即令乘轎歸衙。
重尋舊約,再整前盟。生喜,賦詩一律云:
朱顏一別已經春,兩地相思各慘神;
失意如今還得意,舊人偏覺勝新人。
顛鸞倒鳳情何洽,誓海盟山樂更真;
寄語司天台上客,更籌促漏莫交頻。
綢繆間,不覺五更至矣。生整衣冠而進朝。
俄聞倭夷有警,上賜生為靖海將軍。生即日承命,至衙,謂瓊云:「吾奉君命,領兵收賊,料有一載之別。汝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緩君命。」於是率鳳陽精兵四萬,上親勞軍士。同兵部尚書於斌,左平章廖禹,復率羽林衛五十八萬軍馬,旌旗蔽野,水陸前進。
生之英風銳氣,時與倭夷鏖戰。倭夷詐敗佯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精兵五十萬,出其不意,問別道尾其後。官軍溺死者無數,江水為之不流。生呼謂眾曰:「今天敗我,非眾人之罪也。第無以報效!」
生復招集殘兵,整頓軍旅,身先士卒。眾乃奮身戮力,與敵鏖戰,無不一以當百。倭夷大敗。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銳也如此!」倭夷遣使稱臣求和。生恐有變,許之,奏凱而還。
上得捷音,天顏大悅,謂宋景曰:「以羸敗之兵人危險之地而能克敵者,皆卿之舉薦得其人也。」景稽首拜曰:「遇臣無琛之明敏果斷。」得其人,不負臣下之望。」上曰:「古有社稷之臣,今馮琛近之矣。」
生引兵入玄武門。上召生入丹陛。上慰勞之曰:「克戰之功,出於卿也。」生拜曰:「陛下順天行道,御物無私,臣下奉行政令而已,何功之有!」上即敕生為鎮國大將軍,賜劍履趨朝。雲瓊封為趙國夫人,金冠霞帔。夫榮妻貴,近臣未有。
夫何盛極有衰,天年不遠,洪武七年甲寅歲十一月初一日壬戌薨。病重之夕,執瓊手云:「吾負汝矣。路隔幽冥,不一相見也。」急呼家童燃燈,取筆題曰:
九泉未敢忘恩愛,一死無由報主恩。
君命妾情俱未了,空留怨氣塞乾坤。
瓊曰:「君無憂也,不久當相見。」言未畢,生卒。
次日,大夫宋景奏聞。上曰:「天何奪吾伯玉之速也?」命禮部官具棺槨,擬以王禮祭之。贈明仁忠烈成安王。
越十五日丙子,瓊亦以憂思,不進飲食而卒。敕賜合葬於彩石之陽。
越一月,御祭。墓碑丹書,命陶凱篆刻,宋景作序。
有子二人。長曰明德,娶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娶廖禹之女。是為記之。
天順時,青川孔天□,性酷好仙,常遇黃冠及名山大川。宮觀真像,即虔禮之。進古太山回,遇一老人,黃冠杖履,呼天 曰:「子好道乎?」曰:「心誠好之,但未得入道之門耳。老人曰:「汝知煉蛤蟆之術否?」曰「不知。」老人袖取一緘與之,曰:「功滿三年,蛤蟆忽失去。再逾三年,道可成矣。勉之!勉之!」
天□意老人異人也,不敢輕啟其封。至家,焚香,始開之,內皆符咒訣法。遂擇日取蛤蟆,依法修煉。每咒,則蛤蟆開口,燒符,則吞之。
遂精心煉及三年,忽不見。又三年,復回,生兩翅,身赤,能飛語告天□曰:「昔授子術者,乃中宮上德真君。予吞符限滿時,有老人在黃雲中召我,不覺一躍而至其前,袖我而去。去上六菜花山黃鶴洞,愛戒三十六月,始命我吞坤精丹,飲無極水。赤身生翅,能御風雲,瞬息千里,亦得與天同壽矣。真君許我度子後,令入月宮為蟾蜍伴也。」言畢,委首張口,吐二丹,金光絢耀,複語曰:「五月望,天道吉日,一丹子食之,一丹可燒以茅山芝,便成鶴,騎赴南泉,自有金童為子導也。」囑罷而飛入雲中,渺而不見。依其言,遂仙去。
弘治十八年,鄰人張四老見其與黃冠道士在太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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