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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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憂集 作者:朱翊清 清 |
目錄
[编辑]卷第一 穿雲琴 熊太太 嘉興生 潘生傳 周奎 義犬塚 戚自貽 可師 扛米 無錫老人 尸擒盜 鐘進士 蛇殘 賭飯
卷第二 雪姑 吳烈女 程光奎 諸天骥 雷殛 蟋蟀 活佛 通字 海鳅 大人 捕鬼 郭某 張癡 綺琴
卷第三 昭慶僧 雙做親 周烂面 狗羹飯 邵士梅 沈博年 陳三姑娘 大人 云雨 春江公子 霧淞 疫異 水灾 谷里仙人 白雀 龟王 薛見揚 考對
卷第四 人形獸 異蛇 秤掀蛇 名醫 手技 田雞教書 鐵兒 金蝴蝶 柿園敗 慧娘 賈荃 支氏 堕胎
卷第五 鎖陰 火药局 谄禍 送詩韻 龟鑒 陰狀 箬包船 金鏡 药渣 傝饼阿六 秦桧爲猪 賈似道 鬼舟
卷第六 二僕傳 段珠 金三先生 讀律 賣詩 詩谶 秋燕詩 樊迟廟 施氏 空空兒 鬼燈 祭鳄鱼文 射兔 馬宏谟 茅山道士 葉太史詩谶 奇獄 谲判 錢大人 夫婦重逢 宫偉镠 海大鱼 车夫 奇兒
卷第七 賈義士 姚三公子 趙孫詒 嚴侍郎 星卜 常開平遺枪 人面豆 奎光 陳學士 徐孝子 男妾 上智潭鼋 武松墓 死經三次
卷第八 宅異 柜中熊 遺米化珠 夢廬先生遺事 捐官 辨誣 金氏 荷花公主 夜叉 奇疾 真生 明季遺事 樹中人 陳忠愍公死難事
卷第九 烏桕樹 狮子 谄效 醉和尚 香樹尚書 全荃 周烂鼻 潘烂頭 臀痒 草庵和尚 樊恼 許真君 茅山道人 憎須 梁山州 詩嘲 陶公轶事 改名 負债鬼 蛇異
卷第十 鬼隸宣淫 狐母 七额驸 瞿式耜 孫延龄 縊鬼 乍浦之變 虎尾自鞭 夷船 瓮間手 挖眼 狐妖 织里婚事 嗅金 「佛時」「貞觀」 剪舌
續集卷第一 劉綎 黄石齋 對縊 生祭 熊襄愍轶事 地震 王秋泉 蚺蛇 採龍眼 大言 陆世科 猩猩 燕妬 戒贪 師戒 牡丹 柳畫 湖市 冰山錄 泰山 夷俗 雙林凌氏 楊園先生 水月庵 腹語 劉子壯 熊伯龍 庫中畫 乩書 玉人 天主教 大膽 项王走馬埒
續集卷第二 無支祈 人面瘡 陳句山 瘗蠶 償债犬 剝皮 仙方 耿通 陆忠毅公傳赞 異獸 殿試卷 推背圖 李自成 徐珠淵 毛文龍傳辨
鐘進士
平湖錢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选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捨滿矣,惟屋後樓房三間,相傳向有狐妖,無敢宿者。錢欲開視,眾皆以爲不可,錢笑曰:「何害?余向讀《青鳳傳》,每歎不得與此人遇。果有是耶,當引與同榻,以遣此旅枕淒凉。」立命啟之。幾榻塵封,二僕拂拭踰時,施衾枕焉。
既就寢,不能成寐,夜將半,萬籟俱寂,斜月半牀,頗涉遐想。忽聞履聲細碎,兩女子攜手自西北隅出,一女子曰:「昨宵因看月至蘆溝橋,與云姊弈,妹連輸兩局。本約今夜再戰,顷小婢來言:『此中有人,乃風雅兒郎,不可交臂失卻。』故邀姊偕來觇之。」言次以手指榻上,遂近前揭其帐,含笑罵曰:「何處書獃,敢來占人閨闥!」錢視之,皆二十許麗人,乃起坐,曰:「仰慕仙容,願得暫親芳澤,以盡一夕绸缪。雞鳴戒旦,即爲陌路萧郎,何云占耶?」其稍長者,即以巾拂之曰:「吾姊妹將來魅汝。」其少者乃曰:「姊住此,妹且去。」女遂縱體入懷。錢不覺心動,急轉念,是花貌而雪肤者,妖也。遽引佩刀刺之,而懷中已虛無人矣,意將遷出,又耻爲眾所笑,乃復就枕。倦極,朦朧睡去,忽覺渾身冰冷,驚而寤,衾縟皆爲水淹,二女笑立帐外。錢裸而躍出,大罵:「妖狐休走!」二僕齊起,則二女已遁,榻前浴盆存焉。既而寓中俱起,其浴盆蓋店主所備以嫁女者,啟視後房,已失其一。
天漸曉,錢束裝遂行。中途遇同邑武舉楊某,將赴試入都,語及。楊笑曰:「此君之畏怯所致也。如我往,恐彼將不任馳驅爾。」策馬而至,請宿樓中。主人曰:「君不聞昨夜某客所遇耶?」楊曰:「某正以聞所聞而來耳。」主人知不可爭,聽之。楊既寢,倚枕以待。久之,見一老大婢,蓬頭挛耳,蹒珊而前。楊躍起,問將何爲。婢曰:「吾家蓮姑聞郎君在此,偕七姑避往云姑處圍棋。適匆匆忘著半臂,今令侍蜱來取,故將搜取以往。」楊向何故避去,婢曰:「不知。蓮姑但云:『相君之面,殆是鐘進士後身,故不敢相親也。』」
楊大喜,次日出,夸于眾,以爲此去必中進士。眾視其貌,貙目昂鼻,虬髯繞頰,面黝如鬼,絕似世所繪鐘馗狀,匿笑而退。然由是樓中狐亦絕不復至矣。
余内弟吳壽駝家,嘗有狐祟。往往厨箱無故自開,床榻無端自移,或抽屉忽然火出。一瓮内貯酥糖數十包,其後開瓮取啖,則封裹宛然,而中皆空矣。如是者半年,百計驅遣無效,于是发念全家齋戒,延云巢僧十余輩,拜梁王忏三日。僧甫去,而妖已寂無影響矣。是忏悔之說,果有驗也。然不如楊某之驅狐,尤爲切近而輕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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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殘 余父嘗言,往在富陽遇一人,貌狀魁梧,而須眉盡脱,肌肤纹裂如蛇皮然,疑其疯也,其人自言:「半月前,嘗至一友家夜飲,大醉而歸,踉跄行山徑中,久之,斜月漸沒,村路莫辨,忽一失足,如陷地穴中。扪之,触手炽热,而軟腻如脂,腥秽刺鼻,且迷闷更不可耐。疑其已葬鱼腹,亟拔佩刀力劃,才一舉手,則掀翻震蕩,地轉天旋,瞑眩不已。幸數刀後,劃然已開。徑出,踉跄奔歸。比曉往視,一巨蟒長十丈許,死于涧邊。腹間一穴,刀痕宛然可數也。蓋時值醉飽,故未中其毒,然已不啻轮回一轉矣。」其人邱姓,名品三,已中戊午科武舉。自此人呼之曰「蛇殘」。
賭飯 乾隆時,吳白華侍郎素善飯,有宗室某將軍,亦與齊名。一日,謂將軍曰:「夙仰將軍之腹,量可兼人。若某者雖無經笥之便便,至于飯來開口,略有微長。但不知卢後王前,孰爲优劣,意欲與君一决勝負。何如?」將軍笑而許之。侍郎命左右持筹侍側,每啖一碗,則授一筹。飯罷數之,將軍共得三十二筹,侍郎只二十四筹爾。侍郎不服,約與明日再賭,將軍笑曰:「敗軍之將,尚敢再戰乎?」明日復至,比設食,只有飯而無肴,謂將軍曰:「此亦所謂白飯也。昨以肉食爲鄙,故聊遜一筹,今與君白戰,若再不勝,願拜麾下。」于是復計筹而食,將軍食至二十碗而止,侍郎竟得三十六筹。蓋侍郎先以食肉而易飽,將軍以無肴而不能下咽也。
《史記》稱廉頗見趙使者,爲之一飽,鬬粟,肉十斤。使者歸,爲言廉將軍尚善飯。誠哉其善飯也!秦苻堅時有夏默者爲左鎮郎,护磨那者爲右鎮郎,奄人申香堅,爲拂蓋郎。三人皆身長一丈八足,并多力善射。每食,飯一石,肉三十斤。較諸頗,已不啻臣朔之于侏儒矣。南燕王鸞,濟南人也,身長九尺,腰帶十圍,贯甲跨馬,不据鞍镫。慕容德見而奇其魁偉,賜之以食,乃進一斛余。德驚曰:「所啖如此,非耕所能飽,且才貌不凡。」拜爲逢陵長。鸞到官,政理修明,大收名誉,征爲東莱太守。使三人者而遇鸞,則又如小巫之見大巫矣。按:《前燕錄》謂三人并身長一丈三尺,余皆同其言。飯—石,肉三十斤,蓋共計三人所食也。
朱燮元,宇懋和,浙江山陰人。萬历二十年進士。历官至四川左布政使。天啟初,以讨平奢祟明及安邦彦,即攉兵部尚書,兼督貴州、云南、廣西諸軍。祟禎初,巡撫貴州,賜尚方劍,進少保,世荫錦衣指揮使。四年,論桃红坝功,進少師左柱國。六年,加世荫指揮佥事。十一年春,卒于官。燮元身長八尺,腹大十圍,飲啖兼二十人。初官陕西時,遇一老人,載與歸,盡得其風角占候遁甲諸術,臨别,謂之曰:「善自愛,異日西南有事,公當之矣。」由江平康民,奇士也,兵未起,語人曰:「蜀且有事,平之者朱公乎!」已而果然。如燮元乃不愧廉將軍之善飯矣。然以視三人,尚未及其半,而建立如此。三人者,僅以多力爲郎,能毋愧于腹負將軍乎?
近浙闽制府孫公,名爾准,字平叔。患水肿經年,以夢白先生薦,差官延夢廬往诊。夢廬至,公疾已不可爲。诊視畢,問顷日所食幾何,侍者從旁答曰:「此時胃气大衰,每食只可七八碗。」夢廬驟聞訝然,曰:「健飯若此,何云胃气已哀?」侍者曰:「爷不知,較大人平日所餐,已不及十之三矣。」因言公未病時,常餐霽供猪蹄十个,他物稱是云。
雪姑 明季余鄉多土寇。鄉民某,妻名雪姑,素貞静,事姑尤孝。一日其夫出,有土寇入姑室。姑度不能免,引刃自刺,血溅寇衣。刃奪去,不得死,竟爲所辱。姑觇刃在旁,突取击寇,中其股。寇大恨,裸其衣,以刃刺下體,穿穴而死。或仿世修降表李家例,題其門曰「穿臀李家」。其家人皆以爲耻,而不復言。
噫!是何弗思之甚也!夫家人子婦,一朝被劫,而其後遂爲逐水之桃花者有矣。彼雪姑既已受玷,則此耻雖引西江之水亦不能灌矣。使未能励操雅于平昔,何能奋死不顧若是?特不幸而爲賊所辱耳。然其志可哀也,有志風化者,猶當表而出之,以與費宫娥刺虎并傳。而當事置之,鄉之人笑之,即其家亦且讳之,人心之不明,乃至是非顛倒如是!余故表而出之,以愧世之爲河間婦者。
吳烈女 吳烈女,烏程陆家兜李氏之童養媳也。其夫因家貧糊口于楚。女獨與孀姑同居。茹荼苦,事姑如母,鄉里稱之。有無賴子某,其夫之從祖也。觇其姑出,知女方浴,排闥而入,蹲踞捉其足。女倉猝不知所爲,急覆身盆水中发聲大號。某遽以手掩其口,一手舉白金相示。女陡然張口啮其臂,血流盆中。再欲啮之,而某創甚,已逸去。有顷姑來,鄰里亦集。女懑甚,心冲冲不能出一語。良久,始泫然述其狀,且曰:「我爲女子而見辱如此,事雖未成,寧有活理!」遂奋身急趨,自沉于河。有救之者,得免。于是羣相勸勉,女婉言謝之,神色較和。姑意羞憤漸平,防闲稍懈。乃甫及二更,女突出赴水死。迨人知,已無及矣。
嗚呼!使烈女不死,亦未可謂之不貞,而竟死,其爲名教增重何如?乃其時當道者,皆裦如充耳也。豈有慕于訟簡刑清,而以爲多事不如省事乎?
無賴子字寶三,以其躯之雄偉,人呼之曰「大炮」。近以盜魁被獲,系于蘇州府獄云。
安吉山中有村農婦某氏,年二十余。初夏攜筐入山中採茶。時新嫁甫經彌月,以其所衣红裙,不便曲跪,解裙系樹上。忽舉頭見其鄰家子施四攜筐亦至,婦含羞回身下跪,不敢反顧。施四突入搴其腕,睨而笑曰:「汝荏弱如此,而遽嘗此苦,真令我見猶怜。若能從我,請代任其勞可也。」婦大號,施四即以一手掩其口,系婦于樹而淫之。婦撑拒無從,聽其恣行輕薄。事讫,施四徑解其红裙,懷之而去。婦羞憤不復歸家,極力解脱其縛,取帶自縊而死。
迨暮,夫尋至,見婦縊于樹上,其红裙已失所在,知其爲人所污也。急歸,將赴訴于縣。中途陡然大風揚沙,黑云亂卷,遂返。甫及門,忽霹靂一聲,电光之中,似有鹰爪攫一人,自空際擲于庭前,顶覆红裙,跪于泥中。揭視,則焦頭烂额,其顶有細孔,似针剌者,血猶噴涌未已。而腰際有朱書「罪人施四」四字,似篆非篆,乃知致妻之死者,此人也。
程光奎 康熙間,江蘇巡撫張伯行奏:今歲江南文闱放榜後,物議纷纷。有數百人擁擡財神,直入學宫,口稱科場不公。尋以正主考左必番檢舉知縣吳日新、方名所薦之吳沁、程光奎平日不通文理,上命尚書張鹏翮赴揚州,會同總督噶禮及伯行察審。尋得副主考趙晋與程光奎交通關节實情。部議:程光奎在贡院埋藏文字,擬斬。其呈薦之知縣方名及吳沁等,斬绞有差。
先是,程光奎之父程翁,故山陽大商也。性贪鄙。年四十無子,乃至甘露寺,施僧許願以祈焉。有肇慶士人趙文辉者,流寓寺中,素精會計。翁與語,悦之,遂攜與偕歸,使司盐筴數年。趙請以所畜千金貯翁處,許之,蓋將因以爲利焉。其後與其僕婦通,僕告翁,翁與密計,伪令其從往壽州运盐,迨夜潛歸,伺其至而殺之。僕許诺。次日黄昏後僕至,操刀踰垣入,躡至房前,聞其妻昵語曰:「狂郎,汝向嘗以暫時相叙,未畅所欲,今乃可爲長夜之歡矣。」少顷,云雨之聲繼作。僕忿焰中燒,破扉入至帐前,舉刀直砍。趙驚起,刀中妻頭。妻痛極,以兩手持其刀,趙得脱去。須臾妻竟死。既報官,辑趙不獲,僕論绞。
其時翁妾方孕光奎,踰期未產,一夕方寢,妾夢—男子,自稱姓趙,語操粤音,登床据其腹。驚寤,大呼腹痛,遂坐蓐,產一男。翁大喜。妾乃告以所夢,益喜,以爲異征,名之曰光奎。顧兒自襁褓見翁至,輒啼不止。及稍長就傅,顽钝異常,而翁之期望頗切。年十五,攜往甘露寺還願。遇一相者,乞相兒將來可以讀書起家否。相者諦視既久,乃曰:「令嗣貌雖豐肥,然眉目間但有金銀之气,酒肉之色,而絕無一毫詩書气,恐一芹亦未可得,且其陰骘文中隱起殺形,即使夤緣得雋,亦未必爲君家福也。」翁怒罵曰:「江湖饿鬼,敢輕觑而翁!他日吾兒成名。當來挖汝眼珠也!」拂衣而出。自是翁益发憤。後至辛卯鄉試,翁素與監臨某匿,遂以黄金百斤爲壽,乞爲關說,爲光奎援例入闱,竟得雋。事敗,翁亦以行賄論绞,籍其家貲入官云。
諸天骥 諸天骥,字子凯,湖郡諸生。幼警敏,七歲能詩。稍長,博览無涯。美姿容,閨閣見者爭擲果焉,生清介自持,勿顧也。父母益喜,謂其必成大器,字之曰「大器」。十四入郡庠,次年遂食饩,名噪甚。
然生性故伉直,而跋扈文坛,下筆泉涌,常屈其侪輩。放多見嫉,惟與龍眠方拱乾善。而生屢踬場屋,年踰壯矣。繼妻吳氏,美而賢,生一女。生計日蹙,資館谷以養,所如又多龃龉。父常训之曰:「以汝所爲,豈似功名中人?汝亦知荆山痛哭,古今豈少卞和?盍稍破觚以救貧乎?」生泣對曰:「世事易知。然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若欲诡遇求合,無論兒饿死不屑,當亦父所不願見也。」自是雖炊煙屢斷,生卒自如。
無何,父母俱殁。父臨卒呼生囑曰:「始吾雖貧,然謂汝青紫拾芥,輒用自慰。今不及待矣,若他日能博一第,則泉下猶可藉慰。不然,猶有鬼神,吾雖饩不來食矣。」生慟哭受命。比葬讫,妻繼殁。女年十五,生于是以與其友之子某爲室。遍辭戚屬,办裝,以拔贡生應京兆試,誓不得當不返也。榜发又報罷,出門信步,獨游陶然亭。一日者熟視良久,歎曰:「僕閱人多矣,今視君鼻有柱骨,腹具六壬,論壽可至大耋。而至发際以下,但有清气而無一点庸气,惟相君之背,他日當有奇遇。然必遠涉海外,若此間恐無汝緣分也。」
生憤然歸寓,念京師知交絕少,豈易久居,而拱乾方公戍寧古塔,遂往視之。比至,而方已賜环。寧古俗本淳厚,百里往還,隨所投,率如舊主。生乃修刺謁一章京。刺甫入,章京大怒,抽刀出,將殺之。蓋其俗尚白,以红爲送終具,生適触所忌也。反奔至東京,喘息稍定。四顧殿础城基,夕陽明灭,攬辔踌躇,進退维谷。
忽一骑自東馳至,生意追及,復奔。聞馬上大呼:「子凯何弗少待?」生回顧,識爲遠戚吳某。乃驻馬詢其何來,某言:「顷自寧古贩參還。寓捨不遠,請往暫憩。」因偕至石佛寺宿焉。生所訴窮途之苦。某曰:「明日余將往賈柬埔寨。彼國謂儒爲班詰,由此入仕者爲清贯。以兄高才,至彼處何愁富貴哉?」生竊計一身落魄,即浮海亦得。迨曉即起,相將至海口,同附賈舶。風順帆揚,兩晝夜已達真腊(即柬埔寨)。
甫登岸,見者皆驚竄,或卻立遙望。生訝詢其故,某曰:「此地已近儋耳,俗皆以黑爲美。兄冰肌玉骨,故不免蜀犬所吠耳。」生懊恨欲死。某日;「無憂也。」隨解裝取砚磨淡墨,匀面迨遍。次及生,生曰:「奈何爲鬼脸以媚人?」强之再三,生無可如何,姑聽所爲。由此遨游城市,到處莫不昵愛。某又爲揄揚,久而國王聞其才,特敕召試。生喜,橐筆入。
王坐七寶床上,近臣引伏階下。王顧其相曰:「即以貌取,亦足增辉薦剡矣。」遂賜鹿皮粉条(其俗以糜鹿雜皮染黑,用粉如白垩爲小条子,就皮畫以成字。作皆從後書向前,不自上書下也),命爲《庵羅樹赋》。生援引《隋書》、《本草》,敷佐豐腴。顷刻脱稿,疾書呈上。王翻閱數過,卒不解。相從旁對以中國體裁如是。王怒曰:「既願就試,何敢不遵程式?」裂皮擲下,斥令扶生出。生慚汗歸舟,因思忍耻毁容,適以取辱,不覺痛哭。
時同舟貨已畢售,聞其事者亦共憫其所遭,乃攜與同歸。中途遇飓風,舟覆,其戚與同伴皆殁。生幸附桅上,漂至一島,匍匐登岸,詢知已在日本。踊躅前行,數里外漸見人煙。遙望城南,羣峰刺天,其下一帶红牆,隱露叢竹間,意爲貴家園林。
稍近,見園門洞開,有數婢華妝列門外,見生,羣起相逐。内一婢絕娟好,語操吳音,見其狀,訝問所自。生泣訴由來,婢恻然曰:「君乍來此地,言語不通。況日已云暮,投宿谁家?豈不寒饿死乎?幸是風雅士,且王猶未至,不妨暫留。」因商于諸婢,引入復涧重山,不辨路徑。數折,入一旁捨,竹榻紙窗,雅洁可喜。
諸婢皆散,生獨坐愁思。忽前婢攜燈來,餉以肴饵。生取啖,香美異常。婢見其渾身寒戰,即還取衾縟及薰笼至,笑曰:「適覓男子衣不得,君寢後,可自取溼衣燎之。」生不禁感泣曰:「蒙卿生死而肉骨,異日誓必以報。」婢復笑曰:「大丈夫不能自奋,以至于此。妾以同鄉之誼,昧死相怜。明日國王行至,誓難更留,何云報乎?」生始知此爲王之离宫。是夕雖臥,不能成寐。早起入園,思將更謀諸婢。但見层峦点黛之外,宫闕壯麗,珠箔沉沉;漸覺曙分林影,翠羽啁啾,杳無人跡。回忆家山萬里,悲從中來。乃抽毫蘸桐間露,題一詩于壁曰:「湖海飄零气尚豪,撑腸文字剩青袍。勞薪欲驻難生角,名紙空懷但長毛。島國濤聲穿棘竹,故園春色認缃桃。題詩敢擬香山集,悵望鄉關首重搔。」
書甫畢,遙聞牆外傳呼聲。未幾,前婢倉皇奔入,見詩駭曰:「王且至,若問此詩,教妾何詞以對?」生大懼,將别去,而王已呼擁入矣。婢急引生藏山後。王辇道適經壁下,瞥見詩,驻辇讀之,問爲何人所題,其人安在。婢以實對。王不怒,但呼婢入,密諭曰:「畴昔之夜,余曾夢游此中,正讀是詩,旁一人似是大士像者,謂余曰:「汝二人再世之緣,行當再合。明日其人至矣。谨志詩詞勿忘也。」今是詩一字不易,汝試往問,但是湖州諸生,便導與來。」
婢應聲去,移時回奏,言其懼罪不敢出。王沉吟者再,遽起扶婢至山後。見生滿面風霜,非復曩時玉貌,不勝惨恻,把生袂哽咽曰:「妾以國事來稍迟,致郎受驚恐。今尚幸無恙,猶識再世玉箫否?」生視女年約二十以上,亭亭玉立,明豔若仙。其发肤眉目,無一不酷肖前妻。一時驚疑不定,拭目曰:「得非夢耶?」王摇手日;「非夢也,妾生時頗忆前世事。昔自别後至冥司,冥司以妾未嫁時,嘗爲郎病,水浆不入于口三日,後郎病雖愈,妾之病瘵實始于是,此情實堪怜憫,故俾得重尋破鏡,以补离恨之天。妾所以尚未締姻,爲迟郎也。」
生乍聞,如夢始覺,乃問婢:「此汝國王公主耶?」婢掩口笑曰:「是即國王也已,吾國向奉女主。今王以神女降生,能役百鬼,故國中奉以爲君。君不見給事左右别無男子耶?」(《魏志》:日本有男弟佐治國事,自卑呼彌爲王以來,少有見者。以婢千人自衛,惟男子一人給飲食,傳詞出入。居處常有人持兵守衛。)生于是喜極而悲,追忆從前,淚涔涔下。女爲拭以繡帕,攜還,令除宫捨生。次日即命駕,另以辇載生共還,告諸父母,授爲驸馬都尉,而合卺焉。入帏之後,真不啻如初定情時也。曉起,生即簾側看女匀妝。引鏡自照,轉恨齒長,而女情好愈笃。
後數日,與生燈下聯句,婢侍側。生指之曰:「數雖前定,然非此人,何有今夕?」女冁然曰:「然則何以報德?」生不言,視婢而笑。女即輟咏,命他婢持燈攜衾枕,導生就婢寢。婢慚不能仰視,女趨諸婢曳之行。既入房就枕,婢小語曰:「今夕之會,又豈夢想所及?但狂將不任。」生笑曰:「老夫耄矣,然此矢所以報也,焉避唐突?」已而流丹浃席,乃止。生從此左擁右抱,不復尋夢邯郸矣。
後女生一男一女,女名柳稊,男名龍劍。男絕慧,生自課讀,凡經史過目輒了。生每指謂女曰:「此奇兒也。卿當記取,異日得返中國,必能博封誥以光泉壤。則克蓋前愆,吾雖死,目亦瞑矣。」年七十九卒。卒時,命以桐棺素服殮,勿歸葬先塋,以志遺恨。女不忍拂其意,如言葬讫,乃遣使奉表求入朝。朝廷許之。女遂傳位柳稊,攜龍劍及婢所出兩男入朝。留京師,爲兒求試。詔許以監生一體鄉試。聯捷殿試第二,入授翰林院编修。仕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清剛有政绩。既以皇子生,覃恩勳贈三代。年五十余,母卒,服讫,上表陳情,乞往迎父柩。上嘉其事,給假六月,俾迎還合葬焉。
外史氏曰:投書湘水,愁寄芙蓉;抱璞荆山,淚滿懷袖。況乎煙墨無言,文章憎命,古今之以红爲白,以白爲黑,而顛倒是非者,豈獨夷俗然哉?以余所聞,諸生神清叔寶,才豔安仁,其天姿磊落,不可一世,而儒雅恂恂,不敢失聲于僕隸,亦何至所向輒窮乃爾哉?嗟乎!懷刺生毛,一生作客;賣文以活,四海無家。至于水盡山窮,而竄跡龍沙,投珠海國,亦謂琵琶别抱,庶幾雪恨九泉也。而乃遭按劍于柬埔,泣冤禽于碧海,豈吾相不當侯耶?抑此中亦無汝文字緣耶?設延津不復再捨,東野終已無兒,則此恨綿綿,一腔血更洒何處?蓋至前路更無知己,而欲以識曲子期望諸巾帼也,則天下之銜冤入地,而聚哭于青枫黑塞間者,當不少矣。噫!
雷殛 天者積气,故隨園謂天之禍福人,譬猶人之于蚁:投一骨則聚族而享之,以爲人之所福也;少焉傾其沸汤,而羣蚁胥歼,則以爲人之禍之矣,而人固不知也。其指点足令顽石点頭。然至雷之殛人,自王公以及士庶,既彰彰史册矣。其他如章惇爲妓,秦桧爲猪之類,見于小說者不一。其有爲余所目击,而理不可解者。
嘉慶間,余在郡中聞飛英塔中震死百足一条。其長徑二尺余,闊赢二寸。周身完善,惟顶上一孔,僅大如针,黑水涌出未已。
後數年,至陳庄蒋時芳表兄家,見穿堂内壁間一鑿痕,自椽末直下至地,闊指許,深入半寸。進至庭中,見簷前銀杏樹東南一朽枝,葉皆焦黑。一鑿痕從梢至根,深闊皆如壁間。余從姊言:去年夏間,此樹爲雷火所燒,其鑿痕亦皆雷殛所致。方其霹靂大作,滿室昏黑如夜。但見火光繞屋,鼻中聞硫磺气,遍地炽热如火。時羣兒皆著草履,雨過視之,足底盡起紫泡。或謂雷神追击妖物,故兩處都有鑿痕。其樹上小枝,至今無葉云。
又芙江嘗云:道光七年之秋,其家樓中一柱,嘗爲雷殛。柱中皆空,而其木屑插柱上殆遍,皆長寸余,尖細似针。周圍如钉钉然。尤奇。
按:《花間笑語》:國初南城遭兵燹之後,郡學前最爲荒凉,大成殿春秋二祭,絕不啟門。丙戌夏,雷电繞殿三日而不下。眾學役異之,啟門遍視,見至聖牌板上有物,叢叢排列,而精光外射。細視之,乃一大蜈蚣环抱周遍,其白而叢叢者,乃其足也。學役中有黠者,知雷之盘空旋轉,定爲此惡物。但下击,牌板必碎。怪物有靈性,知雷神必畏文宣,不敢傷殘其牌板,故借此以避雷殛耳。遂以火挠遠钩牌板倒地,蜈蚣蜿蜒欲遁,而天雷下震,蜈蚣遂糜烂矣。眾乃大快,环視之,見其腹有「逆閹魏忠賢」五字。飛英塔之蜈蚣,亦其類歟?
蟋蟀 蟋蟀之戲,始自天寶宫人。今此戲惟浙江有之。然被凍輒死,轉不如蝇蚋之能禁寒也。間有可畜至次年者,大約其虫性必强,而又必护視惟谨。余嘗畜一虫,至次年元宵,是日大凍,余偶他往,歸視則汤已冷,而虫僵矣。又余父在時,畜一虫,至次年清明後而死。此二虫俱勇健,未遇其敵也。顷閱金鳌《退食筆記》,言宫中于秋時收養蟋蟀,至正月燈夜,則置之鳌山燈内。奏樂既罷,忽聞蛩聲自鳌山中出。則本朝宫内亦有此物矣。
活佛 唐太宗嘗使僧玄奘至西藏求取佛經,以佛本出西域也。康熙二十七年,以俄羅斯請和,上特命張鹏翮、陳安世前往。至俄羅斯境,遇番僧數人,面目類羅漢,而身骨俱軟,能以足加首,以首穿腋。一僧能華語,曰:「言大西天人求活佛于中國,遍游五臺、普陀、峨眉諸名山,不見有佛。聞達賴喇嘛有之,及往見而知其非也。又聞外國有金丹喇嘛似佛,涉窮荒視之,又非也。值额德兵亂,搶去行李,僅存殘喘耳。」張子謂之曰:「爾捨生死,游遍中外,求活佛不得,究竟信得天下佛果有耶?」僧笑曰:「今日方知其無矣。」然則使此番僧與玄奘相遇,二人者應各一笑而返,不至費此跋涉矣。
通字 馬要沈午橋,館于郡中金氏。其徒某尚幼,讀《左傳》至共仲通于哀姜,問午橋通字作何解。午橋曉以私通之義,卒不解。因復曉之曰:「有如男女二人同榻而臥,是之謂通。」其徒乃点首喜笑。時金一女僕微有姿,與僕朱某私通。方夏日,每伺主人午睡,女輒出與某戲。其臥榻適在午橋寢後。午橋偶出,其徒見女上樓,久不出,潛至帐後窺之,二人云雨方酣,不覺也。其徒急下,至中堂,拍手大呼曰:「咦!小莫與朱某通了。」聞者無不絕倒。
昔有塾師讲書至淫字曰:「淫者,女人之大病也。」一蒙童竊聽而志之。後以母病,數日不至。師問其故,輒對以其母方淫也。師駭然,細詢其狀,始知其母方病。大怒曰:「然則何以謂之淫?」將笞之,童泣而對以前日所聞,其師大笑而止。午橋之徒,其善悟亦復何减。
余向客合溪,趙氏有族子某,性素戆。與岕中許幻峰交昵,幻峰漠然也。後其鄰某至合溪,趙遇諸途,詢幻峰近狀,備極殷勤。其鄰诧曰:「嘗聞幻峰語人:「予與趙氏子泛交也。」今觀君眷注如此,則此語不應出自幻峰口中。」蓋其人素與幻峰有隙故也。顧趙從未知有所謂泛交者,遂誤以泛爲飯。退而問于人曰:「何謂飯交?」其人未審其誤聽也,漫應曰:「意不過是肉朋酒友之類耳。」趙大怒曰:「趙某豈將以求食而交汝耶!」徑往登門叫詈。幻峰出詢其狀,趙直前奋拳毆之,至于折齒破额,而赴公堂焉。
海鳅 乾隆間,乍浦海潮不退,海水過塘,漂沒廬捨人畜無算。汤山天妃廟前石狮,直滚至都统衙門而止。其後潮退,有海鳅搁住塘坳不去。長數十丈。人爭往割取其肉,熬油以代膏火。已而割者漸多,鳅不勝痛,一躍翻身,压死者數百人。
大人 昔有海舶,將往賈柔佛國,爲飓風漂至一島。其地四面叠嶂,周圍杳無人徑。同舟十余人,闷坐無聊,相將登岸,攀藤腰絙而上。半日甫及山半,有巨石如磐,俯瞰海岸。登之,覺天風浩蕩,凛不可留,而鸱嘯猿啼,震撼心魄,急尋去路而還。未數武,瞥見深箐中一大人,長十余丈,披髮彳亍而來。見諸人,大喜,一躍已至。鳥語啁啾,撫而遍嗅。即向巖壁折一藤条,將數人逐一穿腮中,如贯鱼狀。穿畢,屈其兩頭系樹上而去。其人在樹顶望大人已遠,急抽佩刀斷其藤,扳枝而下,狂奔至海滨,風勢已轉。登舟甫揚帆,而大人追至。時舟已离岸,大人以手挽之。一人掣刀斷其手,大人缩去,坠二指于舱,皆只一节耳。稱之,重八斤,長二尺余。
陆次云《八紘譯史》言:成化時蘇衛軍士赴崇明,所遇長人與此同。而其所斷指,則長徑尺有四寸,乃一指中一节耳。今猶藏嘉定庫中云。
陳曾起《邊州聞見錄》:康熙二十六年,有從滇南航海者,遙望浮屠峙云表,俄即之,人也。欠伸而起,捉七人啖之,還坐于浮屠。眾潛奔走上船。其人舉足即至,曳其船。眾斧之,斷指,長二尺有奇。歸獻制府範公。或曰:此獨人國也。其即海賈之所遇歟?
至《神異經》所載,西北海人長三千里。《凉州異物志》又云,有大人在零丁,長萬余里。與《楚詞》所云「長人千仞」,皆太長。
海外西南夷有萬丹國,在噶喇叭之南,南臨大海。海中一山,崒兀嶙嶒,時有火焰,引風飄忽,入夏尤盛。俗呼云「火焰山」,蓋處海之極南云。西洋番云:其國常有船至此山下。船中人上山探望,遙見其中山番穴處而食生鱼。覺人窺伺,噪而相逐。羣趨而逃,後者輒爲其所扼,爭生食焉。比回船,僅存十六人,急挂帆而遁。自此無敢有復至者。
余父又言十五歲時,嘗病傷寒,月余甫能起床,然猶未敢出房也。一日午前偶倦,斜倚在床。見一老姥,年約七十余,面闊而黑,體亦豐肥,衣褐色單衫,豆綠巾裙,手持一油紙扇至門前。父叱問:「汝何爲者?」姥曰:「要尋汝老太太。」父曰:「老太太不在此間。」姥應曰:「哦。」即退出。時有缝工數輩在房外制衣,而樓下則厨房所在也。父疑家中素無此人來往,强起,出問缝工亦曾見此人否,皆言未見。隨下樓,則余曾祖母及祖母方于灶下午炊,問之,亦未見其人。相與歎異。未幾,曾祖母病作,十余日而殁。始悟來尋老太太之言,其爲鬼物無疑矣。
捕鬼 红墩沈雪樵,嘗于暑夜移宿堂中。時以炎热,窗户不掩。一夕睡回,月影微斜,晶瑩如晝。見一人戴一凉帽,衣青布衫,足系麻鞋,面庞白皙而瘦,獨坐西北隅。雪樵疑其爲賊,躍起擒之,其人已出至簷前。追將及,其人躍登案上。急以兩手持其足,則空空如也,而其人已不見矣。始知其爲鬼也。
雪樵侄玉卿言:向嘗讀書樓上。板壁後,蠶月每貯葉其中。一夕上燈後,聞壁後谡谡有聲,似有人取葉入筐者。旋聞屉聲琐細,徐及于門。一少婦年約二十余,衣水墨單缣衣,黑绫半臂,浅绛裙,明眸高髻。探身諦視,良久乃去。玉卿訝之,急至門外。覓之不得,遂下樓問其母:「適來有往樓上取葉者乎?」曰:「未也。」玉卿告以所聞見。其祖母在旁歎曰:「此乃汝之前母陆氏也。渠生時常至此處取葉,其鬼魂想猶恋此,且欲一見汝耳。然其爲人婉淑,今後若再至,兒勿怖也。」然則玉卿且得見其鬼母矣,何其幸歟!
玉卿又言:其祖翰王,生前每夜關鎖門户,必親自攜燈,到處檢閱一過。其後既殁,每夜黄昏後,必有一燈荧荧然,自後門巷中出,直至第一重門而止,但不見其人耳。如是者幾及三年,乃不見。
郭某 後珠村郭某者,嘗自新塍賣布歸。中途遇一皂衣人,似富豪家奴。邀至一處,高闳巍煥,仿佛官居。入門,一閽者引入,見主人衣冠坐堂上,狀貌偉然。左右列侍數十人,或冠帶肃穆,或短衣草履。主人呼問里居姓氏,郭叩首自言無罪,乞放還。主人曰:「勿多言,此定數也。」遂命左右設筵,令郭與數十人者雜坐。須臾樂作,水陆畢陳。酒數巡,郭起告歸,不許。郭哀祈不已,主人不悦曰:「既爾,須記取來歲六月某日,當于亭子橋西畔相俟,勿爽約也。」郭诺而出。至門外,初月已斜,回顧并無捨宇,但見一古塚而已。踉跄奔歸,言其事,舉家亦不識何故。
無何,至次年六月。插种既畢,偕村中數人往東岳廟看戲,日晡始還。行過亭子橋西,未及里許,同伴回頭忽不見。眾異之,相與尋至橋西,見郭危坐水際,疑其將洗浴也。呼之不應,迫而視之,死矣。屈指計之,適符六月某日之期也。
張癡 乙未仲春之十日薄暮,予將闭關,見西鄰張癡,挈篮持伞,冒雨往肆中市物。次日晨起,聞其已死于金鼓橋之小港中。飯後,偶至二姊家談及。姊言昨夜二鼓後,風雨方作,園外有數人,叫罵之聲甚厲,似相格鬬者,久之乃寂。隨聞隔岸有人聲,乃起,從窗隙窺之,見前鄰數人,執燈持竿立岸上,指水中曰:「似有二人相抱,幸尚未沉。」遂相與撈起,則已死矣。蓋張本以市物至街上,不知何緣至此處也。張索有痫疾,半年前,曾破其次子之棺,而出其尸,曰:「此金菩萨也。」自是其面上青黑如靛。予謂其殆不食新矣,然不意其竟死于水,且是時疾未嘗作也。
先是,張有媳奚氏,以張责其竊食,含憤自沉于門外溪中而死。及是,其同居有張阿五尚幼,以拾柴至溪西,道經奚氏厝柩旁。歸而寒热交作,口中喃喃言:「嬸母(即張五母)勿謂兒前日來索翁命也。凡溺鬼必三年始上岸,又三年方可覓代。兒時固未至,翁之死乃彼處自有一鬼交代耳。」因問其在冥間樂否,答言:「兒此時卻無管束,但苦饑寒耳。母只須以紙錢數百、羹飯一碗送兒足矣。」如其言行之而愈。或者,張癡之于子媳,不慈已極,故不待媳之爲厲,而特使他鬼速之死,以示惩耶?
