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文學史/第二編 唐代文學的白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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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唐
[编辑]中國分裂了四百年,隋朝統一南北;不到三十年,大亂又起,中國又分裂了十餘年;直到唐太宗平定了各地割據的小國,中國方才又得統一。唐朝前後三百年間,雖有小亂,都不長久;統一的日子長久,故文化也有從容發展的機會。唐朝的文學因為有統一國家的科舉政策的提倡,故也很發達。最重要的是散文與詩兩項:韓愈、柳宗元的散文規定了後來一千多年的“古文”的正宗體裁;開元、天寶的幾個詩人也範圍了一千多年的詩家。此外,還有唐朝晚年的“詞”也替後來的韻文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因為有這三項——詩,“古文”,詞——故在古體文學史上,唐朝一代的文學就很像高不可及了。
但唐朝三百多年雖是古體文學史上一個黃金時代,卻也是白話文學的一個發達時期。這個時期,我們可以說是白話侵入古體文學的時期,又可以說是文學的“白話化”的時期,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到了隋、唐時代,很受文學家的崇拜。唐人極力模仿古樂府,後來竟獨立作新樂府。古樂府裡有價值的部分全是平民文學;故模仿古樂府的人自然逃不了平民文學的影響。這是“白話化”的一個原因。樂府中的小品,如《子夜歌》之類,本是民間平常歌唱的東西;後來唐人的五言二韻與七言二韻的“絕句”,即是從這種小品樂府裡演化出來的。我們看唐朝詩人“旗亭畫壁”的故事,用歌妓所歌的多少來定詩人的優劣(此事見《集異記》),而所歌的都是這種絕句;因此可見這種詩與民間歌曲的關係。這種簡短的小品來自民間,行在民間,是不適宜於貴族文體的,是不能不用白話的。所以唐人的絕句,十分之八九是白話的,這是“白話化”的又一個原因。
唐朝一代的民間文學不幸都不傳了。但是這也不足為奇。唐朝最重詩人,有許多明是民間的無名作品,後來都歸到幾個有名的詩人身上去了。如李白集子裡的《襄陽曲》,便是一例。又有許多民間文學,被詩人拿去修飾一番,就成了詩人的作品了;如劉禹錫的《竹枝》,便是最明顯的例。故我們可以說,唐朝的民間文學雖然不傳,但民間文學的精采都已被吸收在許多詩人的作品裡。唐朝韻文的最有價值的部分乃是“平民”與“白話化”了的文學。
向來論唐詩的,有一種四分法,把唐朝分作初、盛、中、晚,四個時期:
初唐,約西曆620—700。
盛唐,約西曆700—750。
中唐,約西曆750—850。
晚唐,約西曆850以後,直到五代。
他們極力推崇盛唐,以為初唐不過是個盛唐的結胎時期,中唐是衰落時期,晚唐更衰了。
但是我們從國語文學史上看起來,我們的結論恰和他們相反,這四個時期正可以代表唐朝國語文學發達史上的四個時期。
初唐,貴族文學的時期。平民文學不占勢力。
盛唐,文學開始白話化的時期。
中唐,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
晚唐至五代,白話文學大盛的時期。
這幾句話未免駭人聽聞,讓我慢慢的解釋出來。
隋朝用文學考試士子,而當時帝王大臣提倡的文學乃是南北朝的貴族文學。唐初仍舊是這種貴族文學盛行的時期,仍舊是沈約、徐陵、庾信一班人的文學的餘波。我們看當時所謂“上官體”與“初唐四傑”的文學(參看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六,第一至第三章)。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文學的貴族性與廟堂性(謝君誤把寒山、拾得歸入初唐,乃是承舊說之誤。寒山、拾得決不會產生在這個時代。考見下)。
但是第二個時代的文學,便大不同了。這時代的大詩人如王維、孟浩然都是能賞識自然界的真美的;如李白、杜甫都是能賞識平民的文學的。自然的美是不能用廟堂文體來描寫的;故王、孟的詩,凡是好的,都是白話的。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又如他的《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孟的五言律詩的好處,正因為他們能用白話來描寫天然的情景。李白的詩裡,用白話的更多了。他最得力於南北朝民間的樂府,故他的樂府簡直是平民文學。如他的《橫江》詞: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
海潮南去過潯陽,牛渚由來險馬當。橫江欲渡風波惡,一水牽愁萬里長。
又如他的《白鼻䯄》:
銀鞍《白鼻䯄》,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真就胡姬飲。
又如他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舊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又如他的《長相思》: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餘空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
這種意境與技術,都和平民文學很接近。
杜甫是唐朝的第一個大詩人,這是我們都可以承認的。但杜甫的好處,都在那些白話化了的詩裡,這也是無可疑的。杜甫是一個平民的詩人,因為他最能描寫平民的生活與痛苦。但平民的生活與痛苦也不是貴族文學寫得出的,故杜甫的詩不能不用白話。我們看他的《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回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這種情景,只須老老實實的寫去,自然成白話文學了。同這首詩同類的,如《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羌村》,我不用多引了。他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一篇,中間罵皇帝“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劍貢城闕”;又罵費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最後寫他自己的境遇: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裡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這種寫法,雖然樸素,但何等動人!又如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蹋裡裂。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這種平民文學只有經過這種平民生活的詩人能描寫的清楚親切。杜甫很有一點滑稽風味,如這首詩便是一個例;因為哭聲裡藏著一雙含淚的笑眼,故是詩人的詩,不是貧兒訴苦。此外如《逼仄行》、《醉時歌》都有這種意味。
杜甫的白話詩太多了,我不能多引,現在再引幾首絕句罷。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鷀㶉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目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春水生》二絕)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衡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毡,點溪荷葉疊青錢。竹根雉子無人見,沙上凫雛傍母眠。(《絕句漫興》九之五)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矯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之一)
這種純樸的美,真是白話的上品。我再引一首極有趣的小詩:
謾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
他不說大風把船翻了,偏要說那些花朵被風吹去把船撞翻了。這是絕妙的風趣。
以上說盛唐的詩是白話化了的詩。不但王、孟、李、杜可以舉來作例,其實盛唐的詩人如鄭虔、元結、韋應物之類,都可引來作證。可惜我們現在不能多舉例了。
第二章 中唐的白話詩
[编辑]我們現在要說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這個時代的詩人如柳宗元、張籍、孟郊、賈島的詩,都有很多近於白話的。但我們要想尋那代表時代精神的詩人,自然只好舉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了。白居易是有意做白話詩的,故他的《與元稹書》敘他作詩的歷史,極力推崇杜甫的《新安吏》、《石壕吏》諸篇;又他的《新樂府》自序說:
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要想做到這幾個條件,自然非白話詩不可。所以有人說他每作詩,先教一個老婆子讀了,問他懂得嗎;若老婆子懂得了,此詩便可抄存;若他不懂得,此詩便須重改過(見《墨客揮犀》)。這話自然未必可以全信,因為每首詩如此試驗是做不到的事;但我們可以認定白居易是有意做通俗詩的。到了他晚年時,他的白話更純粹了,更自然了,幾乎沒有文言詩了。
白居易也是一個平民詩人。他少年中年時代的詩很多,是討論社會問題的。如《宿紫閣山北村》: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又如《秦中吟》十首,都是討論社會問題的。十首中的《重賦》說:
……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喘與寒氣,併入鼻中辛。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如云屯。號為羨餘物,隨月獻至尊。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岑久化為塵。
其餘九首,我不引了。最重要的問題詩,自然要算《新樂府》五十篇。五十篇之中,《上陽人》、《新豐折臂翁》、《道州民》、《賣炭翁》等篇最有文學價值。我們且引《折臂翁》一篇做一個例: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扇右臂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簌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真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塚上哭呦呦!”……
這首詩寫兵役之苦能使人情願捶折自己的手臂;這種事實在現在國家主義風行的國裡也還免不了,何況一千多年前的帝國時代呢?我們因此可以推想白居易說的折臂老翁定然是寫實的問題詩。白居易的天才不及杜甫、張籍,他的樂府裡往往議論太多,詩趣反因此減去不少。但這種問題詩也往往有很好的句子,如《上陽人》中的“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裝,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這仍不愧為詩人的詩。
白居易自己把他的詩分作“諷諭”、“閒適”兩大部分。諷諭即是上文引的那一類問題詩。他中年以後,便不作這一類的詩了。他的“閒適”一類詩多是從陶潛、韋應物得來的,故也多是白話的或近於白話的。我們也可以選幾首:
花枝缺處青樓開,豔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勸我急行樂:自古朱顏不再來。君不見,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長安道》)
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村夜》)
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天地迢迢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身後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君不見,春明門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遊人駐馬出不得,白轝素車爭路行。歸去來,頭已白:典錢收用買酒吃。(《勸酒》)
他晚年的詩更多這種很豁達的白話詩:
前日君案飯,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贈夢得》)
達哉達哉白樂天!……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裝穿;妻孥不悅甥侄問,而我醉臥方陶然!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後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達哉樂天行》)
元稹、劉禹錫同白居易是極好的朋友,當時稱為元、白,後來元稹死了,又稱劉、白。他們都可說是當時的白話詩人。元稹的詩才更不如白居易了,但他也有好詩,例如他的悼亡詩: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遣悲懷》)
如他紀念朋友的詩:
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開元寺題樂天詩》)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
君應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戀君不去君應會,知得後回相見無?(《別樂天》二首)
他的樂府,如《連昌宮詞》,如《憶遠曲》,《織婦詞》,《田家詞》,《古築城》曲,都可舉來作例;但我們的篇幅有限,只好不引了。
劉禹錫的白話詩可選的更多了。他在連州作刺史時曾作《俚歌》,描寫本地的風物: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婦白纻裙,農父綠蓑衣。(此兩句似不很真實)齊唱田中歌,嚶伫如竹枝。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路旁誰家郎,烏帽衫袖長,自言上計吏,年幼離帝鄉。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諳;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天處!省門高軻歲,儂入無度數。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宮人去。“
此詩寫鄉下人說朝廷事務,大有《儒林外史》的風味。劉禹錫愛作這種描寫地方風俗的樂府,如《淮陰行》云:
船頭大銅镮,摩挲光陣陣;早晚便風來,沙頭一眼認。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
他做朗州司馬時,作《竹枝詞》十幾篇,歷史上說“武陵溪洞間悉歌之。”我們選幾首作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穀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他這種詩,寫的雖是一種民間生活,卻也有一種牢騷感慨寄在裡面。他被貶逐出去,十年後方才召回,對於時局很有感慨,曾有作一首看花的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當時當局的人說他這詩是譏刺時政,又把他貶逐出去;過了十四年,政局變了,他又被召回,因作一首《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
此外劉禹錫的白話詩還很多,如《金陵》五首等,我不能多引了。
這三個人——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可以代表中唐的詩了。他們的詩,因為是白話詩,所以風行一世。白居易《與元稹書》說:
……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僕詩者。
又元稹《白氏長慶集序》說:
……巴蜀江楚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自謂為元和詩。……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原注“楊、越間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之於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於盜竊名姓,苟求是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予於平水市中(原注,“鏡湖旁草市名”)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自篇章以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這雖是他們自己說的話,但很可相信,因為這種自誇,若不根據於事實,是很容易破案的。況且他們的詩的通行,還有旁證,如杜牧作《李戡墓誌》,述李戡的話道:
……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引見謝著《中國大文學史》卷七,頁四十)
這是反對黨說的話,更可相信了。這些話還不夠證明我們上文說的“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嗎?