相傳凡溺者,視其口鼻有泥,必溺鬼索命,不可救。今年五月,余方在家,見東村姚氏小兒溺水中。及撈起,泥塞其口鼻。救之,竟不復蘇。
綺琴 綺琴,麗水沈氏,始字湘碧。幼孤,性絕慧,而容姿豔冶,娟娟如琼瑶。工填詞,精于音律。母愛如拱壁,选婿頗艰,以故年十七猶待字也。有鄰嫗宋媪至其家,見女啧曰:「姐苗条如此,使老身而男也,得不甘爲情死?」母笑令其物色佳偶。嫗拊掌曰:「頗牧自在禁中,何必遠圖?」母曰:「妈謂韓生耶?吾亦稔其才久,無如其才而貧何?」嫗曰:「焉有陳孺子而長貧贱者?」時韓生泰瞻者,邑中名士也,館于其家,適斷弦踰年矣。母因商諸其子。子曰:「得婿如生,何啻參軍?然渠家須親自操作,恐妹食貧不慣也。」母亦猶豫。女適至,頗阐餘言。自是早作晏息,凡烹饪补纫之事,輒手自拮据不倦。兄嫂微窺其意,以告母,母意乃决。召嫗,俾示意生。生固深于情者,乍聞不勝感激,既慮事有翻復。
先是,女以所佩漢玉拱璧,託嫗求工琢雙鳳于上。及聞此言,輒還家取佩,矫命以贈,曰:「此物所以志也。」遂入復命。旋至女所,告以所贈。女驚且咎曰:「事若不諧,奈何?」即命婢繡春往索返壁。繡春,女所素愛也,即下跪曰:「此事婢子爲姑筹之久矣。如生之爲人,豈負約者?今若往索,不將寒生心而傷老母意乎?」女泣下,隱忍而止。然自是生有所需,必以婢至。
女善吹箫,嘗于燈下填《鳳凰臺上忆吹箫》一闋,至末句,搁筆者再。遂以草稿封付婢曰;「此曲尚有一字未稳,汝爲我往問韓郎,俾足成之。」兼命攜手炉與生。婢至齋中傳女命,以詞授生。生展讀,稱歎不已,爲援筆更定其字。既而目眈眈視婢,婢嗔曰:「君未識妾耶!」生曰:「卿仙肌映雪,云鬓堆鸦,今夜視卿,覺更勝于晝。異日若天從人願,卿能否抱衾以從?」婢红暈于頰,俯首拈帶,不能作一語。生不覺神蕩,遽起攬婢于膝。婢固夙以小星自命,然不意輕薄遽爾,撑拒曰:「若必如此,有死而已!」生不忍相逼,即釋手。婢脱去,其後不復至矣。
生時已婉致父母,將締姻矣。會去城二十里,有富室顧氏女,亦婉媚。生父又惑于媒氏,豔其奁資,决意行聘。生不願,其父责以大義,生乃不敢復言。親迎有日,女始聞知,斥铅華不御,卻水糁不餐,鎮日蜷臥。母來慰之曰:「兒奈何灰心至此?生雖寒盟,此外豈無良匹?」女泣曰:「母教敢不聽從,但玉佩已入人手,不可返矣。」母始悉前事。知其不可驟轉,姑囑婢善視勿怠。乃去。數日,女忽强起理妝,呼婢攜茗飲。及婢攜茗至,不見女。一小婢言:「顷見琴姑入後園去。」婢隨入,則女已在池中矣。婢亦躍入,—小婢在側大號,家眾奔救不及。其母朝夕哭泣,未幾亦卒。
時生方新婚,與顧氏琴瑟甚諧,然常獨坐咄咄,出玉佩玩之零涕。一日,顧見之,詢得其故,就其手奪取,將藏之,佩坠地折爲兩。生怒,憤然出門,猝遇宋媪,睨生曰:「聞新人頗能如意,亦欲知故人消息乎?」生急叩其狀,嫗爲縷述近事。言未畢,生大哭曰:「吾負琴姑矣,然吾亦何心復履人世哉!」遂去。訪其友于青田,將從之學劍。
行至括苍山中,遠望見二女綽約在前,訝其獨行無侣,策蹇追及。其一人乃是湘碧,其一即繡春也。駭問:「汝二人何得在此?」女舉首見生,似有怨色。繡春星眸微轉,尤覺憤態可掬,小語曰:「琴姑去休!」相將入林中,終已不顧。生從之,行數里,林盡,峭壁插天,杳冥無路。二女聯步以上,至山腰,壁砑然開,女入,繡春亦入。生緣藤繼至,望壁呼號,并無缝隙。微月漸上,虎嘯狼號,俯視斷涧千尺,清澈如鏡,仿佛二女在焉。生即亦不懼。返身入,則已在平地矣。踯躅至曉,不復入城,一意渡江,將至靈隱祝发。
至冷泉亭,遇一痫僧,迎笑曰:「汝亦欲证菩提乎?但此間從無色界仙人,且汝鸳鸯簿上一重公案,尚未勾卻,何得妄想陞天?」生膜拜曰:「但求忏悔冤孽耳。」僧笑曰:「即此足证汝情根未斷。」生復拜曰:「還求解脱。」僧教其仍往相從,生有難色。僧怒,俯拾一磚擲之曰:「去,去!持此敲之,門當開。」生知其非凡僧也,受之而還。
渡江復至其處,緣壁上,才扣數下,聞壁間有人歎曰:「負心郎,汝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其語音絕類繡春。生方側聽,忽石門豁然雙啟,喜極,躍入。其間琪花瑶草,霧幔云窗,如入廣寒仙窟。數折,見女華妝倚石欄,方執红梅一枝簪髻上,瞥見欲避。生前牽其裾,先謝負約之罪,繼訴相覓之苦。因挈佩刀將自刺,女急奪去,曰:「妾自死後,冥司以妾憤恨殒命,俾得返魂。妾與繡春,皆已無意人世。妾亦知負約之罪,不盡在郎,但不能使人無耿耿耳!今使郎抛棄骨肉,跋履艰险,妾心何安?然自遭罹小劫,回忆塵緣,既已冷如冰雪,今當與君爲世外交,了今生緣。若言兒女之情,則請仍歸尋故劍可也。」生因請爲腻友。久之漸狎,閨房之事,殆有甚于畫眉者。女不堪其扰,乞以繡春自代。由此煮石爲糧,採花作酿。年余,繡春竟舉一子。
無何,秋風驟起,庭中落葉飄然,生不禁思家之感。女勸令歸省,生不忍言别。女出羽衣一襲授之曰:「此夜飛游女所贈,如蒙記忆,衣之,半日可以飛回。」生披上,自顧居然鳥也。試一振羽,翩然冲舉。顷刻至家,則舉目非舊。問其妻,亦前殁,惟父在垂危,生入視,已不能言,見之一慟而絕。生哀毁成服。既葬,衣羽衣飛去,不復至。
昭慶僧 丁卯鄉試,烏程董生某,以錄遺僦寓涌金門内。捨宇湫隘,主人爲遷其妻子出,俾下榻焉。時溽暑乍退,殘月始生,其窗外一帶短垣可踰。生孤眠無侣,輾轉不寐。夜將半,聞庭内有人踰入。旋見紙窗一人影,頭童然,僧也。生心知其非竊賊也,假寐以伺。僧于窗上略用摸索,窗扇砑然自開。探身入,以手中巾扇置幾上,弛其短衣,走至榻前低呼曰:「好姐姐,小僧來也!」生不覺失聲笑曰:「和尚誤矣,小生僦居在此,非復是汝姐姐矣。」僧大驚,赤身從窗中竄去。生起,取幾上扇視之,其上有《小倉山房寄粱山舟侍讲》一詩,款稱「某大和尚慧鑒」,蓋即山舟先生所書也。心竊喜。
次日早起,易衣冠,袖其扇出錢塘門。往來湖上,詢其人,知某和尚爲昭慶主席僧。投刺晋謁,略叙數語,出袖中扇與之曰:「僕夙钦戒行久矣,自恨塵浊,侍讲無緣。今幸得親蓮座,敢獻此以表皈依。」僧接視,知爲昨所遺物,默然久之,合掌稱謝,兼問:「尊寓何處?」生一一答畢,辭出歸寓。憩坐方定,僧忽袈裟朱履,摇扇而入,一見伏地稽首。生扶之起,僧顧左右無人,袖中出裹物與生曰:「先生大恩,銜結莫報。此區區者,聊備償報之需,勿以匏葉爲笑也。」生辭謝,僧置幾上而去。啟函秤之,得白金百兩。喜甚,扃置篋中。已忽顿悟曰:「吾不可復留此矣。」遂呼主人,酬以值,託故辭去。
主人往呼其妻子還,迨夜相與就寢。睡方酣,僧果復至。啟窗入,徑達生臥處,索得其首,舉刀力切。其夫驚起,急捉其臂,大呼救命。僧大駭,然知爲其夫語音也。小語曰:「勿聲,小僧也。」而室中已悉起环視,見僧手利刃,晶瑩如雪,而血殷枕席,其妻身首离矣。僧亦惨然而泣。蓋其妻本爲僧而娶,僧始以赴約遇生,雖饵以金,然不保其不泄于人也。故復至,出其不意殺之,不知其已遷去也。
于是縛僧送縣。令來驗畢,呼僧鞠得其情,飭役至烏程學訪董生所在。校官遍檢册中,無其名,反白于令。令趨提僧出曰:「殺人者死,何用董生!但恐斬汝,則塵根未斷,不如易以火葬之法,送汝陞天,庶幾骨化煙消,他日可免再堕孽障也。」遂命擡至教場,積薪焚之,取其灰揚之江中。
此事董生嘗自述于人,其投刺時,蓋已先易其名,故無從尋訪也。聞是時僧鬓已斑矣。
雙做親 吾邑西北周家浒,有周鳴山者。生一子,年十八,始締姻村中楊氏女,年十七矣。雖荆布不饰,而致極風骚。其家故與周對宇而居,咫尺蓬山,目招心許,竟潛通焉。後女覺腹中震動,枕邊語及,恐爲其父母知也,寢不成歡。天未曉,周氏子即起去。而其父早起,不見其子,覓之,數日不得,已絕望矣。即女家父母,亦并莫測所以,相對歎诧而已。
居久之,見其女腹大如壶,詰之,女初不言。父疑其有所私也,將致之死。女始吐實,兼述其夜所私語者。其父乃以商于周,周驚曰:「若然,是吾兒以懼罪而逃也。」其妻在旁笑視周曰:「吾夫婦年已垂老,今兒去不還,幸新婦已妊,若得產一男,是吾無子而有孫也。今新婦坐蓐有日,不如邀渠來家共視之,免致他虞。」夫思其計亦良得,遂擇日迎歸。未幾遂挽,及坠地,男也。夫婦皆喜。婦亦喜,然每思其夫不見,則撫之而泣。
其後,兒年已十九,爲之娶婦。拜堂甫畢,忽一人虬髯繞頰,荷担踵門而入,在坐皆不識,即其父亦不識。其人历述所自。適其婦在門後,竊聽已審。遽出,指其兒罵曰:「負心郎,遺此一块肉,而脱然遠去,妾爲汝幾死者數矣。今日亦有面目復來相見耶?」翁笑曰:「癡兒既不别而行,二十年杳無音耗,將置吾二老人于何地乎?」其子涕泣謝罪。爲言始以懼罪而出,至松江賣饧以活,至是頗有余積。然以思親故,不避罪责而來歸。
翁曰:「吾二人幸猶無恙,但汝已有子有媳。汝婦尚发蓬蓬作處子裝束,試看是何模样?」眾客聞者亦爲哄堂。因相與怂恿,即于是日爲二人成婚。婦大慚,不能仰視,遂入。周翁亦入,與妻言之,妻亦笑不可止。因共促女妝,女不肯。眾爲之拢頭抹粉,即衣以新婦所著繡袍红裙,扶掖出堂,喝令鼓吹。于是音樂更奏,女與其夫交拜,而後拜其父母,繼令子婦參拜。拜畢,送入房中而合卺焉。是時女之父已前殁,周翁夫婦俱踰七十矣。
周烂面 邑西市港村,有周烂面者。嘗以竊物刺字于面,因以药敷之,使其處溃烂,人呼烂面孔云。而自還家後,横行益甚,索诈錢物,逼淫婦女,肆毒一方。人畏其扳害也,不敢與較。後竊于村中富室某,赃物爲其所認。次日往市猪肝一片,歸而煮以食其母曰:「今夜飯畢,當往縊于某氏之門,故以此供汝,使汝得爲飽鬼。」其母年踰七十,雙目已瞽,平時乞食村中。是夕涕泣而往,就縊于某氏。次日烂面尋至,聲言將赴縣申報。某啖以重賄,烂面得飽其欲而歸。
嘗讀《初月樓見聞雜記》,言:婺源董逢其,名世源。性宽厚,于物無所忤。順治四年,大祲。里中無賴子,使其父先飲酖,造其家,冀其死,可得重賄。及入門,延之上坐。忽自怼曰:「吾兒誤我,我不忍死善人之門。」疾趨出,踣于道旁而死。因歎天下事,無獨必有偶也。
烂面孔後爲村中人聚薪焚死。
又嘗有村嫗鬻犬于屠人,逸入逢其家。嫗尾至,百呼不出,償其值而遣之。自是犬恒不离逢其側。及逢其殁,臥柩旁不食,數日而死。
狗羹飯 乾隆甲午,山東王伦之變,馬要沈笠亭先生殉難壽張。時署中一黑犬,晝夜伏靈柩前,哀號不食。比殮,犬狂躍數四,以首触棺而死。家人義之,載歸,爲瘗于先塋之側。相約歲時扫墓,必設狗羹飯祀之,至今猶不廢云。
按:笠亭先生,讳齊義,爲山東壽張令。有一女,生二歲,母陆孺人殁。先生哺以枣栗,適其寒温,心力殚焉。繼母張孺人,以撫以育,女亦能率教。稍長,温清定省,如成人。與女兄暨諸昆弟友愛。好讀書,尤喜誦孝經、小學。每遇古人捐躯授命之事,輒感慨激发,歎息彌襟,其孝義蓋天性也。
歲丁亥,女年十一。笠亭先生筮仕山東,女瞻云流涕,恒以不得侍親側爲恨。辛卯夏,先生病痊,謁选。女臨别牽衣,淚涔涔下,大言曰:「吾父爲國家官,願吾父爲忠臣足矣。」先生訝其言過驟,兩兄亦以其言頗不伦,怦怦然不能釋于懷,而初未知其言之痛也。
甲午秋,逆匪王伦发難。女從叔某自壽張縣脱歸,縷详遭變事。女驚聞駭愕,匍匐堕樓,昏懵深痛中,細詢笠亭先生殉身始末,暨身後情形。于時,兩兄方奔馳山左,隨怂恿女設靈成服。一卮跪奠,发聲長號曰:「吾父業爲忠臣,亦復何恨!兒事母不終,事父伊始也。」時家人羣屬昏迷,不知作何語。久之,女起入内,人怪其久不出,視之,已投缳死矣。時十月二十四日之夜漏二十刻也。麻葛重襲,血淚淋漓,見者咸爲之泣下。或曰:「義女初聞亂,魂魄纷馳,時時繞柱行。」或撫膺慟曰:「果死矣!」
一夕,夢笠亭先生朝服立于庭,面目血濡不可認,曰:「吾幸有以報國。」嗚呼!孝義之誠,通于鬼神,果若此乎!
女于文事,不學而能成詩、古樂府,小楷亦精整可喜。此不足爲義女重,特論次其死于義云。
按:義女名玉麟,死時年十八。乾隆四十年七月某日,浙江巡撫三保具提,部議准旌,有旨:「孝女當稱曰義女。」夫臣死君,女死父,忠義之烈,萃于一門。備錄其事,以見格及豚鱼,其由來蓋有本矣。
邵士梅 松陵尹邵君,讳士梅,字峰晖。生而能忆前世事,惟忘其未婚以前。十八娶婦吕,婉淑明惠,顧常言曰:「妾命不長,不能終事君子。」家人怪之。丙戌吕年二十,忽自言今歲當死,輒嗚咽流涕,絮語恍惚不可辨。一夕,謂邵曰:「若毋悲,妾旦夕當死,而緣固未絕。更一世當數歲殇,更一世再爲若婦,與若生子。若他日舉進士,初任,距家迩,宜有征異。再任,宜亟歸。歸诣屏静處修道數月,爾時重遇君矣。即訪妾者,家濒河,兩河汇成一河,左踰陂陀第三家,妾居也,而門有井。其姓則姓譜第三字也。妾年且十八,而是歲闰以二月,即娶我,猶及使堂上翁見也。」翌晨,忽沐浴,阖扉以死。邵驚悼,踰歲乃更娶。辛卯舉于鄉,己亥舉進士。謁选,改登州教授,俄遷栖霞教諭。入邑郛,恍若舊曾历,心異之。諸生李完真來見,邵識之曰:「我閱博士弟子籍,見李可培名,恍若曾睹其貌。及入謁,視之惟肖,故識君爾。」諸生傳以爲異。
有言方山水泉之勝者,邵攜具往。出郭門里許,有學隸趨迓,即問:「汝家郭外耶?」曰:「家三里店。」邵恍然凝伫良久,顿悟曰:「我前生固居三里店也。」時諸生、傔徑道旁觀者,皆愕眙不能語。步至店,視其門闾皆非是。曰:「當前俯郭而望山岭者,始得也。」隸白其墟舊有三里店。邵復步訪之,漸近,曰:「是矣。」問隸:「有古廟乎?」曰:「無。」數武上坡,忽見颓廟,蓋記曩時魂過此廟門外,回睇悲思家焉。中一神像白髭者尚在。至店,廬捨宛然,故高長者東海家也。邵忆殁時有三子,一女孫嫁宋氏,三子皆殇,惟二孫在。周览闾左,記舊時游憩設宴,贸遷賃居諸事甚悉。里父老曰:「高長者故尚義信然诺,性伉直。族黨有不平事,輒据理平之乃已。」邵詢父老:「某樹下有翁髯而頤,曩賣布索值令其飲,不時與值,而諦其容甚審,亦識之乎?」應曰:「信。」「城下大石奚在?」曰:「徙城隍矣。」「廟之丹臒何新耶?」曰:「毁于火,撤而新之也。」「距二十里山脊,有彈子岘,甚险峻,負薪行,戰戰慄慄,有諸?」曰:「果也。」語多,不具述。邵留數日,經紀其家,爲孫議婚以去。遠近聞者,莫不歎異焉。
戊申,遷尹吳江二邑,——二邑兼震澤言也。赋繁催科,必事敲撲,非其好也,不二月謝病去。己酉冬,以事至清源。過館陶,至一寺,甚闲敞,壁庋藏經。因假館翻閱,洒然了澈,若夙誦者。客或言:「今歲季冬之闰,移明年仲春矣。」邵攫然曰:「向者言闰二月,豈無期乎?」自此遂心動,不自釋。
一日,策馬過衛河之涯,惟一傔從。日瞑矣,過陂陀,至一家,見井干,倏忆夙約。問第三家:「有女乎?」曰:「無也。」里人咸趨詢,告以故,愕且笑,邵悵然。一叟指曰:「距數里有村,仿佛此間墟巷也。」邵往跡之,到門,顧無井。征其姓,曰:「萧。」問其女之年,曰:「十八。」告諸父母,恚曰:「是鬼語,何慁而公爲也?」邵念「兩河汇一河」,惟此爲汶、衛合流處。乘骑上下清源、陶邑間,數月無所見。誦唐人「碧落黄泉」之句,恒歔欷沾襟。
歸濟上,尋復至清源,見映水而廬者,門井宛然。然其家孫姓,而女年十七。邵以其姓獨合,贻書太公。太公驅牛至,促之成婚。而女父母拒甚力,太公恚去,邵意步怠矣。復過館陶,道遇向時叟,叟揖之曰:「得之矣。」導以往。沿流迤陂,門有甃汲者,第三家也,姓董氏。邵整衣入,董翁延座曰:「往妁氏之請數矣,而女固不願,何圖大君子宿盟不渝若是!」遂大喜订婚。邵太公聞之,即取日嘉禮委禽焉。時庚戌某月也。邵未有子,獨念姓譜第三字尚未葉。後閱《萬姓统譜》,譜以韻次,一爲上平之東,二爲下平之先,而上聲之董則三也。
外史氏曰:右爲余外高祖前邱吳長庚太史所記。篇中纯用散叙,簡核错落。文之妙在于能碎,非昌黎以下所及也。若邵公能知前世事,固奇矣,然其事世亦聞有之矣。至吕夫人則又能知三世以後事,爲問古來傳奇中,有此創聞否?題目既奇,文安得不奇?于是僕本恨人,驚心不已。讀之,始悟古今所謂慧業仙人,無非所謂情种也。我欲將此文獻之月下老翁,乞其廣牖靈根,以补离恨之天,俾天下有情人,世世都成眷屬,老翁其許我乎?
德清蔡太史之定,自言前世爲杭州绍橋老嫗,少寡好佛,依婿爲活,臨死復蘇,語其女曰:「余將轉生蔡氏,以佛圖未焚,暫歸,其代燒卻,以盡余心。」因言蔡氏里居家世甚详:「惟太貧,幸是男身,汝夫後日其往看我。」遂卒。既葬,女夫往訪,見蔡太公,告之故,出子令視。時方數月,顧之而笑,如舊相識。太史既長,不昧前因,每以語人。故至今不茹葷酒,凛佛戒焉。
沈博年 雍正初,吾邑沈博年者,精拳勇,善距躍。一日,市中印家橋北某氏失火,延燒河南幾及半里,惟臨河南向一樓,爲火所未及。窗牖洞開,中一女子韶顏穉齒,側坐床沿纱厨内,含笑若與人對語狀。而自橋以北,火勢拉雜,無路可通。救火者從橋上呼之出,女端然不動。時博年亦在橋上,對岸火焰飛射,簷前已著,即踊身冒火躍入樓中。見女側一衣红袍者,須发皆赤,以兩手持女腕,若束縛然。博年曳之不起,隨舉床前一椅,向赤髯者劈頭打落,倏不見。遂挾女飛出。既而博年歸家,遍身紫肿,呼痛不止。次日延醫視之,醫者曰:「火毒已中心胞,不可爲也。」而博年呼號轉側,未半炊許,而已死矣。
陳三姑娘 前年冬初,夢廬先生之侄某,偶以事往北麻。中途朔風飒至,寒气襲人。某在舟中,忽发狂疾,口中呶呶不休。舟子急載還家,家人环集守之,竟夕不能安枕。而語音嬌婉,其淫詞亵態,有令人不忍正視者。惟其兄芝堂至,則鼾睡帖然,出則如故。問之,則曰:「是赳赳者,有丈夫气,不若四郎之温麗可喜也。」于是巫醫交至,迄亦無效,舉家束手而已。
後數日,村中某嫗聞知,輒來探視,某笑而起萬福,曰:「妈妈,今日好風吹到此也。」言次,輒以手探袴中,爲之摩弄。嫗見其憨態可掬,遂爲好語勸之去,對曰:「妾與郎有夙分,其室人亦非善醋者,覺此間樂不思蜀也。」嫗曰:「然則吾爲汝二人作合,合卺後乃送汝二人同歸,何如?」某冁然曰:「若是,則妈乃贈红粉于佳人,敢忘大德!」嫗乃與其母言,以米粉塑其像,剪爪发粘其上,兼市花烛等物,供于中堂。喚樂工四人,爲之鼓吹成婚。是時某在房中,忽若夢醒,但呻吟呼惫不已。嫗即命以煤垩其面,又剪发粘其颔下,作于思狀。甫畢,忽見某雙目豎起,失聲诧曰:「奈何遽爲此變相耶?」語畢,絕不復聲,病若失矣。于是以苇縛彩輿,置像于内,載之以舟,鼓樂送至其處而還。某調理半月乃起。
外史氏曰:夫湘妃淚竹,妬婦名津,此固至情之所鐘,抑亦幽恨之所激也。若陳三姑娘,相傳其未嫁而有淫行,故爲父母所沉,而至今猶能爲祟。若其猶有鬼神,不應縱令禍人如是。若曰無之,則此妖更從何處得來耶?某曰:女十八九麗人也,風華妖冶,殆如弱柳垂煙,碧桃含露。方其凌波微步,羅袜雙钩,纖不盈指。斯時也,真是銷得一死。而如某者,年近强壯,火色如赬,其風貌初非翩翩可愛者,何所遭之太奇也?然此事既爲余所親見,且遇其祟者,亦非止某一人,是殆有不暇选擇者耶?則真色中之饿鬼矣!
大人 陆星槎先生在廣東,一日赴院早參,日卓午,中丞甫出。同僚進見者五人,禮畢,中丞就炕箕坐。未及開言,一捐班乍到禀見者,突起問曰:「請問大人貴縣?」中丞曰:「原籍大興。」某官又問:「縣系何府?」中丞曰:「順天。」某官点首稱是。少顷又問:「大人貴姓?」中丞曰:「滿洲無姓也。」答畢干笑,因問:「貴鄉風土何如?」某對曰:「敝縣土產絕少,惟山中玃狲最多。」中丞曰:「玃狲大小幾何?」對曰:「小者不過巴兒模样,大者卻似大人—般。」此其所謂大人,蓋指凡人之大者言也,然不知適已犯其所忌也。同列皆匿笑。中丞變色起曰:「此人亦思爲民父母耶?」即日令其告病回籍。
嗚呼某官,亦思大人之大何如耶?雜何唐突至此!然吾觀今之以一言逆耳而奪其官者,有矣。蓋其所事之大人,非徒沐猴而冠,皆虎而冠者也。惜乎某官,不能以狐媚假其威,而妄擬厕獐頭鼠脸中也。
云雨 「朝爲行云,暮爲行雨」二語,宋玉赋中不載,釋之者亦無明文,而後世以爲男女交歡之字,然皆不求甚解也。蓋天之降雨,必待陰陽既和,有云斯有雨。此時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故曰:「天地絪缊,男女媾精。」《易傳》以此二語聯絡成文,正取象于天地之交媾也。或曰:「然則云雨時,亦有妻在上,而夫在下者,此何說也?」余曰:「此則所謂翻云覆雨者矣!」客大笑。
春江公子 《隨園詩話》載:春江公子,貌如美婦人,而與婦不睦。好與少俊游,或同臥起,不知烏之雌雄。嘗赋詩云:「人各有性情,樹各有枝葉。與爲無盐夫,寧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見而怒之。公子又赋詩云:「周公所制札,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柯,而無貞童廟。」中丞笑曰:「贱子强詞奪理至此耶!」
乙丑入翰林,嘗觀劇于天祿廟。有參領某,誤以爲伶人而調之。人爲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愛我也。子不見《晏子春秋》诛圉人事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則俗矣。」可謂善于解嘲,然此事不知是何趣味,若輩究不知是何肺腸也?因戲作判語曰:
自古男女居室,爲人之大伦;夫婦媾精,有家之正則。而乃以石田爲可垦,捨正路而不由,召僚友而娶契弟,征优伶以作弄兒。遂有巾帼須眉,甘爲兔伏;不知顧瞻肩背,願效龍陽。辟此蠶叢,自必開山力士;鑿將鳥道,竟來問渡渔翁。臀也忽生铲柄,定教其行咨且;頭乎應戴木樨,想見不可向迩。溝邊城闕(程綿庄注《郑風·子衿》一章,謂是兩男子相悦之詩),何妨布雨興云;花底輿中,不惜誨淫引盜(「花底」用秦宫事:「輿中」用冯子都事,皆内外兼宠者也)。小則督學罷官,大則斷袖傾國。好惡拂人,陰陽易位,于是極矣。夫淫同非法,何如以手出精;并是兩雄(陳武帝《贈陳子高》詩:「谁愁兩雄并,金貂應讓侬」),谁謂不毛可入?《聊齋》云:是宜斷其钻刺之根,兼當塞其送迎之路。老吏斷獄,處决了然。竊謂既好外矣,將空房難守。亦有鹊巢,宜令鸠處。彼狡童兮,或奇痒堆熬,可帶蜂刺,以代蝇钻。則野鸳社里,庶幾龟鑒常昭;黄鳝夢中,無勞雞奸訪舊矣。
霧淞 己亥正月上旬,人有早起者,見遍野草木皆缟,如霏玉屑,如垂缨絡;著人辮发間,皆結成珠琲。時方冱寒,殘雪尚在,村農竟相傳,謂之爲雱云。按:雱字見《毛詩》「雨雪其雱」是也。字書音普郎切,亦音铺郎切。雨雪之狀,何得以謂天所雨之物?
《南豐集》有「咏霧淞」詩(字作淞,惟《宋史紀事本末》作松),蓋北地苦寒,夜間霧起,著樹結成珠琲,故謂之霧淞。主歲稔之兆。今村農所見,殆即是物。偶讀《惜抱轩集》,有《新城道中所見》長歌,中云:「或云休征備飯瓮,捆載千亿收禾麻。或云此咎達官怕,有鬼欲瞰高明家。」是休咎亦未可定也。
疫異 崇禎辛巳,江震一路大疫。嘗有一家數十人,合門相枕藉死者。偶触其气必死。諸生王玉錫師陳君山一家,父子妻孥五人一夜死,親鄰無人敢窺其門。玉錫獨毅然曰:「平日師弟之謂,何忍坐視耶!」乃率數丐入,一一棺殮之。有一子在襁褓,亦已死,猶略有微息。親自抱出,药乳得生。陳賴以有後,而玉錫卒無恙。豈非人之好義,天亦不能爲之制耶?
後十七年,疫又作。有無病而口中噴血輒死者。相率祈鬼神,各家設香案,点天燈,演劇赛會,窮極瑰奇。廟中吏卒,俱以生人充之。時聞神語呼喝空中,枷鎖捶挞之聲。如是者將及一月。見《吳江縣志》。與舊說所傳「京師大疫,午後人鬼雜行街上,聽之有聲,逐之有影。肆中所收多紙錢,故必設水盆,命市者投錢其中」者正符。
水灾 《吳江縣志》:萬历三十六年大水,高田淹沒,城中居民皆架閣以居。鱼虾螺蚌滿室,臥榻之下,可俯而拾也。《烏青志》亦載:是年之水,陆可行舟。道光三年,自五月以後,郡邑街市,多以舟楫往來。鄉村中有睡酣而于床上翻身落水死者。其他漂沒廬捨及棺塚,不可勝計。七月之晦,有二僧自塘栖一夕漂至八斥永福寺前,寺僧撈起,皆未死,蓋二僧素谙水性也。
時余客震澤,欲歸不得。至中秋後,水稍落,然舟行尚未能過市橋。自田間繞道而出,到家,堂中尚有浅水,鱼虾泳躍遍地,荇藻被于牆壁,視柱上水痕幾四尺。比于萬历之水何如也?
谷里仙人 钮玉樵《觚剩》所記枣核船,于枣核上刻東坡游赤壁故事,歎爲神工。《坤輿外紀》言;热泉馬尼亚國,其人工作精巧,能于戒指内纳一自鳴鐘。近有于纽珠上作一時辰表者,其物蓋出鬼子,則亦巧奪化工矣。余昔于郡中見道場山費氏,有一谷里仙人。以楠木粒許,琢成一黍,劈開兩瓣,于中镂作一麻姑仙。頭腹手足,悉皆嵌空玲珑,而其眉目妍妙,袴褶工細,以及指爪之尖長,一一分明,栩栩欲活,雖芥舟老人士女不過也。或云此物能避火灾。其時郡尊某公以七百金購之,不可得。
白雀 余父嘗言:里中花家板橋南岸白楊樹,昔嘗有一白雀來栖其顛。樹大可荫畝許。其時凡雀之隨之者,环集樹間殆遍,迨暮白雀飛去,而羣雀乃散如敗葉。或言是雀之王也。
楊琢在淄青,嘗見一百姓家燕窠。其燕哺雏既飛,一旦有諸野禽飛入庭除,漸集栋上無空隙。厨人馈食于堂,盘馔皆被搏撮。其老人罔測灾祥,以杖击破燕巢。隨手有一白鳳雏,長三寸許,自巢而堕,未及于地,即掀然出户,望西南冲天而去。諸禽亦應時散逝,須臾而盡。蓋凡禽鳥遇鳳必相隨,猶江漢之朝宗于海也。是此白雀者,或即鳳雏之偶見耶?
龟王 《金華子雜编》:龟直中纹,名曰千里。其近首之横纹第一级,左右有斜理通于千里者,龟王之纹也。今取常龟驗之,莫有也。
昔黄焜以舟師赴廣南,將渡小海,軍將忽于浅濑中得一琉璃小瓶子,大如婴兒之掌。其内有一小龟子,長可一寸,往來旋轉其間。瓶子项極小,不知所入之由也。取而藏之。其夕,忽覺船一舷压重。起視之,有眾龟层叠就船而上。大懼,以將涉海,慮致不虞,因取所藏之瓶子,祝而投于海中,眾龟遂散。既而語于海舶之胡人,胡人曰:「此所謂龟寶也,稀世之靈物。惜其遇而不能有,蓋薄福之人不勝也。倘或得而藏于家,何慮寶藏之不豐哉!」惋歎不巳。得非即所謂龟王耶?不然,何龟之隨之者眾也?
薛見揚 吳人薛見揚,家專諸巷。飲博無賴,而性極兇狡,里中呼爲東太守,尤好渔色。比鄰李某,娶妾楊氏,絕娟好。薛豔之,每伺其出汲,兜搭與語。楊氏故静婉,拒而不答。薛無如何,轉念李貧,可以利誘也。伺其窘,輒馈以錢米。李故世家子,雖家徒四壁,而清介自持,且惡其素行,卻之,薛慚而出,指其門曰:「任汝盛鐵柜中,終當篡取去也。」
後值季夏,溽暑雨作。李睡後,忽爲雷所击。其妻驚醒,時电光闪烁,見有似雷公形者,奋翅撥關而出。視李顶門一穴,闊半寸許,深入數寸,血液噴涌。始猶呼痛,未幾已卒。大哭,李母亦驚起,撫尸慟曰:「以兒生循谨,何緣得罪于天耶?」又顧楊氏曰:「家中素無儋石储,今驟遭此禍,無論日後饿殍,將何以爲棺殮資?」言讫慟絕。是時鄰里咸集,薛亦奔入,見眾皆束手歎息,乃攘袂言曰:「事勢至此,行路猶傷之,若皆坐視,亦安用鄰里爲也!」母泣謝。薛遽返,取三十金至,謂母曰:「有此諸費可粗了,但須母自署券,將來克日措還可也。」母乃署券以付。薛復爲之拮据殮畢。姑婦再三感謝,薛始去。
然自此老弱茕茕,涕泣相對,時或斷炊經日。雖历盛寒,其妻猶麻衣如雪也。而所署券已届期,薛走索。母出垂淚,約以次年夏季,薛强诺而去。及期至,母復請缓期,薛不應,變色起出。少顷偕其黨某甲,悻悻而入,出券擲與甲曰:「汝既保券,力能代償則償之,不然將鳴諸官,勿嫌相累也。」甲伪爲缓頰也者,薛不許,攜券欲出。甲力挽之,顧謂母曰:「以母之龍鐘,撫此荏弱,方愁朝不保夕,又何時得償此债?今薛郎鳏居久矣,計不如以汝婦歸伊。既可得余金以供母殘年,婦亦得啖飯處,豈不兩全?」母惨然入,謀諸婦。婦聞言,脉脉不作一語,但有垂淚。良久,哽咽而言曰:「婦薄命不足惜,但如老母何?」母泣曰:「事至此,尚容顧我乎?」遂出以語甲。甲商諸薛,爲之立券署保,取前券焚之乃去。迨暮,彩輿至,婦草草登车,痛哭而去。
顧自歸薛後,房中箱篋,惟婦所有者,得自司啟闭,余皆不聽啟視。一日,薛他往,婦獨坐。忽聞一篋中窸窣作響,如有鼠戲逐其中。乃起,從其後去铰链,啟之,則别無他物,惟有雷公面具,及雙翅宛然,斧鑿皆備,猶帶血痕。駭極,始悟去夏之事,即薛所爲也。持以語人,咸以爲然,因共舁篋首諸官。令拘薛刑訊,始吐其實。蓋薛蓄意已久,是夕乘雷雨掩入,伏床下,伺其寢,潛出击之,瞥然徑出,故死生皆莫測其端。令訝曰:「昔裴襲能作三里霧,後以行霧作賊被拷,然止以作賊而已。今汝欲求爲云爲雨,而先以雷殛其夫,其兇狡乃至是乎!」遂命反接其手,爲戴面具,取雙翅插兩腋,手執斧鑿,牽出遍游六門,而後斬之。甲以通謀充軍。
楊氏歸,羞慚自縊死。
按:此道光十六年七月某日事也。《不可錄》;铅山人某,悦鄰家婦,挑之,不從。值其夫病,天大雷雨,乃著兩翼花衣躍入鄰家,奋鐵椎殺之,仍躍出。後遣媒求娶婦,伉俪甚笃。一日,婦簡篋見衣,怪其異,夫笑而言其故。婦佯爲言笑,俟其出,即抱衣赴官訴之。論绞。绞之日,雷雨大作,若支裂者。薛蓋襲其故智也。
考對 彭芸楣尚書督學浙江,試湖屬府三學生员,以「沒齒,被发,易牙」三句命題。有數人抄襲刻文。惟歸安張桂森出場後,將所抄坊本搜買略盡,署中不及吊查,以此食饩。其餘一字不移者,置二等;誤抄者,置三等。人皆笑之。比发落,尚書喚其人近案,曰:「余往曾督學某省。案臨時,唱名既畢,退坐堂上。援筆將出文題,一教职忽趨前曰:『禀大人,此處地近蛮夷,向來應試者,從無作文之例。』余愕問:『然則所考云何?』教职對曰:『出一對足矣,但字不可多,只消一字已足。』余初聞,不勝怪歎。既已無可奈何,姑出一柴字與之。于是諸生皆攒眉摇頭,及卓午,忽一生前來交卷。展視其左行對一炭字。教职在旁謂余曰:『此卷當置第一矣。』余思以炭對柴,何以當置第一?忽又一人來交,則其左仍添一柴字。余怒將责之,教职曰:『大人勿怒,此卷已可置第二矣。』余怒曰:『此人仍對一柴字,奈何云當拔置第二?』教职曰:『大人若不信,試看以下,并此柴字忘之矣。』既而競無一人來交者,始歎其言不谬。今汝等以髫年所誦習者,抄写不遺一字,記性卻佳。不然,則平日温故之功,亦自可取。故姑取二等,以爲勤讀者勸。」又指二人曰:「若汝輩卷中脱讹太多,想此調不彈久矣,今後當再加温習。若來年仍蹈覆辙,定置劣等,將不免四十板子也。」遂命左右取其所抄刻文一部與之,逐出。
昔某公督學吾浙,壬戌之秋,按臨邑中,試拔贡題。有《函三爲一論》一篇。通場止邵生某一卷,本《漢書》立論,及榜发晋謁,某公曉之曰:「《漢·志》:「太極元气函三爲一。極,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動于子,參之于丑得三,又參之于寅得九,又參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此陰陽合德,气鐘于子,化生萬物者也。」不知此乃求历之長短體算立成法耳。爲史者,但見其數奥博,莫測所用,乃曰:此陰陽合德化生萬物者也。嘗有人于土中得一捣帛杵,持歸以示鄰里,莫不怪愕。後有一書生過而見之,曰:『此靈物也。吾聞防風氏身長二丈,骨节專车,此其胫骨也。』鄉人皆喜,作廟祀之,謂之胫廟。班固此論,亦有近于胫廟也。今賢之論,似不免爲班氏所誤。然以此時風气,即五經亦希有全讀者,況其他乎?而賢能知是題出處,可不相賞于風塵外乎?」蓋是時場中能知題之出處者,更無第二卷矣。
人形獸 腾越有獵户,常掮一木屋行山中。一日至磨盘山,忽見山麓狐兔數十成羣,從深箐中竄出。繼而熊虎貙象,纷纷然帖耳垂尾,接跡狂奔,如有物驅逐者。心異之,遂止于道側潛窺。久之,見一物狀如猩猩,而長不滿四尺,被发金眼,遺體白毛,從後彳亍而來。獵者急啟窗,迎面发一鳥枪。是物冒煙撲至屋前。以兩手搨板上者再。既見其寂無人,乃去。獵者窺其去遠,出視搨處,已陷入寸許。所未穿者,僅厚如錢耳。大駭。遽入屋中,荷之而返。自是不敢復往矣,但不知此物究爲何獸也。
異蛇 余在合溪山中,暑夜嘗聞虎嘯。次日以語人。人問:「嘯時屋瓦可震動否?」余曰:「否。」其人曰:「然則非虎也,其蛇也。往時嘗行山中,忽聞虎嘯一聲,近在咫尺,駭極。仰視,則有蛇倒懸于樹而鳴。其蛇長不盈丈,遍身斑黄。每暑月則見,山中人往往遇之。鳴則天必大雨。但虎嘯近者屋瓦皆震。蛇鳴則不震也。」
聞孟浪邊外有蛇,每日必上樹,跌而下,則碎如粉。俄而又合成一蛇,蜿蜒而去。蓋生气鬱勃,必一散以泄之也。捕以爲接骨治傷之药。殊勝。
《滇黔紀游》言:脆蛇出土司中,長尺余。伏草間,見人輒躍起,跌爲數段,少顷復合爲一。其色如白金,光亮可愛。誤拾之,触毒即死。其出入有度,捕者置竹筒徑側,蛇以爲穴也,而入之。急持之則完,稍缓則碎矣。暴干以治疯疾,視其身上中下以治頭腹胫股,罔不效,又可接斷骨。即此蛇也。
又有圆蛇,狀如石卵,斑烂可愛。誤持之,得人气,即化爲蛇。啮人即斃,尸不敢收。五里内外,人不敢行,触其秽气,肿脹而死。苗人三日後,以竹矢插死所,七日取用。中人即斃。此蛇變態愈幻,而毒愈甚矣。
又有方蛇,形如牛皮。高五寸,縱横各二尺。其色黄黑,其行如矢,吐气如炊煙,腥不可聞。見人輒迸出脊中黑水射之,中者立斃。粤西近楚山有之。
又有扁蛇,闊五寸、長五尺,厚一寸。首尾俱齊,色如缊绸,五色相错成文而方。不知者以爲櫛沐之巾也。口甚巨,其行如飛,能逐狡兔。廣西及南海山中,間有之。(以上二蛇見《蛇譜》)
秤掀蛇 俗傳有秤掀蛇,人被稱者必死。余年十六,偕弟載熙,至東栅金懷亭舅太翁家,探病而還。至大悲橋之西,聞耳後泼刺一聲,回視之,則一蛇在地,昂首疾追而來,遍身星点斑然如秤。离地約四五尺,惟後半著地,其行如風。余及弟魂魄皆飛,狂奔至趙塚坟,始敢回顧,而蛇已不見。到家問余母,母言此秤掀蛇也。後至冬杪,而弟病,至次年春分後竟卒,年十二。今忆之,心猶怦怦然動也。
相傳蛇之量人,其長過于是人則死。解之之法:當蛇之起立,隨手拾一物抛起,呼曰:「你長不及我長。」蛇輒翻身而臥,舒其足盈千。必散发示之曰:「你脚多不如我发多。」蛇乃收足伏地。即取身上衣帶盡斷之,呼曰:「我去矣!」蛇必死。說見李绪光《臺湾雜記》,恨當時未之知也。
名醫 吳某,禾中名醫也。其幼時,嘗于药肆學賈。比長,稍涉方書。後以失業無聊,遂以懸壶謀食。某村一富翁,暮年得一子,才七歲,遘疾。其始但不欲食,日漸虺羸,而胸腹肿脹,未幾大如鸱夷。疗視經年,百药罔效,翁束手涕泣而已。吳侦知,徑造其門。時已迨暮,遂假宿焉。翁出詢姓氏,託言自某村視病還,經此地,敢從長者乞借枝栖。翁聞之喜,請入诊兒病。既畢,吳出而言:「是疾吾能愈之,但須償我千金,且不得令庸醫雜治,以掣吾肘。」翁一一谨诺。因索觀所曾服教方,略加增减,抄撮成方與之。翁得之,幾以爲赎命金丹矣。遂請止其家,以便不時诊視。無如連服數剂,依然罔效。詰之,則大言曰:「病已積年,豈旦夕所能奏效?若必速愈,則另請高明可也!」翁再三謝罪乃已,從此供奉愈谨。
吳明知無能爲役,計欲遁歸,而以恋栈,思更得一方,以作旬日之淹。一日,出至田間闲步,瞥見一蕈,大如箑。心念此奇貨也,摘取懷之。急反,呼翁出,與之曰:「令郎所服药,本當以此爲引。今幸得此,豈非天賜?」遂令持去入药煎服。約一炊時,其子腹中雷鳴,大痛欲死。既而大泻,下黑血數鬬,中有血块一团。諦視,見发裹一物,堅韧如鐵。而其子腹已缩小如故,病若失矣。翁狂喜,走相告。且曰:「今而後,犬兒之生,皆出先生所賜。但尚乞屈留數日,調治復原,乃可備禮送歸耳。」吳故作難色,翁許酬以三千金,始诺而止。然究亦不解其故,次日復至其處,掘視之,見其根生一敗梳上,始悟发中裹物,必待此而後解也。然吳自此名大噪,在家則門常如市,出門則每一里須酬番錢一枚。不數年致富巨萬焉。
其後洞溪沈氏某,素患损怯,每服药必用參附。癸酉之秋,偶患暑疟,復延吳至。吳诊之,以爲其體素赢,屬是陰症,投以附子理中汤。沈飲之,狂噪嚼手指盡碎。遽命灌以雪水,茶匙亦被咬斷。須臾竟卒。吳遁歸,沈舉家憤甚,將控諸官。吳聞驚懼,服生鸦片而死。
手技 嘗見有击鼓乞錢于市者。鼓有耳,贯之以绳,絡于项。其击之,凡用槌三:手執其二,而擲其一于空中。隨落隨接,此上彼落,左右递更,疾徐中节,絕無累黍之差。技亦神矣哉!
又有能拄物于鼻者。每至市中,隨手舉一物,如桌椅則仰承其足,刀斧則豎置以柄。尤奇者,取一秤系锤于顛,而植其末于鼻。又取稻草,摘取其末尺許,揉之極熟。而後捋之使直,縛二十錢于杪,而以其末豎置鼻尖,皆横出于外,從未有失坠者。
田雞教書 有人于市上出一小術匣,啟其蓋,取横木一条,廣半尺余,高寸許,下有四足,横列柜上。向匣中喌喌數聲,倏有一虾蟆躍出,以前兩足案横木上,南面而踞。隨有小蛙十余,一一躍出,依次以兩足据横木,北面踞坐。既定,其人取小板拍一下,于是虾蟆发聲一鳴,諸小蛙輒以次齊鳴。既而虾蟆閣閣亂鳴,則小蛙亦閣閣鳴不已。久之,其人復取板拍一下,則虾蟆止不復鳴,諸小蛙亦截然而止矣。其人復喌喌呼之,虾蟆仍躍入匣中,諸小蛙亦相隨入。謂之田雞教書。
又一人截竹爲二管,畜蚁兩种,一红一白。將戲,則取红白小紙旗兩面,東西插幾上。取管去其塞,分置兩邊。各向管口彈指數下,蚁隨出。其行自成行列,分趨止于旗下,排列如阵,其人復出一小黄旗,作指揮狀,羣蚁即纷纷齊進。兩阵既接,舉足相撲,兩兩互角,盘旋進退,悉中节度。久之,即有一羣返走,扰亂若奔溃者;其一羣爭進,其行如飛,居然戰勝追奔也。其人復舉黄旗麾之,其勝者即返,以次入管,其一羣亦絡绎奔至,爭相入,無復成列者焉。
夫蛙之爲物,微而且蠢,而蚁則尤微乎微者也,而皆可以扰而教之。奈何靦然爲人,而有如窮奇、梼杌之不可教训耶?
高江村扈從《西巡日錄》:都城外南海子之東南有蚂蚁坟,清明日必有蚁數萬聚此,故名。
潮州大蚂蚁山,又有蚁祖廟。每年五月羣蚁來朝。是蚁也,而又知尊祖敬宗矣。按《水經注》:益州葉榆縣,自唐蒙始開之。縣西北八十里,有吊鳥山。眾鳥千百爲羣, 其會鳴呼啁哳,一歲則六至。伺其來吊,夜燃火取之。其無嗉不食似特悲者,以爲義,則不取也。俗言鳳凰死于此,故眾鳥來吊,因名。亦可與蚂蚁坟并傳。
又有畜金鱼者,分红白二种,共貯一缸。用红白二旗引之,先以红旗摇動,則红者隨旗往來游溯,緊轉緊隨,缓轉缓隨,旗收則鱼皆潛伏。白亦如之。再將二旗并豎,則红白错综旋轉,前後間雜,有如走阵者然。良久,將二旗分爲兩處,則红者隨红旗而仍爲红隊,白者隨白旗而仍歸白隊。《易》曰:「信及豚鱼。」其信然歟!
按《東京夢華錄》:京瓦雜戲有劉百禽弄蛇蚁,元宵大内雜戲,又有李臥寧猴呈百戲、鱼跳禹門、使喚蜂蝶蛇蚁等劇。蓋凡物有知即可教,如蝇虎舞凉州之類,其師傳匪自今始也。
鐵兒 鐵兒,義烏人。姓顧,名孝誠。父尺木,少以材武稱,娶同里龍氏。期年,以徐渭薦,從胡宗宪征倭,三載不歸。龍獨居,夏夜纳凉。園中有小山曰鐵舟,以亭中鐵柱得名,乃園中最勝處。夜將半,獨行至山顶看月,顧影淒然,殆難自任,遂入亭中小憩。迎面鐵柱黝然,屹如人立。龍抱之,意有所感。後數月竟產一鐵,眉目肢體皆備,惟不動亦不哭。戲以粉筆書鐵兒二字于背,命老嫗棄之堤下。
越宿,有廣西軍官陳大纲者,以倭平率鎮兵先歸。經其地,聞蘆中兒啼聲,跡之,有虎方乳一兒,見之輒逃。時陳無子,大喜攜歸,撫爲己子。及長,肤色漆黑,因名之鐵兒。兒自幼剛猛有父風,至性過人。稍長,豪侠喜結客。有笑其不知書者,乃更折节從師。偶與同捨生忤,詈以異种。鐵兒憤,返叩于陳。陳告以故,兒痛哭,急欲往尋父母。陳以其年尚少,不許。
會其州楊應龍反,調陳柯兵從劉綎往征,兒請從。轉戰至四川,聞賊有骁將吳日華、楊珠二人者,故與鐵兒結爲兄弟。請于綎,往說之歸。應龍失恃,遂輸款。綎奏其功,授爲永寧參將。
既而朝鲜再用師,鐵兒請自率所部,從海道直捣王京。意將以便道祷于补陀,即過浙中訪其父母音耗也。朝議不許,鐵兒乃嚼指血,上疏陳情,願棄官備行伍以從,乃許之。鐵兒率舟師出琼州,舉帆直指补陀。適西風大作,半日已至齋祓。上山問寺僧,求見菩萨。一老僧前曰:「菩萨不在此山。貴官將何所祷?」鐵兒備訴心事。僧啧曰:「孝子,孝子!請從老僧來。」遂引至寺後,俾遙望對面山凹内,亦并不見菩萨。但見一老姥雙鬓皤然,蓬首垢面,似被囚者,對之而泣。鐵兒不解,還問老僧。僧對曰:「是殆菩萨爲此變相以相告也。」鐵兒更乞前導,僧曰:「此山可望而不可即,君即能飛度,太夫人亦不在此間。但谨志其像,他日自有相見時也。」鐵兒涕泣,歸舟遂发。
至朝鲜,則倭已棄王京。又聞平秀吉死,將遁。陳璘命與副將邓之龍帥戰舰邀之,歼其徒三百,賊竄入乙山,崖深道险,將士莫敢前。鐵兒偕其客教人,率死士百人,乘夜入,圍其巖洞。賊凭高据守,鐵兒先登,百余人繼進,賊無一得脱者。
于是搜其洞中,金帛山積。至一處,婦女被系者累累,釋而遣之。中一老者,獨泣而言曰:「老婦已無家可歸,若蒙垂憫,願從貴官去,爲軍中补纫,以終余年,幸矣。」鐵兒瞠視久之,忽忆及补陀對山之像。既審其鄉里,俱與陳父所言相印。于是哭而拜曰:「母亦知鐵兒尚在否?」母大駭曰:「先夫從胡公征倭,止產一鐵,已棄諸野。其後夫以有功,爲趙文華所谮而死。妾以被擄至此,爲賊中缝补,苟活至今,從何處得此貴子耶?」鐵兒乃袒示以背,則粉書二字宛然,又述陳父所嘗言。母始疑,然卒不解。時璘亦已至,在傍笑曰:「母勿訝也,蓋兒本受气于體,故見風輒凝。及虎來覆而乳之,乃即融而爲人,故物理之常也。」母始顿悟,于是相抱大哭。
其時故鄉廬捨,已爲兵燹蕩盡,遂奉之仍歸廣西。始知楊應龍復叛,王公之敗,陳父戰殁于松門垭,朝廷已賜祭葬。又叙朝鲜功,加鐵兒都督同知,遷山海關總兵。鐵兒力辭,且求解官,不許。鐵兒挂冠徑歸。或議其矫,鐵兒曰:「吾涉海遠征,非爲邀功地也。今既得依老母,此樂雖萬户侯豈與易哉!若更恋恋富貴,他時馬革尸還,或宦海風波所及,雖欲長侍膝下,豈可得乎?」
其後,母年八十余卒。比葬,躬親負土。忽有羣鳥數萬,銜土成坟,人呼其坟爲孝鳥坟。然鐵兒竟以毁卒。將葬,舉其棺若空虛然。其子啟視,僅一小鐵人,長不滿二尺云。
金蝴蝶 漢陽聞人也,名先秦。康熙初諸生。博學多通,工詩古文詞,善畫梅。長洲文点,嘗見其詩畫,謂爲近代所未有。先秦知之,不遠千里,往與定交。性狷介,不善爲時文。然每一篇出,輒爲人所傳誦。既而連不得志于有司,惟賣文及畫以活。若非其人,雖辇千金不顧。以故人遂無過問者。晚年筑室鹦鹉洲上,以詩酒自娱,足跡不入塵市。雖炊煙屢絕,不屑也。然每醉,必攜其所爲詩文,至祢衡墓,朗誦教過,痛哭而返。
會新太守湖郡王某至,聞其名,召使作畫。不赴,太守怒。時方葺文廟,檄令繪壁辱之。先秦秉筆以往,畫梅于壁。題其後云:「偶從處士陪琴鹤,未許山矾作弟昆。月落參横人不見,只留清气滿乾坤。」書畢,拂袖竟歸。後太守至,見之大驚,從一僕親造其廬,酬以百金,不受。時已盛暑,見其猶衣木棉,顧其僕,往取絺绤各一端與之。先秦辭曰:「性不知暑,故無需此物也。」乃止,委金而去。先秦追擲之,不及,乃返,投置敗簏中,終不復顧。數月,其金化爲蝴蝶,一一飛去。先秦後以窮饿死。
柿園敗 崇禎時,孫公傳庭柿園之役,以帝命監軍御史蘇京促戰而敗。幕客某謂之曰:「昨余晝寢,見有人皆長尺余,披铠持矛,乘车裝馬,自陷中出,乘幾登灶。」蒋山道士朱應子,令作沸汤,浇所入處。因掘之,有斛許大蚁死穴中。乃歎曰:「吾誤聽道士,遂以兒戲殺百萬生靈。彼其持矛登幾時,非俨然從軍出塞者乎?」孫公大哭。
慧娘 和州諸生,名宛霞。少孤貧。天資颖敏,讀書五行俱下。年十三,入邑庠,隨以歲試食饩。邑中名士,咸歎爲不及。顧生雖才藻豐腴,而文品極峻。自是屢困場屋,又喪偶,益復無聊。
先是,生有母姨,嫁新城馬氏家,頗饒。生時往探視,母愛其豐神俊爽,輒留經旬,不遣。侄女曰慧娘,年踰笄矣,未嫁而寡。娴詞翰,兼善琴奕,而風姿豔色,性貞静。惟生至,輒款語不避。
庚申秋,生下第,復至新城。女迎問慰解,且曰:「以君才華,豈長貧贱者?然以此時風气,若稍能降格,何愁榜上一名哉?」生曰:「今簾内固多師曠、和峤一流,但若必以此诡遇,吾將披髮入山,不願求知音于前路也。」因泣下。女亦惨然,遂近前,以巾爲之拭淚。
適母出,詢其故,不勝歎息。母素嗜奕,乃呼婢取楸枰,與生對奕遣闷。女側坐觀之。俄黑子一角甚危,女目視生曰:「西南風急矣,此角君甘棄卻耶?」生曰:「何爲?」女約略指示曰:「此即所謂倒脱靴勢也。」母微笑曰:「兒何言之昵也,豈非女身外向?」語未畢,女顏发赪,遽起避去。生亦心動,推卻棋枰起揖曰:「得如母言,其他更何足惜!」母自悔失言。既念姊氏已衰,況玉女金童,良緣難得,越宿述其意于女父逢樂。逢樂貧之。母言其才可託,逢樂曰:「其如數奇何?必若所議,且待來歲文戰後可也。」遂罷去。生聞,負气欲歸。母留課其二子,生恋女,未忍蘧捨,遂强诺焉。
無何,母臥病。生入視,適女來視汤药,遇之東厢。生顧無人,小語曰:「卿知我所以留此故乎?」女歎曰:「深情久篆于中,妾以怜才之一念,遂如春蠶吐丝自縛。乍聞父言,幾不欲生。此後若能藉文章爲薄命人吐气則已,否則當于泉下相覓也。」生曰:「我若終不得卿,今生亦不願更娶矣。但恐人事難知,請定密約,以當息壤,可乎?」女變色曰:「若是,是負吾父,兼負嬸矣,君焉用此不廉婦也?」即于腕上脱一金钏與之曰:「此物所以誓也,海枯石烂,用矢勿谖。」生懷之而出,自是不復言歸矣。
後母病尋愈,每晨起必啖蓮子。女私以一盏令婢餉生,適爲逢樂所遭,詰之,婢不能隱,遂以實對。逢樂怒,將還詰女。會里中富商王某爲子請婚,其子不慧。逢樂以怒女,竟許焉。後數日,行聘有期,女始聞之,遂病。眠食皆廢,漸至綿惙。不得已,姑爲召醫。醫至,诊之曰:「病以鬱怒傷肝,致心液爲火灼盡。必得人心血合許,以合歡皮煎汤飲之,庶可奏效。不然,恐非药石所能爲也。」逢樂以商諸王,王笑曰:「癡哉!是欲以爾泉下物,而剜吾兒現在心也。」逢樂慚恨而返。
诣生述醫言,且許締姻。生微笑曰:「翁不愁異時煮字疗饑耶?」逢樂再欲有言,生執卷而起,出至母所。語其事,且泣曰:「慧妹若有萬一,甥何忍獨生?適翁來言,要使人不能無耿耿耳!」語畢,解懷取佩刀欲刺。母急起持之曰:「癡兒,奈何先自戕乎?兒姑住此,俟老身往視慧娘再來。」生請從。
既至,揭其帐,見女恹恹垂絕。母問:「今早亦少進飲食乎?」隨告以生來,兼述所由。女張目見生,脉脉但有垂淚,既而歎曰:「妾負郎矣!畴昔之夜,夢郎來共戲:郎捉妾雙趺,脱睡鞋纳袖中,妾急探郎袖,求之不得。郎嗤笑曰:「繡鞋早爲阿鸿將去矣。」妾訝曰:「此物豈可入他人手乎?今將奈何?」郎不答,起去。妾疾呼,終不復顧。醒而思之,知此事必不可諧。妾向所以不忍蘧损廉耻者,正爲今日。今魂魄已游墟墓,郎若爲此,勢必喪爾生,妾亦豈能復活?但未知尚有來生否?」遂伏枕痛哭。
母撫之曰:「兒姑自愛,昨而翁已許吾甥,此事尚可圖也。」于是,攜生至逢樂所,爲申宿诺。且曰:「兒病至此,叔尚忍立而視其死乎?」逢樂欣然從之,其母乃返以告女,女意少解,自是著意强飯,未半月已起。
王氏聞之,復遣冰來,將謀纳聘,逢樂許之。母乍聞恚甚,即往责其負約,逢樂以王氏約在先爲辭。母拂袖出。適女來,微聞余言,知事已中變,盈盈欲涕。母慰諭百端,卒不可解。遂復病,未幾竟卒。
生入臨,已將殮矣。才止尸傍,尸輒躍起。眾大駭,女爲縷述冥間事,言:「始死,神魂飄忽,回忆家鄉,都如隔世。惟思郎不能去,心私念訴諸冥王,或可邀其垂憫。于是信步而前,至一處,見殿宇巍煥,鬼卒森列可怖。踯躅間,恍惚有一老父,從門内呼之曰:『兒何得來此?汝之齒尚未盡,且與吾兒夙緣未了,可隨我去,乞冥王判此公案。』遂入,見冥王冕旒坐殿上,气象嚴肃。老父跪禀久之,王顧令喚妾至案前,諭曰:『汝父俗人也。汝二人早爲红丝系定,今雖爲情死,猶不失爲貞義,仍當歸圆破鏡耳。』即喚鬼卒押令還陽,不意顷刻即能到家也。」乃皆轉悲爲喜。惟生細詢老父狀。
方相與笑啼交作,忽聞金鼓之聲,遙震屋瓦。俄一僕奔入曰:「謝遷作亂,土寇引賊兵入城,大掠將至矣!」母與慧娘方倉皇間,亂兵擁入。生竄去,母家劫掠一空。賊見女美,擄之去。
及新城收復,生返,始知女已被擄,噭然而哭。逢樂與母亦哭。生有僕曰鸿奴,勇健,能控甲躍十丈,是時在旁勸生曰:「奴願往侦慧姑。其無恙也,奴力能返璧。但問太夫人何以報我?」母未及答,逢樂破涕曰:「奴乃能身古押衙耶?他日女歸,當以予爾主。」鸿再拜曰:「谨聞命矣。」遂起,攜劍出門。
時余賊屯于淄川,鸿徑往其營乞降。居數日,有胁從者爲言:「慧娘被擄時,謝遷將纳之,不從。胁以刃,慧娘請俟三月後,畢母喪而後唯命是從,不然,請就刃。賊愛其美,故至今猶扃置樓中。」鸿竊喜,夜半後躡至樓畔,仰望燈火荧然,躍而上,窺窗隙,見慧娘獨坐燈前垂淚。破窗入,二侍女驚起,鸿手劍斬之,挾慧娘飛出。守者始覺,追之不及。天甫明,至新城,入門。慧娘見家人环集,如夢乍醒,備言見逼之狀,悲喜交至。
既而母顧逢樂曰:「今可爲吾甥議婚乎?」逢樂笑诺。生請還白其母。母笑曰:「此事尚容姑待乎?」生悟,乃止。合卺甫畢,賊已平。道通,生攜女偕歸,登堂拜母,母詢知前事,不覺感泣曰:「然則吾當拜此貞婦耳。」戚友來贺,見者亦莫不啧啧豔之,以爲義烈之報。然自此生益厌勢利,闲居惟日與慧娘撫弦鬬韻,絕意不復進取云。
賈荃 江陰賈行芳,字士香,邑中名士也。家素不豐,而清介自持。不可干以非義。一妹名荃,字心香。容華絕世,性端静,工吟咏,兄嫂咸愛之。年十六,字同邑鹾商江氏子詩濤。
後歲余,迨吉有期。有汪嫗者,業鬻珠,聞之,以珠往售焉。女爲市數珠,兼出奁中數十珠,俾扎一珠鳳。嫗扎畢,持與女曰:「畫中人荆布猶佳,而復饰以明珠翠羽,江家郎真有福也。」女笑,酬以值而去。適其嫂以鏡來倩爲描样,見幾上所扎珠鳳,取視之,訝曰:「此即汪嫗所穿者耶?若輩原不可許其入門,妹今受其欺也。」女就其手中諦視,乃知珍珠早被换卻,懊恨無及。嫂還,以語士香。後士香出,遇嫗于門,拒之,且詈其不識廉耻。
嫗慚而出,既以老羞成怒,徑至江氏,谮于江母,言女嘗令其同里金妈傳書某生,顷聞其已有身矣。昨故以鬻珠爲名,探其信否,不意果如所言。母聽畢,以告江翁,翁將信將疑。數日,有女僕引一賣花媪入,問其姓,即汪嫗所說金妈者也。諸女竟與市花,已皆散去,母從容詢及賈氏之女,媪爲縷述前事,與汪嫗所言如響。母即令女僕請江翁至,证其事。于是决意离婚,竟造媒氏,擲以庚帖,俾返璧焉。時媒氏亦聞人言藉藉,不敢與爭,遂以致賈生。生駭絕問故,媒氏微露其情,生怒擲庚帖于地而入。
媒氏不得已,返白于翁,翁遂控于官,以金妈爲证。生亦赴縣申訴。及對獄,生詞气激切,令不能屈,諭之曰:「汝姑退,明日挈汝妹偕來聽質可也。」生歸以商女,且曰:「奈何使吾妹摧殘至此!」女慨然歎曰:「妹自蒙兄嫂撫愛,常思勉企郝、鐘,以慰父母于地下。今横罹此辱,尚容姑忍乎!妹志已决,兄勿惜也。」語畢,痛哭達旦。草草理妝,衣履盡易缟素。拜其嫂曰:「妹命薄,不及與嫂相守以終,負吾嫂矣!」嫂此時但有揮淚,亦不復辨爲何語,而女已從兄登车去矣。
比至,指天誓日,清辨滔滔。令曰:「此事证据确然,何容强辩?」命㭮之。女曰:「殘酷之刑,弱質不堪,勢必誣服。服不如死。老父母奈何以誣良殺人乎?」令乃趣喚稳婆至,引女至别室驗之。出而禀曰:「所驗賈氏已孕四月。」與金氏言正符合。令大笑詰女曰:「今汝又何詞以對?」女對曰:「不然,妾謂不如老父母親驗之信也!」言未已,袖中出佩刀,解衣直剌其腹,刳未及半,而身已僕。士香趨就女,手取刀力剖至小腹,腸胃俱流。投其刀曰:「老父臺請驗!」令急呵止,已無及矣。
生于是控上臺復驗定案:江翁及汪氏、金氏皆論斬,邑令以得赃枉法論绞;而以賈女建烈女祠祀焉。
支氏 無錫朱貞婦者支氏,朱灿聘妻,年二十四。灿死,歸朱守貞。嗣從子應埈,有田二十四畝。已而應埈夭,議他嗣。應埈本生父文耀,利其產,與族人材任謀曰:「立嗣以母,無母何子?」胁之嫁,不從,辱之百方。支取剪刀自戕,復欲投水死。遇弟錫昌,告之故,訴于邑令。文耀私交通判某,诣令,言支有别情。令鞫之,支解衣求刀剖胸自明。令遣嫗驗之,果室女也。乃重惩之,而爲支立嗣,并作傳表之。
此令猶不致以徇弊致死。若某通判者,其計亦险矣。支氏之得生也,幸矣哉!
堕胎 邑西偏有村曰河南浦,村婦李氏性蕩。夫卒,婦日與里中惡少狎。未幾遂妊,踰五月矣。鄰婦楊氏者,能堕胎,以此渔利。婦素與昵,至是與以番錢五枚,乞爲之謀。婦受之,留與晚飯,且飲以酒。婦醉矣,草草下手,胎未堕而李已死。乃呼其夫共縛以石而沉諸河。人無知者。
越六年,婦偶自鄰村收生回,才入門,忽自挝其頰,罵曰:「老娼婦,汝嘗爲吾言:爲某某堕胎,其人後俱無恙。我故以性命交于汝手,豈料汝毫不經心,乃以沸汤渍草鞋取而摩之。我所以低聲呼痛者,恐爲人知覺故也,豈猶是尋常腹痛哉?而汝猶力摩不已,致予腹中胎上冲而死。且汝既骗余錢,而致余死,即買棺阻葬余尸,或猶可恕。乃坠以石而沉諸河,使骨肉俱葬鱼腹,此仇尚可恕乎?」語畢,口吐白沫而僕。其夫爲之叩首乞哀,許以拜忏超薦。婦忽嗔目曰:「老龟精,尚欲以巧言解釋耶?余向以一時不能登陆,故飲恨至今,才得吐此惡气。汝婦可死余,余獨不可死汝婦乎?」蓋凡溺鬼必三年而後上岸,又三年始得索代。方沉尸時,李气猶未絕,故至此乃登陆索命也。于是其婦狂益甚,跳擲叫號,或攒眉捧心,大聲呼痛,目上視,作李氏臨死狀。至夜半竟死。
此嘉慶間事,余得之吳香圃云。
鎖陰 竹墩沈某,本儒家子。自幼無賴,稍長,棄書放蕩,性淫毒。既娶,傾奁具以供狎邪游;不足,則烙其妻以繼之。妻闵氏,貌亦端麗。某渔獵遍于族黨,人畏其横也,相視以目。闵氏憂其及禍,嘗微讽之。某大怒曰:「爾不知乃夫固色中豪傑,而敢吃醋耶!」裸而笞之,體無完肤。闵氏垂斃,哀祈乞命。某曰:「今番應知吾手段。但余淫人妻多矣,狁自未足。汝在家止余一人,余又常夜宿于外,焉保汝毋生他事?」語畢,竟出,取一钻至,縛而钻其陰,探懷中出一小鎖鎖之。闵受傷重,兼以下體被鎖,寸步難行。然畏其虐,猶日起爲之執炊。會其兄來探視,見其行步蹒跚,憔悴殆無人色,詢之,不言,但有垂泣。一女甥在旁言其狀。遽歸,述于母并其族人。族人共憤,呼舟偕至竹墩。視之,闵氏已蜷臥不能起,見母一慟而絕。
于是沈氏之族亦集,其族長某前啟曰:「母勿怒。此子惡贯已盈,村中三害未除,此其一也。今請除之,以雪公憤。」遂命眾人擒某至,積薪焚之。觀者數百人,無不踊躍稱快焉。
昔亳州有一士狎其婢,其婦知之,捣蒜纳婢陰中,而以線缝之,婢痛苦殊甚。鄰人咸爲不平,羣訟于官。官大怒,檄拘婦至,并喚革工數人攜锥線欲缝婦陰。士懼爲門户辱,力爲求免。官曰:「今城樓將坏,公如能重爲建造,庶可免耳。」士罄家所有,始能竣工。至今土人呼其城樓爲「缝陰樓」云。
又順治時,毗陵某官,偶狎一乳嫗。夫人知之,以锥钻其陰而鎖之,棄其鑰匙于井。乳嫗叫號欲死,不得已覓铜匠以鐵丝掭開之。至今常州人呼爲鎖陰奶奶。
二事俱見《堅瓠集》,不意今竟得之目击也。
火药局 道光二十三年夏,杭州火药局一夕爲雷火所移,不遺一瓦一椽,即柱础亦無存者,不識何故。或言:「想雷公需此應用,故與六丁六甲下取之耳。」非也。蓋近世用兵專恃火攻,火药之爲禍烈矣,故取之以示警耳。不然,何必并其局移去耶?
谄禍 奚慕玄,明末進士,娄東人也。國變後隱居養志,恬淡寡欲。福王時屢征不起。豫王下江南,備札致敬,見王不拜。薦爲國子監祭酒,不就。王重其志操,厚爲之禮而遣之。其後金聲桓至浙西時,已有逆謀,召掌書記。玄至,恭懼過禮,叩頭至數十。聲桓大怒曰:「吾以國士待汝,汝奈何以非類處我!汝昔不拜豫王,今獨何爲拜我?非以我爲不能容物而玩我耶?」遂殺之。(赫連勃勃之征隱士韦玄亦然。)
外史氏曰:巧言令色足恭,孔子耻之。又曰:不有祝佗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千古一狐媚世界也,然亦有傲不必禍,谄不免禍者。如慕玄之以恭慎撄怒,其視殷浩之以空函獲罪,抑又惨矣。嗚呼!士之生逢离亂,以不能屈节伪朝而婴禍者多矣,況如聲桓之殺人如土芥者哉?玄則不死于不屈之時,而死于見屈之日,其死豈不可惜?顧其見禮也,惟不畏死也;其見殺也,惟畏死太過也。善乎侯朝宗之言曰:「今有兩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奋臂,鬬不勝而亦死。」余謂聲桓之虓暴猶虎也,則非拜跪之所能祈免也。君子見机而作,當自有道矣。或謂谄亦有道,蓋必生有媚骨,而又工于揣摩。若《壯悔堂集》之傳馬伶,《諧铎》之述貧而學谄,真深于閱历之談,而媚世之衣钵也。若慕玄者,殆惟以終南爲捷徑,而未嘗伺候于權貴之門,而不學無術,以致此禍也。惜哉!
又按張鷟《耳目記》:周春官尚書阎知微,奉命诣默啜議和,司宾丞田歸道爲副。至牙帐下,知微舞蹈宛轉,抱默啜靴鼻而吮之。歸道長揖不拜,默啜大怒,倒懸之,經一宿乃放。及歸,與知微爭于殿廷,言默啜不必和。知微堅執以爲宜和。後默啜果反,陷趙、定,知微诛九族,拜歸道夏官侍郎。工于行媚者,其效又可睹矣。《記》又云:右拾遺趙良弼使入匈奴,坐帐下。以不洁食之,良弼食盡一盘。放歸,朝廷耻之。則又不知其如何下咽也!
送詩韻 山陰平公在京師續娶,紀曉岚先生使送贺禮,佐以詩韻一部,凡四册,分題以「之子于歸」四字。平不解。既而先生來赴燕,酒半,平從容問曰:「昨蒙宠贶,内有詩韻四册,及所題之字,皆未識命意所在,今願竊有請也。」先生曰:「無他。詩韻者平上去入而已,『之于于歸』,自應是平上去入矣。」合坐大噱。
又聞曉岚先生新制一蟒袍,與其親家某戲曰:「昨親母來捨看女,見弟新袍,徘徊熟視,弟曾有詩贈之。」親家曰:「願聞佳咏。」先生遂吟曰:「昨宵親母太多情,爲看花袍繞膝行。看到夜深人静後」,誦至此句遂止。親家曰:「還有結句。」先生曰:「沒有了。」親家曰:「詩如何無結句?」先生曰:「結句無非平平仄仄仄平平而已。」其诙諧亦猶是也。
龟鑒 沈秃頭,桐鄉人。精于風鑒。嘗爲人擇地,既得一穴,謂其人曰:「此地葬之,當生貴子,後世亦累代公卿不絕。」友人喜,即以其父母葬之。
數年,有紫云和尚者自虎林來,夙擅其術。友慕其名,邀至其地,訪以吉兇。僧相之曰:「此處前臨大道,子孫已被踏盡,且其後又犯拖刀煞。將枝葉凌夷之不暇,何論貴盛也?」遂力勸其改葬。友惑之,即乞其另覓一地,以千金購得之。
將遷葬,秃頭忽至,力爭曰:「谁爲汝破吾術者?此中已有金丝缠繞,奈何復遷?」友不信,命啟其域,果有金丝藤繞遍棺外。友悔恨,將還詰僧。秃頭止之曰:「此等播弄,是若輩長伎,然亦豈非命耶?」歎息而去。
其後秃頭家厨中缸面浮出一龟,大如盘。背上有篆書「佩税殿削懵蒙」六字,大俱寸許。不解,以問人,或謂:「佩税殿在龍宫内,或此龟獲罪龍王,故谪降出海。然何以至此?得毋禍汝家?」秃頭歸,祀而放之于河,讫亦無他異。
秃頭性迂拙,雖隆冬常脱其帽,故人以此呼之。
余謂秃頭既精于其術,而又不爲今世鬼蜮之謀,安知非邀神鑒,故使龟來告祥?若以如秃頭者乃能削去懵蒙,而無愧爲龟鑒歟?
陰狀 吾鄉朱先生某,中年喪偶,無子。遺一女,年十六矣,意態幽闲,頗娴閨训,先生視如拱壁。一日倦繡欲睡,甫就枕,見一書生,裙屐翩然,搴帷而入。女驚起欲遁,生遽前擁之,手足如縛。女將號,而舌已入口,昏不知人。由此晝夜顛狂,忽歌忽笑,或自褫其衣,有令人不忍見者。先生百計驅遣,卒無一效。或言東岳廟城隍神頗著靈爽,可往訴也。先生喜,遂自缮疏,列狀以往,祝而焚之,乃還視女。甫入房,女忽起坐床沿,以手指窗外,笑問朱曰:「阿爷,亦見其枷鎖郎當、回首涕泣而去耶?」先生異之,就問其狀,則掩袂羞赧不能言。再問之,則盈盈欲涕,而其病巳如夢驟醒矣。
郡有富室某氏子,娶婦金氏,才數月,爲祟所凭。其婦貌僅中人,自遇祟後,放诞風流,殆無寧晷。惟夫入與共寢,帖然安枕,絕無狂態,出則如故矣。或問之,則曰:「以兩雄共一雌,不禁意索,故暫且避去。然被豈能長守此鸿溝耶?」其母在旁唾曰:「淫鬼扰害如此,吾將訴之天師,遣法官來捉汝,塞瓶内烹卻,始雪吾恨。」婦笑對曰:「母勿嗔。某爲歸安城隍三太子,愛汝婦肌瑩如玉,气息吹蘭。今後尚應蠲吉迎歸署中,永爲白頭之好,必不忍中道乖离也。」時其父亦在,聞之,退即具狀投城隍廟焚之。比返,則其女已沉沉睡去,安帖如常矣。惟醒後神气怯弱,药之數剂而起。
以上二事,皆在嘉慶間。然亦有不盡然者。《吳江縣志》:莫轩字季昂,少有俊才,工書法。永樂中,嘗至京,與客登隨山,謁萧梁公主廟。臨風咏詩,醉臥廊下。夢女華裝至,相與绸缪,至于月落參横,乃起而别。莫歸遂病,病中喃喃言「公主來迎吾」,竟卒。然則淫昏之鬼,果可以自爲政也。轩卒一年,其同門袁約以税事入京,中途忽下驴,空揖三四,後復上驴回拱而去。眾問之,曰:「遇莫季昂相揖耳。」眾知莫已物故,大駭。送約還家,不數日遘病,曰:「莫兄迎我。」亦卒。是爲魅者,又不必受制于神矣。皆不可解。
全謝山言:「城隍不知始于何時,所祀何神。」按《宾退錄》;齊幕容俨、粱武陵王祀城隍神,皆書于史。以城以盛民,而隍即城下池也,宜祀之以邀福利。唐開成中,睦州刺史吕述,亦謂有合于禮之八蜡祭坊與水庸者,至宋而盛行于東南。有城土之责者,莫不像而祠焉。若市鎮,第應有里社,不當設有城隍。而吾里中有東平廟,本祀顏鲁公,而以張雎陽同時殉難并祀之。直名東平王祠,已失其本,今竟额以城隍,則非特名義不协,而舊跡全湮。流俗無稽,大率類是。
箬包船 道光丁酉九月,禾中三塔寺之南,有村婦王氏,居與其母家相近。時新谷方登,婦制饽饽一器,將往馈其父。其夫以次日將入城贸布,囑其速返。婦诺之,攜一子而去。無何,待至日暮不至。次日走問,始知其并來到家。各處尋訪,不得,乃還。入門倒于床上,輾轉思维,不知其存其殁。
未幾,朦朧睡去。忽見其妻被发立于床前,流血被面,涕泣言曰:「吾已爲惡丐所殺。明日君但往南塘一路,覓得昨日所攜饽饽,即吾冤可雪。但今生與君永诀矣!」村農急起持之,倏不見。驚寤,遂起。坐而待旦,出門沿塘行,未至萬壽山北里許,遙望隔岸一箬包船泊于河側,心疑焉。急呼塘畔行舟,渡至船邊,見船尾二小丐方與爭食。一小丐手中擎饽饽二枚,罵曰:「昨師父以汝不曾乞錢,故不許汝吃,以此一篮賞我。汝何得更來奪食?」村農近視其饽饽,酷似妻所作者,因問:「汝師昨從何處得此?」小丐曰:「昨有婦人攜一兒,招我師父摆渡。我師父遂撑過對岸,赚其進船。其所攜饽饽共有一篮,今猶剩此數枚也。」村農乃奔告婦翁,聚集數十人,操械而往,躍登船上,則老丐二人已歸。縛而搜之,其前後舱底有數瓮,或鲜或槁,皆斷脊堕臂,貯滿其中。又有小瓮泥封其口,撬開,則其妻與兒之首,血淋漓尚未干也。于是并取其瓮,相與解官,击鼓申報。
邑令即提二丐鞠之,二丐直認不辭。及問其干腊所自,則堅不肯招。聞二丐皆鸱視深顄,狀貌獰惡。其拷訊時,亦并不呼痛也。此案不知作何結構也。
《烏清文獻》:浙西丐子結黨駕舟,散行各處。用迷药拐骗子女,剔其目,挑其筋,曲折其手足,號曰「盆景」。令行街市,日责錢若干。其女子殊色者,則賣爲娼,或自行淫。其穉而肥者,直煮而食之。故其人多强壯猙獰,不忌夹打。其老者亦割折之,而取其脑髓肝肾,賣以爲药。故積財甚富。賄勢豪爲之窝;事露于官,則夤緣說情釋放。順治乙酉六月,有一數歲瞽目女子乞于市,悉其详。相與踪跡擒之,計十余人。解至捕衙,衙官欲庇之。眾大譁,乃撲殺之,并焚其舟。
按:此即瓯北所咏之箬包船也。余幼時嘗見捕衙中捕得二人,究其黨羽,一任拷掠,終不招,亦絕不呼痛乞饒。搜其船,得肝肾等數件。遂并其船发縣,其後亦不知如何发落。或謂此輩常食人脑髓,故能熬刑,且上下無所不通,故其類卒不可灭。
昔萬历中,高寀督矿闽中,原奏宫魏天爵、林宗文,百計媚寀。因進一方云:「取童男女脑髓和药服之,則陽道復生,能御女种子。」寀大喜,多買童穉碎颅刳脑。貧困之家,多割愛以售。惡少年至以药迷人穉子售于寀,博取多金。税署池中,白骨齒齒。嗣買少婦數人,相逐爲秘戲,以試方術。歌舞娈童,又不下教十人,窮極荒淫。其後魏閹亦用此法,故能與客氏奸通。及其死,宫女私孕者數人焉。是此輩爲禍,由來已久,不獨文獻所云賄勢豪爲奥援已也。
金鏡 金鏡,字鑒昭,灌縣人。少孤,聪悟好學。年十余,諸經畢讀,文理粲然可觀,師勸使赴試。其兄以坐糜膳修,责令學賈,遂廢讀,非其好也。稍長,性極狷介,好施予。兄以其不知蓄聚,數谯讓之,鑒昭卒自如。于是爲之娶婦,析箸以居。婦孟氏,美而賢,每助之施。而鑒昭所如不利,數年家益窘。
嘗歲暮,其族兄有以親死無棺告者。鑒昭無可爲計,遂與往謀諸兄。兄方與嫂盛設迎神,聞之,視其嫂而笑。嫂亦笑曰:「今兄乃逋負山積,自顧尚無所措。叔有余資,自應慷慨赴義,乃爾奈何欲以此科及乃兄耶?」言已竟入。其兄亦入,更不復出。鑒昭廢然而退,罄囊中,止余數百青蚨。乃謀諸婦,拔髻上釵,并付之去。
無何,歲已除矣,婦以盎中無粟告。鑒昭不得已,復走告其兄,乞貸千錢。兄曰:「嘻!吾家中僅余鬬米,借箸無門,何能更爲若計?」再三言,乃呼其妻量赤米二陞與之。鑒昭不受,痛哭還家。婦迎慰之曰:「妾聞韓信寄食,亭長爲之轹釜。豪士例應寒饿,何至作牛衣兒女態!」鑒昭拭淚曰:「固也。吾所痛者,以兄弟而竟及此也!」言未競,適婦翁令傭負米五鬬至,夫婦始用相慶焉。
越月後,乏食如故。一日婦翁至,不能備午餐,坐談既久,有穉子索食而啼。翁歎曰:「如是,舉家不且爲饿殍乎?」乃爲書,薦與其友陶繼朱爲掌會計。年余,廉其誠谨,命往河南貨药。比反,竟遭盜劫。忽一人錦衣貊帽,從车骑甚都,馳至,詢其何由至此。鑒昭仰視,乃其邑中賈生也。數年前,生嘗以計偕無力,鑒昭資之入都。至是以進士选知縣,將赴任歸德。鑒昭述其狀,生恻然,爲謁邑宰,緝得原赃。臨别,復贈以百金。鑒昭歸家,亦稍裕矣。
先是,其庭中有鬱李二枝,自鑒昭乞貸還,洒淚其上,樹遂枯死。及是,其西偏一樹,驟发繁華。鑒昭喜,以爲異祥。會陶遣至浮梁收债,乃私市厚朴以往。至則以貨者太多,到稍迟,不能售,失意而歸。會白蓮教匪反,被兵處,所藝朴樹皆被斧作薪,價涌貴。鑒昭甫至,聞者爭往購焉,利數十倍。于是辭陶旋里,大起第宅,列肆連楹,不數年致富巨萬。
而是時其兄家已落,又以嫂挞婢致死,訟系者經年矣。鑒昭上下營賄費千金,獄猶未解。乃復至河南,謀于賈,賈爲致書邑令,始得赎罪釋歸。而全家十余口,待哺爲憂,鑒昭時河润之。兄以爲未足,競以其構宅時侵占基地控于官。官來踏勘,不直兄,將予杖,鑒昭乞免。退而私畀以五十金乃已。是夜盜入其室,縛其夫妻,烙以火,盡搜其金去。既而長子慶餘舉于鄉,將觞客,往請其兄。兄曰:「弟今將作封翁矣。此時贺客盈門,試看而兄懸鶉百結,將毋爲華筵羞乎?」謝不往。鑒昭乃返,命家人馈以羊酒,并雞鹅數物。既晚甫散,忽聞兄家失火,率眾奔救,其廬捨延燒已盡。蓋其時嫂將燂汤燖雞,以供晚膳,以致此灾也。鑒昭歎息不已,亟返,推宅捨之。其後兄嫂以窮老死。鑒昭既爲收葬,狁時時恤其子焉。
外史氏曰:余述此事,蓋爲之輟筆而歎者屢矣。夫以鑒昭之爲人,而使之歲除糧絕,淚溼唐棣,慨然曰:「田氏之荆,乃復見乎?何天道之愦愦也!」及貨药起家,显親有子,則恍然曰:「彼苍豈真無情耶?」抑思急難分金,報怨以德,彼于骨肉之間,固如此其厚也。至如乃兄,其于弟之窘厄,猶忍于袖手若此,則平日之利析秋豪,而于他人可知,而卒莫保其身家。然且報之愈厚,則禍之愈惨,爲之兄者,亦可思其故矣。及觀其謝弟數言,則又歎其乖离猜妬,雖至死而不悟也。是心也,直得寒饿死矣。嗚呼,豈非人事哉?
药渣 京師有富家子周某者,娶妻某氏,有殊色,情好頗笃。其後專务娈童,常數月不進内。妻爲之飲食俱廢,恹恹寢疾,某始入視,命召大夫視之。大夫至,某適他往,一老嫗導之入房。诊視畢,出語嫗曰:「病由幽闭日久,鬱火不舒,治宜越鞠丸以发其鬱。但其始并非由外感寒溼積食所致,必得精壯少年侍之,俾悦而好之,以快其气;融而化之,以調其血;投以所好,以悦其胃;畅其所欲,以奪其火。然後導之于窍,以利其溼;补之以陽,以解其寒。半月後,病當自愈。此真萬金良药也。不然,恐非丸散所能奏功。」言畢,更不書方而去。嫗反述于其妻,妻以爲然,密倩嫗覓得少年數輩,如法治之,病若失。
月余,某入,見其妻光豔煥发,如晨葩著雨,神採倍常,大喜。擁之入帷,將與之狎,忽見帐後數人,皆面黄肌瘦,形如枯腊,骈肩而立。驚問若輩何來,其妻遑遽對曰:「药渣药渣。」
外史氏曰:此事余嘗聞之友人,偶忆及,遂書之。或言已見昔人小說,余初未寓目也。余述此事,蓋爲昵比顽童而廣田自荒者戒,非敢拾他人牙慧也。故復存之。
傝饼阿六 傝饼阿六者,邑北栅沈氏子,名鳳翔。自幼狡黠無賴,少長以賭爲業,而窝娼窝賊,無不爲也。凡遠近盐梟積盜,無非羽翼也,郡邑胥役,無非耳目也。以故官府不能捕。邑有烏將軍廟,在司馬署南半里而近,俗稱土地堂。堂之前,小賭場數十。開賭者,皆其爪牙也。人呼爲堂前兵。
時東栅徐氏,以居積致富。六之黨小木匠、桃花橋等,先以索诈不遂,將尋衅,未得間也。一日,徐命店伙往村中收账,還至三里塘,日已暝,乃就一相識家借烛笼以行。適其黨與堂前兵經其門,侦知爲徐氏店伙,遂擁入,誣以奸,執而縛之,搜橐中有番錢五十余枝,盡攫之去。
某歸白于徐某,控六及諸人于縣。縣令王故與徐有舊,然不能治六。遂揚言于眾曰:「有我在,區區一縣令何能爲!寄語徐某,如不能治我,我當有以報也。」徐聞,乃赴省控諸巡撫。巡撫差官至縣,坐提不得。差官乃密與干僕數輩至邑中,乘夜出不意,先擒六,交邑司馬某公。乃赴湖州啟太守林公,請撥武弁二人,鎮兵二千,與偕至邑,并縛堂前兵數人而去。巡撫委杭州府某公親提定案,六等七人俱問徒,充軍者保長楊四一人。中途,堂前兵逸去三人,惟六等數人解至其地。未及兩月,六已自绍興逃還,石老虫、小木匠等亦自他邑返。蓋有顶替在彼處應卯也。六于是于北宫橋復開賭場,其勢愈横。至七月娶妻某氏,會者千余人。
先是,某氏本绍興良家女,嫁爲某氏子婦,琴瑟頗敦。後某氏子爲六所誘,挾重貲,隨六至邑中,久不返。其婦以念夫尋至,遂家焉。某自從六縱賭,已耗其貲大半。及是,六窺其妻,豔之。乃復招某至家,相與共博。迨暮,出土妓數輩勸酒,漏既下,六起出。某時已醉,徑擁一妓入旁捨共戲。甫就枕,六率其黨持械而入,執某及妓,將殺之。某願罄囊中金以酬,不許。眾勸其更往取五百金益之,便可釋卻,且許售以此妓。某辭以床頭已盡。眾曰:「汝家蓄有千金奇貨,而不知耶?」某不解所謂,眾教其以某氏歸于六,即日間所輸二百金亦可一筆勾去。遂逼其書券,某涕泣不忍。六揮刀而前,某于是飲泣署券。
眾即蜂擁至某家,呼其妻出,告以某在六家卒病僕地,救之不醒,趣其奔視。某氏即隨之去,入門見某無恙,驚甫定,而某遽前捉其臂,顿足大哭。良久,乃哽咽而語以故。妻駭絕,欲返奔。眾曳之曰:「汝得嫁沈郎,亦復何憾而更欲思歸?事至此,尚容汝自來自去耶?」某故亦桀黠,顧見勢已難挽,即收淚慰其妻曰:「汝住此誠大佳。即復從我去,恐終不免饿殍也。」言畢,拂袖自出。而心中憤焰欲燒,行數十步,復返及門,門已阖矣。遂解帶自經于簷,帶絕堕地,乃歸,將取索以往。
入門,見燈火瑩然,四顧阒無人影,痛哭不已。既思此時不知妻猶在否,若得一見而死,死亦可瞑。于是攜燈就寢,而輾轉不能成寐。历忆從前始與六遇,攜貲偕來,今所攜既已蕩盡,并其婦亦爲所赚。遽躍起,捶床大叫曰:「阿六,汝其喜也!」顷之,天曉,出至市中,市一短刀藏之,將伺便刺六,未得也。忽聞喧傳六方娶妻,往探之,知其妻已别抱琵琶,相從而去矣。憤極遽歸,取所藏刀厲之,袖而出。自是更不復歸矣。
一日,天微雪,尋六至唐家巷。將至其門,聞钉鞋聲閣閣然來,趨視之,六也。厲聲曰:「傝饼,今夜乃相逢耶!」出刀刺之,六腾右足起,中其腕,刀輒抛落。以用力過猛,其钉鞋跌堕雪中。某隨手拾得,劈頭一击,恰中顶門,六僕于地。某復前击之,顶上數十孔,血如箭激,滿地都成红雪,而六已不復能動。蓋六本秃发而躯干短小,故所击皆在顶上也。某棄鞋,取刀刺其腹。立死。
奔至其家,跌開門扇,呼其妻出告之,且责其負心,將并殺之。妻泣曰:「妾所以含垢忍辱以至今日者,欲得一見君面而死也。今大仇已雪,又何面目與君相見乎?」即奪刀刺其喉,急奪之,已深入半寸,血溢不止,而僕于地。某抱至床上,爲裂帛裹其創。曙後,始漸蘇。
此道光十六年十月間事也。時厅司馬適在省,某乃至青鎮司自首。巡檢某公,詢知爲绍興人,權令弓兵管押,密使人諭令逃歸。某以無貲難之,與以五十金,某始攜其妻而去。今石老虫等尚在焉。
外史氏曰:《十六國春秋》;杜育少時,嘗從濮陽人爲賊。母笞之,育曰:「天下將亂,且以習膽。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他人砍頭。」育爲賊,被甲三重,持戟轉蓬而出。嗚呼!