第三章 中唐的白话散文
[编辑]這個時代又是“古文”體中興的時代。韓愈、柳宗元的“古文”自然是一千多年以來的一件很有勢力的東西。但我們從歷史上看起來,古文體的改革,雖然不是改成白話,卻也是和白話詩同一個趨向的。這話自然有人不承認。但我們細看古文的歷史,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是瞎說的了。
從漢到唐,文學分做兩條路。韻文是一路,散文是一路。韻文是貴族與小百姓公用的,故韻文的進化又分作兩條支路。貴族的文人——從司馬相如直到王勃、楊炯——儘管做他們的貴族詩賦;一個做《擬古》,第二個做《擬擬古》,第三個又做《擬擬擬古》:這是支路甲,就是我的朋友錢玄同說的“選學妖孽”走的路。但是民間的無名詩人卻在這一千年中開闢出一條韻文的大路,這就是我們前說的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這就是支路乙。這條支路乙開闢的很早,因為無量數的無名詩人的眼淚、笑聲、歡喜、悲哀,全都靠這條路發洩出去;這條路一塞,就沒有生命了;就有生命,也沒有生趣了。因此,自從《三百篇》以來,大中華的小百姓始終不肯把這條支路乙塞住。因為小百姓中無名詩人牢牢守住了這條路,不曾斷絕,故白話韻文發達的早,故支路甲上的詩人到了後來也不得不掛白旗了,不得不白話化了。這是白話詩所以能早日成立的歷史。
但是散文的一系路,因為教育上的需要,因為科舉的勢力,因為政治的重要,就被貴族的文人牢牢的霸住。小百姓只顧得那一條韻文的支路乙,也就沒有能力來同貴族文人爭這條散文的路。小百姓在這一千年中,只能不知不覺的把語言逐漸改變了;在文字一方面,他們這時候還不能同貴族文人競爭。故散文的白話化,比那韻文的白話化,自然慢的多了。因為小百姓的勢力還不能影響到散文,故散文的進化不能不限於文人階級裡面。
但是文人階級的散文在這一千年中,也分了兩條支路。一條是那駢儷對偶的魔道,在漢朝已有起點了,到六朝更十分發達,一切廟堂文字大概都用這種體裁。這條駢偶支路,我們叫他做支路丙。第二條是周、秦諸子和《史記》、《漢書》以來那種文從字順,略近語言的自然的“古文”。在六朝時代,這條支路雖然沒有多人行走,但那少數經師史家卻不能不走這條支路。這條路,我們叫他做支路丁。到了唐朝,經學也發達了,史學也發達了,故這條古文的支路上,走的人也多起來了(參看《唐文粹》裡選的初唐、盛唐諸人的古文)。到了盛唐、中唐時代,元結、陸贄、獨孤及等都是走古文的路的。到了韓愈、柳宗元的古文出來,這條支路丁就成為散文的正路。從此以後,支路丙雖然也還有人走,但遠比不上支路丁了。
但是在文人階級與平民階級之間,這時代還有一個特殊階級,——和尚階級。這個階級的生活方面,和平民階級很接近;在他裡面的智識階級的思想學問一方面,又和文人階級很接近。這時代最風行的一個宗派,叫做“禪宗”的,更有這個特殊性質。他們是一個哲學宗派,有很高超的理想,不容易用古典文學表達出來。況且他們是一個革命的學派,主張打破一切“文字障”,故和那古典文學,根本上也不相容。因此,禪宗的大師講學與說法都採用平常的白話。他們的“語錄”遂成為白話散文的老祖宗。——這條路到中唐方才大發達,到晚唐更發達了。我們可叫他做支路戊。
我們可畫一個表,寫出這五條支路的變遷:
我們看了這表,便可以知道韓、柳的古文乃是一大進化。我們又可以知道“古文”乃是散文白話化以前的一個必不少的過渡時期。平民的韻文早就發生了,故唐朝的韻文不知不覺的就白話化了。平民的散文此時還不曾發達,故散文不能不經過這一個過渡時代。比起那禪宗的白話來,韓、柳的古文自然不能不算是保守的文派。但是比起那駢儷對偶的“選”體文來,韓、柳的古文運動真是“起八代之衰”的一種革命了。
最可注意的是韓、柳一班人和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一班人,不但同時,並且是同志。元、白都是做古文的能手。元稹管制誥時,把一切詔旨文章都改為散體,不用向來承用的駢體(看元氏《長慶集》)這是一大變化(可惜後來的制誥詔策仍是駢體勝利)。白居易的古文在當時也有重名。他的散文中,竟有用白話的,如他的《祭弟文》(《白氏長慶集》卷六十):
……鳴呼,自爾去來,再周星歲。前事後事,兩不相知。今因奠設之時,粗表一二。……闔家除蘇蘇外,並是通健。龜兒頗有文性,吾每自教詩書;三二年間,必堪應舉。阿羅日浙成長,亦勝小時。……茶郎、叔母已下,並在鄭、滑,職事依前。蘄蘄、卿娘、盧八等同寄蘇州,免至飢凍。遙憐在符離莊上,亦未取歸。宅相得彭澤場官,各知平善。骨兜、石竹、香鈿等三人久經驅使,昨大祥齋日,各放從良,尋收膳娘新婦看養。下邽楊琳莊今年買了,並造堂院已成。往日亦曾商量,他時身後,甚要新昌西宅,今亦買訖。爾前後所著文章,吾自檢尋編次,勒成二十卷,題為《白郎中集》。鳴呼,詞意書跡無不宛然,唯是魂神不知去處。每開一卷,刀攪肺腸。
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讀韓愈《祭十二郎文》裡的“嗚呼,其信然耶?其夢耶?其傳之非其真耶?”便覺得白居易是說話而韓愈是有意做文章了。當那個時代,禪門的和尚已經用白話做“語錄”了,白居易常同和尚往來,也許受了他們的影響。但純粹的白話散文我還須向禪宗的語錄裡去尋。平民的白話雖不曾影響到文人的散文,卻早已影響到這一班大和尚了。
禪宗是佛家的一個革命的宗派。這個革命的巨子叫做惠能,死於713年,正當盛唐的初年。他的門徒法海把他的教訓記載下來,成為《六祖法寶》,後人名為《六祖壇經》。《壇經》的體裁便是白話語錄的始祖。我們試引一段做例:
……既懺悔已,與善知識發四宏誓願,各須用心正聽。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