五代時,王俊以走及奔馬得官,欧陽公嘗以慨亂世之人才矣。無如世當衰亂,建非常之功者,多出自此輩中也。余嘗謂楊亦愚曰:「天下有事,如傝饼阿六輩,皆草澤英雄也。吾與若區區猶以王法绳之,抑迂矣。此持法者之所以胥及于宽政歟?」一歎!
秦桧爲猪 順治初,蔚州魏果毅公官刑部尚書,嘗夢至冥司,代陰曹决冥中事。一日,汤文正公斌訪之,值公午睡,待之良久,甫出。汤因以晝寢谏。公笑曰:「非寢也。此事本不欲言,因有關臣节匪細,故不妨爲知己道也。適夢至冥司,提問秦桧公案耳。」汤驚問曰:「此案至今猶未了乎?」公曰:「非未了也。渠前世本在涿州一富家爲犬。其夜有數盜持刀入,執縛主人。主人不敢號,任其搜括。盜猶未慊,疑其尚有窖藏,胁以刃,使指其處。而室中實無余蓄,盜舉刃欲砍。犬從旁力啮其足,盜反身斷其首,而主人得乘間逸去。冥官嘉其義,俾其託生秦氏爲子。故生後眼有夜光也。不意忘其本來,害賢賣國,罪惡至此。阎羅用罚令三十世爲猪,以示殺害忠良之報。而桧仍欲乞爲犬。」汤公曰:「犬豈有勝于豕乎?」公笑曰:「此其所以爲奸狡也。犬不盡殺,而豕則未有能免屠割者也。適笞之三百,渠猶不承。繼以炮烙,乃服。今押往汴州爲猪去矣。」問:「以前卻在何處?」曰:「此案未可驟結。自瀛國公入燕以後,始令其世世投生岳氏,爲鼠以飼其貓,俾償武穆之怨。迄今才令往生他處耳。」汤曰:「宋自和議成,而歲贡金币,偷安半壁。君臣游燕荒嬉,無復中原之志,以迄于亡。而南自南、北自北之議,桧发之,桧實成之。是其賣國之罪更大也。」曰:「此意授自金人,主于高宗,南渡享國不長,半由自取。既斬桧嗣,俾其先宋而亡,已足蔽其辜矣。但其斃武穆于獄,及诛殺不附和議諸賢,罪孽尤難末减。需爲猪三十世,乃可泄一朝忠臣之憤也。」汤歎息而退。
汤與陆清獻,皆爲公所薦引者也。
又按:《異識資諧》:萬历丙子,京口邬汝璧游于杭。見屠豕者。去毛盡,腹上有五字云:「秦桧十世身。」康熙中,震澤某游武陵,適屠家宰一猪,蹄上及肺管皆有「秦桧」字,眾無敢買者。某毅然買之,攜歸付僕。煮既熟,率眾攜至岳王祠,羅拜以獻,祀畢,恣啖。聞者大快。青州徐相國溥家,嘗宰一猪,燖去毛,肉内隱有字云:「秦桧七世身。」烹而食之,臭惡異常。相傳相國之祖,在宋朝爲秦桧所害。故生平最敬武穆,特于青州城北建岳王祠,鑄秦桧、萬俟卨像跪階下。此豕豈以示償歟?然則果毅之說,信有征矣。《堅觚集》又載:萬历戊戌,去鳳陽城三十里朱家村,雷震一白牛,燎毛盡,背有「秦桧」二字。豈爲其所规免,故不爲猪而爲牛?而卒死于雷,奸臣之不能逃天網也,如是夫!
又按:秦熺本王氏子,桧素不悦。性畏内。妾嘗孕,其妻逐之,生子爲仙游林氏子,曰一飛。以桧故,仕至侍郎。金罍子《宋史》:秦桧曾孫巨,通判蕲州。金人犯境,與郡守李誠之竭力捍戰。城破,巨率兵巷戰,後歸署自焚死。子浚、滭皆從死。奸臣之後,一門死忠孝,豈復系其世類乎?然桧無子,以妻兄王喚子爲後,則秦氏世絕于桧久矣,云云。是亦以秦熺非桧之子也,史不足据也。
聞嘉靖初,秦桧裔孫某宰汤陰,有政聲。每欲謁岳忠武祠,逡巡未果。將及瓜,謂同僚曰:「岳少保雖與先世有惡,豈在後嗣?吾守官無愧神明,往謁何害?」遂爲文祭之。拜不能起,呕血數鬬,扶出廟門,遂死。觀此與《宋史》所載,則秦桧有子可知。然安知非王氏子之後歟?《明史》:邱琼山謂範仲淹爲生事,岳飛未必能恢復,秦桧有再造功。驚人之論!据其言,是南宋之享國賴桧之力,而魏公此舉爲滥罚矣。史稱其博辨而多偏激,信哉!
賈似道 康熙時,張松村先生嘗游七闽,佐闽藩某公幕,平朱一貴之亂。其歸也,舟泊漳浦。晚飯後,波心月上,沙雁磔磔驚起,悵然不能成寐。遂登岸,欲訪木棉庵遺址。未知所向,信步行去,入一古寺。有三人团坐共飲,綠桂荧荧,一美人衣天水碧綃茜纱裙,年約十八九,妙麗婉約,抱琵琶側坐。見先生至,齊起揖之。入席,先生历叩姓氏。一楊子玄,一錢湘靈。其一人語操吳音,自稱厲姓友竹,乃樊榭先生之族侄也,性嗜山水,慕雁宕名,渡江游東瓯,轉至武夷,今流寓于此已十年矣。言已黯然。錢嗔曰:「嘉客相逢,如此良夜,乃絮絮作楚囚對語耶?」于是洗盏更酌,痛飲酣呼。
先生素豪飲,連釂數觥,爲述平臺之事,楊嗟歎不已。錢生拍手曰:「我得一酒令矣。」厲曰:「善!遇風雅士,豈容牛飲喧呶,徒作伧父面目?但需出新意,倘有拾人牙慧者,罚如金谷酒數。」錢乃浮白曰:「砍楊頭(見《五代史补》),羊頭烂,官福建。三語諸君能對否?」楊應聲曰:「穿錢眼(亦見《五代史补》),泉眼通,死浙東。」蓋楊本以入貲爲淡水同知,隨爲朱一貴所殺,而錢以游幕客死绍興,故二人還相嘲也。次及厲,厲曰:「我亦有二語請對。」遂宣曰:「天上月圆,人間月半。」眾思久不屬,請其宣示。厲曰:「此語向來覓對不得,故以烦諸君。」眾譁然,將取巨觥罚之。厲曰:「此時已不勝酒力矣,請爲小詩償责,何如?」眾笑曰:「亦得。吾不忍其觳觫,姑捨是。」厲遂吟曰:「夜深立盡板橋霜,橘柚知寒已變黄。無限青山湖上路,只隨煙月夢錢塘。」其二曰:「風吹曠野怪禽啼,葉葉征衣化作泥。今夜送君吹鐵笛,荻花枫葉也含淒。」錢急掩其口曰:「君開口便含酸茹歎,使人不歡。」顧美人曰:「爲我妍歌,以當羯鼓。」美人即笑援琵琶,低唱《三笑月中行》一闋。音节嬌婉,合座盡傾。時楊已醉,輒抱置膝上,解錦半臂贈之。忽一人肩輿至門,闖然入,罵曰:「贱婢無耻,又來此賣俏耶!」美人倉皇遁去。楊怒而起曰:「汝今猶爲此骄態,來嚇谁耶?」奋拳毆之,眾勸令代歌以赎。
其人靦顏就席,取拍而歌,錢吹横笛倚之。歌曰:「恨个依無賴,賣嬌眼春心偷擲。苍苔花落,早印下一雙春跡。花不知名,香才聞气。似月下箜篌,蒋山傾國。半解羅衿,蕙薰漸度,鎮宿粉栖香雙蝶。語態眠情,感多情,輕怜細閱。休問望宋牆高,窺韓路隔。尋尋覓覓,又暮雨凝碧。花徑横煙,江扉映月,盡一刻千金堪值。卸袜薰笼,藏燈衣桁,任裹臂金斜,搔頭玉滑。更恨檀郎,惡怜深惜,盡颤袅周旋傾側。軟玉香钩,怪無端鳳珠漸脱。」
歌未畢,楊起拍案曰:「此乃廖瑩中《个侬曲》也。吾輩今夕相約,不許襲舊。汝本一市井無賴,不過偕内宠以作奸盜柄,料豈知世間有筆墨事!偏又假慕儒雅,倩門客刊書鑒帖,託附名流,今居然忘卻本來矣。如此無耻小人,尚可耐乎?」据地一吼,忽化爲虎,銜其人去。眾驚散,先生亦起。厲挽之曰:「公無恐。適歌者,乃即宋之賈似道。故楊公爲此變相以啖而奪之魄。其先歌兒,即賈竄時所攜沈生也。今僕尚有一書,烦帶至家中。」遂于懷中取書出,付先生,相送上船,揮淚郑重而别。
後先生至杭訪厲氏,果有其人。投以書,其子发視之,始知其物化已久,書尾囑其速往收骨焉。歎息而返。
鬼舟 余嫡兄戴荣,小字學麟。幼聪慧,性尤醇笃,孝弟蔼然,而于余尤狎。以家貧不能從師學,二伯父親課之讀。然猶不能給,才讀《學》、《庸》二書,遂廢而學賈。迨二伯父母既沒,三兄行賈武林,兄亦往梅里經商,然未嘗一日廢書也。時余父母俱無恙,歲時常來省覲。暇則必從余問經训,尤好談詩。書學米、董,頗得其似。其好學蓋天性也。余每見,如得良友。與之談,輒至午夜。然兄又以勤于其業,不能久留。余既無兄弟,既别,常惨然如失手足。已而兄漸有所蓄,余父趣其娶婦,遂于嘉慶二十一年結婚梅里某氏。次年仲春,娶有日矣,乃附賈舶來家,將請余父及三兄同往。行次常州,以覆舟溺死。
後三兄至常州挈其柩。常人云:「是夕風雷大作,繼之雨雪,舟不能行,已泊于塘坳矣。俄見岸口一舟,其行如馬,桅顛一燈瑩然,其上有『登仙』二字,仿佛有人呼之曰:『風利如此,汝等何猶泊此爲?』于是同舟相謂可尾以行也。遽揚帆出,而前舟已杳,風勢愈猛。急欲舣棹,已不及矣。」時同溺者七人,惟舟子以善泅得免。時年三十有三。
外史氏曰:世之死于溺者多矣,如吾兄之爲人,亦何罪而至于斯耶?余每念之,常達旦不寐。擬效柳州《招海賈文》以哭之,而援筆輒烦冤不能成章,至今常自呼負負也。今三兄尚存,年六十有四矣,而未有子。豈余二伯父之後,又將絕乎?是又可爲痛哭也已!
二僕傳(《杲堂文钞》节錄) 明季鄞李忠毅公有二僕。一曰任瑞,體長,能飲,解音律,性甚黠,喜逐輕薄兒游。一曰孔瑞,狀黑,體短小而其中猾,母弟俱依公家。公家待此二人甚厚。公蒙難,家失勢,遂俱謝去。任僕投海門道爲夜不收,孔爲某副將營健步。
其後公械至西陵,公夫人使人持金錢,徼隨公爲給用。適任僕以事至省,道遇公,因乘醉呼主人名谩罵,欲遮奪所持金。其故人在西陵圖援公者,俱徙捨避之。竟分所赍財乃已。而孔僕在家,時與營中二伙將突入公家,取器物去,復爲告匿狀投副將,逼取公家數百金,以一貂裘獻將官。其叛主之惡皆如此。
未幾,某副將使孔僕持急書至省,下投大帥府。此僕行數日,見途中一人刀笠担囊,稍稍就近與語,知各爲某營健兒,赍書至省告警備事。因與同宿對飲,臥一榻。次夜,其人益大買酒,探囊中牛鹿脯縱飲,約拜香烛。幾夜半,方各酣寢。行至錢塘,其人曰:「若先行,吾待後曹,須次至省,與若酣飲吳山某酒家。」遂别。而孔有一子在省間,與父相遇,大喜,共赍書投帥幕。大帥坐帐中发視,忽大怒,立命人拽出斷頭。此僕惶急,不得一辨語,父子頭已并落。蓋途中所遇健兒,乃山寨谍者,持諭降檄,方酣寢時,已潛易之矣。
而任爲夜不收數年,以罪除糧。日縱博大嚼,靴笠償酒家資,無所投,日擁敗絮,空腹臥榻上,無面出見人。一日偶出門不歸。比曉,人傳南湖有一尸抱一尸浮出,其一尸即任也。俱謂此僕不能忍凍饿,自投水死。或曰:「此僕行遇一故酒徒,飲得醉。歸黑,坐橋上,謂其家臥榻上,仰臥,堕磕橋下石。故其死脑碎。」或曰:「人有堕水死者,其魂常爲水鬼,必得代方已。此奴醉後坐步口,爲鬼拽入水中,教相與抱出。」
要之,任僕之死,人不知其所以死。至孔僕之死,即彼亦不自知其死也,而且父子同死。天之報惡人,诛叛主賊,亦太奇已。可畏哉!可畏哉!
段珠 雍正時,石門有段七者,以拳勇名天下。其妹名珠,從乃兄學藝絕精。年十六七矣,韶麗絕世。一日,有少林僧訪之,叩其門,七不在,妹從樓上應之。僧戲之曰:「既爾,使老僧得近芳容,豈不更勝乃兄?此天假之緣也。」女怒,躍而下,以鞋尖蹴其兩太陽,洞入寸余,僧目珠突出而死。
嘉慶初,苗匪扰川楚。齊林者,本襄陽總役,習白蓮教,破案伏法。及其兒之富等既反,迎林妻齊王氏爲總教師。諸賊聽其號令,賊首也,謂之「齊二寡婦」。最悍毒,大書旗上曰:「替夫報仇」,勢尤猖獗。久之乃敗。《戡定教匪述编》謂其姿頗豔冶,雙翹纖細,偕羣狼豕野逐山眠,名冠諸賊之首,真人妖也。相傳齊二寡婦每臨阵,戴雉尾,衣红錦戰袍。于馬上运雙刀,矫捷如飛,所向無敵。有時翹一足,自山顶疾馳而下,注坡蓦涧,從無蹉跌。其劲捷亦可想矣。王氏有婢名黑女子,亦勇鸷善鬬,爲羣賊所服。後爲官兵敗于卸花坡,俱投巖死。
金三先生 金三先生者,武陵人。其拳法得乃祖石音之傳。嘗以授徒來邑中,一日與其徒演伎于烏將軍廟。有孔六者,方壯年,自負其勇,欲試金。出不意,腾一足起。金笑曰:「勿惡作劇。」骈二指插入鞋缝中,其足即不能舉。視之,鞋圈脱矣,而足不傷,蓋適當其凹處也。既而出至山門外,有數雀栖于池南戲臺之顛。金探囊中,出一彈丸如梧子大,置食指上,笑謂孔曰:「請爲君落彼第三雀。」即以拇指撥去,此雀乃應手堕。孔乃大服。孔言金前以保镖至山西,嘗獨行至山中,遇一青兕追之,疾如奔馬。行里許,前横大溪,深敛丈,金乃面溪而立,視其及,猝竦身以雙足蹬其背,兕跌入溪而死。
金體干短小,不及中人。然所用一练柄鐵椎,其重乃不下五十斤也。
讀律 世傳江西人好訟。有一書名《邓思賢》,皆訟谍法也。其始教以侮文,侮文不可得,則欺誣以取之,欺誣不可得,則求其罪以劫之。蓋思賢,人名也,人傳其術,遂以名其書。村學中往往以授生徒。
今禾中大理港陳氏人多以游幕爲業,其子弟自幼率皆讀律。有一人自讀《四子書》,更不讀他經書,而專讀律一部。以此游痒,屢試优等。蓋其書笺注详明,引证多本經史,較《邓思賢》更勝矣。
賣詩 蓮花庄闵生,某中丞公峙亭之孫,太常卿緘三之從弟也。中丁卯副车。其人落拓不拘,性嗜飲,面赪如赬。嘗衣敝缊袍,著破靴,垢腻如鏡,日向街頭索醉。有與談文藝者,輒高談雄辨,旁若無人。尤長應制詩,常以賣詩自給,每首五十文。詩文皆顷刻成,然所得輒隨手盡。以是每不免枵腹論文焉。
《渔隱叢話》:仇萬顷未達時,嘗挈牌賣詩,每首三十文,停筆磨墨,罚錢十五。今闵生不必插标于市,而價又遠增于仇,則固後來居上矣。
詩谶 徐鹤舟,吾鄉詩人也。少時。以《梅魂》詩爲程筠轩先生所賞,以女妻焉。未幾病痿,困床縟者三十年,竟不能娶而卒。程氏以處女終,今年踰六旬矣。鹤舟未死前數月,赋《殘荷》詩四章,自是遂絕筆。人咸謂爲「詩谶」云。
秋燕詩 戊子之秋,余館于新城馬氏。馬生鐘英以《秋燕》詩索改。余嫌其後半不免應制气,爲改之曰:「落月空梁驚斷夢,秋風古巷怨斜晖。夭桃穉柳都零落,猶自喃喃恋繡帷。」才搁筆,而余妻吳氏讣音至矣。歸家殮畢,即赴武林鄉試。未及返,而幼女阿盈又死。始悟前詩之不祥也。
樊迟廟 余嘗偕金古春至崇明游樊迟廟。廟中香火頗盛。雨至,廟祝以鱼鳞一片覆酱缸,其大如席。其廊前懸甏燈二,色瑩澈而白。諦視,非玻璃,亦非明角。訊之,廟祝曰:「此乃镂鱼目爲之者。」相與嗟異久之。
余謂古春曰:「樊迟本齊人,未聞其曾至南海也。何由爲此間所崇祀?」廟祝笑曰:「二客亦知孔子之所以爲聖人乎?」余曰:「不知。」廟祝曰:「昔鲁人有浮海而失津者,至于亶洲。見仲尼與七十二弟子游于海中,與鲁人木杖,令闭目乘之歸,告鲁侯筑城以備寇。鲁人出海,投其杖,乃龍也。具以狀告鲁侯,鲁侯不信。俄而有羣燕數萬,銜土培城。鲁人乃大城曲阜。既畢,而齊寇至,攻城不克而還。此所以爲聖人也。惟是孔子素性廉介,在海中饑不得食,請弟子亦束手無策。惟樊迟從來好利,乃至此地贩術棉,以給衣食。其後更贩至口外地方,與易皮裘,來吳售之,獲利至巨萬。後值吾邑大饑,樊述輒以粟來赈濟,饑民始賴以全活。及其沒,邑人思之,故祠祀至今未絕也。」
余顧謂古春曰:「汝聞之乎?今天下之廟貌巍煥,血食一方者,大抵皆樊迟贩棉花之類也。」一笑而出。
昔在常熟方塔寺,内有一青魈菩萨,即雎陽張公跡也。赤发蓝面,口銜巨蛇,作夜叉狀。或言公自矢死當爲厲鬼殺賊,此蓋厲鬼之狀。吾邑東平廟,其始本亦以張公與顏鲁公并祀。今改城隍廟,其神猶然黑面虬須,努目怒視,蓋流俗無知,仍沿其舊。伍髭須、杜十姨,亦何地無之耶?
施氏 吾鄉有施氏者,其父嘗在余家主會計。父殁,嫁爲賈人婦。常來余家。其後貧乏不能自存,遂自縊。時適有養媳曰阿福者,入房見之而號。其子奔視,則懸于梁間,披髮亂動,口中白沫流溢。急解而救之,踰時始蘇。後至余家,自言其時亦不覺痛楚也。越二年冬,吾母方撤席,午前,施來哭之痛。余姊妹勸之,良久始止,然猶流涕不已。勸之食,亦不食。將晚,乃告歸,留之不可,涕泣而去。迨夜,其次子某方與眾客飲,忽其鄰某奔至,呼之曰:「汝母已縊死矣。」其子奔救之,竟不復活。
嘗聞縊于桑樹及床欄上者,皆不可救。里中蔡阿三者,素無賴。後與同里沈某有隙,至其家門前,叫罵不已。沈父子皆避之。一日曉起,忽傳蔡已縊死沈氏桑地中。余往視之,見其懸于桑間,一足踏地上,其右足亦著地,而屈其膝,但口中舌微吐出,不及半寸。此其死時亦未必能知痛楚也。
又余蒋氏表弟婦張氏者,少時性頗剛。後得顛疾,疗治經年乃愈,且更柔婉,好奉佛。于是舉家相愛。然年踰四十,自縊已兩次矣。又數年,其家將祀神,予表弟入索香烛。適僕妾皆不在,張氏請至佛箩中取之,遂自上樓去,良久寂然。予表弟不耐久俟,走視之,則已縊于梁上而死。後余從姊爲余言:「半年前,似嘗言每行時,輒有四人相隨。中一美婦人,衣紫绫袄,皂半臂,常顧而笑。其前一人須发皓白,方袍幅巾,似廟中所供土地像者。其後二人須发亦苍,似五六十歲人。三人間或不見,此婦輒引入一洞户。比醒,始知已就縊。今竟不免。」觀此與施氏,則迟速之數,亦無可强也。
空空兒 乾隆時,兩江制府黄太保巡邊至鎮江府。舟泊京口,忽失其项上所挂數珠,大驚。傳地方著令嚴緝,限一月内交出。府縣官受命退,即飭役各處緝訪,了無踪影。
無何,限期已迫,追比俱窮,令某焦思無策,乃离署微行密訪。數日,至勾曲山後,遇一韶麗女子,衣绛綃衣,弓鞋窄袖,行絕壁間採女貞,于樹下上如飛鳥,異之。伺其歸,尾至溪邊,入一洞穴,某亦蹴入。其中大可數畝,而幽折蛇旋,迥非人境。穴將盡,有茅屋數間,門外槿篱萦繞。一老嫗涤器于灶,見某訝曰:「是非某官耶?何以至此?」某前揖,具道來意。嫗微笑曰:「哦,想又是吾女與貴上人作劇耳。此女憨態未改,致貴官惶急至此,自當惩之。但此時不知何往,請姑歸,明日當令送還,貴官于午後至報恩寺塔顶攜取可也。」某悚然,敬诺而出。疾馳禀太保,太保不勝駭異。
次日命副將某率兵往环塔,彀弓注矢以待。至日中,眾目睽睽,仰注塔上,忽見一道红光,瞥如飛电,而數珠已挂于顶。一時萬弩齊发,渺然如捕風影焉。于是令健卒梯而登,取珠下。珠上系書一封,題曰「空空兒手緘」,以呈太保拆視,大略言其莅任以來,挾威以扰士民,挾術以欺君上,挾勢以辱長吏,以诇察縱武弁,以羅织爲腹心,以凌辱稱孤立,濟贪以酷,行诈以權,身荷封疆之任,心懷鬼蜮之謀,—方遍罹荼毒,而绅士無所控,科道不敢纠。故取公此物,聊用示警。若不速圖悛改,仍蹈前愆,即當取公首级,以爲爲大吏者戒,云云。
太保讀畢,毛骨俱悚,其贪暴從此稍戢焉。
鬼燈 桐鄉徐小山,家三家村。嘗至郡中歸,舟至永興堰,已薄暮,忽濃云四布,風雨交作,天黑如漆,不辨東西。舟子大怖,進退失措。榜徨間,倏睹林薄中燐火一点,光巨于燈,漸移近岸,闪影晶瑩,照水如白晝。舟行則燐亦行,如爲導引者。直至村中大虹橋,光始不見,計所照水程已三十余里矣。此可石所述,以爲小山之善報云。然余嘗詢小山,于此地旁近初未嘗收葬殘貲朽骨。小山素精風鑒,而此處未嘗爲人營穴,亦并無祖父塚墓也。
外史氏曰:唐段成式《金剛經鸩異》:貞元中,先君自荆入蜀,應韦南康辟命。後韦薨,賊辟知留後。先君舊與辟不合,聞之,連夜离縣。辟尋有帖,不令諸縣官离縣。其夕陰雨,出郭二里,見火兩炬,百步爲導。初意縣吏迎候,且怪其不前。高下遠近不差,欲及縣郭方灭。及問縣吏,尚未知府帖也。時先君念《金剛經》已五六年,向之導火,乃經所著跡,云云。然小山素亦未嘗持經咒,即成式之父所遇導火,亦未必果爲誦經所致也。
祭鳄鱼文 昆甸國在于吧萨國之東南沿海,順風行,約一日余至其地。海口亦荷蘭番鎮守,洋舡俱湾泊于此。由此買小舟入内港,行五里許,又東北行約一日,至萬喇港口,又行一日至東萬力。其東北數十里爲沙喇蛮,皆中華人淘金之所。乾隆間,有粤人羅方伯者贸易其地。其人豪侠善技击,能得眾心。嘗有土番竊发,方伯率眾平之。又有鳄鱼爲民害,國王不能制。方伯爲坛海滨,陳列牺牲,取昌黎《祭鳄鱼文》宣讀而焚之。顷之風雨大作,鳄鱼遁去,其患遂絕。于是華夷皆尊爲客長,死而祀之至今云。此與前人書韓文後者相似。所謂文章有神,其信然歟!
射兔 泰安富室周某者,性好外。嘗蓄一娈童,姿極妖媚。與周寢食必俱,情好頗笃,呼爲張毛弟。未幾張死,周爲瘗于秦觀峰側。數年後,有獵者持弓矢入山射獵,遙見殘雪中,一兔方與狐交。逐而射之,中其尻。兔帶箭而逃,入一破棺中。即之,竟不見,但存一枯骸而已。或言此周氏所蓄張童之塚也,今固應與狐魅爲偶矣。獵者悚然,投弓矢而返,自是遂不復獵。
馬宏谟 彰德馬生,名宏谟。素以操行自許,年踰壯尚未娶也。嘗言人以鲁男子爲鐵石心腸,然已亂男女之别,吾竊笑其柔情未斷也。人謂其不愧斯言。
父若虛,老矣,館于富室趙氏。每入夜,輒先就寢。一日,其徒二人以課藝未完,苦搜至半夜,方始脱稿,忽見壁間所懸關帝像自帧中冉冉而下。二人大駭將逃,帝君止之曰:「毋恐。吾非禍汝者。」遂索觀其草稿,爲之点竄讲解,皆精妙入神。良久,仍歸畫上。二人重加缮錄,次日以呈若虛。若虛閱一過,并皆佳妙。訝其進學之速,詰得其故,懼祟之見及也,託故辭歸,以語家人。宏谟聞之,笑曰:「此畫妖也。從來妖由人興,幾見邪魅而能惑正人端士者?既吾父慖怯不敢復留,兒請往代摄其事,看此妖敢來魅我否。」若虛阻之不得,束裝迳去。託父命以進,主人姑爲下榻焉。顧自是齋中神像竟不復下,人咸謂生之正气,雖鬼神亦避之矣。生亦益自負。
後值重五,塾徒皆散,旅窗枯坐,不禁思鄉之感。遂信步至後園,其中亭屋頗極幽邃。遠望東畔一小池,荷花已開。急趨之,池上有樓翼然。意將登览以豁幽懷,而扃鐍甚固。正徬徨間,忽雙扉砑然自啟。一二十許麗人迎門,瓠犀微露,以手相招。風流靡曼,世間無其匹也。生對方久曠,乘興從入。女轉身上樓,生亦擡级隨上,直前擁抱。此女忽變一厲鬼,被发相攫。駭絕急奔,及梯而僕。忽頭上砰然作聲,其左足已爲樓扉所压,而身倒懸干下。大嗥,羣集救之,竭力啟扉不可得。其主人仰視久之,心知其異,急出呼一犬至,取械击之,犬嗥聲大作,而生足脱然出矣。扶掖至齋中,細詢其狀,生此時驚魂喪惘,不覺吐實。主人從旁笑曰:「先生不知,此樓向爲狐魅所窟,故終年常扃闭不啟。不意先生乃亦爲狐魅所惑也。」眾皆粲然。生汗顏,不能仰視。翌日,乃以足蹇辭主人歸,竟不復已。
外史氏曰:馬生色厲而内荏,意其生平醇谨,如微生高之直,張君瑞之遠色,有足以盜取虛聲者。然未有實學,故無定力。其卒也,遇尤物而迷亂失次至此。幸此妖忽現變相以相戲,雖傷其足,而不至失足焉。然其失足過半矣。
茅山道士 戴曠如,戴家山村人。業疡醫,而門可張羅。一日,有游方道士,葛巾布袍,造門化齋,自云自茅山來。戴具雞黍以飯,款洽頗殷。道士德之,啟皂囊出丹方一卷授之,云:「此方傳自孫真人,真人得之老龍者也。今後第以此濟人,一生吃著不盡矣。」戴感其意,請爲方外交,道士亦喜,遂與定交而去。
後數日復至,謂之曰:「前所授方雖妙,然須辨症施治。僕尚有小術,君固欲得之乎?」戴大喜,請教。道士于懷内出小竹筒授之,曰:「此中有人,呼之可出。若遇疑難,問之無不應也。」兼授以咒語,戴欣然。去其塞,咒之,一小人出,長二寸許,眉目端秀可辨。才至地,驟長丈余,金睛睒闪,青面披髮,兩齒出唇外赢寸。戴大駭,哀祈收去。道士笑曰:「以君固善士,故願以秘術相傳,乃反見疑乎?但此物既入,祠之須得十金,乃不復出。」戴乃謀諸弟,貸金以獻。道士從容攫取入筒,初不覺其隘也,纳筒于懷,長揖而去。
外史氏曰:從來僧士羽流,多以幻術欺人。以余所見,其爲所欺而受害者有矣,未有獲蒙其利者也。
往時郡中有楊道士者,故府小吏也,善以禁咒疗人疾。有延之者,輒往。然不受值。若須齋蘸者,則取忏資焉,以其必延他羽士也。以是人皆信以爲神。余嘗館于钮氏,其第三子某病已垂危,諸醫束手,乃往延楊。楊至,命取白雄雞一,并水一鬬,至病者帐前,具香烛,口中喃喃咒。良久,取雄雞裂其首,向空擲去。及堕地,視之,曰:「疾尚可爲也。」隨取水畫符在上,擎與病者曰:「若要活,當飲此水。」時其子溲便久闭,勺飲不纳者數日矣,且昏不知人。聞其言,忽若夢醒,就手中一吸而盡,放頭便睡。至夜半乃覺,遺溲盈鬬。于是舉家謂可幸更生矣。楊謂此有冤業,尚須忏悔。次日乃爲招黄冠數輩,廣設坛場。迨暮,滿堂钲铙鼎沸,旁列烛笼鼓十,烂若白晝。楊方披髮仗劍陞坛,禹步作法,忽老僕自内奔出曰:「三少爷已絕气,汝輩可收拾回去。」楊及同伴皆失色。倉皇間,堂上燈火皆灭,阒無人矣。此可爲发一大噱也。
嗚呼!吉兇由人,窮達有命。人之觊幸富貴而妄求非分也,其不爲茅山道士所笑者,幾希。
葉太史詩谶 秀水葉太史维庚,嘉慶甲戌進士。以翰林出宰江左,時嘉慶己卯秋試,應聘入簾。八月十五夜,夢有人邀至一處玩月,且示以東坡催試官考校之作及《水調歌頭》一闋,俾和之。和畢,復引至一官署,游览殆遍。問其地,曰:「澄江。」亦不知其在何省也。遂醒。後丁内艰,由寶應令量移江陰,因忽忆前夢,蓋江陰一名澄江也。故其《留别寶應绅士》詩中,有「料得下车圆舊夢,澄江真个月分明」之句。次年遂卒于澄江。一時以爲前定。按公作宰有政绩,及卒之前一夕,二鼓後,宅門已闭,其門役忽見烛笼數十,掩映門外,于門隙窺之,見有「靖海伯」字样。靖海伯,江陰城隍封號也。既聞嗽聲而沒。閱日,城隍廟道士某,夜夢一神語云:「官舟適送葉太爷至東岳,爲羅酆山都錄司命。橹後爲樹枝所损,宜亟修之。」道士醒而異之。及曉,視喪司船左裂一缝,于是知公之沒而爲神也。
外史氏曰:太史少有文名。余于嘉慶甲戌讀其《德之不修全章會墨》,愛其天机骏利,理解清真,因手錄以爲揣摩。既聞其未第時,嘗館于白石浜沈氏。有僕素無賴,見公文弱,嘗恃酒嫚罵。公方晚飯,笑起,酌而揖之曰:「若有触忤,明日再容負荆,此時能更飲一杯否?」僕慚而退。及主人出問何事,公曰:「無他,顷渠以醉僕于地,故號救耳。」公尤好學,一日方夜讀紙窗下,聞窗外窸窣之聲。視之,窗前一女子,淡妝缟袂,已將窗紙舐破,含笑相招。遂拈筆題一詩于窗曰:「挖破紙窗容易补,损人陰德最難修。今宵倘逐文君去,正恐芳心也自羞。」題甫畢,忽聞裂帛一聲,此女竟化作縊鬼而沒。未幾公赴省試,與同伴祈夢于于忠肃公祠。夢至一處,見廟貌陰森,旁列鬼卒,殿上一人冕服中坐如王者,有二人侍側如判官狀。公急趨,俯伏階下。王者命之起,賜坐,霁顏曰:「聞汝砥志頗堅,且文名藉甚,自應擢爲好學者勸。但檢汝祿籍,應以优贡生終身,奈何!」因左顧,命取陰骘簿檢閱,至一行,諦視而笑曰:「善哉!是其長厚而有度也。」繼檢至拒奔女事,復笑曰:「是其嚴正而有守也。此二事足以請于帝矣,但從此尤當勉行勿怠也。」遂命鬼卒送歸。醒而異之。是科竟登第。夫以公之绩學,猶必藉陰德以显,況其遜焉者乎?以此見冥中之重德行,更勝于文章也。
奇獄 郑夢白先生,宰星子。邑民楊翁者,晚得一子某,自幼循谨,翁極愛怜之。爲聘童養媳某氏,性亦柔善。後二人皆長大,爲之成婚。是夕共寢,觀其意甚相得也。無何,至次日辰後,二人不起。入視,見新婦裸死于床,而新郎杳不知何往。驗婦尸并無傷痕,惟衾間桃浪沾焉。不解,覓其子不得,遂命往報婦家。
時方暑,三日後其父始至,則已殮而瘗諸野。翁以恐婦尸腐烂爲言,其父大疑,謂翁父子同謀死其女,故匿子而瘗婦以灭跡,徑出,控諸縣,請驗。及開棺,則并非女尸,乃一六七十老翁也。其尸須发皆白,背上斧傷痕致處。先生益駭,問翁,翁亦茫然。又問其子何在,亦不知也。加以刑訊,卒無以對。先生無如何,始命瘗棺而以翁返。
訟系之月余,忽報翁子自投。亟出訊之,自言是夜與婦相狎,戲掐其神潭,匿笑方劇,而婦忽寂然不動。挑燈視之,死矣,一時懼罪而逃。昨自旁邑聞父被刑,將抵罪,故不憚自言以白父冤。蓋其子本業修发,故能捉搦爲樂,然但知作劇,而未谙解之之法,故逃去。于是系其子,釋翁歸。顧婦尸何以忽易男尸,且尸有傷痕,懸示相招,絕無尸親出認,此情卒無從究詰。不得已,請更展期再緝,然計猶未有所出也。
無何,翁歸後月余,偶以事至建昌,道經周溪,遙望一少婦浣衣溪畔。漸近,似是其婦,猝呼之,婦舉首見翁,訝曰:「吾翁也。何緣來此?」遂請泊船過其家,翁是時驚定而疑,乃問曰:「汝其鬼耶?其人耶?」婦惨然曰:「非鬼也。姑請到家再述。」翁乃登岸從之去,入一草捨,卻非農家光景。詢其何以在此,婦欲言先涕,良久,備述其详,且曰:「幸渠今適出門,兒得遇翁。事已白,願相從至溪頭,葬身鱼腹足矣。」
初,婦既倉卒被瘗,半夜復蘇。天曉後,適有建昌寇氏爲木工者叔侄二人從此經過,聞號救聲,乃相與撬棺出之。婦本少艾,又時方新婚,服饰華整。其侄乍見心動,將以偕歸,而乃叔執不許,細詢里居,將送之還家。侄爭之不得,乃斧之致死,即以尸入棺掩蓋畢,攜婦還,逼爲夫婦。婦不敢拒,故至此猶得見翁也。翁聽畢,泫然撫之而泣曰:「兒不幸遭此强暴,亦復何罪?且兒若不歸,此案終無由白。可速行,稍迟恐無及也。」遂以俱歸。
將次到家,忽途中一少年負斧锯茫茫然來,瞥見婦,大駭,將行篡取。婦罵曰:「妾向以荏弱,爲汝所劫,今天幸見怜,俾與翁遇。汝死在旦夕,尚敢肆惡乃爾乎!」翁于是知其爲某也者,忿與爭。村中人咸集,相與執縛诣縣,兼攜婦爲证。先生出,一鞠而服。乃釋其子于獄,婦見其枷鎖郎當,不禁掩泣。先生怜其嬌癡,又能爲乃夫雪罪,皆恕之,命翁攜還,復諧伉俪焉。
蓋是時某至南康傭作,比反,纡道至邑中侦其事,不意適值翁與婦也。
外史氏曰:楊氏子以憨戲而致死其婦,乃翁又以卤莽而誤瘗其婦,其不免刑獄也亦宜,然非其罪也。若寇某者,本以見色而動,乃至甘心于其叔而不惜。使非翁與婦遇,則此案雖皋陶不能定矣。即幸已遇父,而某亦在家,則奇冤猶未易洒也。幸也某既出門,而翁乃過之,翁以婦歸,而某又遭之,此其中殆有天焉!然非先生之清慎折獄,恐有掩蓋而周内者矣。是皆可紀者也。
谲判 乾隆間,蘇州樂橋有李氏子。每晨起,鬻菜于市,得錢以養母。一日,道中拾遺金一封,歸而发之,内題四十五兩。母見之,駭然曰:「汝一窭人,計力所得,日不過百錢,分也。今驟獲多金,恐不爲汝福也。且彼遺金者,或别有主,將遭鞭责,或逼償致死矣。」促持至其所以待,遺金者適至,遂還之。其人得金輒持去,市人咸怪其弗謝也。欲令分金以酬,其人不肯,诡曰:「余金固五十兩,彼已匿其五,又何酬焉?」市人大譁。
適某官至,詢得其故,佯怒賣菜者,笞之五。而发金指其題,謂遺金者曰:「汝金故五十兩,今止題四十五兩,非汝金矣。」舉金以授賣菜者曰:「汝無罪,而妄得吾笞,吾過矣,今聊以是償,而母所謂不祥者驗矣。」促持去,一市稱快。
又昆山張潛文予焯,早歲有至行,父疾,割臂肉和药以進,時稱其孝焉。性好施,漆工祁天章,年四十,貧不能娶,張與金勸之娶。祁喜受金去。明日過之,察其有戚容,詰之,不言而泣。出詢其鄰,曰:「是以金歸而道遺。」張返取金如前數,往問之曰:「昨爾金已遺乎?」曰:「否。」張曰:「爾無诳我,我已聞諸人矣。」出金袖中曰:「此非爾所遺乎?」祁大喜,以爲真其所遺也,直受不辭。又嘗遇一賣菜傭亡其百錢,忿欲死。張託買菜,呼至家,令家人稱之。而陰纳錢菜中。及堕地,張佯驚曰:「爾錢故在乎?」其人大喜,拾取收余錢而去。用是家中落,而施終不衰,人呼之張善人。
外史氏曰:李氏子以賣菜傭而拾得多金,谁能復捨?乃以母之一言而還之,絕無難色,即平日之事其母可知。若其母,固菜傭之母耳,而明達乃如是,此其于去取之間,與王陵之母何異?祁天章者,既已遺其金矣,乃問之而不肯告,其介可知也。而皆卒享其利焉,亦可以見天之報施矣。而張公之爲人謀,何其厚且笃歟!善哉善哉!孰謂今之世,而猶有斯人也?
錢大人 錢中丞臻,始嘗筮仕江右,偶以公事經龍虎山,訪天師。甫入見,天師笑迎曰:「公貴人也。適才本縣城隍司來見,坐談未畢,忽倉皇起曰:「平湖錢大人來。當谨避之。」已疾趨出矣。」公不信,天師笑曰:「城隍顷以走太疾,至庭中,一足践潭水中。如不信,請至其廟觇之可也。」公猶遜謝不遑。既而出,試往廟中驗之,其左足泥痕猶溼。
夫婦重逢 康熙時,耿逆作亂浙闽間,土寇出沒,道路梗阻。新选闽中邑令王公挈眷之任,中途遭寇掠,夫人爲賊將所得。將犯之,泣曰:「妾本將從夫之任,今滿地烽煙,重逢亦未可必。自顧荏弱無依,幸將軍見怜,得以蒲柳之姿,奉侍巾櫛,于願足矣。然妾固世家女,祖父皆前明显宦,苟合所不能堪。若得備禮而後薦寢,則可以永締白頭耳。不然,請就刀俎。」賊從之。夫人故善飲,及合卺,着意勸酬。賊已醉,屢欲犯之,夫人索金鬬滿斟自飲,然後更斟一杯,手持以進曰:「今夕妾之侍飲,天緣也。請將軍更盡此杯,共諧好事,豈不更增佳趣乎?」賊益喜,笑曰:「佳人愛我哉!」就手中一吸而盡,然不覺玉山颓矣。時漏已二下,夫人尚將獨酌,命侍者取飲。侍者出,亟起,就賊腰間抽佩刀刺之,立斃。遂隱身門後,伺侍者入,斬之。扃其扉,由寨後潛逃,幸中夜無覺者。
天既曉,乃毁妝以垢塗面,乞食于野。至西安,乃啮指血題絕命詞于壁,將投井死。村人救而免,以告邑宰。宰詢悉顛末,爲之恻然,且嘉其节,請姑留署内,爲女公子師。乃出示訪王所在。
來幾,王忽至,投刺謁宰。延入,細詢历難狀,王語及其妻,流涕不止。宰亦爲惨恻也者,然不以夫人告也。退而陰使其夫人治馔以進,酒半,王復泣下。宰佯問故,曰:「此味絕類亡荆所治,其斷葱亦以寸爲度,對此不覺感触耳。」宰佯爲太息,既請以妹妻之。王曰:「亡荆此去,不知其存其殁,高誼所不忍聞。」再三强之,終不可。宰乃别設館捨,治奁具,而以夫人歸之。戒婢僕蒙夫人以巾,扶令交拜。王輒轉身面壁,泣絕不一顧。
其夫人固預聞其謀,至是則悲喜不勝,更難少忍,泣而語曰:「王郎王郎,乃猶念及糟糠乎?」王驚顧,乃其妻也,遂前相持而哭,各述流离之狀。至賊中之事,王益痛哭不止。宰從旁解之曰:「賢阃此事,智勇兼之,足與費宫娥并傳矣,不獨节義可钦也。僕以爲當喜不當悲耳。」王乃收淚,拜之曰:「非老父母收恤之恩,亦何得復見于此時?」
王文凭已失,宰許爲详咨补給,俾攜之到官。夫人願拜宰爲父,宰遜謝不敢。入闽後,歲時馈問不絕,若兄妹然。王尋以行取擢御史。
蒋季卿曰:「此事余嘗見之《熙朝新語》。其間夫人爲賊所得一段,則《新語》所未详也,而前後亦間有增损。或謂此先生润色爲之耳。然先生多聞,其所据未必皆《新語》所可赅,乃其文則以奇而生色矣。」
宫偉镠 偉镠,字紫陽,號紫懸,泰州人。崇禎進士,官翰林院檢讨。《國變難臣钞》謂其與郑二陽、曾樱、施亢徵、張伯鲸、汪维效,翁希禹、程北斜、陳子奇、胡遇凯、施陞禮、良友史、夏隆、嚴通、林飭、王崇簡,皆能潛身者也。入國朝,兩以薦起用。援終養例辭歸,筑室于小西湖遺址。闭門著書,有《春雨草堂集》五十卷。以子夢仁貴,贈光祿大夫,蓋遺民也。
顧偉镠本中崇禎癸未十八名進士,而其孫懋言亦中康熙癸未十八名進士,且俱系詩四房,房考俱系翰林李姓。初,懋言公车北上,夢祖與之履,覺而喜曰:「此绳其祖武之兆也。」果中式,如其言。則乃祖之精靈未泯,豈故國故君之感,久而漸忘于懷,而亦以其子孫之貴显爲荣耶?抑豈别有所凭耶?
海大鱼 《南汇縣志》:國初有大鱼過海口,蠕蠕而行,其高如山,過七晝夜始盡,終未見其首尾。嘉慶丙子,海州沿海有大鱼一頭,兩目已剜去,長三十六丈,自脊至腹高七尺有余。居民咸臠食之,其肪甚厚,腥不可聞。然以較《南汇縣志》所載,則渺乎小矣。
或言崇禎初,海外忽涌一大鱼,至朱頭堰近岸而止。鱼背有山,山有草木鳥獸。游人舣舟而上,凭眺登臨,漸成蹊徑。或把酒赋詩其上。有以篙楫触其鳞鬐者,鱼負痛一動摇,浪涌濤飛,舟輒覆。乃相戒曰:「此必神鱼,爲龍王所谴谪而來,暫爾失水,勿犯也。」後上江秋涨,洪濤大至,一夕擁鱼負山而去。
车夫 淮安太守趙公瑶,嘗因公赴徐州。途次,見推小车者將客人行李抛擲路旁,怒形于色,不願推送。客错愕無所措。趙停车同之,车夫乃言曰:「小人自徐州受雇,推送此客行三日矣,尚不知其姓。今日偶問及,知伊姓秦,小人姓岳,安能爲仇家僕御耶?」趙大笑,乃諭之曰:「秦岳之仇,乃六百年前事。爾何憾于客耶?」车夫乃悟。趙與之錢二千文,命仍送客往。此與皮匠殺秦桧事相類,真赤子之心也。此《熙朝新語》所紀也。
余幼時嘗聞父老言,皮匠因觀优至《扫秦》一劇,不勝憤激,取皮刀直奔臺上,將秦桧殺卻,不禁失笑。今讀此紀,益喜此言之有征,而忠義之動人,乃如是其深且遠也。
周忠毅公蓼州,嘗爲杭州司理。到任後,同僚公宴。演劇至《秦桧東窗畫計》,公奋起,前毆秦桧幾斃,筵遂散。次日或問公:「是時主人有何開罪致此忿怒?」公笑曰:「無他,亦一時義憤所激耳。」蓋至性之在人,固無分乎賢愚也。
奇兒 吳縣民家一小兒,方八九歲。每日往塾中讀書,迨暮歸,必已昏黑。其父本寒贱,志不在讀書,又以兒尚幼,一日诣垫師叩其迟歸之故。師訝曰:「每日放學時,日猶未落,何嫌晚也?」某言其狀,師疑其中途或與羣兒遨戲。
是日,兒既出學,潛躡其後觇之。兒輒疾馳至範坟,以書包授石人,石人即舉手奉持维谨。兒乃跨石馬疾馳至山巅,復馳而下,往返數四,顧盼自如。師不勝駭愕,伺其至平地疾呼之,趣其早還。兒驚顧見師,策馬馳去,更不復返。
此道光二十年事也。至今其石人手中,猶牢握書包不釋云。
賈義士 賈義士,逸其名,山西汾州人。汾州人挾其資,以放债營利,往往遍天下。義士嘗之楚之安陆。安陆人樊嶷者,方設药肆市中,義士貸以資。而依以居,甚相得也。嶷長義士十一歲,呼義士爲弟。居年余,嶷病將卒,謂義士曰:「始吾以營業乏資,勢且殆矣。自弟來吾家,家用小裕,弟之視余猶兄也。今不幸中道分离,吾死,以妻子累若矣。」義士涕泣許诺。
嶷婦某有殊色,性狡而淫,嶷亡未三月,即思卷其資他適。邑有李監生者,豔婦色,且利其重資,遽遣冰往。既成說矣,樊氏宗族羣起爭之,不得;則請終其喪,弗許;請待期月,亦弗許。義士從容讽以大義,婦恚曰:「若何人斯!而亦欲與吾家事。吾且還若資,逐若出矣。」義士不敢復言,然居常忽忽不欲生,數日,亦遂病。病七日,躍然起曰:「吾得之矣。」走告婦曰:「而果欲嫁乎?而家簿籍皆吾經管,而資大半吾所貸,若以償,而所余資幾何?且而有子在,將使安歸乎?吾在此正苦岑寂,欲謀家室久矣。而若爲吾婦,是而喪夫有夫,肆中事皆可無改,即而子可爲吾子,豈非兩全之道?」婦大喜,遂與李氏絕婚,诹吉與義士成婚。李氏爭之,將控官,義士使人婉告之曰:「某氏與賈相處久,今將卻原聘,而琵琶别抱,其情可知。君焉用此不廉婦爲?」李亦顿悟而止。由是安陆人莫不詈義士,而笑樊嶷之所託非人焉。
及成婚,義士盛設筵宴,招其鄉親與飲,大醉。夜漏已深,義士玉山颓矣,眾相與扶入洞房,覆以香衾而去。婦遣女僕出,卸妝就枕,撼之不醒,低聲呼之,則酣聲齁齁作矣。婦輾轉不能成寐,乃赤身以下體暱就之。義士驚覺,小語曰:「佳人愛我哉!」語甫畢,沉沉睡去。無何,雞既鳴矣,義士急起曰:「昨日余真大醉乎?今某伙將赴廣州市药,尚有一事未處置,舟得毋已发乎?」曳履而出。自是遂託病酒,常宿于外,婦使人邀之不得。數月,婦不能堪,诟詈交作。義士使人爲好語謝之曰:「屬有微恙,故久使汝孤另。疾愈當就汝。」又數月,婦已微窺其意,乃出索离婚書,義士約以明日。
次日值嶷忌辰,義士早起,具衣冠,三揖嶷之靈而告之曰:「弟受兄重寄,所不能成事以報兄者,鬼神有知,罚及其躬。」顧謂婦曰:「汝向謂吾異鄉人,難與汝家事。今汝爲吾婦,得制汝否?」乃執婦裸而懸諸梁,拔佩刀割取臀肉,炽炭于炉炙之,陳于靈幾。復三揖曰:「無耻婦敗兄家風,請兄食其肉,弟亦陪兄一臠。」因取啖之,且啖且詈。婦哀號乞命,乃幽之樓上,鑿一窦以通飲食。
如是者十年,婦年已四十,其子年十八。義士有所善王贡士者有女,義士爲樊子聘爲婦。遣往從學,晝營生業,夜則課樊子讀書。數年入于庠,乃爲涓吉完婚,爲酒食以召鄉黨樊氏宗族畢會。樂作,義士乃言曰:「吾爲樊兄所託,非娶婦不足以制其死命。十年假夫妻,受人唾罵,期成事以報樊兄也。今兒幸成立,婦亦老不復嫁。吾今年四十有七,尚無子。吾妻獨居,爲樊兄故,迟我十年,今將歸而生子矣。」出一籍,付其子曰:「若父遺資數百,今已赢數千。谨守之,無忘乃父創業艰難也!」既而慨然泣下曰:「樊兄樊兄,今而後可以瞑目于地下矣!」
遂即日雇骡车辇行李上道。樊子涕泣留之不得,乃分與千金。揮手不顧而去。于是安陆之人,爭歎樊嶷之能知人,而交口颂賈君之賢曰:「義士義士!」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愈愚集》所書,略加删润錄之。其間自「及成婚」以下一段,余特爲之补書云。自古忠臣烈士,皆有噭然而不欺,确乎其不拔之志,而後白刃可蹈,鼎镬可赴。此非豪侠徇名者之所能勉爲也。觀義士之以醉臥自全,其時非終夜不醒也,以婦之百計求合,而卒無以動其心。此其事視黄石齋先生之與妓共被而眠,雖自有别,要其志固不可及矣。蓋惟有不負死友之心,而後可與婦爲婚,可以受千萬人之笑罵,而卒有以自白于天下。所謂使死者復生,生者可無愧乎其言,義士誠有無愧其言者。推此志也,富貴不能淫,貧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天下亦何事不可爲哉?愈愚子擬以程婴,而謂婴之存孤,乃甘冒不韪而受賣主之名,其事更難于杵臼。谅哉!
姚三公子 姚三公子,仁和人。父某,嘗巡撫湖南。公子生貴游,喜遨蕩,不事詩書。值春暮,從一僕至吳山火神廟觀劇。遇一中年婦人偕少女自廟中酬願還。窺女年約十七八,容華絕世,然梳妝淡雅,静若雪里幽蘭。公子愈益好之,尾至鼓樓側,有老嫗從門中招之,婦降輿攜女入。公子徬徨其側,僕勸之還,曰:「日已將曛。奴識此嫗,少時曾在府中爲繡工。如公子意猶有未釋,請暫歸,明日更訪此嫗,事當可圖也。」公子悵然返,竟夕不能成寐。
天既曉,即喚僕往嫗家訪女踪跡,謀纳爲妾。嫗摇首曰:「大難大難!女家故小康,婢妾必不能堪,且既有家矣。女又秉資貞静,即欲订密約,谁敢入以游詞?永豐柳未可移植也。」公子無如何,姑請爲通殷勤,并許重酬。嫗曰:「此必不可得。顧女時來吾家學繡,雅善飲,公子明日午後當來,請醉以酒,而後聽命。若勸之不飲,則望絕矣。」公子乃出—金釵與之,再三谆囑而别。
次日如期往,嫗迎門小語曰:「公子大好福命,顷飲之,已作陽臺夢去矣。」遂曲折導至一房。指帐中曰:「好自爲之,軟弱莺莺,未慣經也。」即轉身反關去。公子前揭其帐,見女釵光溜枕,暈上玉肌,正如海棠春睡未醒。公子至此,魂消魄蕩,即就枕舐其面,以手探繡袴,私處坟起。女似已覺,而遍體酥融,不復能撑拒,任其輕薄而已。無何,女家遣婢來迎。嫗倉皇入,促公子起,啟後扉送之出。
時女尚含余醉,云髻蓬松,强起理鬓。其婢在外伫久,乃入視,女方對鏡理妝。嫗從旁語婢曰:「汝家姐兒顷以痧发腹痛,暫憩于此,呼之至再乃起耳。」言次,女舉首見婢,不禁泣下。婢問:「此時體中尚有不適乎?」女不答,草草妝束,扶婢迳出。嫗請少留,亦不顧。至家,才入門,抱其母哭曰:「兒負阿母矣,奈何!」母不解,婢爲縷述所見。母撫之曰:「兒得毋爲人欺負耶?試言之,而母好爲問罪也。」女哭愈痛,久之,昏昏睡去矣。覆以翠被而出。上燈後,婢往呼與晚飯,則已縊于床上矣。奔告母,相與入,救不復蘇。
母抱其尸慟哭曰:「兒不幸早孤,又無兄弟,即有奇冤,不妨留待申雪。奈何遽捨吾死乎?」
是時女父蓋前卒矣。及殮下體,隱有傷痕,益悟爲羞憤所致。將欲窮究其事,而不忍揚其丑也,遂止。而其母亦以思女故,抑鬱成疾卒。其室常扃鐍不開。
年余,有廣州人胡有征者,游幕至省,侨居焉。一夕方于燈下作家書,一女子婷婷自西北隅出,近案萬福,曰:「郎君客居岑寂,亦念窦家錦字乎?」生固少年,跌宕負奇气,見其韶顏穉齒,如弱柳依人。但覺可愛。起揖曰:「正苦孤枕無聊,既蒙小娘子垂顧,願留爲長夜之歡。」因挽與共坐。女卻之曰:「君誤矣。妾知君素負義侠,故不憚瓜李之嫌,觍顏相見。前言聊以試君耳。今欲實相告,可乎?妾冯氏,小字浣秋,自幼讀書,頗娴閨训。去歲因爲强暴所污,憤激自盡。所以冒涉嫌疑者,正爲有事欲奉託也。若作弄珠人,則生前之耻,雖西江不能濯矣。」言畢,揮淚不止。生因問:「仇家爲谁?」女曰:「此事非古押衙所能借箸。妾所仇乃涌金門姚氏之子。妾前控冥司,以未详其名,不准。今聞其已仕于廣東,爲海防同知,妾將往尋焉。聞君錦旋在迩,意欲附骥以行,何如?」生曰:「人言枉死者冥中初無拘管,然則卿亦可來去自由?」女曰:「固然。但所历之關津,必藉本鄉人帶挈,如人間保給然。否則即有路神阻之也。」生曰:「此易事耳。但僕尚需秋以爲期,獲睹芳顏,便牽魂夢,卿去不使人闷欲死乎?」女許卜以夜。
自是每昏後輒至,至則諧戲雜作。女尤善雙陆,生負,輒罚令烹茶以償。後適赢數筹,欲得女所佩紫荷囊,不與。生捉其襟解之。女红暈于頰,起而去,數夕不至。生思念不置,繞室周呼,踰時始出。然雙蛾惨綠,相對無言。生極意撫慰,女長歎曰:「今而後知求人之不易也。妾死時系帛于颈,後雖解脱,尚在東北閣子中。遇天陰绳溼,喉間輒作隱痛。每欲乞爲焚卻,今不敢復請矣。」生請改過,女干笑曰:「正恐狂奴不忘故態耳。
既如此,焚帛之後,每日尚烦爲誦《金剛經》一通。至七日可解此厄。」生許诺。即命僕至閣中,取帛焚之。晨起,輒盥漱,取經庄誦一過。
七日後,女來申謝,歡笑異于平時,轉更嬌媚。生笑曰:「從此遠山芙蓉,可以終日相對矣。」因告以明日當发,女曰:「妾思若與君共載,能無被人耳目?乞君以片紙書妾年庚并小字,纳笥中。欲見時,于無人處低呼妾字,妾當自至。」生如其言,藏讫。及中途,女取生枕,繡其顶以「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迟」二語,生得之,如獲拱壁。女曰:「妾本不欲以手跡示人,君嘗怨妾不能長侍幾砚,今相聚料已無多,姑爲制此。他日君所至,常如妾在側也。」生亦淒然揾淚曰:「此去會短离長,卿將焉置此也?」女曰:「天下事有聚必有散。妾死時,冥王以妾能盡节,令託生澤州陳相國家爲兒。妾以大仇未復,故從君以來。君大恩自當圖報,惟廉耻所不忍捐。君何恋此負心人耶?」痛哭而罷。後半月達廣州,女即别去。
生至家,以念女故,往往獨宿書齋。歲暮,女忽至,見生,喜溢眉宇,告生曰:「畅快!今罪人已得矣。」生起問其详,女曰:「妾始至惠州,其署有門神守御。徘徊間,忽聞喝道而來,既近視,輿中人良是。其輿後插袋中半露名帖,遂得具控本省城隍,幸蒙批准,隨飭鬼役拘姚及嫗至,鞫之不服,用刑訊始服。獄具後申冥府,判姚某宜斬于海上。其在任所亏庫款项,着令鬻妻女以償。姚嫗罚投生娼家爲妓,後以色衰寒饿,自縊死。今姚某已以交通海盜,于午刻梟示香山城外。其女有絕色,君可速往纳爲妾,用遣离愁;妾亦聊以謝责。」匆匆欲去,忽又返曰:「幾忘卻,君來歲必須赴試,君功名在此一舉,勿忘卻也。」洒淚言别,挽之已渺。
生後忆女言,就本省鄉試。闱卷已被斥,主司方就寢,仿佛有红裳女子促其起曰:「驹字十號之卷,乃元墨也,奈何以頭脑冬烘屈之也?」主司驚起,見案上一硃卷,取閱,即日間所斥者,然文字卻佳。心知其有異,競以定元。先是,生買得姚女,其韶麗亦正不减浣秋。嘉慶末,生以挑选作令蔚州,始悟女「功名在此—舉」之言也。
趙孫詒 趙孫詒,字誦莪。父寄庵,止生此子。幼清赢。稍長,性頗颖悟,讀書入邑庠,早歲食饩。父母愈加鐘愛,凡服食必與佳者。迨冠,家益窘,不畜奴婢,父母皆躬自拮据,不欲以一事勞生。生習爲常,不知世間有子弟服勞事也。既娶婦,家徒四壁,不得已游幕于外。以人品竣洁,所如常不合。時二親老矣,饑寒有所不免,生視之漠然也。後其父卒以窮死,踰年母亦病。
是時其婦已前殁,遺一女。生素不能奉侍,室中止一僕供爨,一切汤药扶持,惟女是使。及母卒,生事事追悔,而已無及也。
于是日夜哭泣,私念相從泉下,猶可幸赎前愆。
會寒食,祭于所厝柩。將就縊焉,一老嫗白发龍鐘,扶杖自林間來,诧曰:「谁家郎君?乃不樂生而愛死耶?」生述姓名,泣言其情。嫗曰:「汝是趙寄庵子耶?若然,則猶吾兒耳。」生不解。嫗曰:「兒不知而父在時,尚有一外捨乎?自而父之殁,老身顧影淒凉,常恨生無兒女相伴晨昏。兒不如從我去,倘能事我,亦所以報而父也,且異時或可一睹慈顏。」生恍惚忆少時聞母言,父本有一狐妻。而視嫗眉目間,亦有一二略似其母者,先以心動。竊念死後重逢,尚未可必,今得似吾母者而事之,而可卜再見之期。計亦良得。遂曰:「家尚有幼女,幸荷垂怜,請至家,俾得供養。」嫗許诺,乃相與攜持至家。
生朝夕承歡,竭盡子职,惟時以瓶罄爲憂。嫗歎曰:「吾此來,本欲爲娱老計。今若此,一家吸風度日乎?」遂爲之經理家务,凡有所需,無不應手得。其視生與女,亦一如己出。生呼以母,亦不辭。偶小有忤,笞责不貸,生輒嬉笑曰:「兒能改過矣,勿傷母手。」嫗亦爲流涕乃已。女及笄,更爲遣嫁。生始以选贡授官泰安,迎嫗赴任。居官清慎,遇有疑難,嫗輒爲剖析,明察如神。
後值父讳日,生彻奠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嫗曰:「不孝兒亦知有今日乎?然相見固不適矣。」生驚問何從得見,嫗笑而入。生隨入,見一婢方以黄錫塗紙陌作冥镪,嫗即就幾上取蛱蝶羅刻金镂爲步屧。生問作此何爲,嫗曰:「後日爲碧霞元君帨辰,兒父當往祝,路必由此,將以寄祝耳。」生問父今在何處,嫗曰:「而父以生前無隱慝,得爲臨湖國長史。其地總受泰山控摄,故當往朝耳。」生默識于心。
至期,呼輿請嫗共往郊外。伫立良久,忽見呼殿纷然,车中一人古衣冠,疾馳至。遙語生曰:「官聲好,吾無恨矣。」近瞩之,真其父也,不禁攀辕號哭曰:「吾父可攜兒以行乎?」父不許,命左右掖之起,驅车自去。生力追不及。至一處,但見横峰側岭,白云彌漫,不辨路徑。正待徨間,忽狐母自攜紙箔等物自後至,呼曰:「癡兒,被汝缠扰,幾令當面错過。爾既欲從渠去,可攜此去。囑渠爲致元君。」因曲折指其迷途,且曰:「自此至元君祠,不過十里矣。」言讫不見。
生洒淚尋路而行,至其地,朱甍碧瓦,宫闕枕溜,笙歌缥渺,羽葆繡幢,往來如织。生卻立遙望,適其父自内朝獻出,訝問:「兒何得來此?」生述從前悔恨狀,并致狐母所獻物。父曰:「此物留與錄事司轉呈可也。余在國中,蒙國王厚遇,享受快樂,無勞系念。今爾母及婦咸在,爾既知悔罪,姑從往一見可也。但陰陽分途,終當歸去耳。」于是載以俱還。
至國中,入一官署,鬼隸奔集,傳呼陞堂,趣召生母及婦出。生趨拜母,母見生,驚疑不定,生历訴思慕之苦,伏母懷痛哭。母亦哭,攜生入曰:「兒來此亦大好,當爲汝覓一良匹去,爲吾家血食計。汝婦在冥間孤苦無依,前故招之來。冥王以其生時克盡婦道,將令託生爲男矣。」生曰:「渠在家時備嘗艰苦,兒嘗思之痛心。今得與共侍膝下,兒願已足,不願歸也。」時生父甫入,輒呵曰:「汝陽數未盡,且未有子,奈何遽作此想?」母有婢名秋燕者,適捧茶至,父指謂生母曰:「此婢有宜男相,可以與兒。」母笑曰:「顷已筹之矣。妾聞鬼女能于雪中步行而有跡者,可與人作配。未知婢子能否?」生竊窺婢,含睇宜笑,風致嫣然,婢羞拦避去。已而晚膳,生奉觞跳舞爲楚歌以侑食。二人飯畢,始與婦共馂其餘。及就寢,生欲從父宿,父斥之去。雞初鳴,即奔侍其側,扶持抑搔,未嘗顷刻离左右也。
如是數日,父趨其歸。生不從,父怒曰:「吾二人今日何需汝侍養?汝欲留,當爲吾供役。現在析薪司缺一斧薪者,汝能任此役,則留可也。」生言願往。蓋臨湖地濒北海苦寒,六月間常有僵凍者。凡斧薪所历皆冰山,山多劍樹,常需斬伐,否則枝蔓塞途,不可行。伐之者,每流血被體。生受命即行,朝出暮歸,經旬不厌。父密囑其母與婦,勸使逃歸,亦不聽。父無如何,乃牒冥司飭鬼役來押令還陽。未幾,鬼役至,父入語生母,令覓秋燕,俾偕生歸。有灶下婢言:「顷至後園,見秋燕易繡履,在雪中微步。」母心知其意,即令呼至,罵曰:「贱婢不羞,乃先自試耶!」父笑,使老嫗往驗,瓣瓣蓮花,宛然猶在。還報父,囑令隨生同歸。秋燕慚忿嬌啼,不肯去。生尤淒恋宛轉,牽裙不忍言别。乃令鬼役牽之以行。生步步回頭,狁冀防範稍疏,乘間逃還。
行三日,途中迎面一峰刺天突起,役指謂生曰:「此名思鄉岭。行人登此,可望家鄉。」生求役導二人至其巅,望泰安城郭人民。历历在目,而署間阒無一人。惟上房有僵臥榻上者,貌酷類已,有—二老僕侍側。方涉疑怪,鬼役從後一推,隨手堕落,覺己身已臥榻上。拭目四顧,老僕俨然在側。躍起,問:「汝等何猶在此間?」僕言:「自爾日主人攀辕道左,扶起後,猶植立如有所伫,呼之亦不應。奴輩乃相與負之回署,然昏迷如故,羣疑爲妖魅所凭。于是史巫纷若,卒亦無效。今署中皆鳥獸散,吾二人以受主恩深,未忍棄去故耳。」生始悟向之從父者,乃已之魂也。但不知秋燕又在何處,萦系未已。忽秋燕翩然自空中飛下,言:「顷見郎君堕崖,妾即拉鬼役將往冥司索命。而以腕弱,反亦爲其所挤,不意竟得重相見也。」生視之,淚痕固猶瑩睫也。
先是,上官意生病將不起,已委新令至。生雖蘇,然以烏私未遂,恋栈無心,决意以痼疾告,挈秋燕及二僕旋里。秋燕飲食操作,無異常人。惟夜間若非歡好,恒獨坐不寐。生情愛踰常。一日向生似有欲言,生詰之再三,秋燕红暈承颧,小語曰:「數日來呕惡間作。顷在階下摘花,自顧已有小影矣。」生問何故,答曰:「凡鬼在日中無影,今有影,想腹中孕得穉陽也。」踰半載,果舉一男,生名之念慈。甫四歲,即令就塾。秋燕謂其尚早,生曰:「汝不知,他日恐無人教督耳。」秋燕不識所謂,姑聽之。後月余,生以家事付秋燕,託言往嵩山訪友,不復返。
嚴侍郎 吾邑嚴侍郎我斯,嘗夢至一山僧捨中,見座師及房師、諸同年俱僧服,訝之。諸公曰:「寧忘卻此地耶?」因問:「山何名?」僧曰:「嵩山。」忽悟曾晒鞋于階,視之尚未燥,尋寤,數日卒。口占偈云:「誤落人間七十年,今朝重返舊林泉。嵩山道侣來相訪,笑指黄花白雀前。」見《尺五堂詩删》、《曠園雜志》等書。
按:侍郎號存庵,少時嘗館儀鳳橋畔。一夕,天未明,聞橋上洒扫聲。一人問:「何等神過,而除道特虔?」扫者曰:「明日五更,八仙經此。」侍郎竊志之。次晚人定後,潛至橋上伺之。時方秋杪,皓月在天,照橋石如烂銀,人聲寂然,凉露侵袂。久之,不覺困倦,倚橋欄假寐。恍惚聞人語,急張目,則丐者成羣而過,狀貌秽陋,醉態可憎。最後一人跛足,荷担若缝皮匠。侍郎暗數,適八人,急趨迎之。七人者去已遠,惟跛丐蹒跚不前。公抱其足,跪求指迷。跛者曰:「我缝皮不能自給,特從羣丐博一醉,何所見而仙我?」生嬲不已,跛者乃啟担後桶示之,窺之,則汪洋如海,巨浪蹴天,鱼龍出沒。正错愕間,跛者舉担力推曰:「真嚴牛也。」而人與担俱杳矣。
康熙甲辰,侍郎廷對第一,由翰林院薦陞少宗伯。一日聖祖召對良久,侍郎體素魁偉,拜起獨艰。上命内侍掖之,笑曰:「真嚴牛也。」公悟仙語。遂乞骸骨,時年五十九。在籍食祿俸十余年而卒。
星卜 吳人張姓,以星卜游公卿間。嘗許缪念齋彤狀元,康熙丁未果第一人及第。吳中驚以爲神,門外车馬不絕。張亦自高聲價,累致千金。韓宗伯菼時教授陋巷,託友人代問。張厲聲曰:「此人來歲當死,還問功名乎?」及韓中會狀,張遁去。
常開平遺枪 金陵開平王第,相傳其中有怪物,故入者輒死。自國初以來,凡邑宰履任,必加封条一重,莫敢啟焉。忽一夕,第中火光烛天,以爲失火,相率奔救。啟扉入,但覺殿宇沉沉,黝黑不見一物。方共疑訝,忽狂風驟起,雷电交作。殿後東北隅,一丈八霜矛拔地而出,化作龍形,蜿蜒冲霄而去。
方共歎诧,一道人披衲支离,曳杖而過。聞其事,笑曰:「開平王在時,嘗手提是枪,佐太祖扫平宇内。後自北平還,道中病亟,遺命以此枪瘗于殿側。此枪本開平從劉聚爲盜時所收之毒龍,今埋地中已五百年,當化去矣。」眾問姓名,道人不答。再叩之,乃骈三指曰:「羊城人。」言讫不見。識者曰:「明初張三豐本羊城人,其骈三指者,殆即三豐之謂乎。」
《北墅绪言》有《黎峨仙影記略》云:出平越郭門,行六七里,徑轉崖横,有高峰自天而下,水繞其下。履石梁而西望,見有人焉。顶笠披衣,步虛東向,冉冉乎其將下也。即而視之,則影也,有形模而無眉目。影之左四粉字,曰:「神留宇宙」。行者相告曰:「此明初仙人張邋遢遺跡也。爲避征召,走入石中,特遺此石。」
按《張仙傳》:仙爲羊城人。幼在塾,婢馈鱼羹,同學者匿其鱼,而仙怒挞婢,婢縊死。仙還得鱼,悔之,遂棄家學道。道成,師曰:「鱼羹之愆當償矣。」因爲闽吏,诖誤,戍平越。平越有張千户子,善奕,仙屢敗之。張凝神入寐,夢老嫗教之,遂勝仙。仙笑曰:「骊山母大是饒舌。」由是知其神。時欲入楚,張送之,脚蹰把袂不忍去。仙指示葬地:「葬此當封侯,十年後會子于太和峰際。」遂别去。越數載,靖難兵起,張上表,封隆平侯。敕祭武當,遇仙子巖溜之側,破衲支离,秽不容鼻。見侯命坐,探懷得枣以食侯。侯不食,懷之。欲辭去,仙牽袂語之曰:「能留此乎?」侯曰:「願俟異日。」甫下山,而枣長及尺。驚而悔,返覓仙,仙逝矣。後朝廷詔求三豐,得其弟子邱元清,而三豐終不可得。嘗聞仙與冷謙同學于沙門云海,得其字法。蓋此處四字,乃仙所書也。則其影固仙影,書亦仙書矣。否則洪永至今數百年,粉墨微痕,何不爲風雨所蚀哉?
余按張邋遢轶事,所見于他書者不少。是記能详其學道所自,故特附錄于此。
人面豆 《異識資暇》:金陵有丞相府,胡惟庸所居。園有五谷樹,一樹而兼五谷豐歉之征:如其年麦熟,則樹发麦葉。黍熟則发黍葉,五谷皆然。聞惟庸造逆,樹发豆,豆皆人面,忽盡落,未幾族灭。樹若得气之先也。余去歲在禾中,友人嘗以數百粒見示,云是漕卒自河南帶來者。眼鼻皆具,醋肖人面,但無須眉耳。不知主何祥也?
又按:《道場行者野語》言人面豆產滇南。一苞數粒,宛然人面。小兒服之,可免出痘;臨出服之,危者可安。彼地亦珍之,不可多得。有覓得者,其形大如扁豆,色白。
江浙間曩有豆作人面狀,說部家以爲兵戈預兆,意與此豆亦同,特少見多怪耳。此說則非。蓋彼處自有此一种豆,若江浙所產及余所見,皆偶于黄豆中覓得,非常有之物。且黄豆豈有大如扁豆者乎?
奎光 丁酉鄉試,余寓天後宫,時郡中修飛英塔甫竣。偶門鬬來收册費,謂余曰:「老爷今科必需要中,來歲狀元當在湖州,時不可失。」余問:「汝何以知之?」門鬬遂言:「今年夏季,某日乍晚,忽見飛英塔上有红光烛天。眾驚,以爲火起,相率奔救。至塔邊,红光已散,絕無他異。于是知其爲奎光发見也。是非大魁之兆乎?」次年钮松泉(福保)竟魁天下。余自幼嘗聞道場文筆峰創建之異,而未之信,以今觀之,豈流俗之說果足凭歟?
陳學士 余家藏國初陳學士大睔草書單条一幅云:「嚴君平、司馬相如、楊子云皆不復出。」凡十四字。背臨右軍而劲裝古服,似從柳公權出。學士不以書名,而筆力卓絕如是。必傳之作也。
相傳學士初入學時,年十九。偶病劇,夢紫衣僧自稱玄圭大師,握其手曰:「汝背我到人間,盍歸來乎?」陳未及答,僧笑曰:「且住且住,汝尚有琼林一杯酒,瀛臺一碗羹,吃了再來未迟。」屈其指曰:「此别又需十七年也。」言畢而去。陳驚醒。病遂瘥。己未成進士,入翰林,官至侍讀學士。年三十六歲,病痢不休。因忆前夢,笑謂家人曰:「大師未來,或又改期未可知。」一日辰起,焚香沐浴,索朝衣冠著之,曰:「吾師已來,吾去矣。」跏趺而逝。
徐孝子 徐孝子,昆山人,大司寇乾學之玄孫也。父某,爲邑諸生,放诞不治生產,家資蕩然,生徒亦散盡。孝子年十三即爲縣胥抄写,得值以養父母。父故嗜酒,無三爵不能舉箸。孝子力不給,贳于肆。久之不能償,恐市侩之怒之也,日過肆中,抵掌談《三國》、《隋唐演義》,聲色逼肖。肆主悦之,竟不問酒值。孝子遂佯狂歌唱,藉此易酒食以養。父致母病,孝子又苦目眚不能作書,居然抱弦索彈盲詞以爲故業矣。
昆邑于雍正十年分設新縣,曰新陽。另建城隍廟于城東之羅漢橋,即葉文敏家半茧園故址也。孝子每日歌于斯,聽者云集。日將午,輒告歸,强留之,則泣下。眾異之,或尾之去,則以所得金錢市飲膳歸。母食已馂,而後復來。或詢其家世,則伪爲聋狀,憨笑不答。蓋以操術卑,不欲污先人門阀也。其母死,孝子遂不見。或曰自沉于河矣。
外史氏曰:徐孝子,其古之所謂降志而辱身者與?傳中历叙其自十三歲廢學,以至母死不見,讀者亦可以谅其志矣。故即其留之而泣下,可知其歌笑之中,無非涕淚也。嗚呼!何所遭之不幸也?以徐氏先世門阀,後嗣之式微,不應若是之遽。然近有人改《國策》語曰:貧贱則親戚畏懼,富貴則父母不子。
余又讀《樂郊私語》,言蔡京專政日久,及子攸權勢既與相轧,浮薄者間之。由是父子各立門户,遂爲仇敵,别居賜第。一日攸诣京,遽握其手爲切脉狀,曰:「大人脉勢舒缓,體中得無有不適乎?」京曰:「無之。」攸即辭去。客竊窺見,以問京,京曰:「君固不解,是兒欲以吾爲疾而罷我耳。」越數日,果以太史鲁國公致仕。
桐城一丐者,嘗诣沈孟淵所請丐,凡所得多不食。沈異之,令人瞷其所往。至野岸,一舟雖陋,頗洁,有老嫗處其中。丐出物列陳母前,傾酒跪奉,俟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戲以娱母。日常如此。母死,丐不復見。
夫攸與丐皆人子也,與爲攸也父,孰若爲丐也母?然則使徐氏而有富貴子如攸,何如有子貧贱而如丐?是天之所以待徐氏爲不薄,而孝子亦可對先人于地下矣。孝子更何慚于人世,而耻言其姓氏哉?
男妾 板楯之西有女國,其俗女悍男恭,女爲君,男爲妾媵,多者百計,擇少俊者充焉。昔安樂公主嘗薦六郎于武后,曰:「陛下聖壽日增,謂宜廣置男妃,以娱暮年。」蓋亦有所受之也。
上智潭鼋 杭城藩署前池中,鼋大小數十,極爲蕃衍。好事者或市饼饵,碎而投之,諸鼋盡來水面爭食,掀波鼓浪,蹒珊可觀。
相傳國初藩庫銀屢被竊,緝賊久而未得。後以陰溝淤塞,召工葺之。啟視,有二尸,一順一逆,以首相触,填塞其中,始悟此爲盜銀之賊,由池中而入者。因畜鼋以御之,自是盜始絕。蓋此中只容一人出入,能前進不能卻退,二人始未相謀。故適然相值,不能退,不能遂,而偕斃焉。
若吾邑上智潭之鼋,自宋代已有之矣。莫淵《烏將軍廟記》言:绍興壬午,有虏使道,祟德聞之,督吏取鼋以獻。吏俄感疾,使者亦夢鼋自訴而復歸焉。或曰:「即烏將軍之神,蓋神物也。」然莫志言當時固有數十。余幼時猶及見一兩頭,今則絕不復見矣。豈靈物之隱現有時?抑地运使然歟?
武松墓 六和塔在進泷浦上。塔下舊有鲁智深像,今毁矣。當日聽潮而圆應在此處。進泷浦下有鐵岭關,說是宋江藏兵處。昔江中有盜,劫得商舟財物,相與攜而藏其中,爲伏弩所射而斃。自是人不敢入。國初時,江浒人掘地得石碣,題曰「武松之墓」。當日進征青溪,用兵于此,稗乘所傳,當不誣也。惟涌金門金華將軍,俗傳即張順歸神,則無稽矣。今又讹爲青蛙將軍。
史言劉豫降金,骁將關勝不從,殺之。是關勝亦有其人,但不可据爲《水浒》之關勝耳。一則死于忠,一則傳以盜,是耐庵之罪也。
死經三次 今年春,晟捨闵氏五柳居中,以瘟疫死者三人。而友梅之嫂凌氏者,則死而復蘇者再。自言始死時,有蓝面鬼二人,如皂役裝束者,戴红帽,貌甚獰惡,拘之出門。一路黄沙白草,曠莽無人。行數十余里,鬼役嫌其蹇涩,將笞之。正惶急間,忽見前面一叟白髯飄拂而來,近視之,乃其翁香岑也。時翁死十余年矣。始悟己身已死,哀泣求援,翁輒張兩手阻之曰:「此何地也!而汝亦來此,且蓝縷如是,豈可去見阎君?」方被摄時,氏蓋未及更衣也。顧叱二役曰:「惡鬼烏得無禮!」二鬼顿缩如小兒,顷刻奔散。于是曲折導至家,覺世界光明。甫入門,則身已臥靈床矣。于是舉家共喜,以爲鬼卒之誤勾也。
居二日又死,死一日復蘇。言此番被拘時,非復向者去路。但覺陰風惨淡,天地異色。中途遇一皓首茧袍者,見之訝然,曰:「汝非某氏婦耶?汝陽數未盡。宜遽返,再迟則尸已腐矣。」因向鬼役缓頰數語,鬼役釋之而去,乃得還家焉。進以汤药,神气漸夷。咸謂其終不應死也。無何,病復劇,翌日竟死。自是不復蘇。
外史氏曰:小說家者言,人之死也,必有鬼役勾之。然有以誤勾而卒放還陽者,有以他案牽連就質而釋回者。若《子不語》之遇土地神,而導之向狮子大王訴冤者,則以冥吏之作弊,其事得白而復歸者也。若凌氏之死至三次,而卒不復蘇,則非誤勾者矣。然其始之死而再蘇者何耶?真不可解。
宅異 红墩沈雪樵家,去冬以收租,其前面樓房爲租户聚眾拆毁。其言蘭堂尚無恙也。今年正月二日,雪樵暨松秤方與客坐堂上,忽有青煙自磚缝中透出,既而彌漫一室,主客對面不見。良久乃灭。次日遂有虞阿南之變。其諸《五行傳》所稱火土之沴者歟?
又,今年春,可石家厨下一瓮無故自鳴。其聲清越以長,若有击之者然。少傾復作,如是者旬余,舉家以爲不祥,徙之門外乃已。
按漢《五行傳》引《左傳》昭公八年:石言于晋,師曠曰:「石不能言,神或凭焉。……作事不時,怨讟動于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凋盡,怨讟并興,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劉歆以謂金石同類,是謂金不從革,失其性也。成帝鸿嘉三年五月乙亥,天水冀南山大石鳴聲隆隆如雷。石長三丈,廣厚略等,旁著岸胁,去地二百余丈,民俗名曰石鼓。石鼓鳴主兵,是歲廣漢钳子謀攻牢,篡死罪囚,盜庫兵,劫略吏民,自號山君。明年冬乃伏诛。及四年,尉氏樊并等謀反,踰年乃伏诛。是時方起昌陵云。
竊謂瓮固石類,今國家未興土木之功,而逆夷不靖,攻伐非時(夷匪之入寇,三年以來,無間寒暑也),瓮之鳴也,或亦主兵象歟?
《碣石剩談》載:羅田西門外一民家,水缸中作小雞聲。碎之,片片作雞聲不止。後其家竟遭水厄,而可石家至今無恙也。
柜中熊 崇禎時,流寇日炽。驸馬都尉巩永固目击權奸當道,知大勢已去,抑鬱不自聊,獵于居庸界。見草中一柜,扃鎖甚固。命发視,一少女在焉。問其所自,女言姓莫氏,伯叔庄居。昨夜遭光火賊,賊中二人是僧,劫某至此。言次,含颦動腕,冶態横生。巩悦之,乃載以後车。時帐下有慕荦者方獲一熊,即以置柜中,如舊鎖之。
時周皇后方密遣採豔四方,驸馬以莫氏乃衣冠子女,即日表上之。越三日,京兆奏:「昌平州食店有僧二人,以錢十千獨賃居一晝夜,言作法事,惟舁一柜入店中。夜已深,聞房中腷膊有聲。日出不啟門,撤户視之,有熊冲門走出,二僧不見,僅骸骨存焉。」上览之,大笑,以疏稿示之曰:「驸馬大能處置此僧也。」即以女賜之。
遺米化珠 相傳今武英殿大學士潘芝轩先生懸弧之日,其庭前忽產一芝,鲜润可愛。後先生因以自號。道光三年夏,公先以大司徒忤旨家居。適江浙大水,饑民乞食載道。公首倡蠲赈,每自辰至午,至者人給一陞,過午則止不給。一日已交未初,饑民皆散去。忽有白发老嫗攜青布囊龍鐘而至,閽者拒之,嫗號泣不肯去。閽者不得已,走告公。公恻然,命呼之入。視其囊可容陞許,且中有一孔。量與之,至鬬余不足。嫗止之曰:「足矣。公樂施如此,天必錫福。」遂攜其囊而去,并無泄漏,惟案上遺米數合。公呼僕拾取,則粒粒皆明珠也,其大者圆湛如戎菽。或疑此嫗爲菩萨化身也。
夢廬先生遺事 余以七月十二日至後珠村,時夢廬之病已亟。聞其前一夕二鼓後,忽呼雪村兄弟趣爲沐浴更衣。雪村等視其神明不亂,未忍輕動。君乃指床前促之曰:「現有金甲神將二,奉上帝命赍文書來,召余爲天下城隍副司。余辭以家事未了,不就。二人曰:『此上帝命,不可违也。少間,當具笙樂驺從,來迎莅任。』余决意不赴,然使命自不可慢。聞尚有四人偕來在外,當速備酒筵相待,遣去。恐定數亦未可逃,汝等勿怠缓以誤余事。」不得已,乃爲之沐浴更衣而俟。三更後,忽又呼令去其衣曰:「此時不來,今夕殆無患矣。汝等可且去暫憩。」眾人稍稍散去。是夕竟無恙,然病已不可爲。比余入視,則雙目上視,而口不能言,須臾遂逝。
傷哉!豈天生此才,不欲其久留于世耶?抑地下之需才實殷。而必速奪之去耶?夫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如君之爲人,誠不忝爲上帝之所簡任。況自垂危至沒,曾未聞有一言之瞀亂。是其所指示者,當自不谬。雪村又云:「方其呼予兄弟時,别無他異。但聞滿室異香而已。」
顷自數年以來,夢廬以余無家可歸,常留余在其家度歲。今年元旦,天已曉矣,余忽又睡去。夢見珠村草堂前荷花缸内,周圍荷葉如云,青翠欲滴。其中只有一箭花開,高出葉上尺許,花大如盘,亭亭獨立,别样红鲜。余方徘徊愛玩,而此花忽瓣瓣零落遺盡,惟蓮葉惨碧如故。一時不勝駭異,醒而心知其不祥。然爾時第自念老病之身,本以丙午六月二十三日初度,恐迨及其時,不免望秋先零爾。豈知自春徂夏,君之病日以深。六月十二日,余自麻溪往視,知君病殆必不起。别後未嘗一刻去懷,乃于十九日作書問訊。而芝堂來書,艨朧慰藉,讀之轉益憂虞,然猶未忆及所夢也。
至二十三日,默念今爲余之生辰,自顧此身居然無恙,因而忽忆及元旦之夢,俄而又忆及君之病,不禁心動。蓋俗以念四日爲荷花生日,竊揣過此以往,余或者可援枯楊生稊之義,幸免餘生。但恐妖夢之践,轉在君身,是余之夢適爲君告也。豈意秋以爲期,不幸而余之占竟驗也。
嗚呼!吾聞兄弟手足也。君之生也,視余猶弟,而余之事君猶兄,其于痛痒休戚,固不啻手足之在一身。而以一气之感通,先見于余夢,亦固其所。且以君才德之茂,聲望之宏,其于世道所關,門户所系,曾何異一柱之擎大厦?而蓮之品似君子,惟君可擬之而無愧色。則是夢之爲君告也,豈偶然哉?獨是以余之孤茕衰朽而窮于世,反得以不材全其天年,而如君之素負聪强,竟以溘先朝露!然則盛衰倚伏之理,固難問之于天,而浮生百年之夢,更如是其不可恃也。悲夫!