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
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
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善知識,大家豈不道“眾生無邊誓願度?”怎麼道,且不是惠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所謂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盡是眾生。須自性自度,是名真度。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見煩惱愚癡眾生,將正見度。既有正見,使般若智打破愚癡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如是度者,名為真度。
後來惠能的兩個大弟子,行思(死於740)傳希遷,懷讓(死於744)傳道一。道一即馬祖大師(死於788),他的弟子懷海創立“禪門規式”,禪宗方才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宗派。希遷即石頭大師(死於791)。道一在江西,希遷在湖南,遂成兩大宗派。中唐以下,大師更多了。溈山的靈祐與仰山的慧寂成為溈仰宗,臨濟的義玄開臨濟宗,洞山的良價與曹山的本寂開曹洞宗,雲門的文偃開雲門宗,清涼的文益開法眼宗,這多在晚唐五代的時代了。
我們且先舉中唐的語錄幾條來做例:
道一(死814):
……一切眾生從無量劫來,不出法性三昧,長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飯,言談只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為,盡是法性。不解返源,隨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種種業。若能一念返照,全體聖心。汝等諸人,各達自心,莫記吾語。縱饒說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縱說不得,其心亦不滅。說得亦是汝心。說不得亦是汝心。乃至分身放光,現十八變,不如還我死灰來。(《古尊宿語錄》)
希遷(黃蘖山斷際禪師,死約857):
預前若打不徹,臘月三十夜到來,管取你熱亂。有般外道才見人做工夫,他便冷笑,“猶有這個在”,我且問你:忽然臨命終時,你將何抵敵生死?你且思量看,卻有個道理。那得天生彌勒,自然釋進?……萬般事須是閒時辦得下,忙時得用,多少省力?休待臨渴掘井,做手腳不辦。……而今末法將沉,全仗有力量兄弟家負荷,續佛慧命,莫令斷絕。今時才有一個半個行腳,亦去觀山玩景,不知光陰能有幾何!一息不回,便是來生,未知什麼頭面。嗚呼!勸你兄弟家趨【趁?】色力康健時討取個分曉處,不被人瞞底一段大事。遮些關捩子甚是容易,自是你不肯去下死志做工夫,只管道難了又難。好歹教你知:那得樹上自生底木杓?你也須自去做個轉變,始得。(《宛陵錄》。《大藏經》騰四,頁三九)
我們看了這種樸素而有力的妙文,想到他們是白居易、劉禹錫差不多同時的人,便可以承認中唐是一個白話風行的時期了。
第四章 晚唐的白話文學
[编辑]我們在上文引了杜牧《李戡墓誌》的話,那一段話的全文是:
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屋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後代知有發憤者,因集國朝以來類於古詩得若干首,編為三卷,目為《唐詩》,為序以導其志。
這一段話有兩點可以注意:一是晚唐時白話詩體風行民間“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一是晚唐時有一種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晚唐五代的文學史可以用這兩點來做一個總綱。
先說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這是很自然的事。白話詩風行以後,那些古典詩人自然不高興了;古文風行以後,那些駢偶文人自然不高興了。因此,晚唐的文章有“三十六體”的駢文運動,詩的方面有李商隱、溫庭筠等的古典詩。“三十六體”也是李商隱、溫庭筠和段成式提倡出來的,因為他們三人都是排行第十六,故叫做三個十六的文體。這種駢偶文體有一種大用處,他能於沒有話說時做出文章來,故最適宜於廟堂文字之用。自唐末五代,一直到最近世,凡是沒有話說的廟堂文章,如詔旨、誥敕、謝表、箋啟之類,都不能不用他。我們試翻開宋人的文集來看,凡有話說的奏疏、劄子、論議,都是用古文的;凡沒有話說的冊文、制誥、表啟、喪詞,便都是用駢文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用四六來做賀電、賀函,也是這個道理。
溫庭筠、李商隱的詩所以能流傳於後世,也是因為這種詩有兩種大用處:一是人讀了不懂;二是因為人讀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說了沒有。例如李商隱的《錦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一千年來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人猜出他究竟說的是什麼鬼話。這種奧妙的作品自然應該受人崇拜了!