自六月之望至于七月,余兩次又夢微雪如霜。蓋余于君之親,固猶是無服之喪也。而于君卒之前夕,夢于人叢中見君在前急走,呼之,不顧而去;醒後固决知其兇也。然則禍福孰非前定?夢廬有知,其亦可以無恨。
附錄記夢數則
戊子孟夏,余在新溪,夜夢在寓樓凭眺,但見四野同云,漫天飛雪,殆非光天化日世界。嘗聞凡非時而夢雪者,主有喪服。迨孟秋,繼妻吳氏亡。其後先君之喪,則夢大雪平地尺余;先慈之喪,亦先夢雪,但差减耳。兩次皆以仲夏,乃悟昔人之言非妄,而余乃以身試也。傷已!
己丑午日,寓齋微倦,午睡。夢至一處,院宇轩敞,頗有山林气象。一老人似是显者,端坐堂上,出《悲秋圖》命題。余題七絕三句而醒,亦不知其何祥也。迨辛卯九月,既遭先君大故,始悟「悲秋」二字,乃先示以兆也。其缺末句也,蓋猶四季之缺其一冬也。時先君猶康强無恙,而妖夢已兆于二年以前。及今追忆,能不悚然!
己丑仲春,館于陆氏之承壽堂。夜夢至一樓中,四顧無人。但壁上懸畫數幅,中一幅畫拳石,缀以水仙數葉,題七律一章于上。恍惚間知爲葉琴柯先生及第,而其夫人所作。比醒,記其二語云:「青鞋布袜尋常事,我意須看第一流。」不知當作何解也。
捐官 松江趙某者,以贩布起家。其後捐一通判,引見時,上問其出身所自,對以向來贩布。上曰:「然則何以捐官?」對曰:「竊以做官較贩布生涯更好也。」上怒,即着革职。某憤然退,至吏部堂上大噪索金,曰:「既奪我官,應須還我捐貲也。」堂官聞之,发所司掌嘴五十,笞一百,逐去。
辨誣 里有土妓某氏,其夫嘗傭于密印寺。寺僧囊頗饒,或唆使控僧淫其妻。郡守陳公幼學,批仰烏程提訊,某令略審一過,挞僧申報。陳公疑之,親提復審。密召鐵佛寺一僧,置之闲房,而置其夫于門外。召婦問曰:「若所告僧,若熟識其面乎?」婦曰:「淫我日久,送我某物,如何不認得?」乃趣召鐵佛寺僧至,問婦曰:「是乎?」婦曰:「正是。」太守大笑。縛其夫進,痛责之,婦亦去衣杖决。觀者咸稱快焉。
此不奇于愚夫愚婦之孟浪與太守之折獄,而如邑令之將错就错,尤爲可笑而可歎也。
金氏 郑遵謙,字履恭,會稽人也。父之尹,山西按察司佥事。遵謙少喜任侠,輕財結客,與東陽許都爲死友。名娼金氏一見喜曰:「豪士也。」遂偶焉。遵謙挑其侍婢,金氏殺之。諸不逞于遵謙者,囑婢家訟于官,系金氏獄,辭連遵謙。遵謙不出對簿,而散千金,與金氏日酣飲犴狴中。時松江陳子龍司理绍興,許都馳謂之曰:「天下方有事,奈何欲殺豪傑?」乃出之。
福王出奔,杭州不守。乃召故所知少年及郡,將舉兵。部署甫定,其父從杭州纳款,剃发歸,見之大驚,扶遵謙叩頭曰:「汝幸貸老奴命,毋令覆宗。」遵謙不顧,絕裾去。會鲁王監國詔至,乃遣子懋绳,率副將胡明傑迎王至绍興。王命挂義興將軍印,賜二品服。十一月,以功封義興伯。子龍亦起兵松江。贻書曰:「僕真淮陰少年,不識韓王孫。」明年師溃,隆武遣使召之至闽。而帝蒙難,王次長垣。遵謙來謁,乃依郑彩以居。後以忤彩,赴海死。時金氏在軍,束草象郑彩,每馈食,斬草人以侑。彩聞之,沉諸江中。(遵謙既强取海舶二,又以大學士熊士霖被害不平,形于詞色。彩乃挞部將吳辉,辉挾傷就遵謙,求書投郑鸿逵。遵謙入辉船送之,被擒,赴海死)
外史氏曰:遵謙之舉,誠豪矣。逸史謂其雖非性忠孝,而卒以是傳名,與夫華衣美食,酣豢聲色而名不傳者有異,谅哉!惜其志大才疏,不能慮患,以致殒身逆臣之手也。若金氏者,故娼也。乃其始也,獨能識豪傑于風塵;其卒也,更能致其死以殉夫,此真烈烈大丈夫之所爲。其視顧横波、柳如是輩,相去遠矣。娼乎,足以傳矣!
荷花公主 彭德孚,南昌才士也。性跌宕,貌尤颀秀,翩翩裙屐少年也。嘗以訪友至錢塘,寓昭慶寺。一日,偕其友游南屏。歸舟,覓渔者網得一蟹,大如盘。心異之,買而放諸湖。蟹入水,舉雙螯向船頭作拱揖狀者再而去。後數日,獨行堤上,遇一十七八女郎,衣碧綃衣,從老嫗自聖因寺出,光豔絕代。生乍見魂銷,笑向:「美人何來?」女羞缩顧嫗曰:「阿姆去休。」蓮步蹇涩,時復回眸。生益神蕩,尾之以行,疾趨不能及。數折,轉入水仙廟後,從之已渺。時已曛黑,生悵望伫立若稿木。適其友自靈隱還,曳之歸。而生歸後眠食俱廢,每日輒往孤山,一路尋訪,殊無踪影。于是恹恹臥病。
迨夜,有雙鬟攜燈推扉入曰:「公主遣迎郎君。」生不答,轉身面壁,吟「曾經沧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二語。婢乃曰:「所謂公主非他,即前日郎君在水仙廟所遇者也。」生聞言,覺精神顿爽,躍起從之。行去至廟後,瞥見宫闕參差,背山而起。雙鬟曲折導入别院,花木叢雜,丘壑既盡,洞户雙開,顏其上曰「水晶蜮」。其院宇不甚高敞,而珠箔红欄,四面臨水,水中荷花方盛開。其窗壁皆水晶結成。
公主方倚欄玩月,見生入,迎笑握其腕曰:「癡郎,數日不見,骨瘦如許矣。」乃命取碧霞浆一杯,親擎與生曰:「此前日綠萼夫人所賜,飲之可以忘憂。」生取飲,色绀碧,芬芳甘冽,泌入心脾。因問此爲何地,女戲曰:「此是廣寒香界。君當即去,勿以凡質秽我太清。」生見其憨態可怜,驟起擁之入房,代解繡襦。女雖星眼含瞋,而嬌羞不能运肢體。已而菌縟流丹,女屢乞休,始止。女乃引臂替枕,撫之曰:「消瘦如是,奈何輕狂遽爾耶!」生問:「卿得非合德後身耶?何體香也?」因嗅其體殆遍。女掩口笑曰:「妾乃荷花之精,君弗怖也。實告君,妾本水仙王之女。昨自遇君,知君情深如許,放願以此身相託。但彼此形跡诡異,妾蒙舅氏撫育,舅氏家法嚴厲,設有疏漏,恐無顏復相見也。」生問舅氏爲谁,女曰:「渠乃蟹中之王。向以有功水府,敕封中黄伯。今爲西湖判官。」細語未終,相抱睡去。既醒,聞遠鐘已動,急起。女再三中約而别。自是戴星往還,殆無虛夕。
一夕共寢忘曉,爲保姆所覺,告諸其舅。舅命押生至,生仰望烏巾綠袍坐堂上者,儀容怪偉,畏缩不敢前。其人忽驚起离座,下階迎跪曰:「郎君猶忆渔舟邂逅時耶?自蒙垂救,此恩未有以報。顷老婢來言,不知何處來一莽男子,扰吾甥閨闥,故致此冒渎,某罪大矣。」遂起,延之入坐,生猶跼蹐不安。某爲追叙往事,生始悟其爲所謂西湖判官者。某乃展問邦族,兼詢壸内何人。生言:「向以聘妻物化,尚在求凰。」某喜曰:「若是,豈非夙緣耶?吾甥才貌頗不俗,今得君爲配,何啻參軍?若不以非族見嫌,則願言倚玉。」生驟聞,喜出非望,前揖申謝。某乃命嫗喚女至,告以其意,女慚不能仰視。適某妻聞其事,亦出,見生亭亭玉立,亦喜。相與力赞,始攜女入。某于是蠲吉爲之合歡,送至水晶域館焉。
女善吟,尤嗜鼓琴。嘗剪紙爲雙白鳳,與生攜琴跨之,游天臺、雁宕。鼓《彩鸞下嫁》之曲,生倚琴而歌《水調》,拍女肩曰:「吾老是鄉矣,不願效武帝求白云鄉也。」
後年余,午日,女從生至湖中觀竟渡。忽其友從鄰船呼生,問向在何處,隨取一書與生曰:「此令兄所託致也。」生展視,書中具言母病方危,趣其速歸。生讀畢流涕,急回寓收拾起程,惟恋女不忍言别。女惨然曰:「奈何以妾故棄其親?然亦豈可捨郎獨歸乎?」遂挈生返告其舅,將謀偕往。舅不許,曰:「甥荏弱不任奔波。計太夫人此時當已愈矣。郎君仁孝,自應歸覲。」因出药一丸授生曰:「以與太夫人饵之,可以卻老。但當速來,勿久稽也。」生拜受。退而束裝,與女約秋以爲期。女泣曰:「數月來腹中震動,爾時君當記取。正恐人事難齊,重逢亦未可必也。」生亦洒淚别去。
到家,母病果已愈,慰甚。具述所遭,將奉母偕至浙中。母不樂遠行,居數月,復辭母兄渡江,仍寓昭慶。
次日即往覓女,至則棒莽塞途,更無捨宇。日將暮,悵然始返。至西泠橋,見女華妝冉冉自東來,生前問訊,并道所見之異。女曰:「妾家前以罹灾,已徙湖南。今可就此渡也。」相將呼舟,至雷峰塔畔,望樓閣涌現,女命舣棹其下。攜生登岸,命酒叙闊。酒未阑,輒起擁生入帏,倍極款洽。生殆難復支,次日遂病。女汤药必親,傾刻不离于側。顧寢後必强與合,生雖厌之,而無如何。由是日就沉綿,勢已垂斃。
忽一女子突至榻前,撫生而哭,涕泗汍澜。良久,以一手指女罵曰:「妖魅,今郎病已至此,汝猶不捨耶!」語未竟,生忽張目,見女面目衣履與前女無毫发異,居然又一公主也。慨然曰:「卿休矣!已知命在呼吸,更何烦雙斧伐之耶!」女大哭,顷之拂袖徑出。
日將晚,見女偕婢抱一玄鹤至,遍體纯黑而丹顶。甫入門,前女顿缩如蝟,伏地不敢動。婢縱鹤击之,此女脑裂,身化白蛇。剖其腹,得一珠徑寸。以示生曰:「此冒妾者,雷峰塔蛇精所爲也。妾前從舅氏至瑶池爲王母慶壽,致妖物爲此狡狯誤郎。及見郎病不可爲矣,妾既無以自解,且此妖雖舅氏不能制,故復往見母,乞其囿中所蓄玄鹤來除之。今妖幸已诛,但郎受毒已深。必以此珠合雄黄饵之,疾乃可起。」生昏瞀之中聞女言,如夢始覺。歎曰:「此物始與共枕,但覺气息之間,不如卿之芳蘭競體,且蕩甚。及卿來視,心益駭诧,但爾時亦何能顿釋乎?」女乃以珠付婢,趣令合药饵。生三日已起,載與俱歸。
時兒生已兩月矣,生撫之,喜極更悲,曰:「此來何啻再世韦箫也!是兒可名曰來復。」女忽哽咽語生曰:「善撫之,君宗祀賴此一線。妾不能見其長成,豈非數也!」生駭問:「此言何故?」女曰:「妾本紫府侍書,以一念之癡,缠綿自縛。前至层城,王母以妾已破除色戒,谪使降生黄冈劉修撰家。今诞期至矣。」遂起,將出門,復返,就生懷取兒乳之。既畢,欲去,生按令小坐,女曰:「縱少留,終須别去。善自愛,勿念此負心人也。」揮淚自出,十步之外,猶復回顧。生追之,倏不見。痛哭攜兒歸,更不復娶。
夜叉 道光初,王店有李某者中年喪偶,遺一子,已十歲矣。一日,有二嫗踵門求匹。某惡其老也,拒之。嫗請暫奇室中,某辭以不能供亿。嫗曰:「但相容,勿愁日用也。」某始許之。
居數日,某以資用既竭,將搜篋中衣質諸庫。啟之,則白金一锭,灿然在上,取稱之,適得十兩。知爲二嫗所爲也,愈加敬禮。自是凡布帛菽粟及酒肴之屬,偶有所需,無不從心立應,某家用以小裕焉。
後某以事出,迨暮歸,失兒所在。詢二嫗,皆言不知。覓之不得,是夕雖寢,不復成寐。而轉側間,席底似有物爲梗。取火揭視,有一人皮,折叠其下。其眉目肢體,宛然兒也。但骨肉皆空矣。大駭,出以語人,共往觇之。遙見二嫗俱長丈余,锯牙青面,口如血盆,始知其爲夜叉也。駭絕,將反奔,而此物已失所在矣。
外史氏曰:夫無因至前,雖夜光之璧,明月之珠,猶不免按劍相盼,而況于人乎?而況倘來之物之即出自其人者乎?今李某于二嫗之突如其來,既不能辨之于早,而于財物之無因者,復不能慮之于終,究之所得幾何,而夜叉之索負乃已至此矣。哀哉,哀哉!然天下之能爲夜叉化身者,又豈止二嫗哉!
奇疾 今年夏,沈遠芗言:禾中有富室某,其妻得一疾,每日必有男女二人來其前,見輒昏暈不知人,然亦惟癡坐不作一語。視其色红暈若碧桃,轉益嬌豔。二人去,則唾出清水一口而愈。如是者日必數次,而神气日瘁。問以二人何所爲,則終不肯言。延醫诊視,或有言其脉有鬼气及病不可爲者,歸途必遭扰害。故延醫時,輒先戒以往,遠芗亦嘗往視也。
按隨園老人之志:徐靈胎先生言,蘆墟迮耕石臥病六日,不食亦不言,目炯炯直視。先生曰:「此陰陽相搏也。」投一剂,須臾目瞑能言;再飲以汤,竟躍然起,喈曰:「余病危時,有红黑二人爲祟。忽見黑人爲雷震死,顷之红人又爲白虎銜去。」先生笑曰:「雷震者,余所投附子霹靂散也;白虎者,余所投天生自虎汤也。」据醫經,固有因病而見鬼者。然如某之戒醫者,當必有妖厲凭之無疑也。
真生 婺源真生,名璞,字荆山。有俊才。嘗受知于汪瑟庵先生,评其試卷,謂英姿飒爽,才气無雙,從此精進,可以成家。遂拔爲优贡生。既而屢踬南闱,鬱鬱不得志。偶出其文示人,人皆以其奇气滿紙,不肯一語凡庸,相驚愕。生笑置之。然以貧故,思欲負石田爲作嫁計。而薦剡所投,亦遭按劍。生歎曰:「窮至此乎!」于是謝絕人事,键户下帷。每文成,輒走山中抱髑髅歸,置幾上,爵以酒,且讀且飲,讀竟痛哭。
一日方哭未已,髑髅亦涔涔淚下。生駭然,乃不復抱還。迨夜,方挑燈讀,忽一美人翩然入,罵曰:「劫坟賊,不畏死耶?」生視其人,韶顏穉齒,宫样梳妝,而眉鎖遠山,亦無愠色。已知所由來,起揖曰:「得遇知音,死亦何恨!但如此三生羅隱何?」女曰:「妾亦弱女子,尚不能保遺骸,何能與人功名事?」生許爲收葬,女始冁然侠拜。生見其嬌娜可愛,如弱柳泥人,挽與共宿。女變色曰:「妾以怜才之故,兼觑垂憫枯朽,故不憚冒行多露至此。妾本海盐吳氏,自先人殉難京師,家屬南奔,會福王嗣立,被选入宫。未及邀幸,大兵破金陵,爲一裨將所掠。將纳爲室,妾請淋浴而後聽命。遂入浴室,以佩刀自刭死。某亦怜之,爲藁葬于此。今若此,是爲河間婦也。」絕裾而去。
生帐然歸寢。次日抱其髅至故處,爲之竭力營葬。有不足,則繼以典質。且伐石表其貞烈,數日甫竣。是夜女復至,笑謝曰:「今而後,知君真天下有情人也。妾不能遂捐廉耻,仰答深恩。然自幼嘗蒙庭训,于制藝亦頗窺其奥。今願得長侍砚席,以備康成詩婢,可乎?」生大喜。出近著讀之,輒爲竄易數語,生服其精絕。女擲筆歎曰:「妾亦何能益君?」因指一藝曰:「如此藝非不沉博絕麗,但恐白雪調高,少見者不以爲蜀之日,則以爲越之雪耳。」生爲爽然。自是女無夕不至,生對之讀,恒忘倦。女憫其勞也,則爲置博局相與戲笑。有時瀹茗彈琴,常至達旦。
一夕女至,生錄一課藝甫畢,舉示。女接置于案,不視亦不語,脉脉旁坐。生詰之,惨然曰:「妾本思爲他山之攻,俾君成名,以報大德。今吾父以忠节爲上帝所錄,敕爲靈芝館仙官。以妾在此地飄泊無依,召爲紫府侍書。昨歸時玉符已到。顷欲言之,又恐傷君心。忆畴昔之夜,君命妾歌,曩時羞顏所不能及。今别离在即,請爲一曲,以致永诀。」遂起奋袂,歌張祜《宫詞》一絕。一字數轉,一轉數淚。曲束終,哽咽不能成聲。顷之,僕地而灭,覓之不得。隨至墓上周呼:「吳娘安在?」而香魂終杳,痛哭而返。自此生遂得咯血疾。
時已届秋試,帶病入場。闱卷已入彀矣,以孟藝「若伊尹莱朱」三句題,文中用金版玉筐等字。主司未解,卒爲所斥,即女所指爲沉博絕麗者也。榜既发,生病益劇,未幾竟卒。
顧生亦不自知已死也,信步出門,意將尋女,但惘惘不知所從。方徘徊曠野,忽見羽幢繡幌,從數婢自東方來。一女子皓腕搴簾睇視,訝曰:「是非真郎乎?何得至此?」生泣訴相覓之故。女笑曰:「郎亦太癡心矣。妾以郎病未愈,别後常不能去心,故復纡道來視近已安否。今有一喜信報君知,昨聞真官韓愈奏:今番考試不公已極。來歲恩科,須先將試官甄别,庶免屈抑人才。帝即以命愈。愈以順天猶爲人文淵薮,擬將以汪廷珍爲順天正考官。此人素爲君知己,君若赴試,自應针芥無差。」遂拔髻上一玳瑁簪與之,曰:「妾此時將赴南岳夫人宴,不能久留。君持此速歸办裝。前程努力,勿恋此負心人也。」生受之,視其簪頭上嵌二珠,大如戎菽,光耀炫目。方欲問訊,而香车已去如驶。
將返,適遇同學歙縣曹某將入都,招與偕。生以資斧爲憂,寶釵更不忍貨去。某力任其費,約到京可徐爲計。生喜,遂從之行。冬杪始達,投刺謁汪公。公亦喜,延入下榻焉。明年戊寅,果以萬壽開科。公以都御史主試,得生卷,决爲江南名宿,选爲南元,會試聯捷。嗣以殿試第三人授编修,給假旋里。
比入門,見其妻方缞麻哭于堂中,大呼曰:「我今以及第歸來矣。」妻回頭,見生裘馬赫奕,大駭曰:「君前以下第哭死,適已周年矣。勿作此態來嚇人也。」生聞言,如夢始覺,長歎一聲,奄然竟沒,衣冠如蜕焉。
後十余年,有人于青城山遇之。葛巾道服,顏色轉少。偕一女子,明豔若仙。乘翠轩,從十余骑,將入山。呼其人,問及故鄉,顧僕取彩囊中兩書寄回:一與其妻,言顷已得女爲偶,度爲地仙。一與曹生,謝其解衣之誼,兼託其妻子。蓋宛然舊時手筆也。
明季遺事 康熙時,明季内監曾有在御前服役者,言正统在沙漠時,曾生一子,今有裔孫在旗下。天啟呼魏忠賢爲老伴,凡事委之,而己不與。楊璉、左光鬬受杖,老内監猶有目击者。宫中用度奢侈,脂粉銀四十萬兩,供應銀數百萬兩。紫禁城内砌地磚,横豎七层。宫女至九千人,内監至十萬人。飲食恒不能遍,至日有饿死者。宫中用馬口柴、红螺炭,日以數十萬斤。馬口柴者,約長三四尺,兩頭刻兩口,净白無点黑。今惟天坛焚燎用之。
又其時所行,多迂闊可笑。建極殿後,階石高厚數丈。採运至京時,不能舁入午門。运石太監參奏此石不肯入午門,命將石捆打六十御棍。崇禎嘗學骑馬,兩人執辔,兩人捧镫,兩人扶鞦。甫乘輒堕,乃命责馬四十,发往苦驛當差。如此舉動,豈不令人发一大噱!
樹中人 康熙間,順德有民,嘗入德慶山中採術,忽聞顶上兒啼聲。仰視,見古木上有气縷縷如煙,飛鳥過之皆坠。遂斫視之,其中有人,狀類凝脂。問之不應,拂之則笑。一同伴曰:「此非惡物也。」蒸而食之。食已覺热,尋浴溪中,肉盡溃裂而斃。不知是何怪也。
嘗見《北户錄》言:大食國西鄰大海。其西岸有一大石,石上有樹,干赤葉青。樹生小兒,長六七寸,見人皆笑,動其手足。若使摘取一枝,小兒輒死。此《西游記》人參果之所本也。蓋彼生樹上,此隱樹中,彼爲常產,此以幻成,故其能爲灾如此。
嘗聞菌人國其人絕少,朝生夕死,如芝苗。其地有銀山,樹上生小兒,日出能行,日入而沒。是樹上生兒,非大食國所獨也。
陳忠愍公死難事 公讳化成,字蓮峰,闽之同安人。少起戎行,佐李忠毅公長庚平蔡牽。受仁宗皇帝知,累遷至闽省水師提督。
道光十九年冬,逆夷以烏煙之禁,犯粤,犯浙闽,破定海,瞰招寶山,連喪數大帥。公于二十年夏調任松江。越旬日,而定海失守,裕公謙自盡。(公方登城督戰,知勢已不支,遂自城上躍投于地,不死;復投水,爲從者援起,卒吞金而死。)吳淞江并海上,西南與舟山近,東則崇明,東北則福山狼山,相倚爲唇齒。公防御三年,整飭營垒,撫驭弁兵,嚴而有恩。終歲居帐中,有爲除官捨,公弗入處,曰:「士卒皆露宿,吾何忍即安?」或餉酒食,曰:「麾下眾多弗能給,獨享非所當。」卻弗受。江左倚以爲重。
越二年四月,夷匪破乍浦,去吳淞二百余里。奉命與湖北提督某公并力防御,主西炮臺。時兩江總督牛公主東炮臺。五月甲寅,夷人忽至,攻西炮臺。公身先士卒,击损其火轮船三,巨舰一,夷匪數千。丙辰,夷人舉大炮于桅杪連发之,铅彈如雨,洋枪火箭交集,臺坏。時松江太湖兵當其前,徐州兵在後,安徽兵伏土城内備東路。公顧勢已危,馳骑請援于牛公鑒。而牛已先退,遂無意應援,惟遣骑邀公偕遁者再。公叱去,已而歎曰:「我無援而彼麕至,事難爲矣!」解印绶付一千總赍至松江府上之,仍坐西炮臺下督戰未已,夷人不敢前。而左翼既虛,徐兵因乘机遁,徽兵繼之。日向午,夷人遂由東炮臺陆路入。火箭及帷幕,甲盾俱著。公股被重創,猶屹然不動。而夷人已蜂擁至,右胁又中洋枪七,血涔涔沾袍襗,猶秉旗促戰曰:「爾毋畏,爾施枪炮。」未幾,聲漸微,乃北面再拜而絕。
同時戰殁者,有守備常印福,千總錢金玉,把總龚龄增,外委許林、許攀桂,额外外委徐大華。武進士劉國标奪公尸匿蘆苇中。越十二日,殮于嘉定城中。肤體不敗,面色如生。年六十有九。事聞,上賜白金千兩,于殉节處所及本籍各建專祠。下部議恤,谥曰忠愍。
先是,香山之敗,殉死者有提督關公天培;定海阵亡,有王公錫朋、葛公云飛、郑公國鸿,江公繼善、謝公朝恩、祥公福,其餘大率皆望風先遁。迨乍浦之破,竟無一人死者,并無有向夷匪发一矢施一炮以拒守者。蓋自廣東用兵,上命御前大臣宗室奕山爲靖逆將軍,二大臣爲參赞。及夷匪破浙省數縣及寧波府而据定海,而上命协揆宗室奕經爲揚威將軍,文偉等爲參赞,而夷匪復破乍浦。然自公始至松江,即語屬吏云:「我善水性,我能任海防事。爾毋恐。」又授以避炮诀曰:「煙色白者乃空炮,惟煙黑者宜亟避。」而其待士卒,能以恩濟法,與同甘苦。當時咸謂此間猶有好官也。嘗獲晏士咑喇嘛,謂夷中以吳淞炮多,不敢攻。而闽粤之商上海者,傳廣東洋商語,謂夷人素憚公名,且謂其猶能直行己意,收发左右如往時。故夷中有「不畏江南百萬兵,只畏江南陳化成」之謠。觀望至三年而後入,乃卒以羽翼無人而赍志以殉。
蓋自公之殁,而夷人入寶山,達京口,已未入上海,庚申火轮船至春申浦,遂渡三泖,破松江,直逼金山,而蘇、常、江、鎮諸大郡皆震動戒嚴,而二三重臣通商議和之謀售矣。嗚呼!使當時阃外諸將帥盡能如公,亦何遽至此哉?
相傳夷鬼嘗于千里鏡内照見公形爲黑虎。及三月上海火药局灾,蓋奸商通夷者爲之。有游鱼千萬,大者盈丈,浮黄浦至泖。又有巨鼍長蛇,出于炮臺外洋面。四月,夷匪遂破乍浦,進逼松江。既而旋去。公知其必來,大享士卒,諭以大義,且曰:「即至萬無可爲,必以吾死爲度。」復給药人一丸云:「臨阵纳諸口,可壯膽。」皆感泣拜受。蓋逆匪未來,異征已爲先告;而公之志,固自素定也。
道光二十有二年五月朔,夷匪至松江,距城八十里。監司邑令各買一舟備走路。上海典史楊君慶恩聞之,求見監司,不得。見邑令,讽以大義。令曰:「诺。」洎吳淞失守,監司縣令各乘船去。君顿足歎恨,爲尺牍達上官,竟曰:「吾亦從此逝矣!」有長隨高陞者,潛從之行。見君倉皇出小東門,呼扁舟渡春申浦,探懷百錢與舟子。至中流,君躍入水,舟子失聲。長隨遙指曰:「此上海捕厅楊爷也。」時夷匪已率眾入城,高陞亟還,率家人覓渔舟,溯流求之,于周家渡蘆叢見十余尸,其一即君也。覓棺殮之,載還。上其事,奉上諭:楊慶恩捐躯盡节,情殊可憫,交部議恤。蒙予恤贈如制。
嗚呼,君之死烈矣!然松江之破,自經略至督撫以下及監司,其官之尊于典史者多矣,而乃獸駭鳥散,率如陳慶镛疏中所言。而死节者,乃在區區一典史也。見危授命之難也如是夫!(英吉利一名英圭黎,西北红毛番人也。距廣東五萬余里,自古不通中國。我朝康熙五十八年,始來通市。雍正七年,互市不絕。嗣是一再來朝,均不克成禮而去。而踵和蘭謀噶喇玘故智,造阿芙蓉誘中國民。自嘉慶十三年圖占澳門,蠢蠢欲動者屢矣。)
烏桕樹 數年前,余在後珠村。其鄰人某來言,其家有一烏桕樹,大才踰拱,而以場地頗隘,有妨收獲,將伐而售焉。甫锯一旁枝,見其中心皆黑,有脂液流出,如琥珀色,乃止不伐。意將覓售主,俾其伐取也。聞其樹爲乃曾祖某遺植,計其壽已二三百年矣。
按《魏志》:建安二十五年武帝薨。注《世語》曰:王自漢中至洛陽,起建始殿,伐濯龍祠樹,而樹血出。《曹瞒傳》:王使蘇越移美梨,根盡血出。越白狀,王躬自視而惡之。還,遂寢疾。事近怪,然木經歲久,豈必無神?《伽蓝記》:昭義寺有池,即春秋之翟泉也。後爲晋侍中石崇家池。池南有綠珠樓,西南有願言寺。佛堂前生桑樹一枝,直上五尺,枝条横繞,柯葉旁布,形如羽蓋。後復高五尺,又然。凡爲五重,每重葉椹各異。觀者成市,施者甚眾。帝聞而惡之,命給事中黄門侍郎元紀伐之。其日云霧晦冥,下斧之處,血流至地。觀者莫不悲泣。又《從征記》:泰山有上中下三廟,牆闕嚴整。夹兩階有柏樹大二十圍,蓋漢武所植也。赤眉嘗砍一枝見血,至今斧刨猶存。則非曹氏所僅見矣。
畢秋帆先生巡撫陕西,曾上華山顶,宿僧捨,夢有人長身玉立,著古衣冠揖之曰:「某住此山中已千年。近有僧人以大铜鐘挂吾左臂,吾甚苦之,乞爲解釋。」明日入寺,果見有鐘一口挂大銀杏樹上。因命山僧移置他所。蓋樹老成精,理所固然也。
狮子 元魏時,波斯國獻狮子,爲萬俟丑奴所獲。丑奴破,始達京師。庄帝謂侍中李彧曰:「朕聞虎見狮必伏,可覓試之。」于是詔近山郡縣捕虎以送。巩縣山陽并送二虎一豹。帝在華林園觀之,于是虎見狮子,并皆瞑目不敢動。園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馴,帝令取試之。熊至,聞狮子气,驚怖跳躍,曳鎖而走。帝大笑。
又,國朝康熙間,西域贡狮子二,形如圖畫。後口外打圍遇兩罴,人不能勝,召狮子搏得之。老狮力盡而斃,小狮繼亦逸去,其罴皮實之以草,置雍和宫,懸牌腰間,一重一千三百余斤,一重八百余斤。是熊之與罴,勇怯又懸殊矣。
按《爾雅·釋獸》:「狻猊食虎豹。」注:「即狮子也。」《正義》引《說文》云:「虓,狮子也。」《大雅·常武》云:「阚如虓虎。」雖與虎并舉,其實虎之力猛,烏足擬狮子哉?然《博物志》又載魏武帝伐冒顿,經白狼山,逢狮子。使人格之,殺傷甚眾。忽見一物從林中出,大如狸,起立车轭。狮子將至,此獸便跳起,立狮子頭上,遂殺之。至洛陽三十里,雞犬皆伏,無鳴吠者。不知此爲何獸。亦可見猛如狮子,又有能制之者矣。則凡天下之自負其勇者,又何異遼東之豕乎?
谄效 乾隆間,廣平一知縣某,將引見。遇大學士和公于朝房。某趨拜,和公掖之起。某必欲下拜,推讓間,競將和公數珠扯斷,散落滿地如雨,和公失色。思必有以泄其怒。因嬉笑備詢职名,牢記于懷。後數日,上召見,奏對畢,時磁州缺出,上問何人可补。倉卒間,凡與和素昵者,皆不能省忆,不得已隨舉某名以對。上俞其請,即諭著某补授。此亦善媚之效也。
醉和尚 國初浮石周氏披缁者三: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思南,沉湎以死,所謂醉和尚者也;順德,苦身力持不入城市以死,所謂野和尚者也。其志常之奇,尤莫若思南。
思南讳元懋,字柱础,文穆公應宾從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都事、屯部郎中,奉使蜀中歸,知貴州。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本思以門資置身館閣,及受門資之宠,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慰之曰:「門資豈足以屈人,人自辱之耳。李衛公非自此起者乎?」先生則大喜。江東建國,錢忠介公招之,故人徐錦衣啟睿亦招之。先生方丁内艰,固辭,而破家輸餉不少吝。丙戌六月,家人白江上失守,先生慟哭,自沉于水,以救得免。
先生故善飲,乃削发入灌顶山,益日飲。無何,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否,强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爲所苦,遂避匿。則呼樵者强斟之。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則呼月酬之,月落,則呼云酬之。繼以灌顶深山難覓酒伴,始返城西枝隱轩中。每晨起,則呼其子弟飲之。子弟去,則呼他人。或其人他往,則攜酒極之于所往;不遇,則執途之人而飲之。于是浮石十里中,望見先生輒相率走匿。不得已,乃獨酌。既積飲且病,凡勸止酒者無算。大都以先生未有嗣子言,先生輒浮大白灌之,否則張目不答。有同志者规之,曰:「君不思養其身以待時耶?」先生爲之瞿然,乃不飲者三日,既而縱飲如初。
先生雖困于酒,而江湖侠客有以事投止者,必蹶然起接之,傾所有以輸,惟恐不給。以是盡喪其家。庚寅呕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恭人俞氏,亦以毁相繼卒。
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之倔然狂放于曲蘖間,幾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捨此且不知置吾身于何地。昔人詩云:「酒無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蓋期于無復醒時以自全也。」同社高士韓國祈诔之曰:「知雄守雌,爲天下溪;知白守黑,爲天下谷。德林不聞,乃以身殉。悲夫!」(事見《鲒琦亭集》)
外史氏曰:德林當國破君亡,求死不得,至期于日夜縱飲以死。以視信陵之醇酒婦人,其志尤可哀也。
嘗聞乾隆間成都有三異人。其一曰笑和尚,見人不言,一味憨笑。喜吸煙,向人索之,其人必多吉利事,故人爭與之,轉有固卻者。居寶光寺,寺僧惡其懒,故迟其飯。或未明即食,乃舉箸,笑和尚即在。鄰人張裁缝者,知其非常人,俟其出,必從之游。一日笑和尚謂張曰:「爾無間寒暑,俟吾六載,必有所欲。但吾性懒,不耐爲人師。此間東洞子門有徐疯子者,堪爲爾師,我當送爾至彼。」即偕往。適徐燕火炙死鼠,飲白酷。遙見之,责笑和尚曰:「爾不耐爲人師,又何苦拉别人乎?」笑和尚大笑不止。時朔風正劲,城門外寒气尤甚,笑和尚與疯子赤足露顶自如。及夜半,疯子脱身上破衲與張曰:「服之可御寒。」張披之,非絮非帛,奇暖而香。自是張遂從疯子不去。居數年,二人共往訪笑和尚。和尚迎笑曰:「汝二人來乎?好!好!」抱張颈狂笑。聲如鸞鳳,使人心魄俱摇。疯子從旁罵曰:「憨和尚,汝笑至今日猶以爲未足耶?」和尚膜拜曰:「吾知罪矣。然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也。」竭力忍笑上床,趺坐而逝。徐笑顧張曰:「可以行矣。」攜手出門,忽不見。仙乎仙乎!
或謂笑和尚生長太平,其以樂死也,自非生逢离亂者所可擬。然觀其臨逝數語,烏知其中無長歌當哭時耶?此笑和尚之溺于笑,殆猶醉和尚之溺于飲而意不在飲也,則其笑亦可傳已。
郡中馬軍巷郑生,名復良。暖田先生之孫也。幼絕慧,讀書過目成誦。爲人木强,嗜飲,精于醫,博極羣書。然遇其飲,即延之,不往。又嘗以醉捶其婢,至絕而後蘇。其妻乃禁之飲。生無如何,則日倚門前,伺其親知過者,邀之入,留與共飲。其人或以有事執不入,往往至于拜跪泣下不止。後其妻知爲生之謀,客至則操杖逐之,一客嘗被笞傷股。自是至馬軍巷者,皆相戒纡道,不過其門。則真可笑者也,然良工心苦矣。
香樹尚書 永樂十二年,東宫遣使迎帝迟,帝怒。黄淮至,繫獄。楊士奇及金問至,益怒曰:「問何人,得侍太子!」下法司鞫,連楊溥,逮系錦衣獄十年,讀經史諸子數周。仁宗即位,釋溥。溥出獄,哭大行,伏地不能起。帝亦哭,擢翰林學士,入閣典机务,進太常卿,仍兼學士。竊歎當日君臣相遇,何啻家人父子!
相傳錢香樹尚書,在雍正末年奉使外藩。及還,已乾隆初年矣。上問及先帝出使時事,尚書不覺痛哭,上亦哭。錢從此受上知,擢至侍郎。其後尤以詩與沈歸愚先生同受知于高宗。上嘗曰:「二老乃江浙之大老。」其宠眷蓋無異仁宗之于楊溥也。
《楊溥傳》:英宗初立,溥後入内閣。太皇太后臨朝,一日坐便殿,帝西面立,後旁坐。召士奇、荣、溥及英公辅尚書胡濙,諭曰:「卿等老臣,嗣君尚幼,幸同心共安社稷。」又召溥前曰:「先帝念卿忠,屢形愁歎,不意今復得見卿。」溥泣,太后亦泣,左右皆悲怆。初,仁宗爲太子時,以谗故,官僚大臣多下詔獄。溥及淮一系十年,濒死者數矣。仁宗每于宫中言及東宫時事,惨然泣下。故太后及之。
太后又顧帝曰:「此五臣先朝簡任,俾辅後人。皇帝萬机,宜與五臣共計。」讀此數語,想見當日君臣之際,患難相依,有不堪追忆者。又見宫廷之上,聖賢相遇,如家人父子,不啻宋宣仁太后撤金蓮烛,送東坡歸院時也。
全荃 柏鄉全生,名荃。邑諸生。其行八,故人呼爲全八。家本典商。父殁,生不事生產,好讀書,喜殉人之急,以是家日落。爲人傭書以活,又不時給,其後竟以窮饿死。遺一妾,及子女各一。子名春霖,亦尚幼,無以爲棺殮。其友朱虛侯者,慷慨意气丈夫也,讀書好劍術,故與生爲貧贱交。聞之,走視其喪,爲謀諸族黨,迄無應者。痛憤還家,拔釵搜篋,至于典及琴書,事姑倚办。而母子三人啼號壁立,朱不能復顧也。
一僕曰金忠,朴而憨,素忠于其主。及是,怜其嬌穉伶仃,依依不去。常時斷炊,爲之賣屦织席以供,雖忍饿不輟。舉家賴延旦夕焉。顧其妾年猶少,自生殁,脂澤不去手,又不慣食苦。邑有富室子潘某,無賴,好渔色。會妾以負主人房租,將謀移居。某豔其姿,推宅旁一區捨焉。朱已微窺其情,亟往戒其勿就,妾不聽。自是朱始絕跡。後女年稍長,某并通焉。
既而秽聲漸露,其僕走告某妻,令囑勿復至,至則必將殺之。時朱亦聞人言藉藉,使人呼春霖至,問曰:「侄亦知爾母所爲乎?」春霖瞋目击案曰:「潘某吾仇也!微吾叔召,兒亦將走訴諸叔,還報此仇。兒死,尚冀收骨焉!」遂叩首乞假其佩劍。朱曰:「侄之齒未也。若畫虎不成,而父之鬼,不其馁而?爾父一生傾身殉友,卒時曾以而母子相託。今言猶在耳,忍坐視乎?」春霖涕泣而去。
後數日,某忽爲人所殺,棄尸于野。其妻追忆僕言,遂据以控官。邑令來驗尸,不見其首。訊其僕,僕言不知。乃趨拘妾至,訊之,妾供向固未與某奸,何知其他。命㭮之,妾本以僕嘗讽令改行,早疑爲僕所殺,及是遂吐實,兼述僕平昔所讽以证。令始喚僕,用刑訊,五毒備至,僕亦自誣服。問其首所在,對以爾時已烹以祭其主墓,祭畢即以喂狗矣。乃釋妾而系僕于獄。無何,其妾至家,又爲人所殺。令訪知僕子素剛猛,横于鄉,并疑其爲僕所使也。復拘其子去,鍛煉成獄。時令已入潘賄,坐以爭妬相殺,抵僕父子罪,定案申報矣。
春霖聞之,走縣庭號哭自承,代白其冤。令疑其少,轉詰主使者,且恐之曰:「若殺其生母,不懼抵死耶?」春霖曰:「父仇得雪,兒死愈于生矣。」令怒系兒,將并抵之。
是夕方寢,忽聞帐前有聲甚厲。起烛之,見案上插一匕首,晶瑩如雪,岌岌欲動。旁有一紙書,言:「前殺奸夫淫婦者,某所以爲死友雪恨也。今汝以五百金而忍誣殺孝義者三人,某反不能殺汝乎?」云云。
令讀書,顏色如土。立出,釋三人于獄。次日,即以匕首及書往禀上臺。上臺嘉殺人之義侠,釋而不問。賞春霖五十金,以旌其孝。令以得赃妄報革职。時春霖年甫十六也。
周烂鼻 周烂鼻者,吾邑圆義庵僧也。性嗜酒,不拘細行。少時曾入妓館,因烂其鼻。後自痛恨,原受戒作佛弟子。爲人伉直,無一語欺人,人亦以此信之。見大殿傾圮,击柝募葺。人以其廉洁不欺,爭施捨焉。顧雖皈心釋氏,而酒終弗能戒也,無日不飲,每飲輒醉。常入市肆,据炉頭按拍高歌。环而聽者,竊掩口笑。又或于街市徐步而行,唱「大江東去」。兒童拍手嬉笑,隨者成羣,亦傲然不屑意也。里中正法禅師(俗名唐玄竑)雅重之,曰:「此再來羅漢也。」而周浮沉于世,年已七十余矣。
忽一日,欲柬招常所往來者百余人,克期回首。其徒不從,曰:「是難得于善知識者,豈可求諸酒肉中耶?」數强之,不得已,爲招客。客笑曰:「周烂鼻乃亦坐化耶?」至期羣集,周與相見,如平生歡。日卓午,沐浴更衣,焚香于殿閣房廊,遍禮諸佛,還至正殿,取萬年藤椅于佛前,南向趺坐,舉手與眾作别。諦視之,目已瞑矣。眾方作禮赞歎,忽張目大呼曰:「厨中尚有燒肉一器,可將來吃完了去。」其侍者進肉,恣意啖盡,未釋手而逝。
外史氏曰:余嘗讀《醉婆提傳》,而歎道濟之顛爲不可及也。夫眾人皆醉,非荷锸隨行,何以共處此世耶?眾人皆瞽,非运木起棺,獨显神通,谁爲欲覺晨鐘耶?然非有善知識如瞎堂和尚,雖佛門廣大,谁能容之?若周烂鼻,其亦知此意乎?故烂醉街頭,狂歌市上,其意蓋謂彼之長齋繡佛,談經說偈于昭昭,而眠香盜飲于冥冥者,殆不足與爲伍,不如與小兒酣歌之爲樂也。志稱其人伉直,誠哉其不愧伉直也!不然,若專于酒肉中求羅漢,則今之羅漢固已遍天下矣。
潘烂頭 潘烂頭,邑之東北前朱廟黄冠也。能呵致風雨,往來濮川,嘗與人玩月,其人失禮于潘,潘于壁上畫一月,以片紙粘之,月遂云翳。其人求潘去紙,月皎如故。一日,召天神至,競無事。神以硃筆点其頭,頭烂。人號爲潘烂頭云。(見《桐鄉縣志》)
按《烏青文獻》:「以本廟師弟相承,實無其人。」而唐之鳳《前溪里東岳廟碑》云:「系在是廟者。」未详孰是。
臀痒 姚庄顧文虎,累葉簪绂,習享豐都。忽一日,促家人持竹篦,解裤受杖二十。後習爲常,家人厌之。杖稍輕輒加呵责,或反以杖杖之,必重下乃呼快。如是數年,漸覺疼痛而止。
有醫者聞之曰:「過嗜辛辣发物,故热毒内攻,因成奇痒。適打散不至上攻,否則疽发背而死矣。」余獨以爲不然。彼蓋酣豢于滋味,而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故無以泄其气,以致热毒下注,作痒難忍,非關過嗜辛辣也。然則今之坐享膏粱,如圈牢之豢物者,皆當以此杖予之。
草庵和尚 海昌徐汝璉者,多膂力,工技击。一日,余值于山屏沈君家,問曰:「子好武事,曾閱異人乎?」汝璉曰:向者吾偕同人,訪草庵和尚于太湖之滨。觀其狀貌雄偉,知非常人。與之論技藝,輒心動,不自知汗之下也。因詢曰:「以子材藝,當力王事,何混跡浮屠爲?豈有託而逃耶?」
和尚歎曰:「余至此,命也。曩者曾侍衛内廷,奉上命,隨將軍某征苗。一日,大隊并進,突遇賊槊。余挺刃前鬬,未百合,賊窘,棄骑走林。余窮力追之,灌木雜糅,兵器不及施,遂棄刃與搏。賊拳勇絕精,且拒且走。踰數十岭,至一絕壁,扼其吭而挤之。彼亦猛掣余肘,拽入巨涧中。余乘勢出匕首刺之,梟其首。時余力已乏,躍出少憩。登山四望,亂云雜沓,萬木蔽天,杳無人跡,其地去大軍蓋五十余里矣。尋路歸,至中軍,以首缴令而退。自以爲功無出余右者。軍中有知者,潛告余曰:『歼厥渠魁,功非不巨。然子殆矣,將軍謂子沒于軍,業具名申奏,子之功已爲人奪。不去,懼禍及。』余察之信,不敢復留,星夜出奔。自是恒栖息亂山草莽間。默念功高不賞,反至得禍,命也,遂徜佯方外,以終吾年。豈以爲浮屠可隱而至于是耶?」
汝璉請觀其藝,和尚曰:「汝來亦不易,試觀之。」遂見其兩肩互動,自身以上長者六七寸。請短之,自首以下短亦如之。既定,摄衣下階。庭中有木大十圍,手撼之,枝葉皆岌岌動。同人以材藝自負者,莫不挢舌木立,茫然若失。和尚曰:「此运气功也。若輩不足以語此。」和尚之姓名不傳,以住草庵,故呼之爲草庵和尚云。」
楊煜聞而歎曰:「天下非無奇特英偉之材,而恒至不遇。若和尚者,豈非特出于凡眾者哉?何其材之奇而數奇耶?而能屣脱遠害,其見机之哲,爲尤不可及矣。乃功高見奪,姓氏莫傳,湮沒于湖山榛莽聞也,悲夫!」
此傳,余于已丑歲從《易安齋文抄》中錄出。原本筆意生動,而結構稍宽,叙次亦稍冗,因爲增删數句。今讀之,猶覺生气滿紙,草庵和尚爲不死矣。夫古今之以功高不賞,而娟嫉成名者何限,讀此又不禁爲青史一慟也!辛丑中秋前一日,于珠村草堂重閱此傳,屈指已十閱寒暑。亦愚既頭颅如雪,而余亦衰病侵尋,無復向時與亦愚筆砚周旋樂境矣。可勝三歎!