但是這種“反白話”的文學,無論怎樣高妙,總擋不住白話文學的風行。晚唐五代究竟是一個白話文學大盛的時代。我們要曉得向來的批評家所以不滿意於晚唐,也正是因為晚唐詩裡白話最多的緣故。
詩體自中唐以來,白話更多了。我們可先舉杜牧一個例。杜牧作《李戡墓誌》,很像是不滿意於元、白的詩體;但杜牧詩裡的白話比元、白還更多。如他的《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長;頭圓筋骨緊,兩眼明且光。去年學官人,竹馬繞四廊,指揮群兒輩,志氣何堅剛!今年始讀書,下口三五行;隨兄旦夕去,斂手整衣裝。去歲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爾願爾貴,仍且壽命長。……願爾一祝後,讀書日日忙,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願爾出門去,取官如驅羊。
他的律詩也有許多白話的。但他的白話絕句最好,故我們引幾首: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歎花》)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山行》)
舞靴應任閒人看,笑臉還須待我開。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留贈》)
朔風高緊掠河棲,白鼻䯄郎白罽裘。有個當壚明似月,馬鞭斜揖笑回頭。(《偶見》)
已落雙雕血尚新,鳴鞭走馬又翻身。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贈獵騎》)
我們再舉鄭谷的絕句作例:
湛湛清江疊疊山,白云白鳥在其間,漁翁醉睡又醒睡:誰道皇天最惜閑?(《浯溪》)
攜琴當酒度春陰,不解謀生只解吟。舞蝶歌鶯莫相試:老郎心是老僧心。(《春陰》)
江郡人稀便是村,踏青天氣欲黃昏。春愁不破還成醉,衣上淚痕和酒痕。(《寂寞》)
再舉杜荀鶴作例:
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再經胡城縣》)
田不曾耕地不鋤,誰人閒散得如渠?渠將底物為香餌,一度抬竿一個魚。(釣叟)
山雨溪風卷釣絲,瓦甌蓬底獨斟時,醉來睡著無人喚,流下前溪也不知。(《溪興》)
九華山色真堪愛,留得高僧爾許年。聽我吟詩供我酒,不管穿得判齋錢。(《醉書僧壁》)
再引羅隱作例: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蜂》)
鐘陵醉別十餘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都是不如人?(《偶題》)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遣》)
不但絕句如此,晚唐律詩也有許多完全白話的。如羅隱的七律:
野水無情去不回,水邊花好為誰開?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覺老從頭上來。窮似邱軻休歎息,達如周召在塵埃。思量此理何人會,蒙邑先生最有才。(《水邊偶題》)
蓮塘館東初日明,蓮塘館西行人行。隔林啼鳥似相應,當路好花如有情。一夢不須追往事,數杯猶可慰勞生。莫言來去只如此,君看鬢邊霜幾莖。(《蓮塘驛》)
如杜荀鶴的五律:
酒寒無小戶,請滿酌行杯。若待雪消去,自然春到來。出城人跡少,向暮鳥聲哀。未遇應關命,侯門處處開。(《雪中別詩友》)
欲住住不得,出門天氣秋。惟知偷拭淚,不忍更回頭。此日只愁老,況身方遠遊?孤寒將五字,何以動諸侯?(《別舍弟》)
立馬不忍上,醉醒天氣寒。都緣在門易,真似別家難。世路既如此,客心須自寬。江村亦饑凍,爭及問長安?(《別從叔》)
當時的風氣,一班文士詩人就同現在的報館主筆一樣,常常拿詩文來“拍馬屁”、“敲竹槓”。當時的藩鎮割據各地,就同現在的督軍一樣,不能不收買這班詩人主筆。即如上文引的杜荀鶴詩“孤寒將五字,何以動諸侯?”“未遇應關命,侯門處處開”,都可見這種風氣。(看謝著《大文學史》第四編第八章第五頁引《全唐詩話》的話。)
以上引的都是有名詩人的詩。可惜民間無名詩人的詩,很少保存的。我們可舉寒山、拾得的詩來代表晚唐的無名詩人,向來人都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全唐詩》說他們是貞觀初的人,這是根據於《寒山詩》的後序的。後序是南宋時人作的,很靠不住。謝無量先生也把他們放在隋末唐初。我覺得這種白話詩一定是晚唐的出品,決不會出在唐初。寒山、拾得的傳說起於閭丘胤的一序。閭丘胤雖不可考,但序中說他們隱居唐興縣西七十里。唐興縣之名始於唐上元二年。唐朝有兩個上元二年,一是肅宗時(716),離貞觀初已一百四十年了;一是高宗時(675),離貞觀初已五十年了。只此一端,已可證舊說之不可靠。其實後世所傳寒山、拾得的詩,決非一人之作;這兩個人的有無,尚不可知。但唐興縣至宋初即改名天臺,我們可以推知這幾百首詩的大部分大概是晚唐或五代時的作品,起初或真是從“竹木石壁上”、“村野人家廳壁上”、“土地堂壁上”搜集來的,後加隨時增加,後來竟造出“寒山、文珠,拾得、普賢”的神話來了。故我們拿這些詩來代表晚唐的無名詩人:
有人把椿樹,喚作白旃檀。學道多沙數,幾個得泥丸?棄金卻擔草,謾他也自謾。似聚砂一處,成團也大難。
快哉混沌身!不飯亦不尿。遭得誰鑽鑿,茲因立九竅。朝朝為衣食,歲歲愁租調。千個爭一錢,聚頭亡命叫。
蒸砂擬作飯。臨渴始掘井。用力磨碌磚,那堪持作鏡?佛說元平等,總有真如性。但自審思量,不用閒爭競。
我住在村鄉,無爺亦無娘,無名無姓第,人喚作張王。並無人教我,貧賤也尋常。自憐心的實,堅固等金剛。
還有幾首詩替白話詩辯護的:
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云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平側不解壓,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這竟是近於有意做白話詩了。
晚唐禪宗的白話散文也更發達。我們不能多舉例,且舉晚唐的義玄作例。義玄死於866年,是臨濟宗的始祖,是當日一個最偉大的宗師。我們現在讀他的語錄,還可以想見臨濟宗的精神:
義玄:
今時學佛法者,且要求真正見解。若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勝,殊勝自至。道流,只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底路。如山僧指示人處,只要你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遲疑。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狗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你欲得識祖佛麼?只你面前聽法底是。學人信不及,便向外馳求。設求得者,皆是文字勝相,終不得他活祖意。……如今學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覓,總上他閑塵境,都不辨邪正。只如有祖有佛,皆是教跡中事。有人拈起一句子語,或隱顯中出,便即疑生;照天照地,傍家尋問,也大茫然。大丈夫兒,莫只麼論主論賊,論是論非,論色論財,論說閒話過日。山僧此間不論僧俗,但有來者,盡識得伊。任伊向甚處出來,但有聲名文句,皆是夢幻。卻見乘境底人,是諸佛之玄旨。佛境不能自稱我是佛境,還是這個無依道人乘境出來。若有人出來問我求佛,我即應清淨境出。有人問我菩薩,我即應慈悲境出。有人問我菩提,我即應淨妙境出。有人問我涅槃,我即應寂靜境出。境即萬般差別,人即不別。所以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道流,你若欲得如法,真須是大丈夫兒始得。若萎萎隨隨地。則不可得也。……
道流,出家兒且要學道。只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亦曾於經論尋討;後方知是濟世藥,表顯之說,遂乃一時拋卻,即訪道參禪。後遇大善知識,方乃道眼分明,始識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不是娘生下便會;還是體究練磨,一朝自省。道流,你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如諸方學道流,未有不依物出來底,山僧向此間從頭打。手上出來,手上打;口裡出來,口裡打;眼裡出來,眼裡打。未有一個獨脫出來底,皆是上他古人閑機境。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你諸方道流,試不依物出來!我要共你商量,十年五歲,並無一人,皆是依草附葉,竹木精靈,野狐精魅,向一切糞塊上亂咬。……瞎漢,頭上安頭,是你久少什麼?道流是你自家目前用底,與佛祖無別;只麼不信,便向外求。……約山僧見處,無如許多般,只是平常著衣吃飯,無事過時。你諸方來者,皆是有心求佛求法,求解脫,求出離三界。癡人,你要出三界什麼處去?(《古尊宿語錄》四)
這種白話,無論從思想上看或從文字上看,都是古今來絕妙的文章。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看韓愈一派的古文,便好像看了一個活美人之後再來看一個木雕美人了。這種真實的價值,久而久之,自然總有人賞識。後來這種體裁成為講學的正體,並不是因為儒家有意模仿禪宗,只是因為儒家抵抗不住這種文體的真價值。
第五章 晚唐五代的詞
[编辑]唐朝一代的文學的白話化,還不止於白話詩與白話散文。此外還有一個更明顯的變化——詞的產生與發達——更可使我們明白這個白話化的趨勢。
唐朝的晚年很有點像現在的中國。中央政府只存了一個空殼子。各道的督軍(節度使)各自霸佔一方,不服從中央的命令。有時候一個督軍死了,他的部下便另外擁戴一個人,叫他護理軍務,名為“留後”,中央也不敢不承認他。這些督軍們又往往彼此開戰,就同敵國一樣,中央也無可如何。後來中央政府更不成樣子了;中央政府不久被朱全忠搶去,成了後梁。後來梁朝又被李存勖打倒,成了後唐。北方在幾十年之中,換了五個朝代,是為五代。南方的督軍們,也就各霸一方,稱王稱帝。西川先有王氏的蜀,後有孟氏的後蜀。兩湖有馬氏的楚,有高氏的荊南。淮南、江東有楊氏的吳,後歸李氏,改名南唐。兩浙有錢氏的吳、越,福建有王氏的閩,廣東有劉氏的南漢。以上九國,加上北方河東劉氏的北漢,是為十國。
這一個大亂的時代,居然產生了一點很好的文學。這大概是因為分裂的時代沒有一種籠罩一切的權威,故文學得自由發展。唐朝三百年的白話韻文的趨勢,到了晚唐,還只是做那律詩絕句的老套,做歌行的反更少了。不知白話是不宜於那極不自然的律詩的;絕句比較的適宜多了,但說話不是一定成七個字一句或五個字一句的,故絕句究竟不是白話的最適宜的體裁。白話韻文的自然趨勢應該是朝著長短句的方向走的。這個趨勢在中唐、晚唐已漸漸的有了一個起點,這個起點就是詞體的產出。但是這種長短的詞體一時還抵不住那三百年來最通用的五言詩和七言詩。直到了唐末中國分裂的時代,文學上的統一跟著政治上的統一,一齊倒了。這時代詞體方才有自由的變化,方才有自由的發展。白話韻文的進化到了長短句的小詞,方才可說是尋著了他的正路。後來宋的詞、元曲、一真到現在的白話詩,都只是這一個趨勢。