樊恼 四明曼氏,家世讀書。至某,以甲榜筮仕,致富爲典商。有子二人,教之讀,數年皆游泮,然屢試未第。而其次名年盛者,好狭邪游,兼嗜博。從惡少數輩,晝夜朋淫于外。故所識老成庄士,遇之如敵仇焉。于是家驟落,典賣俱盡矣。不得已,乞貸戚友。援例爲别駕,分发廣東。莅任一年,適捕得通夷匪者七人,皆盜魁也。訊之确,姑令訟系。其黨馈以三千金,乞爲開釋。年盛見金心動,纳之,遂爲復訊申請。輒被駁詰。中丞某公親提嚴鞠,皆伏诛。年盛亦無如何,顧每念輒心悸者數日。
一日薄醉,坐上房,僕爲捶背。一四歲兒戲其側。會乳媪抱一兒至。兒方索抱,忽一人突至其前,貙目虬髯,勢急威猛,出利刃如雪,直刺其首,并兩兒斃之,兼中乳媪。僕大號。眾至,其人已不見。詰閽者,亦不知所自入也。相與禀諸大吏,圖形緝兇而已。然終歲未得正犯。于是盡室南還,扶柩至里門。所過儀從赫奕,彌望缟素,猶踰里許。然知之者,謂其柩中僅存無頭之鬼焉。
先是,年盛將赴任,恐庭參時儀注未娴,招惡少輩至家,與爲番替演習。次及年盛,既拜而起,忽顧影不見其首。時日方中,眾共見之,大駭。識者已知爲不祥。
比柩至門,其兄方以母設帨宴集,召伶人佐觞。數出後,有三人著本朝冠服,以兄弟相呼,旁一人問姓名,其長者曰樊迟。又問何人所取,曰孔子;次及仲,曰樊哙。問所取,曰漢高帝;更及季,曰樊恼。問所取,曰自取。眾爲哄堂。其兄忽忆前事,且悟其有所讥也,痛哭而罷。
許真君 嘉慶時林清之變,是日天宇晴霁。及變作,賊匪數人已登宫牆,禁兵倉猝未集。賊自膳房之上自西而北,皇次子(即今上)发鳥枪击之,殪一賊。續至者執白旗以指揮,復击之,又殪。儀親王子贝勒綿志亦以枪击賊,賊復殪。皇次子馳至西長街西厂,督同常永貴率内侍击賊。日將晡,賊勢漸蹙。將縱火,忽大雨迅雷,二賊震死,堕武英殿之御河。电光中恍惚見關帝端坐午門。羣賊股栗,不能奔竄,皆就擒。
相傳賊黨與各省俱有。先是,清曾遣谍至江右,約其黨克期進兵。此賊行疲,少憩一山下。旁有一道士對之呵气,賊遂倦臥,醒而道士已不見。及其黨得書,所克期乃在九月後。至期而清已平。江右督撫亦擒其黨以獻。比入獄,清詢其稽迟之故,則對以克期未届,故不敢妄发也。還問谍者,則以所遇道士對。既而釋其谍,俾爲導,覓道士于江右,不得。偶憩許真君廟,見塑像,宛然所遇道士也。乃奏而加封焉。聖人在上,百神效靈,其理洵非誣也。
茅山道人 杭郡金铭如,婦死,繼娶于氏,於潛令于公妹也,頗悍戾。未匝月,铭如恒居宿于外。一日,夫婦忿爭,于氏拔頭上金釵屈吞之。俄痰塞胸膈,气厥不屬,合家皇遽無術。
忽門外來一道人,謂閽者曰:「汝家主合有急難,余已望气知之。」閽者驚曰:「師父知之,可垂救否?」道人曰:「余方以此來。速報主人,迟則無及矣。」遂與偕入,合家俱大欣慰。兼問當酬幾何,道人曰:「吾輩學道者以慈悲爲本,財帛非所贪也。速備净水一盂。」水至,戟手書符,俾授病者吞之。未幾于氏胸稍舒,家人咸拜謝。道人笑曰:「未也。顷在胸,死生在呼吸,今入腸矣。少時將腹脹腸裂而死。余茅山之玉峰羽士也,以廟圮募緣于外。今能予我三千金,夫人可生。否則請辭耳。」許以八百金,道人曰:「天下莫貧于盐商。即許我八百金,可如數以錢置階下,俾事畢得攜以去。」眾訝其前後违異,姑如其言以伺焉。道人復書三符于黄紙,使焚以灌夫人。又令速備圊桶于側,曰:「難星將出矣。」顷之便血于桶鬬余,則金釵闪闪在焉。道人曰:「此妖金也,不去必更贻害。當將去鑄天將像,爲汝家禳之。」令取出,洗而纳諸袖。徐于腰際取一搭囊長七寸許,對之噓气片時。徐以錢纳之,須臾而盡,亦不覺其隘也。系囊于腰,顧金曰:「貧道今日骚扰處士矣。」舉手作謝而去。
外史氏曰:茅山道人,其有道者與?其始也,能以望气知其厄;其繼也,能以書符解其患;其卒也,又能以取其錢。运此神力,幾于芥子須彌焉。然方問其所欲,既謂「我輩以慈悲爲本,財物非所贪也」,及金已入腸,而又邀以重利。且以金爲妖金,當攜鑄天將以禳之,天下亦有從粪秽中淘金以鑄神像者乎?其言曰:「天下莫貧于盐商。」意金生平日守錢如命,其于親族缓急,欲拔其一毛亦不可得,故道人显此神通,警彼悭吝。不然,何前後所言之谬且诞也?或曰:道人殆三茅化身,以游戲人間者歟?未可知也。
憎須 成都張船山先生爲郡守時,有一巡檢差回禀見。船山曰:「太爷一路辛苦,然風致頗佳。」巡檢誤解公意,自捋其須,半跪曰:「卑职蒙大老爷恩遇,每思報效。惜年長多留此須,不能傾身圖報耳。」船山大笑遣之。
梁山州 富海帆先生撫浙時,公事之暇,每與僚屬談詩文爲樂。適杭守乏人,委一同知摄篆。一日上院,富公問以粱山舟之事。守作而對曰:「卑职管下只有海寧州,沒有梁山州。大人查《缙绅錄》就是。」海帆大笑而入。
詩嘲 蒋桃溪言:有王姓者,家粗温飽,報捐從九品,好以門族夸于人。見有懸石谷畫者,輒曰:「此家二房叔曾祖也。」有持夢樓書扇者,又曰:「此余未出服之族兄也。」凡王姓仕宦者,必引爲同宗。同寮皆匿笑之。後分发江西,時柏田袁公爲方伯,好诙諧。一日,屬员進見,袁笑謂眾曰:「僕有俚言,欲贈王左堂,試爲諸君誦之。」時王亦在座。袁誦曰:「天下三王本一家,任君東扯與西拿。太常山左稱同族(瑯玡),方伯江南號夢華(時有爲江南布政使者,亦王姓)捨弟粤東贻羽缎,家兄黔口寄团茶。行香若過靈官廟,五百年前叔太爷。」合座爲之大噱。
陶公轶事 陶制軍澍未第時,家極貧,課徒自給。而公性頗豪,嗜飲善博,雖家無儋石储,不顧也。後值歲暮,其婦崔泣謂公曰:「貧迫如此,妾實不能同爲饿殍。爲君計,鬻妾亦可度歲。不然,願賜絕婚書,俾妾另謀生活。」公笑曰:「卿識何浅!我未交大运耳。日者謂我命當至一品。姑徐之,勿愁富貴也。」婦曰:「君有此大福,自有與君同享者。妾不敢作此想,請與君辭,聽君好消息矣。」公不得已,書离婚書與之。會同里—饼師將謀娶婦,婦得書,忻然嫁之而去。公由是更無聊。
初,郭外火神廟有道士素善公,公暇日常宿于廟。道士性嗜奕,其技絕劣,然好勝。有從旁教客者銜次骨。或豫以酒食啖客,令客歡,且諭意焉。知其癖者,每與奕必讓,令勝己乃已。公自與订交,恒終歲奕無一勝,故道士尤心傾焉。至是遂襆被來止廟中,爲道士書疏章。有所得,以供飲博輒盡。人皆呼爲陶阿二。衣冠咸屏,不與交矣。
山陰碣石村有吕某者,精星相、卜筮,禽遁諸術。求之者户屦常滿,于是積貲至巨萬。然好施,故人以员外呼之。後于富陽設靛青行,置稱平准不欺客,故賈富者必就與市。而富爲徽、闽、浙交會之地,眾賈辐凑,凡酒食之館,江山船恒集于江岸。吕間或與客偕游,則呼吕三爷者載道。姊妹行有落拓者,乞吕一顧,聲價顿起。夜則呼卢彻旦,客有負者,吕必爲調剂。而吕博有異傳,每博輒勝。所得金常置床頭,客或取用之,亦不問。間問之,則笑曰:「銀子本活物,想幻化矣。」其大度皆此類。
戴癡者,吕翁之值行也。性至孝,以不得養父母,故不娶。每飯必先以一豆祭其先乃食。好拳勇,豪侠而勤俭。故所得俸,常貯主人處。惟見人之急,則手麾千金不惜,人往往以癡目之。亦善飲,每以無飲友爲恨。一日晚飲于市,見公袒衣而沽飲,飲頗豪,呼而問爲谁,公答姓陶。曰:「市中有陶阿二者,非子乎?視子貌狀,似非碌碌者。子飲可幾何?」公曰:「予好飲,而終未有能醉我者。汝豈能爲查太史者乎?何勞絮問。」戴喜甚,曰:「我將與子較量。」遂沽浊醪二瓮,曳與對飲。兩瓮既罄,公微醺,而戴已玉山颓倒矣。公起去。次日戴醒而忆之,復覓陶公飲,極歡。自是,遂與公爲酒友。
富有業賣浆者窦翁,止一女,極陋,青瘢滿面,廣颡而豁齒。日者嘗謂當受一品封,翁疑其戲己也。顧女齒加長,問字者婿輒病故,故三十猶未嫁也。至是忽夢黑猿撲于身,驚悟。以告翁,翁曰:「得毋有申屬者問字于汝乎?」翌日藏癡來沽浆,見女,問亦曾相婿否,翁答尚未。且曰:「吾贱而女陋,更谁婿?」戴力以斧柯自任,因言公。翁曰:「是非陶阿二乎?溺賭而滥飲,異日令吾女吸風度日乎?」戴曰:「嘻!只恐汝女無此福。不然,如陶秀才而長貧贱,當抉吾兩目。」翁問其年,曰:「屬猴。」翁忆女夢,稍心動,謂戴曰:「明只可偕與來。」旦日,邀公诣翁,一見許订婚。公辭以身栖于廟,囊無半文,焉能娶婦。乃與翁謀赘諸其家。女能纺织,不致相累。公曰:「即目前亦需少有所備,妙手空空,奈何?」戴又從旁怂恿,力任其費。诣吕翁索銀三十兩,吕問所爲,語之故。吕诧曰:「秀才也。子何自識之?」戴言:「此人終非人下者,故與暱。」吕欲相之,使戴招公去。一見驚曰:「此天下貴人也!但早年寥落耳。自後交印堂运大佳,惟木形人不及享髦期,然已足矣。」回顧戴曰:「此事我當相助。」立贈公五十金,謂公曰:「婚後願與新夫人一光顧也。」公許诺,且言此恩必有以報。翁曰:「區區者本無足挂齒,但有所託者,僕已有四孫,次孫命犯官刑,他日當出于臺下。倘蒙記忆,尚幸垂怜。」即呼其孫出叩,公心識之,受金歸。婚三日,挈夫人诣吕。吕亦許爲一品夫人,歡宴終日而返。
自是伉俪相得,机杼之聲,每與書聲相間也。公學亦大進,次年舉于鄉。入都以教習授知縣,分选湖北,有能吏名。未及十年,至方面。其後巡撫江南,值歲饑,公爲請于朝,赈蠲并舉,活數十萬人。吳人皆尸祝之。繼以清理盐政,受上知,眷注頗深,而公已卒于兩江總督任所。是時窦翁亦已物故。公臨卒,屬子孫世世奉祠翁云。
方公之巡撫江蘇也,吕翁孫以素舊遽至蘇,毆人傷重死。方訟系,公即爲赎罪釋歸,贈以千金。
其捕盐梟王乙也,諸官吏咸惴惴恐激變。公密敕武弁率兵往擒獲。梟示時,棋道士適在撫署,笑曰:「不意陶二有此辣手。」公不爲忤也。
先是,有粤僧游于绍,善相術。嘗相戴癡年過四十,當以武职显,得三品封。戴笑曰:「天下豈有爲人值行而受封誥者乎?」及公貴,爲援例捐守備。湖廣趙金龍之變,公薦戴從征。凯旋,以軍功超授副鎮。
數年,予告回籍,驺從煊赫。崔氏方曳杖乞食道左,詢旁人,盡悉戴发跡所自。臥辙乞怜,戴詰其由來,叱之去。婦歸號泣終夜,自縊死。其所嫁饼師,蓋久以寒饿死矣。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萬頤齋所記,予讀之而泫然不知涕之何從也。蓋吕翁諸人,不獨其豪侠好義也,其識英雄于未遇,豈非風塵只眼哉?慨然曰:張負漂母,世果猶有其人哉?于是爲之一哭。顧其施于人者,皆即其施諸己者也,其受于己者,即其受諸人者也。是又足爲公諸人破涕矣。至陶公爲人所棄,栖身廟中,則又歎曰:蘇季子、朱翁子乃復見今日乎?于是爲陶公哭。其卒也,饼師既去,丐婦攀辕,豈知萎韭不可以入園,覆水不可以復收耶?則又爲崔氏哭,且爲天下之非崔氏而學爲崔氏者痛哭不止也。嗚呼,亦可鑒矣!
按梁敬叔《勸戒近錄》言:文毅與其父爲壬戌同榜進士,同官京師。兩家内眷,時相往來。其母郑夫人嘗見陶夫人右手之背有一疣凸起。問其故,蹙然曰:「我出身微贱,少嘗操作,此手爲磨柄所傷耳。」蓋文毅少極貧,聘同邑黄姓女。有富室吳氏者,聞其女美,謀纳爲繼室,以厚利啖黄翁。翁許之,迫公退婚,公不可,女之母亦不願。而女利黄之富,决欲嫁之。其父主持又甚力,勢不可回。有侍婢願以身代,母許之,公亦坦然受之。即今膺一品誥命之夫人也。後吳氏以占曾姓者田,兩相爭競,吳子被毆死。翁亦繼死。族中欺黄女寡弱,侵其田產殆盡。時公已貴显,丁外艰歸里,聞而怜之,恤以五十金。黄女愧悔,抱其銀,終日號泣而不忍用。旋爲偷兒所竊,忿而自縊。後朱文定士彦自浙江學政還朝,——亦壬戌同年也,——過吳門,公觞之,演劇。命演《雙官誥》,公爲之泣下。朱曰:「此我之大失檢,忘卻云汀家亦有碧蓮姊也。」云云。
此錄與傳中叙事始末,互有異同。要之,黄氏女之見金夫而負義則一也。至謂膺誥命之夫人,即其家婢所代,則傳聞異詞耳。然离婚之事益信矣。
改名 杭郡冯生,好诙諧。後捐直隸同知,候补安徽。一日早參,既見而出,遇同寮赣縣徐公名琲者于門房。時將俟看驗,略與叙談,徐起小遺。冯乘間取其名紙,于王字下添一钩,徐不覺也。比入參禮畢,撫軍某公略詰數語,笑謂徐曰:「太爷儀貌温文,尊名何不雅也?」徐目瞪,良久不解。公命取其禀示之,徐駭然慚汗,不敢久留。退至門房,與閽者相詰责,欲毆之。冯乃從旁笑解之,且曰:「此小弟所爲也。乞饒其初犯,願獻印花房中元寶一箱赎罪。何如?」徐無可如何,忿然而出。同寮絕倒。
房中元寶者,乃夫妻交媾時垫腰者也。昔禾中有富室子新婚,其婦妝奁中有一箱,所貯皆此物也。富室子不識何用,竊取其一,出示乃翁,問所用。翁掩口不能答。見者無不匿笑。
負债鬼 吾鄉有甲乙相友善也,而皆貧。值寒食,甲墓祭歸,見道旁有破棺遺骸暴露。甲恻然,歸家取畚锸爲之掩覆。是夕夢一茧袍人來,感泣作謝曰:「蒙君子澤及枯骨,泉下無以爲報。僕生時習六壬數,君從今可垂簾于市,僕當少效微勞,亦可爲救貧之計。」甲疑爲素所不習,鬼曰:「但聽我言,自當有驗。」甲謝之,醒而異焉。竊念一寒至此,何妨姑試其術,于是懸挂招紙。凡問卜者,鬼輒教之剖斷。有以失物告者,鬼陰語甲曰:「此物在渠家房後西北厢復壁内,然非人所竊也。」甲以語某,果如其言獲之。蓋其妻臨臥,以珠环置鏡臺上,爲鼠所銜入也。里中某翁家一白犬,忽于空中起,行至牆頭,翁遂病傷寒,劇甚。往問之,占曰:「此有野鬼求食,祀之可愈。」家人歸祀之,病良已。由是其門如市,年余積貲累千金。
乙偶诣甲,詢其何遽神驗乃爾。甲述其由,乙心羡焉。歸後亦荷畚锸至郊外,覓得敗棺,如其法行之而返。是夜果有一鬼來謝,其狀颦眉蹙额,褴樓如丐。乙遂告以所欲,鬼欣然願爲效力。乙大喜,以爲指日可作富家翁矣,遂亦託其術。無何,問以所卜,鬼輒曰:「明日來。」易一人,鬼又曰:「明日來。」乙皆如其言應之,其人輒懷卦金而返。翌日更無有過而問焉者。乙還,以责其鬼,鬼曰:「某生前凡遇索债者,則應之以是。其他固未娴也。」言已寂然,自是絕不復至。某懊恨不已。訪諸邑中,其人蓋以負欠累累,憂鬱成疾而死者也。
外史氏曰:老氏有言:「上德不德。」居今之世,欲求厚施而不望所報者,難言之矣。然欲冀獲報,而至于殘胬朽骼中求之者,亦已癡矣。況如某乙之锲舟以求者哉?宜其爲鬼所揶揄也。昔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闭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走。彼知美颦,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也。如某之弄巧成拙,使前鬼而在其側,能不爲之撫掌?
蛇異 康熙初,東河之新橋柱下忽出兩蛇相鬬,移時不解。觀者漸眾。橋忽崩坏,压而死者千人,蛇亦不見。事見厲樊榭《東城雜記》。此二蛇殆天使之歟?
鬼隸宣淫 京師寶泉局有神祠,門内塑鬼隸四人,頗著靈異。有工匠數人宿于門側,夢中常被其污。其來時手足如縛,欲喊則不能出聲。醒而扪其股間,每有青泥填塞,且肿痛不能起立。初不知何物爲祟也,後有一黠者,又爲所污,夢中默識其像,醒而忆之,始知即鬼隸也。相與告諸司官,而毁其像,其祟乃絕。
狐母 盛京參領達基之父某,嘗獵于山中。會日暮,歸途遇一少婦,年約二十,姿容絕世,告以迷途,求附載。某心念山僻安能有此婦,得非狐乎?嘗聞人血可制鬼狐,使不得遁形。將試其術,遂許同车。日漸瞑,潛破鼻出血诛其额。婦皇急,罵曰:「黑心郎不畏死耶!」然卒不得遁。遂與俱歸,逼爲伉俪。踰年生達基。
婦遇家人有禮,舉家亦不讳。見者驚其豔,而忘其爲狐也。達基嘗謂人曰:「吾母一切服食無異常人,惟顶心常戴一纱笠,寒暑不去。蓋其顶中空,下窺見脏腑故也。」及卒後,眾共驗之,果然。
七额驸 嘉慶時,成德行刺,伺仁宗皇帝御朝,猝放一袖箭。一侍衛見箭來,不及御,輒以身覆御座,箭洞胸而死。是時七额驸在旁,急以兩手抱成德,眾侍衛羣趨持之,遂醢成德。
相傳成德武藝,侍衛中無有敵者。或于地中钉短柱一行,成德腾一足扫去,柱皆拔起。七额驸亦能之,然额驸只能扫七柱,而成德可扫至十二柱云。
後駕幸木蘭打圍,羣臣方馳逐,有一熊突至御前,連傷侍衛數人。七额驸向前與熊手搏,良久,爲熊擒去坐身下,不得脱。额驸急屈右足,竭力跌熊去,僕于山足,糜烂而死。然其足自是跛矣。
瞿式耜 初,王師入桂林,瞿公方巾燕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聯馬入,勸之去。公舉杯曰:「能飲酒乎?」一清曰:「今日豈飲酒時?」遂躍馬去。適總督楚師司馬張同敞自靈州回,公喜曰:「敞至,吾死不孤矣。」敞曰:「公將何行?」公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更復何去?」敞曰:「將欲得當以他圖也。公有命,敞敢不死!」遂止,飲酒。督标致遠將軍戚良勳牽馬請公出城,再圖恢復。家人泣請少忍須臾,待次公子之至。皆不許。遂被執,見定南王孔有德。有德曰:「公閣部耶?好閣部。」公曰:「汝王子耶?好王子。」有德箕踞地上,顧曰:「坐。」公曰:「我不慣胡坐。」有德肃然起,且揖之。見同敞,左右命之跪,同敞大罵。旁武士或以刀背折足,强之跪,同敞不屈,牽去將斬之。公正色叱曰:「張司馬國之大臣,不得無禮!死則我同死。」有德素重公,悚然遂止。說降百端,卒不屈。有德愈重之,館二公于别所。防御甚嚴,而供張飲食如上宾,二公赓和自若。
會公遣死士遺焦璉書,極言清兵赢弱,勸璉急提兵抵桂,且曰:「中興大計,無以我爲念。」逻卒得之以獻,有德大恐。闰十一月十七日晨,請二人。公方食,食撤,公笑曰:「與總督多活四十一日,今事畢矣。」同敞曰:「快哉此行!今日得死所。」見者皆爲泣下。二公顏色不變,揚揚如平常。總督藏一白網巾于懷,至是服之,曰:「爲先帝服也,將服此以見先帝。」至獨秀巖下,公指曰:「一生只愛泉石,願死于此。」整衣冠爭就刃。
被殺時,大雷冬发,遠近士女皆爲流涕。馬蛟麟莅殺,雅重公,命以蘆席覆之。越三日,侍御姚端,公門下士也,與楊爇入王邸,謀殮兩公。啟視,見公刃血在颈,身首不殊,面色不變,撫之而哭曰:「忠魂俨在,知某等殮公乎?」忽張目左右視,楊撫之曰:「次子來見公耶?長公子失所耶?」目猶視,端叩首曰:「我知師心矣。天子已幸南寧,師徒云集,焦侯無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浅葬二公于風洞山之曠地,筑室于旁,守墓不去云。
公孫翰林院檢讨昌文,于十月遣诣永明王,辭臨桂伯世爵,且陳桂林不可守狀。聞警辭歸。先是,浙人魏元翼以墨吏黜,心恨昌文,將甘心焉。未至一日,元翼家中鐵索铿然,繞室有聲。元翼伏地請罪,忽作吳語曰:「汝不忠不義,乃欲殺我孫耶?」元翼叩頭乞缓三日,少畢家事。又忽楚語曰:「此不義奴,速殺之,何問焉?」九窍流血而死。
有德疾,遣將祷于城隍,忽見「宫侯司馬」四大字。入殿,見總督南面俨然,大驚,拜之。歸以告有德,有德駭然,爲供雙忠神位于鐵佛寺。昌文適至,有德因厚禮之。昌文遂遷留守柩于明月洞,清凝亦遷總督之柩,與夫人合葬焉。
初,安仁王英明特達,才略過人,有知人之鑒。嘗曰:「居安可寄社稷,臨難不奪大节者,惟瞿先生一人而已。」一日宴罷,夜半疾作。急召公入,付以後事。執手流涕曰:「孤負先生。」顧永明王曰:「國家事一聽先生處分。」且自言其前世曰:「孤再生伽蓝,而王第一羅漢也,先生好辅之。」言畢而薨。相傳永明王嘗至寶鼎寺,禮肉身無量佛,佛忽起立。然則羅漢後身之說,果不誣也。
後王師襲绩溪,執督師御史金聲。被殺時,洪承畴監斬,既死,尸不僕。洪入院,見聲衣冠俨然危坐。洪驚入内,恍惚不敢出者數日。此與瞿留守、張司馬之身後現示者仿佛相似。蓋忠魂義魄,固當如河岳日星,不容掩抑也!
外史氏曰:余嘗讀沈廷芳《重修明兵部右侍郎左公祠碑铭》,後《自記》曰:「順治二年闰月二十日,公授命。是日莱陽鄉人見公衣白衣,乘白驴,進南門至家。夫人劉淑人問公:「歸來乎?」曰:「吾爲興朝所囚。」問以他事,則曰:「吾方可已亂矣。」時北窗下有木榻,公坐良久,乃去。其鄉人仍見公由南門出。無何,懋泰遣人御公柩歸矣。越日,公所知從南來,云是日暮遇公于揚州,言欲往南京謁先帝,衣饰與所乘皆同。蓋公之忠誠,生死不忘君國如此。至今鄉人稱大忠先生。吾聞諸趙元睿。」云云。
按:公之與陳洪範、馬少愉衰绖入都也,請祭告諸陵及改葬先帝。不可,則陳太牢于廷,哭而奠之。旋遣還出都。洪範請留公勿遣,乃追還,改館太醫院。公題院門曰:「生爲大明忠臣,死爲大明忠鬼。」又畫蘇子卿像懸壁間。繼聞南京失守,公南向慟哭,絕粒七日,呕血。題詩有云:「寸丹冷魄消難盡,蕩作寒煙總不磨。」及諭降不從,遂與從行兵部司务陳用極等俱被殺。公僕左夏、王聯州爭死,亦并殺。
從來精忠大节,要皆有其素定者,故沒世猶有生气如此。或謂南都不亡,則公可不死。然公即不死,亦終爲郝經之館于真州耳,豈遂能背主屈节乎?蓋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此則數公之所同也。若碑後所記,則公之靈爽尤爲凛然,故兼錄之。
孫延龄 李定國攻桂林,孔有德謂夫人曰:「我受國厚恩,誓以身殉,若輩亦早爲計。」夫人曰:「君無慮我不死。」指其子及女曰:「第兒曹何罪,而亦遭此劫乎!」囑老嫗負之去,泣而送之曰:「此子苟脱于難,當度爲沙彌。無效乃父,一生馳驅南北,下場有今日也。」言畢自經。有德縱火焚其府,拔劍自刎死。子尋爲定國軍士所獲,死于安隆。女以幼,養于軍中。
廣西平,女得歸。世祖與太皇太后憫有德殁于王事,令送入宫,爲太后養女,名孔四貞。四貞年十六,太后爲擇婿,四貞自陳有夫。蓋有德存日,已字孫偏將之子延龄矣。因下詔求得之,奉太后命爲夫婦,賜第西華門外。廣西之再定也,上念孔後無人,并慮孔師無主,乃封四貞爲和硕格格,掌定南王事,遙制廣西軍。延龄爲和硕额驸内辅政大臣,世襲一等阿思尼哈番。
延龄美豐姿,曉音律,長于击刺。體劲捷,能超九尺屏風。惟不喜讀書,然偶有章奏,輒能斟酌可否。與人交,必盡其誠,能容人過失。四貞美而才,自以太后養女,又掌藩府事,視延龄蔑如也。延龄以太后故,貌爲恭谨,以順其意。四貞喜,出入宫掖,日誉其能。太后亦善視之,宠赉亚于親王。四貞不知以計愚之,謂其和柔易制,事益專决。延龄内愈不平,日思所以奪其權。
會三都统戴良臣等專權,四貞大悔恨,仍與延龄和好。以良臣等僭亂不法事訴于上,三都统亦讦之。上命督臣金光祖究其事,大臣皆不直延龄。
十二年,吳三桂反,以書招延龄。延龄招良臣等議事,伏力士擲盏爲號,盡縛斬之。即舉兵,三桂封爲臨江王。廣西提督馬雄亦降。雄本三都统之助,延龄畏其逼。四貞日夜感上恩,勸其歸順。計且决矣,雄探得之,密告三桂。三桂命其侄世宾爲金吾大將軍,領兵以恢復廣東爲名,驻节桂林城外。延龄出迎,叙故舊,相得甚歡。及送之辕門,有苗兵數十,突起馬首。延龄于馬箠中出利刃奋击,斃數人,力不支,爲所殺。世宾送其頭于馬雄,雄對之掀髯大笑曰:「延龄亦有今日乎!」頭忽瞋目張口,躍起直撲雄身。雄大叫曰:「延龄殺我!」呕血數陞而死。
此與《三國演義》言吳斬關公,送其首于曹操,操開函問「云長别來無恙」事絕相類。然被固附會無稽語,而延龄事則載之四王合傳者也。嗚呼!其果然耶?
四貞幼曾爲三桂養女,遂拘之入滇,其子亦爲世宾所殺。云南平,四貞歸京師,奉有德祀焉。
縊鬼 秀水汪如洋,號云壑。未第時,館于邑某绅家。嘗夜讀至二鼓後,一少婦缟袂素裳推扉入。汪訝之,起詰所自。婦言故與主人女芳姑稔,將假迳尋舊好焉。汪以形跡可疑,阻之。
婦爭之不得,返身蹲户外,以手探槛下,移時始去。汪益疑,急返,移燈往視,得一圈,圍尺許。攜還,向燈審其物,非绳非帶,如环無端。心知有異,即就火爇之,腥秽之气,触鼻難耐。
忽聞哭聲自内出,詢館僮,知主人女已以自縊死。正驚诧間,前婦突至槛前,覓其圈不得,復入,向汪索取。汪對云:「顷已焚卻。」且叱其速退。婦怒曰:「與君素無仇怨,何忍下此毒手?然君貴人也。」痛哭而去。未幾,館僮又來報,主人女顷已解救復蘇矣。
汪後中庚子會狀,出爲云南學差,旋卒。卒時有老僧至門,呼之歸去,先生亦自言前生峨眉山僧也。
乍浦之變 去年夏,英夷破乍浦,殺掠之惨,積胔塞路,或棄尸河中,水爲不流。其最可惨者,尤莫如婦女。匪有黑白二种,黑者愚蠢殆如犬羊,聽白者所驅使,亦不知畏死。故臨阵必使施放鳥枪。然破城時,亦知淫掠。凡所掠婦女,少艾者必以供白鬼,黑者則自取老丑者多。有以數人迭淫一人而死者。
有楊生者,少年才俊,入邑庠。娶婦某氏,慧麗絕伦,至是才踰年耳。前一日,婦聞警,促生即往覓舟先遁,謂若待城破,將恐求死不得也。生恋家,未忍决去。及夷匪至,始出覓舟,而滿城大亂,舟已不可得。急返,聞婦哀號聲彻外。趨入,見黑鬼六七人,捽女发,將按淫焉。生跪爲祈免,羣匪怒,即捉生手足钉于門上。旋捉女,褫其下衣,迭就淫之。良久,宛轉呼號而死,乃棄之。後搜得僕婦數人,皆斃之而出。有老僕匿于床下,至是躍出,拔去其钉,抱生下。生不能起立,枕婦尸痛哭。久之,蹒跚出門,意將覓死。適遇白鬼數人,詢知狀,攜生歸。令認取黑鬼七人,殺之。
有郭某者,漢奸也,素爲夷匪所倚,掌兵權。犒以三十金,俾另娶。生攜還,以其金命老僕往市兩棺至。將婦殮讫,長號數聲,以頭触棺死。老僕即取空棺殮之,而自縊焉。其他遭其毒者,亦不勝舉。顷閱《揚州十日記》,历叙城破被難之苦,令人不忍卒讀。亂离之際,大體一辙也。
又聞白鬼性亦淫毒,殆不下黑鬼。其所得婦女,嬖愛特甚。每日必用鼓樂交拜,坐筵一番,如新婚者然。顧頗好文墨,每入人家,遇名人書畫,如獲拱壁,爭取無少遺焉。
虎尾自鞭 廣陵某翁,嘗挈其子游楚。路入九疑,偶日暮,借宿僧樓。時十月之望,羁思無聊,倚窗觀月。忽風起,山術皆震動,葉簌簌落,見一虎躍入後園,坐大石上,俄而大哭,聲極淒楚。既乃自舒其尾,鞭背數百乃去。父子大恐,不敢復睡。坐而待旦,以語寺僧。曰:「此間常事也。」因問虎何哭,曰:「虎之性健忘,方食人時,不知其爲人也,覺已晚矣。然其所食人,爪獨不能化,常梗胸中。當清夜月明,必自悔,悔必哭。意謂天地好生,而我食之,故鞭其背以自惩。然遇風发威震時,適有人至,則故態復萌矣。」
外史氏曰:余自幼即聞父老言,虎之食人,必自踵而上。食至首,乃知爲人,則爲之下淚棄去。當時已覺其爲诳己也。
後讀唐代叢書,穆宗時,有孫生與李生某者,素友善。一日李生忽亡去,其家覓之,久不得,相傳已化爲虎。後孫生以事出京,道經華陰山下。忽遇一虎于叢草中呼生,問:「故人無恙?」兼述己之爲虎,問及家中消息,繼以痛哭。生乃呼之出見,答以自慚形秽,恐驚故人,故不願見。其言每有所遇,亦知不可食,但馋涎不能自主。且囑其勿復至,恐適遭饿吻也。生悚然谨诺。乃口占七律二首贈生,大哭而去。其所言食人之故,與此小異,而其所以自恨爲獸,則無不同也。
余獨怪世之虎而冠者,其健忘既有甚于虎,而其忍于横噬以殺人者,初不知所悔也。嗚呼!虎猶如此,奈何名之曰人,而反不如虎乎?
夷船 數年前,傳聞琼州境外忽來一船。其長踰于洋船,大稱之。上有三层,樓橹帆樯,壯麗高大,行疾于風,而舟中不見一人。中置铜铳,周徑丈許,亦能無人自放,中國大炮遠不及也。于時人情汹汹,以爲必有島夷將與内地爲患,故爲是先聲以示威云。
按:海外惟荷蘭最長于用舟與铳。其舟大者長三十丈,廣五六丈,板厚二尺余,鳞次相銜。樹五桅舶上,以鐵爲網,外漆打馬油,光瑩可鑒。舟設三层,旁置小窗,各置铜鏡其中。每铳張机,臨放推窗以出,放畢自退,不假人力。桅之下置大铳,長三丈余,中虛如四尺车轮。云发此可洞裂石城,震數十里,敵迫則裂此自沉,不能爲虏也。其役使有烏鬼,嘗居高自投于海,徐行出濤中,如履平地。舵後铜盘長大徑數尺,譯言照海鏡,識此可海上不迷。
今英夷犯斷,自六月望後來定海。聞其總兵百美及布爾利所駕船,尚泊招寶山不去。其船并長數十丈,其形制與荷蘭之船無異。而其中船板俱用铜包。我軍嘗遣善泅者潛行水底,至彼钻之,不能入。据楊炳南《海錄》云:英吉利國即红毛番,而《外洋考》謂红毛自稱和蘭,則此船即來自英夷者矣。
闽中红夷本日本屬國,舊往來闽地市易。明神廟末年,輒筑堡于海堧,爲久驻之所。甲子春,有漳州李姓者自日本歸,云日本國王婿也。蓋李本闽中优人,先因渡海失風,漂至日本。日本主愛其人物秀麗,以女侄妻之。數年,思歸祀其祖,故返。時撫臣南居益聞知,召詢島中事,且以解散红夷請畫策。李云:「此系我國屬役者,諭之當去。」隨傳命使歸,各棄堡去,遂隳其所筑。闽中腹心之患顿釋。是當時雖爲海堧之憂,然止爲日本屬國。不似今之强大,竟至與中國抗衡也。
附錄
据《外洋考》及《海錄》:英夷即荷蘭遺种,亦即红毛番。《外洋考》言其長技惟舟與铳;《海錄》亦言其最善連珠枪,而舟制尤極机巧。其兵制頗得《周禮》遺意。俗奉天主教,其于内地諸神,從無敬禮者。惟見廟中所塑白無常鬼,必瞻拜顶禮。其他雖孔聖像,亦任意亵玩,甚有摧爲薪者。
相傳前年寇寧波時,其陆路统帥布爾利入城隍廟,曾褫去城隍冠服,將改其服色。及還舟,忽自投作神語曰:「吾奉上帝命爲斯土神,雖本朝未嘗以國制加我,必欲令我易服。汝輩犬羊,輒敢毁裂我冠服乎?」言畢,即取佩刀自刺而死。于是諸夷震悚,次日仍如舊制制作衣冠,備牲札送至廟。爲神像穿戴畢,相與羅拜謝罪,然後去。此其事雖近怪,然亦其慢神之一征也。
瓮間手 《七修類稿》云:余嘗纂《談圃》,載元豐間修城,掘得一物,活而如人,但無眉目,或謂之太歲。正德末,崇德地名高田村(今屬桐鄉)民家,掘地得活小兒,即時燒死。此又不知何異也。余謂此或人之所埋,本不足異。
余二姊家張氏之族,有同居娣婦某氏者,素病咯血。一日,日方中,至厨下午炊,瞥見牆下水瓮之側一手伸出,五指皆備,俨然人也。婦大駭,方呼眾往視,倏已不見。眾即其處掘之,無所得。然婦自是常心悸,未幾竟死。
按《熙朝新語》:徐太史用錫未第時,偶如厕,見大肉块,遍身有眼。因記書言鞭太歲者,可轉禍爲福,遂击之。每击一眼,則遍身眼愈明灼。自是領鄉薦連捷,官至侍讲。則謂太歲如人而無目者非矣,抑其類有不一歟?