詞是樂府的一種變相。樂府本來多是可以歌唱的,故古代的樂府多有音樂的調子。後來文人創作的樂府,大半是借題發揮,並不重在唱歌了。可歌唱的樂府,大概是小品居多。小品之中又有兩種:一種是每句字數整齊的,一種字數長短不的。那整齊的一種,如《清平樂》、《陽關》、《伊州》……等,後來演化成為無數絕句。絕句可以譜作歌,但不歌也可做絕句。絕句乃是白話文學的一種絕好的工具。但絕句長短有一定,而說話長短無一定,故絕句究竟不十分自然。那長短不齊的樂府,比較更自然了;歌唱起來,聲調更和婉好聽。後來這種樂府漸漸發達,遂成為韻文的一條新路。這便是詞,又名“長短句”,又名“詩餘”。(但詞中也有字句整齊的,如《玉樓春》、《生查子》之類。這大概是因為後來詩都不可歌唱,故凡可歌唱的都歸到詞裡去了。)
向來人說,詞起於李白的《菩薩蠻》和《憶秦娥》。但此說已有人否認(看《大文學史》第四編第九章頁六一〇),我們也無從證實。 (按:這兩詞《花間集》、《李太白集》都沒有收,現附抄以備參考。又今傳唐玄宗《好時光》一詞,一併附抄)。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伫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李白《菩薩蠻·閨情》)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滿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憶秦娥·秋思》)
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鬥,只賭珠璣滿斗。日晚卻理殘妝,卸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李白《清平樂》)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唐玄宗《好時光》)
大概詞起於唐玄宗開天天寶的時代,是很可信的。那個時代是音樂發達的時代,詞體就從那時代的樂府裡出來。那時代張志和的《漁父》,便是很好的白話詞: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那時代又產出一種《調笑令》的調子,中唐時代的詩人很做了幾首,我們可選王建的一首做個例:
羅袖,羅袖,暗舞春風依舊。遙看歌舞玉樓,好日新妝生愁。愁坐,愁坐,一世虛生虛過。
中唐以後,詞調更多了。與《調笑令》最接近的是《如夢令》,我們舉白居易的一首:
頻日雅歡幽會,打得來來越㬠。說看暫分飛,蹙損一雙眉黛。無奈,無奈,兩個心兒總待。
白居易的《長相思》、《憶江南》,都是後來風行的調子。我們舉溫庭筠的《憶江南》作例: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溫庭筠的詩雖多是古典派的,但他的詞裡卻有一些可取的。如他的《南歌子》:
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又如他的《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我們再引韓偓一首《生查子》:
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懶卸鳳凰釵,羞入鴛鴦被。時復見殘燈,和煙墜金穗。
韓偓死於五代時,已到了詞的成立時期了。
五代十國是詞的成立時期。這時代自然還有許多詩國的遺老,——如羅隱、杜荀鶴等,——但是那長短句的小詞已打開許多新殖民地,可以宣告獨立了。這些新殖民地,多在南方諸國。北方五代好像仍舊是遺老的勢力範圍。北方五六十年中只有一個和凝可算是一個詞家。南方的蜀與南唐出了幾個詞人皇帝,(前蜀的王衍,後蜀的孟昶,南唐的李璟、李煜,)故這兩國的詞最發達。荊南夾在兩國之間,也出了一些好詞。
我們先看北方詞人宰相和凝的詞:
竹裡風生月上門。理秦箏,對雲屏,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含恨含嬌獨自語:今夜約,太遲生。
斗轉星移玉漏頻;已三更。對棲鶯,歷歷花間,似有馬蹄聲。含笑整衣開繡戶,斜斂手,下階迎。(《江城子》)
當時人稱和凝為“曲子相公”;但他做後晉宰相時,很裝出一點宰相架子來,叫人把他少年時代做的小詞收來毀滅了。所以歷史上稱他“厚重有德”。大概在這厚重有德的大臣庇護之下,小詞就不大容易發展了。
前蜀的皇帝王衍做的小詞,現在只存兩首,我們選一首: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醉妝詞》)
前蜀的宰相韋莊有許多好詞: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菩薩蠻》)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恐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女冠子》)
後蜀皇帝孟昶也有小詞,但都不傳了。《全唐詩》裡所載他的《木蘭花》,明是後人刪節蘇軾的《洞仙歌》來做成的,不可相信。我們且引後蜀禦史中丞牛希濟的詞一首: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𪢮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生查子》)
顧夐也是後蜀的詞人:
春盡小庭花落。寂寞!憑檻斂雙眉,忍教成病憶佳期!知麼知?知麼知?
一去又乖期信。春盡!滿院長莓苔,手挼裙帶獨裴回。來摩來?來摩來?(《荷葉杯》)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訴衷情》)
歐陽炯也是後蜀的詞人(《宋史》作歐陽逈):
玉闌幹,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獨自個,立多時,露華濃濕衣。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樣。雖叵耐,又尋思。爭生嗔得伊?(《更漏子》)(叵是不可二字的合音)
兒家夫婿心容易,身又不來書不寄。閒庭獨立鳥關關:爭忍拋奴深院裡?悶向綠紗窗下睡,睡又不成愁只至。今夜卻憶去年春,同在木蘭花下醉。(《木蘭花》)
以上說後蜀的詞人。當時荊南的大臣中有一個孫光憲(即是做《北夢瑣言》的),是一個很好的詞人(《大文學史》誤把他當作後蜀詞人,今改正)。
何事相逢不展眉,苦將情分惡猜疑?眼前行止想應知。半恨半嗔回面處,和嬌和淚泥人時,萬般饒得為憐伊。
密雨阻佳期,盡日凝然坐。簾外正淋漓,不覺愁如鎖。夢難裁,心欲破。淚逐簷聲墮。想得玉人情。也合思量我。(《生查子》)
燭煌煌,香旖旎,閑放一堆鴛被。慵就寢,獨無憀,相思魂欲銷。不會得,這心力;判了依前還憶。空自怨,奈伊何?別來情更多。(《更漏子》)
如何?遣情情更多。永日水堂簾下斂雙蛾,六幅羅裙崒地微行曳碧波,看盡滿地疏雨打團荷。(《思帝鄉》)
但是當時的詞的中心,不能不讓給南唐。我們前回講六朝的民間文學時,曾指出南朝文學的特性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唐朝統一了三百年,南北民族的文學也混合起來,產生了唐朝的文學。盛唐時,南北文學的勢力正平均,故英雄文學與兒女文學都有代表的作品。李白、杜甫都能有時做很細膩的兒女詩,有時做很悲壯的英雄詩。中唐以後,到了晚唐、五代,這個平均的局面保不住了,兒女文學的勢力便漸漸的籠罩一切了。當小詞盛行的時代,南唐割據江南,正是兒女文學的老家,故南唐的詞真能纏綿宛轉,極盡兒女文學的長處;後來李後主(煜)亡國之後,寄居汴京,過那亡國皇帝的生活,故他的詞裡往往帶著一種濃摯的悲哀。兒女的文學最易流入輕薄的路上去。兒女文學能帶著一種濃摯的悲衰,便把他的品格提高了。李後主的詞所以能成為詞中的上上品,正是因為這個道理。
我們舉馮延巳、張佖、李後主三人做南唐詩人的代表。先看馮延巳的詞:
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閒庭花影移。憶歸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長相思》)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芳徑裡,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謁金門》)
南國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絲。目長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棲。(《阮郎歸》)
小庭雨過春將盡。片片花飛,獨折殘枝,無語憑闌只自知!玉堂春暖珠簾卷;雙燕來歸。君約佳期,肯信韶華得幾時?(《採桑子》)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歸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蝶戀花》)(此詞或作歐陽修詞。清朝有個周濟選了一部《宋四家詞》,斷定此詞是歐陽修的;他說,馮延巳是一個小人,如何能做這種忠厚愛君的詞。依我看來,周濟這個標準是靠不住的。這種詩詞的面子是很容易懂得的,但他們的底子就很難斷定了。即如這首詞,可說是逐臣思君,也可說是小人望寵。我們實在無從知道馮延巳能不能做此詞。北宋的小詞,大半是模仿五代小詞的,故歐陽修、晏殊一派的詞並無時代的分別。我因此不刪此詞。)
春日晏,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薄命妾》)
看張佖(《全唐詩》作張泌)的詞:
碧闌幹外小庭中,雨初睛,曉鶯聲,飛絮落花,時節近清明。睡起捲簾無一事,勻面了,沒心情。(《江城子》)
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綺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蝴蝶兒》)
我們現在要舉李後主的小詞了。我們先引他沒有亡國的時候做的詞: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菩薩蠻》)
這一首幽會的詞,據《古今詞話》,是後主為他的皇后的妹子做的。這種詞,與上文引的許多詞一樣,雖是豔麗,終不免有點輕薄;輕是不沉,薄是不厚,輕薄就是沒有沉厚的情感在內。像這一類的詞,如: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挹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如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長相思》)
但是他後來做的詞,便大不同了。淒涼的亡國恨,反映著從前的繁華夢,不知不覺的給他一種深厚的悲哀,不知不覺成熟了他的詩才。請看下文舉的例: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莫梧桐深院鎖清秋。翦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相見歡》)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攏。(《搗練子》)
這都是很悲哀的詩。有幾首把他的故國之思寫的更明顯些: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憶江南》)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最悲哀的自然是那首不朽的《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後主亡國後,貧窮的不得了;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他自己上書訴說他的窮狀(《宋史》四七八)。《宋史》又說,李後主有土田,在常州,歸官家檢校。真宗時,“上聞其宗屬貧甚。命鬻其半。置資產以贍之”(《宋史》四七八,《李仲寓傳》下)。我們看這種情形,便知道李後主過的生活確是一種“終日以眼淚洗面”的生活。他的詞裡的悲哀是用眼淚澆灌出來的。
以上我們說唐與五代的白話文學,總算完了,我們研究的結果是把這個時期看作文學的白話化時期。我們承認初唐是貴族文學的時期,盛唐是開始白話化的時期,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晚唐、五代是白話文學大盛的時期,我想我們舉出的證據很可以證明這種結論了。我們這種觀察與向來論唐詩的人的主張,完全不同。請看下面的比較表:
向來的人所以覺得中唐不如盛唐,晚唐又不如中唐,正是因為盛唐以後白話化的程度加多了,中唐以後更加多了;他們不贊白話化,故覺得是退化,但是我們研究白話文學發達的歷史,不能不承認文學史上這個很明顯的白話趨勢。我們研究出來的是:盛唐的白話文學多於初唐,中唐的白話文學多於盛唐,晚唐的白話文學更多於中唐。至於元、白的詩才是否比得上李、杜,杜牧、杜荀鶴的詩是否比得上杜甫,這全是個人的天才的限制,與那些時代的白話化的趨勢無關。今天在座的人都用白話作文,未必人人都比得上《水滸傳》與《紅樓夢》;這是因為我們的才性與施耐庵、曹雪芹不同,但我們盡可以大膽宣言,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白話化的程度比施耐庵、曹雪芹的時候加多幾百倍了。同樣,我們也可以說,盛唐的詩,如杜甫的詩,也許有些是中唐、晚唐人做不到的,但中唐、晚唐的白話詩確是比盛唐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