挖眼 《明史稿》載:韓雍(長洲人)征廣西瑶僮,嘗與僚屬論兵辕門,取俘斬數人,探心脑啖之,立盡。見者失色,而雍談笑自若。此真威克厥愛者也。
顷有督撫某公鎮海疆者,凡遇劇賊,輒抉其目珠。嘗微行至茶肆中,見一英吉利人,方與同伴相爭,拔刀欲刺,同伴逃去。其人將追殺之,問之,其人言本將往殺其仇家某,而某獨爲之勸阻,故將先刺之。某公好言曰:「殺人者死,汝國中之法亦然。今其勸汝者愛汝也,汝奈何欲殺之也?」其人大恚曰:「汝何人?敢來爲渠游說乎?可亟去,勿嘗吾刃。」
某公即返至署,立飭捕役數輩,往拘其人至。公衣冠坐堂皇,喝令擡頭。其人仰視,始悟即肆中所遇也,乃慴伏不敢動。公即起,至階前,一手捽其发,扠兩指插入目中,則血淋漓,雙珠隨手出矣。隨乃撩襟拭其指血,且拭且罵曰:「賊匪,先教汝知本部院手段,待拿汝同伴并诛可也。」凡抉目,公必親自舉手。抉畢,輒以衣襟拭其指,故襟上盡赤如胭脂。蓋此事隸役莫能任使也。
竊謂此法以處劇盜大猾,縱不即行诛戮,亦可杜其後患,非但以立威也。然公今已以淫刑爲御史所參矣。
狐妖 國初時,邑中某爲其戚招飲,迨暮始歸。過鐵店巷,遇一美鬟,蓮步蹇涩,姗姗然來。時秋雨乍收,路淖,女乞某負過淖處。某喜诺,徑負至家。女詢知爲其家,雙波斜轉而笑曰:「癡兒負我來,欲何爲?」某亦笑曰:「卿試猜之。」女曰:「然則子宜僵矣。」某狂喜,挽與入帷,略亦不拒。狎昵既畢,女顧見四壁萧然,床中敝衾敗薦,嗤之曰:「一寒至此,而猶思作風流措大耶!」生覺有慚色,已復疑其爲妖。女已知之,曰:「我誠非人,然不爲汝禍,勿怖也。」某心恋其美,即亦不懼,惟以其荏弱不堪糟糠爲慮。女曰:「但能共矢白頭,此亦易耳。」某益喜。
次日偶出門,比歸室中,幾榻衾縟,灿然一新。驚問所自,女曰:「適借之姊家爾。」至晚膳,某歎曰:「有客無酒,相對亦屬無聊。」女不答。一轉眼,則鬬酒只雞,胪列幾上矣。自是凡某有所需,無不應手至。某嘗戲問曰:「卿具此神通,何難爲致千金,—洗酸態?」對曰:「妾與君有夙緣,故冒嫌爲此。凡人飲啄有定,過此恐不爲君福也。」
後月余,女託往省姊家,數日乃返。詰之,女曰:「姊氏偶染微疾,故少留扶持也。」某疑其别有所私也,謂之曰:「沈宗善家好,勿去祟他。」女曰:「彼家牆高,又多犬。且彼福人,不可近也。」
無何,某以酒後誤傷人命入獄。女朝夕入視,時攜肴饵相餉,獄卒無知者。會于七倡亂山東,一日,官軍方與對阵,忽見一女子白錦戰袍,首戴雉尾,持綠沉枪,躍馬率數十人馳入賊阵。賊乃大溃,七就擒。問其所自,女以某妻對。將軍上其功,某因此亦得末减,发錦州充軍。臨行,女請從,某不可,曰:「有押役在。」女曰:「彼何知?至淮上,我别有投。」比至淮,别去。
後二年,遇赦。還過淮,逆旅主人曰:「自往年客去,此間有妖大爲祟,今不敢屈留。」某心疑是女,固請止宿樓中。入夜,某于燈下獨酌。忽見女華妝而至,向某萬福曰:「郎亦無恙耶?」某大喜,邀與共飲,絮問前事。女曰:「但爲君故,致臥榻之側,不容他人。今幸可相從去矣。」次日遂攜以行。過蘇州,方届五日,有龍舟之戲,某偕女游焉。女飲大醉,枕于膝上而臥,輒化爲狐。
初,鄰舟一鄉宦某,見女窗中,豔之。及是乃招某去,許以五百金購焉。某心念:彼異類也,終非良匹。若守死柱下,何日得富貴?遂與署券而還。女已覺,罵曰:「負心賊!妾自問于汝不薄,今才得生還,遂忍以數百金而棄如敝屣乎?今不忍殺汝,但篋中钿盒,須見還也。」言讫,向篋内取其盒纳懷中,徑出登岸,揮淚而去。蓋此盒乃女送某往錦州時所贈,凡遇窘急,啟之,必有數金存焉。某以是在戍得免凍馁。至是自悔負女,然不可追矣,悵然解缆至家。年余,竟以窮饿死。
附錄《袁氏傳》
廣德中,有孫恪秀才者,因下第游洛中。至魏王池側,有一大第,洛人指此袁氏之第。恪徑往扣扉,良久,忽有女子啟閽,容光鑒物,豔麗驚人。珠初涤其月華,柳乍啟其煙媚。蘭房靈濯,玉瑩塵清。恪疑主人處子,潛窺而已。女摘庭中萱草,凝思久立,遂制詩曰:「彼見是忘憂,此看同腐草。青山與白云,方展我懷抱。」吟讽既畢,遂來搴簾。忽睹恪,驚慚入户。使青衣詰之,且曰:「小娘子少孤,更無姻戚,見未適人,且求售也。」良久,女子乃出,美豔愈于向者所睹。命侍婢進茶果曰:「郎君既無第捨,便可遷囊橐于此。」恪未室,又睹女子婉麗如是,乃進媒而纳爲室。
三四歲,忽遇表兄張闲云,恪止宿其家寢。張生握手密謂曰:「兄于道門曾有所授,適觀弟詞色,妖气頗濃,未審别何所遇?」恪辭以未有所遇。張曰:「夫人禀陽精,妖受陰气。魂掩魄盡,人則長生;魄掩魂消,則立死。故鬼怪無形,而全陰也,仙人無影,而全陽也。陰陽之盛衰,魂魄之交戰,莫不表白于气色。向觀弟气色,陰陽侵位,邪干正府,真精已耗,識用漸隳;精液傾輸,根蒂浮動,骨將化土,顏非渥丹。必爲怪異所铄,何堅隱也?」恪方驚悟,遂陳娶纳之因。張大駭曰:「即此是也。」恪曰:「某一生迍邅,久處凍馁,因兹婚娶,頗似蘇息。不能負義,何以爲計?」張生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且義與身孰親?身受其灾,而顧鬼怪之恩義乎?」授以寶劍曰:「此亦干將之亚,凡有魍魉,見者灭沒。倘攜置密室,必睹其狼狈。」恪遂受劍,張告去。
恪攜劍隱于室内,而終有難色。袁氏俄覺,大怒曰:「子之窮愁,我使畅泰。不顧恩義,遂興非爲。如此用心,則犬彘不食其餘!」恪慚顏,叩頭曰:「受教于表兄,非宿心也。」袁氏遂搜得其劍,寸折之,若斷輕藕。袁氏乃大笑曰:「張生一小子,不以道義誨其表弟,使行其兇毒。然觀子之心,的應不如是。吾匹君已數歲矣,子何慮哉?」恪方稍安。後十余年,袁氏已鞠育二子。治家甚嚴,不喜參雜。
後恪之長安,謁舊友王相國缙,遂薦于南康張萬顷,爲經略判官。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到端州,袁氏曰:「去此半程有峡山寺。我家舊有門徒僧惠,幽居此寺,别來數十年。僧行極高,能别形骸,善去塵垢。倘經彼設食,頗益南行之福。」恪遂办齋蔬之具。及抵寺,袁氏欣然易服理妝,攜二子诣其僧院,若熟其徑者。遂持碧云环以獻僧曰:「此是院中舊物。」僧亦不曉。及齋罷,有野猿數十,連臂下于高松,而食于臺上,復悲哮扪萝而躍。袁氏怛然,俄命筆題僧壁曰:「剖破恩情役此心,無端變化幾湮沉。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乃擲筆于地。撫二子咽泣,語恪曰:「好住好住,吾當永诀矣!」遂裂衣化爲老猿,追嘯者躍樹而去。將抵深山,而復返視。恪驚怛良久,撫二子一慟。
詢于老僧,僧方悟曰:「此猿爲貧僧爲沙彌時所養也。碧玉环本诃陵胡人所施,當時亦隨猿颈而往。今方悟矣。」恪惆悵,舣舟六七日,攜二子回棹,更不能之任矣。(此傳爲唐顧夐撰。予愛其叙次中工于描写,中間論人妖分界,精辟如《黄庭》、《陰符》諸經,而其事又可以爲警,故节錄以附于此)
外史氏曰:太史公曰:「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向其利者,爲有德。」歸震川先生曰:「凡人當厄困時,得人一言之善,輒不忘于心。」況袁氏之子孫生者乎?且以孫生之貧不能娶,而驟得一神仙中人,而可以育子,可以治家,爲孫氏更綿血食于無窮。與生處十余年,而琴瑟曾無間也。袁氏復何負于生乎?無負于生,則人之可也,室之可也。奈何以一人之言,而忍以齒其利劍哉!然使生惑于張生之危言,而不復顧夙昔之恩義,則以袁氏神通如此,安知不反受其禍,如某生之于狐女也?幸也天良未泯,撫劍猶豫,卒爲袁氏所谅而克保其終也。然抑已危矣!
织里婚事 织里某翁,家饒于財。生一子,質頗聪秀,翁視爲家寶。稍長,爲聘同邑某氏女。年十八,即爲之成婚,某氏女才及笄耳。無何,已届期矣,某子忽遘暴疾。乃倩媒氏至女家,備述翁意,言:新郎之病雖大勢無妨,然醫者云:「若此時遽令出門迎娶,恐生意外之變。」若蒙曲賜周旋,免其奠雁,臨時當仍備輿從,迎令愛往與成禮,則所全者不少矣。女家父母皆許诺。媒氏還報,明日迎女去。顧婿病已亟,實不能行禮。草草送入洞房,竟夕扰攘,不復能就枕。次日其子竟死,女猶未及廟見也。此道光二十五年九月間事。
先是,翁以將宴客,召屠者宰猪,屢宰不絕,而又無血,及其他雞鸭等物皆然。其庖人所烹猪蹄,个个皆作殷红色,如塗鲜血。識者已共知爲不祥,而翁猶迷而不知止,以致此誤也。惜哉!
外史氏曰:此事余聞之丁子香。時許汝樵亦在座,恻然曰:「此女固未廟見也,嫁之可矣。」余謂:即已廟見矣,已與某子合歡矣,而以十六七之红顏少婦,又無遺孤可撫,而必令其以寡鹄終也,于心安乎?然此女既已歸婿門矣,此非如置器者,以不得其用,而遂可轉售諸他人也。況以今之世,雖在閨閣,皆喜矫立名義,甚有未婚而輿主迎娶,與殉其夫者。此固小兒女一時激烈之所爲,君子所不願見也,然而王法猶有所不禁也。況其婿之死,固已在迎娶之後乎?昔者宋伯姬不肯下堂,以及于難,君子謂其女而不婦。是女子之出門,原不容輕舉,而況在嫁娶之際?故《曾子問》言:「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則婿齊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如」之云者,謂亦如婿之服齊衰以吊。「既葬而除」者,不終喪也。其所以不終喪者,不以爲婦之服服之也。不以爲婦,則别嫁他族可矣。然此固爲未入門者言也。其在入門之後者,豈得復援此例乎?惜也,某翁請之,女之父母許之,此皆庸人自扰。而此女之身,則已爲覆水之難收矣。可勝歎哉!
嗅金 林邑船官徐狼川,言外夷皆裸身,男以竹筒掩體,女以樹葉藏形,所謂裸國者也。雖習裸袒,猶耻無蔽。惟以暝夜與人交市,暗中嗅金,便知好惡。曉看皆如其言。据《八紘譯史》,乃羅刹國人也,在婆利之東。其人朱发黑身,獸牙鹰爪。與林邑人作市,輒以夜,晝則掩其面云。
又有羅刹鬼國,在東海大洋之中。田漪亭雯言巡撫廣州時,有一孝廉,黄姓,名之骖。耳不能聽,以眉聽。尤奇。蓋不獨牛以鼻聽,龍以角聽,異气之鐘于物也。
相傳商丘宋公荦精于賞鑒,能于暗中辨書畫之真赝,百不失一。此别以绢紙之精粗厚薄,而得之于手者。吾邑沈宾谷(青齋先生之子),雙目皆瞽,不能出門一步。然好與人爲葉子戲,摸其牌而配合棄去之,雖巧者莫能勝也。尤奇。
「佛時」「貞觀」 姚秋農先生典試廣東,闱墨中有用「佛時」字者。呈薦時,先生以「佛時」字出佛書黜之。及道光庚辰,先生以都御史爲總裁,三場中有一硃卷舉及貞觀年號者,又以貞觀乃漢代年號被黜。或缀一聯嘲之曰:「佛時」云出梵書,菩萨呼冤夫子笑:「貞觀」乃稱漢代,武皇長歎太宗驚。事卻可笑。然先生學有根柢,疏谬當不至此,或闱中同事者爲之也。
剪舌 劉燮,字隱園,吳郡人。父嘗作令江陰,宦囊頗富。燮性鄙而質钝,作文常苦思終日,不得成章。迨其成也,错写金根,顛倒紫鳳,見者無不絕倒。其父遂爲之援例入監。
後父死,每忌日祭儀,俱極不堪。妻以爲言,則曰:「渠輩從不爲子孫計,讵嘗想啖子孫羹飯耶?」以其父在時,好結交也。以祖母爲庇,其少子則以老娼呼之。居常數米而炊,自僮僕以及子女,蔬食常不得飽。遇其妻尤酷,亦不知有親族交友,惟自奉極奢。蓄一婢張氏,性悍戾。以其善于床第也,遂纳爲妾。
妾索饕餮,劉亦非肉不飽。一日妾思食鳗鲡,命女僕就肆市焉。妾以爲少,疑其竊食,抵其器于地,大罵。婢力辨其誣,妾愈怒,命僕某捉住,剪其舌,立斃。蓋婢有國色,劉嘗與狎,妾侦知之。妾性本奇妬,思置之死而未发也。至是乃償其夙恨焉。及女父控官,劉行賄于知縣某公,蔽其罪于他婢。婢不勝拷掠,遂誣服。详報後,上官遽爲咨部,婢引領以俟秋决而已。
然劉自是家驟落,妾不耐清苦。遂與劉謀爲倚門計。劉欣然曰:「饑寒至身,不顧廉耻,古人已教我矣。」許之。妾雖貌僅中人,然以其善淫也,接客之後,车馬填門。劉感其活命之恩,且畏其威,求所以媚妾者,無不至。偶購得石濤和尚白描春宫,命酒賞之。酒至,甫展首页,忽聞叩門聲甚急。驚起出視,有縣隸數輩持牒入,系劉與妾而去。
蓋是時前令以侵蚀赈米褫职,新令某以進士班來代。入署,見門中一兔伏焉,心異之。既而悟曰:「門中有兔,乃冤也。邑中得毋有冤獄乎?」及寢,夢一女子披髮跪床前,張口噴血,似訴冤狀。而口中無舌。恍惚間,又一女在旁痛哭,久之,起至庭中,取一弓竭力挽開,將射令。令驚寤。晨起点囚至婢,婢呼冤。審視,即夜中所夢也。因思其挽弓而射者,乃張字也。立喚役持牒拘劉與妾至,一鞫而服。遂出婢,而殺妾。劉以同謀行赃論绞,瘐死獄中。
按《醫經》:舌爲心苗。故斷其舌則死,然亦有不死者,直隸吳直诠素無行,好渔色,不避親族。一日將奸其女,女伪許之。從入臥内,裙腰甫解,先索其舌。吳狂喜,伸舌舐之,女一口啮斷其大半。呼救命,家人咸集,執而訴于官,以亂伦論死。是其人初不死也。
又邑中沈某者,嘗游幕,以刑名致富千金,援例分发東河縣丞。性喜娈童。一童素以少俊得幸,後以恃宠忤意斥出。童銜恨,倩人求復入服役,某許之。遂入,長跪謝罪,某視其婉媚可怜,搂入懷中。童故與繾綣,索其舌啮得其半,某昏絕于地。童出至署外,聲言某官欲行强奸,已不勝忿,故啮其舌。遂赴黄河死。某以有玷官箴革职,然未死也。
此皆嘉慶戊寅事也。
劉綎 劉少保綎,字省吾。以都督家居。時有賊竊发寧州,勢張甚。巡撫遣縣令郡守請救,少保辭以疾,復命藩臬往請,堅辭。皆大怒。命醫往驗,诈則將參之。醫至,則奄奄床縟也。眾惶急,策無出。未幾,忽報劉將軍破賊歸矣。眾大駭,謂:「將軍出,吾屬固不能知,亦何施此狡狯爲?」曰:「賊爲陳友谅之裔,蓄謀數傳以俟衅。今发不易遏,若知某往,必大備,故密撲之。此兵法也。」眾乃服。
時方右文,每公會,坐少保諸生下。郡绅士有公宴,醵金不給,輒目少保字呼曰:「省吾以办此。」少保恒什佰于眾輸办。或酒酣,令家卒馳馬娱宾。少保興发,往往上馬舞雙刀。觀者但見白气旋繞眩目,不辨其面。雖奇其藝,亦但作戲玩觀也。
少保子念述,矫捷有父風。然少保袖箭爲絕藝,透堅甲,及五六十步;念述止及二十步許,不能穿札,勇不如也。
少保有女亦勇,嫁于某,奁具豐盛。有盜數十,突圍其家,盡室惶恐。女命婢取軟甲披之,率婢揮刀出殺賊。賊不能支,遁去。
按《明史》列少保平缅、平羅雄、平播酋、平倭、平倮功蓋详,而遺平寧州事,以寇一发即灭耳。然其出奇之功大矣。至若時俗鄙武,里有達官,緣與少保結婚,至削籍。明之不振有由矣。
按:少保最善拔距,能縱躍十丈,横躍十丈。拔距者,《左傳》謂「魏犫距躍三百,曲踊三百」,《漢書》謂「甘延壽少以良家子爲羽林,善骑射、投石、拔距,嘗超踰羽林亭樓」是也。
又按:此篇見《張瓜田集》。原本篇末言「《明史》列少保平缅、平羅雄、平播酋、平倭、平朝鲜,平倮功」,似有誤,蓋少保平倭時,本與朝鲜兵合也。今特爲删此三字。
黄石齋 祟禎時,余中丞集與谭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黄公來游,與订交,意頗洽。黄公造次必于禮,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聪慧通書史。撫节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園。召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飲大醉。送公臥,特設榻上枕衾、茵席各一,使顧盡弛亵衣。隨键户,諸公伺焉。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臥。茵厚且狭,不可轉,乃使就衾。顧遂昵就公,公徐曰:「無庸。」側身内向,息數十轉即安寢。漏下四鼓,覺,轉面向外。顧佯寢無覺,而以體傍公,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其狀。且曰:「公等爲名士,赋詩飲酒,行是樂而已矣。爲聖爲佛,成忠成孝,終歸黄公。」
及明亡,執于金陵。在獄中,日誦《尚書》、《周易》,數日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獄卒持针線向公而泣曰:「是我事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爲考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诀,飲啖如平時。酣寢達旦,盥漱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卷索書。吾既許之,言不可曠也。」和墨伸紙,先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乃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顧氏自接公,自怼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顧氏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夫不能用。
外史氏曰:此《望溪文集》所紀黄公轶事,與左忠毅公并書者也。夫古來忠臣義士,莫不以天下爲己任。即至時丁板蕩,世際沧桑,猶將以一身力扶陽九,不得已而以一死報國,其意固以爲未堪塞责也。故當其從容授命,即忠義之名,有不忍言,而何有于身家,更何有于聲色貨利?余讀佛書,迦葉曰:「金剛之身,非世間火所能燒。」又《瑜伽論》曰:「魔有四女,端正無伦。共來菩萨前,呈諸姿態。菩萨以義心定力,四女皆變老丑,羞慚而退。」蓋理之不勝夫欲,足令贲、育失其勇,良、平失其智,惟仙、佛爲能制之。然仙佛一切不動,而聖賢則有動有静。以左公罹禍之惨,凛凛數言,至今猶有生气。使其平居有如顧氏者,而與之键户同臥起,謂能動其一顧哉!此先生发潛阐微意也。至黄公臨命數語,則分定固然,亦二公之所同也。然此豈二公始念哉?此則可爲二公痛哭者矣。
對縊 《如是我聞》:京師有富室吕氏娶婦者,男女并韶秀,親串皆望若神仙。窺其意態,夫婦亦甚相悦。次日天曉,門不啟。穴窗窺之,則左右相對縊,視其衾,已合歡矣。婢媪皆曰:「是昨日已卸裝矣,何又着盛服而死耶?」此獄雖皋陶不能聽矣。
按花庵《中興絕妙詞选》:錢塘吳禮三,字子和,有《順受老人詞》五卷。有陶氏者,與王生情好甚笃。計生時雖暫爲萍水之聚,而死後終必長离,因于月夜共沉西湖。赋《霜天曉角》吊之云:「連环易缺,難解同心結。癡呆佳人才子,情緣重,怕离别。意切,人路絕,共沉煙水闊。蕩漾香魂何處?長橋月,短橋月。」事亦載《西湖志》。然則天下固有此一种情癡。吕氏夫婦既在合歡之後,得毋亦爲情死耶?
生祭 明崇禎十五年,洪承畴爲我朝所敗,時傳其已殉難,崇禎帝賜祭十六坛,御制祭文以旌之。其後,我朝兵下江南,洪又經略江南川湖等省。從入關,有土人迎而請見,洪纳之。其人入而長跪,出袖中御制祭文朗誦一過,大哭而去。
按:承畴之才,在明末諸臣中,似猶可任以兵事。史中所紀戰功,亦有可觀者。然黄梨洲先生嘗議其所叙戰功之多誣,則有不可盡信者矣。《簷曝雜記》言:承畴兵敗時,其子弟在家,已刻行狀散吊客。崇禎帝方祭十四坛,而承畴生降之信至。後金聲起兵徽州,與門人江天一俱敗。承畴諭令生降,天一誦御制祭文以愧之。其後從本朝歸沒于京師,其子弟又刻行狀,不復叙前朝事,即從本朝入關序起。有輕薄子得其兩行狀,订爲一本,以作笑端云。
《明史》又言:崇禎十四年,大清兵圍松山。承畴與邱民仰誓死固守,外援不至,刍糧并竭。至明年二月,已圍半年矣。力不支,城破,承畴降。民仰不屈,死,贈右副都御史,賜祭六坛,官爲營葬,命建祠都城,與承畴并列。帝將親臨致祭,後聞承畴降,乃止。
熊襄愍轶事 《全謝山集》載:始寧倪生爲予言:其尊人曾從里中倉橋陳氏見其先世《秋曹日錄》一書。其人在熹廟時嘗爲獄官。凡魏閹所殺君子,不下東厂而下刑部者,皆載其獄中事。
其言襄憨自入獄,一飲一食,閹皆令獄官以帖子報知。然襄愍亦無所異。其臥用一藤枕,不分寒署,未嘗去身。每晚人静,再拜禮北辰,則取此藤枕供之,莫能知其意也。或以問襄愍,亦笑不答。已而刑有日,襄愍神色不變,手出遺疏,猶爲上言邊事,又作絕命詞。其疏稿爲西曹郎所遏,曰:「囚安得上書?」襄愍曰:「此趙高語也。(原注:缺十二字)聖朝安得有此?」怡然就刃。
時奉有傳首九邊之旨,西曹郎俄錄其首,則法場中空無所見,但一藤枕。大駭,相戒勿泄。密報魏閹,則命取熊氏子弟家人拷問,大索,竟無所得。魏閹計無所出,遂秘其事。其九邊所傳之首,非真颅也。魏閹敗後,公子兆璧連疏請公首歸葬蒲州,亦明知其非公首,特借以消此冤案耳。
此說在明野史中,俱未之及。吾謂李公映碧《三垣筆記》極言襄愍臨刑之惨,與此不符。然陳氏乃親見者,當不誣也。(蒲州大學士韓爌也)
按:史稿但紀襄愍保遼之功,而不言其通術數。惟于萬历三十五年巡按遼東時,歲大旱,行部金州,祷城隍神,約三日不雨,毁其廟。及至廣寧,踰三日,大書白牌,封劍,使使往斬之。未至,風雷大作,雨如注。遼人以爲神。据此,則獄中之事自非無稽也。
地震 《天變述略》:五月初六日,哈哒門火神廟廟祝見火神飒飒行動,勢將下殿,忙拈香跪告曰:「火神老爷,外邊天早,切不可走動。」火神舉足欲出,廟祝哀哭抱住。方推阻間,而震聲旋舉矣。
有一绍興周吏目之弟,因兄荣选。思做公弟,到京方三日,從菜市口買一蓝纱褶,摇摆而還。途遇六人,拜揖尚未完,頭忽飛去,陷入牆内寸許。眼睛飛在對門牆上。粘住猶動。眉毛又粘在一處。其六人者無恙。
粤東會館路口,有蒙師開學,童子三十二人。一響之後,先生學生俱不見。又,宣府新推總兵在元宏寺街,一響,連人及長班七人俱不見。所傷男女,俱赤體寸丝不挂,不知何故。有長班于方震時,弁帽衣袴鞋袜,一霎俱無。一人因压傷一腿臥地,見婦人赤體而過:有以瓦遮陰户者,有以半条脚帶掩者,有被半条縟子者,有被一幅被單者,顷刻得數十人。是人又痛又笑。
慶宏寺街有女轿過,一響掀去轿顶。女全身衣盡去,赤體在轿,竟爾無恙。惟冯相公夫人單裤奔走街心,然亦僅見矣。
長安街一帶,從空飛堕人頭,或眉毛和鼻,或連一额,纷纷而下。大木飛至密云石驸馬街,五千斤大石狮子飛出順城門外。震後有人來告,衣服俱飄至西山,挂于樹梢。昌平縣教場中衣服成堆,人家器皿金錢首饰俱有。而德勝門外堕落人頭人臂尤多。
先是,五月初一日,山東濟南知府往城隍廟行香。及廟門,忽然知府皂隸俱各昏迷。有一皂隸之妻來看其夫,見其前夫死已多年矣,乃在廟當差。前夫曰:「廟里進去不得,天下城隍在此造册。」
《傳異記》:宋熙寧中,恩州武城縣有旋風自西南來,发屋拔木。縣令一門及人民俱卷入云霄中,坠地死者不計其數。近道光庚寅之歲,直隸一帶震裂不下千里,压死者以萬計,然皆未有吹去衣服及肢體者。而此記言之鑿鑿如此。考《明史·帝紀》及《五行志》,并無五月初六日之變。然《明史》前後多脱誤。如天啟四年三月甲寅、六月六日丙子,京師地震,《帝紀》及《五行志》俱有之。獨《志》言三年京師地震者三,而《帝紀》不載;《紀》言四年三月戊午夜京師地再震,《志》亦不載。庚申夜復震者三,而《志》但云庚申再震。則其不足征明矣。
王秋泉 王秋泉者,吾邑名醫也。有某富人病且死,延秋泉。秋泉適治某貴人疾,不果往。富人念不已,中夜綿惙,謂其子曰:「吾寧得一當王先生,死不恨。」子乃復走僕秋泉所,顿首敦促。會所治貴人疾良巳,又數日貴人起,治具觞秋泉,奉金币爲壽。秋泉飲大醉歸,歸至舟中,語家人曰:「今可赴富人約矣。」而富人子所遣僕,業踊躍解维代摇橹。抵其家,傳呼曰:「王先生至矣。」舉家驚喜出迎。
秋泉方酣睡,家人起諸夢中。主人已盛衣冠,鞠躬入舟肃客。秋泉謝以暮夜,請得詰朝櫛淋登堂。主人固請曰:「老父忍死待先生,先生幸辱臨,何櫛沐爲?」强之入。诊脉已,與药竟出。主人盛馔揖秋泉,秋泉但摇手謝。還舟,解衣臥。雞鳴酒醒,呼其家人罵曰:「惰奴曠乃公事!且某富人迟我久,當夜赴之,何尚泊此?」家人曰:「公顷已诊脉與药,忘之耶?」秋泉大驚曰:「審與药乎?吾真大醉,必殺之矣!」顿足,促解维歸,謂不去必受辱。
家人匆遽解维,而主人已遣僕伺秋泉。聞去,即入報。須臾門啟,望岸上烛笼數十,傳語止王先生。秋泉不知所爲。俄而主人踉跄至,入舟顿颡,淚下承睫,謝曰:「老父得先生刀圭,乃者熟寢,病若脱矣。先生存,父存;先生去,父且大去。惟先生終哀怜之。」秋泉自疑曰:「世豈有是事哉?必绐我。」然已無可奈何,强隨之登堂,門且掩,心猶怦怦然。坐定,主人申謝再三:「先生用药何神驗乃爾?」秋泉乃漫應曰:「昨已得其概,請更得審視。」遂入視,索药渣觀之,私自慰曰:「幸不誤!」更與數剂,起其疾,厚獲而歸。人呼爲醉先生云。
外史氏曰:此事見《烏青志》。醉夢之中,而用药之神效如此,豈其中有鬼神耶?然亦可見醫術之不盡足凭,而生死之自有命也!一笑。
蚺蛇 《水經注》:交趾金溪究山有大蛇,名曰蚺蛇。長十丈,圍七八尺。常在樹上伺鹿獸,鹿獸過,輒低頭繞之。有顷,濡溼讫,便食頭角。三月骨皆钻皮出。山夷始見蛇不動時,以竹签签蛇頭至尾,殺而食之,以爲珍異。一說以婦人衣投之,則蟠而不起走,便可得也。
楊氏南裔《異物志》曰:「蚺惟大蛇,既宏且長。採色駁荦,其文錦章。食猪吞鹿,腴成養創。宾享嘉宴,是豆是觞。」言其養創之時,肪腴甚肥,可爲宾筵珍味。惜其吞食鹿塚,逢足以供老饕之大嚼也。
蚺蛇大者,能吞鹿食人。性極淫,取婦人敝袴擲地,以首戴之,俯仰顿撼甚樂。捕之者,度其出入之地,先钉羅桩數行,狭僅容其身。壯士持橄榄棍伏其中,出一人于外,飏婦人裙裤招之,蛇即昂首高六七尺來追。人退入羅桩,蛇身既巨,到狭處曲折轉身不便,人持棍击之,且击且退,數人迭出,視其首俯地,則無懼矣。每击一下,則皮肉皆缩。有一泡,死而血凝(即护身膽也),其力大减。多以亂真,真者值兼金。此《岭南雜記》所言,與《水經注》合。惟《桂海虞衡志》言:蚺蛇大者如柱,常出逐鹿食之。寨兵善捕之,數輩滿頭插花,趨近蛇,蛇喜花,必注視,漸近俯其首。大呼「红娘子」,蛇益俯其首不動。壯士大刀斷其首,眾悉奔散,遠伺之。有顷,蛇奋迅腾擲,道旁小木盡拔,力竭乃斃,一村飽其肉。其法更奇。然石湖所志,率經親历,必非無据。
又按《岭表錄異》云:普安州有養蛇户,每年五月五日,即舁蚺蛇入府,祗候取膽。余曾親見,皆于大笼中藉以軟草,盘屈其上。兩人舁一条在地上,即以十數拐子從頭翻其身,不得轉折。即于腹上約其尺寸,用利刃抉之。肝膽突出,即割下其膽,曝干,以備上贡。即合内肝,以線合其瘡口,收入笼。或云舁歸放川澤。据諸書所稱,蚺蛇力大若許,必不可以生而致。今觀此錄所載,則取之固自易易。其信然耶?
南裔《異物志》:蚺蛇牙長六七寸,土人尤重之,云辟不祥,利遠行。賣一枚,值牛數頭。
採龍眼 龍眼枝甚柔脆,熟時賃慣手登採。恐其恣啖,與約曰:「唱勿輟,輟則弗給值。」樹葉扶疏,人坐綠陰中,高低斷續,喁喁不已。偶聽頗足娱耳,細思之,令人欲笑。
大言 少讀《王莽傳》,凡自法禁號令,以及名物郡縣,莫不剽摹古籍,以恣粉饰,不獨仿《大誥》等著作也。想見當時居之不疑,如醉如癡之狀。
後讀《孟蜀世家》:宋太宗遣王全斌等伐蜀,孟昶遣王昭遠御之。昭遠好讀兵書,以方略自許。兵始发成都,昶遣李昊等饯之。昭遠手執鐵如意,自比諸葛亮,酒酣謂昊曰:「吾此行豈止克敵?當領此二三萬雕面惡少年,取中原如反掌爾。」既而與全斌一戰于三泉而敗,再戰于劍門而被擒。真是写成一笑!
然自古此等妄人,卻又不少。南燕有王始者,莱芜人。慕容德建平四年,始以妖術惑人,眾至數千,聚于太山莱芜谷。自稱太平皇帝,署置百官,號其父曰太上皇,兄林爲征東將軍,弟泰爲征西將軍。帝遣车骑將軍桂陽王鎮讨擒之,斬于都市。臨刑,人皆罵其自取族灭。或問其父兄何往,始曰:「太上皇蒙塵于外,征東、征西亂兵所害。朕躬雖存,復何聊賴?」其妻趙氏怒之曰:「君正坐此口以至此,奈何臨死尚爾狂言?」始曰:「皇后何不達天命?自古豈有不亡之國,不破之家耶?」行刑者以刀环筑其口,始仰天視曰:「朕即崩矣,終不改帝號也。」此其可笑,尤堪與王莽「天生德于予,漢兵其如予何」之言并傳。
又《宋稗類抄》:嘉泰開禧時,郭倪位殿巖,自謂臥龍復生,酒後輒咏「三顧频烦,兩朝開濟」二語。陳景俊爲軍漕宴之曰:「木牛流馬,則以烦公。」師既溃(即富平之敗),自度不復振,對客泣。時彭法傳在坐,語人曰:「此帶汁(字借作职)諸葛也。」
陆世科 鄞縣陆世科爲諸生時,嘗館于邑中一富室。值黄霉,命館僮焙被,僮轉付婢,攜就主妾房中焙之。至晚,夹帶主妾之睡鞋而出。世科欲睡,展被始見,抛之帐顶。
後主人入齋中見之,伺其出,袖之以去。迨更深,密令妾往扣其門,而操刀隨之。世科問爲谁,低應曰:「妾也。」世科曰:「焉有昏夜而女客可見先生者乎?」又令再三恳之,曰:「第開門,妾自有說。」世科曰:「女客與先生有何可說?即有說,明日與主人同來。如再不去,當即捉付爾主,勿嫌見辱也。」主人見世科毅然難犯,即應之曰:「請開門,小弟在此。」既入,世科見主人持刀,大驚。主人曰:「無懼。」出鞋示之,備述所以。世科笑曰:「幸我無私,否則已污君刃矣。」明日遂辭去。
後登萬历己丑進士,仕至大理卿。是時,人多附魏閹,公獨特立不阿,以完节終。
事見《烏青志》。或曰:此事已見《子不語》,彼作鎮臺某,不知孰是?余按《警心錄》:陳淳祖爲賈似道之客,守正,爲諸客所惡,内侍亦惡之。一日諸姬爭宠,密竊一姬鞋,藏淳祖床下,意欲并中二人也。賈入齋見之,心疑焉。夜驅此姬至齋門誘之,淳祖不應,繼以大怒。賈方知其無他,勘諸姬得其情。由是深契淳祖,後有南安軍之命。金、元院本演其事,與此正相類。意當時或有有意爲之者,不然,或有構之者歟?据《錄》中所載,則其出于依託,未可知也。
猩猩 非非子曰:「夫林密淵深,鱼鳥自有樂地。而卒爲人所制者,贪其饵也。」《水經注》:「猩猩形若黄狗,又類貆豘。人面,顏容端正,音聲妙麗。」楚太原王纲曰:「猩猩好酒及屐,里人置之山谷。常數輩爲羣,見酒物,知人張設,取之。知張者祖父姓名,詈曰:「奴欲殺我,亟捨爾去也。」即復還曰:「姑嘗酒。」迨醉,取屐著之,卒爲人擒焉。」放翁詩:「已醉猩猩猶著屐,入秋燕燕尚營巢。」此物愛酒與屐,他書亦言之厲历,當不虛也。
按唐人小說載:安南武平州封溪中,有猩猩焉。如美人,解人語,知往事。以嗜酒故,以屐得之。槛百數同牢,欲食之,眾自推肥者,相送流涕。時餉封溪令,以帕蓋之,令問何物,猩猩笼中語曰:「惟有僕并酒一壶耳!」令笑而受之。蓋此物之靈慧如是,其勝于陆机之黄耳傳書多矣。而卒以愛酒與屐,爲人所制。《禮記》:「猩猩能言,不离禽獸。」信夫!然豈獨禽獸已哉?
燕妬 廣陵牛氏家,堂燕方育雏。其雌爲貓所斃,雄啁哳久之,翻然而逝。少选偕一雌來,共哺其子。明日有雏堕地,至晚諸雏畢死。取視之,滿吭皆枲耳,實蓋爲雌所毒也。嗟乎!禽鳥猶疾其前雏如此,而雄不悟,悲夫!
去年仲夏,沈荔堂家遠香書捨中,燕已育雏,一雌爲蛇所噬。越宿,其雄偕—雌至,相與哺雏。未幾蛇又至,時雄出未返,雌驚起,啄其目。蛇甫吞一雏入口,不能反噬,急吐出,蜿蜒遁去。雏已垂斃,雌覆而翼之,間銜庭中旱蓮草哺之,未幾遂愈。然自此雌偶出必速返,朝夕不离于側,蛇亦絕不復至。是此雌又能爲諸雏之義鹘也。
戒贪 《金樓子》:齊桓公臥于柏寢。白鳥營營,饑而求飽。公開翠纱之厨而進焉。有知禮者,不食而退;有知足者,雋肉而退;有不知足者,長吁短吸而食。及其飽也,腹爲之溃。蓋戒夫贪也。
余嘗見蚊有腹已果而作红色者,其尾血滴不止,而吸食猶未已也。驅之,則栖于屏案間,不能復飛。斯時不知亦悔其饕餮太過否?
師戒 里中有走無常者,嘗一臥數日。一日乍醒,遽問其家人曰:「吾里外科岑氏子,昨已死乎?」家人曰:「然。君至冥中亦見之乎?」曰:「吾昨于岳廟城隍廡下,見鬼卒拘岑至。城隍拍案怒曰:『汝在陽間做得好事!』岑叩首涕泣曰:『小人生前并未敢造惡。』城隍怒曰:『觀爾獐頭鼠脸,胸中豈有一点墨?奈何既以牛醫殺人,更託名教書诳錢財而誤人子弟乎?』命鬼卒拽下予杖。岑復叩首曰:『小人雖託名世醫,然從無過而問津者,勢不得草菅人命。第爲饑寒所迫,權行训蒙度日。身分生平所讀,止有一部《四書》,又大半句讀不全,故所取修金,極豐不過二兩。大約不過菜傭輿卒、目不識丁者之子弟,願相從受業。彼亦只圖省費,無意深求。若《四書》以上,小人亦不敢妄教,故猶不致大誤。』城隍色少纾。
「顧判官取册檢視,至岑首一行,注曰:』綿蛮(讀作變)黄鳥。『城隍怒曰:『此輩只合轉入畜生道中耳。』又檢至下一行,注云:『如惡惡(皆讀作屋)臭,如好好(皆讀上聲)色。』城隍笑曰:『二字如此讀,試問作何解?』岑曰:『此當讀爲四句,言如其爲惡,須如惡臭,斯爲真惡;如爲好人,須如美人,斯爲真好。則善惡之意皆誠矣。』城隍曰:『然則後文惡而知其美者,又作何解?』岑曰:『此惡字當讀去聲。蓋惡之爲物,天下未有以爲美者。但据《本草》,則人中黄之益人多矣。是其味美于回也。故孟子日:惡(句)在其敬叔父也。』
「城隍罵曰:『畜類!汝平日以此教人,尚謂未嘗誤人耶?』遂命罚作狗,恣其食惡以償之。岑復叩首曰:『小人生前以飲啖兼人,中多痰火,每當暑喘作,其苦萬狀。願大王垂谅,罚作一牛。』城隍訝問曰:『此又何說?』對曰:『小人向讀《千家詩》有云:赤日行天牛不知。惟牛能不受暑热也。』城隍大笑,令鬼卒拽下,先杖一百,仍押回里中,俾投生爲牛,爲課徒者示警云。」
家人皆未信。次日,聞比鄰畜牛生犊,往觇之,果然。戲呼其名,犊輒昂首掉尾而鳴,若應聲然。
牡丹 《日知錄》:山東人刻《金石錄》,于李易安《後序》「绍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不知「壯月」之出于《爾雅》,而改爲「牡丹」。凡历代以來所刻之書,皆「牡丹」之類也。
又《拊掌錄》:绍興九年,金歸我河南地。商賈攜長安秦漢碑刻,求售于士大夫。王錫老得一碑,無一字可辨,王獨稱賞不已。客曰:「此何代碑乎?」王不能答。客曰:「我知之,是名沒字碑。」一笑而散。今之賞鑒家,大率皆沒字碑之類也。
柳畫 乾隆辛丑十月,萧山陆敬轩爲永城尉。署中舊有柳樹一枝,年久半槁。命工伐之,其中纹畫如淡墨写成:左右峰石峻削,懸崖之上有松一株,藤缠累累;老樹一株,枝葉皆倒垂。下有一叟,挾杖立,高冠長袖,須眉宛然。其左手纳袖中,著胸前,右脚前行露其舄,左脚隱衣下,回顧若聽泉狀。雖妙手写生,不是過也。從來木理之成文者,有影木之類,乃得之柳樹中,則又聞所未聞也。造物之巧,豈可思哉!
又康熙壬寅,京口檄造戰舰。江都劉氏園中,有銀杏一株,百余年物也,亦被伐。及锯開,則木之立理有觀音大士像二,妙曼天然。眾共駭異,乃施之持南福緣庵中。此似有神物凭之者,尤奇。
闽人吳玉長璧,嘗適杭。適金中丞家招宴,庖人烹圆鱼。既熟,剖之,一肉觀音,頭戴金冠,盛妝饰,眉目衣褶皆如畫,右手下垂,左手中按,足踏芙蓉一朵。座客無不驚惋,遂命覆羹。
此事見樊榭《城東雜記》。豈真大士現身,以爲殺身之戒者歟?其他如《酉陽雜俎》載:炀帝食蛤,中有一佛二菩萨像。唐文宗時,鳖中有觀音大士像。《續夷堅志》載:史浩食蛤,中有二佛像,螺髻璎珞,足踏蓮花。《異識資諧》載:邵崇益剖蚌,中有羅漢像。雋區言:雙林鎮民剖蚌,中有珍珠八仙。《夷堅丙志》載:郑伯膺于楚州蚌中得觀音像,妙相端嚴,楊枝净瓶備具。又于蟹腹内得鬼判,毛发森立,怪惡可畏。《堅觚集》言:遂昌縣民剖鳖中,有比丘端坐,握牟尼珠,衣履斬然。唐詢家雞卵中,有菩萨坐蓮花。凡此猶曰仙佛現身,以示殺生之戒。
至如他書所載,蠶茧中有小佛像,狀如入定觀音。雞卵中有猕猴。如此類,則又何說?蓋妖異之興,終非常情所可揣測也。
湖市 嘉慶庚午四月,高邮縣西門臨湖石堤傾圮,河帥委员修筑。有州署幕友夏友香者,督工役往來堤上。日將暮矣,忽見湖中城市宛然,林木繁茂,斷岸一帶小橋亘之,橋旁有斥堠列栅與拒馬咸備,橋上有人持板伞作迎風急走勢,而柳陰之下,二驴啮草于其間。惟時落日沉山,暮霞四起,適當湖中城門闕處,金碧萬道。沿堤水纹如縠,與夕陽相激宕,光怪陆离,不可名狀。
城中炊煙縷縷,傑閣嵯峨,浮屠高耸,鐘聲如在耳也。晚風乍起,而所謂城市林木橋亭樓閣者,漸淡漸遠,顷刻盡灭,然已踰數刻矣。嘗聞山東登、莱有海市,四川青城、錢城有山市,今此處更有湖市,亦奇觀也。
冰山錄 分宜籍沒,有爲《冰山錄》以紀其事者。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楊國忠權傾天下,進取之士爭诣其門。進士張彖者,有大名。有勸彖修謁國忠,可圖荣显。彖笑曰:「汝輩以爲楊公之勢,倚靠如泰山。以吾所見,乃冰山也。或皎日大明之際,則此山當誤人爾。」後果如其言,人以張生見幾。後年,生及第,釋褐華陰縣尉。時令守皆非其人,張生有吏道,每有申舉,守令輒抑而不從。生慨然曰:「大丈夫有凌霄蓋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矮屋中,使人擡頭不得。」遂拂衣歸,遁于嵩山。《錄》蓋本此義。
泰山 或言泰山沒字碑非碑也,度其中必有所藏,當是封禅碑铭及玉版檢金泥之屬。昔有一巡方惡其疑眾,命撤之。甫動其蓋,風雷驟作。說似近怪,然其中有物無疑。顧寧人則謂《史》、《漢》但言立石,而不言刻石。足見讀書心細。然《隋書·經籍志》有《秦皇東巡會稽刻石文》一卷,當即指所立之石。是此言亦未可据爲定論也。
夷俗 《高麗圖經》言:其俗往往男女同川而浴。而西南苗夷跳月之法,必先野合生子,而後成婚。以爲夷俗之難以廉耻喻也。顧其間亦自有所謂廉耻者:
粤西瑶僮山居者,婦人四月即入水浴,至九月方止。男女時亦相雜,或触其私,不忌;惟触其乳,則怒相击殺,以爲此乃婦道所分,故極重之。此一种节義也。
暹羅之俗:遇華人與其婦通者,則其夫皆喜,以爲荣。或邀之共飲,謂其妻美,故華人愛之也。此一种見識也。(又聞暹羅男陽皆镶嵌鏡铃珠玉,富貴金銀,貧用铜錫,行則琅琅有聲。婚娶:羣僧迎送,婿至女家,僧取女红帖男额,謂之利市。)
臺湾土番,其人不知历日,無祖先祭祀。自父母外,無伯叔甥舅之稱。重生女,不重生男。不論有無生育,往往互相交易。暑月男女皆裸體對坐。淫欲之事,長則避幼,若弟妹子女,略不羞避。此又一种分别也。
若夫烏浒之人,娶妻而美,則讓其兄。羅鬼之卒,新婦見舅姑不拜,裸體而進盥,謂之奉堂。則居然習于禮讓也矣。
西洋文郎馬神,其俗不淫奸者論死。惟華人與夷女通,則削其发,即以女妻之,不聽歸也。昔有人殺其夫者,其妻控諸邑。邑令怒,即以其妻妻之,曰:「使汝妻亦守寡。」其斷獄之法,蓋有所受之也。
雙林凌氏 常熟沈孝子墓志:鼎革時,嘗負母而行于野。遇盜奪其糒,母不與,盜怒,將殺之。孝子泣而求代,并捨之。鄰失火,延母寢。母病方劇,不可以變。孝子號痛呼天,反風火息。後母年八十余遘危疾,醫者皆曰法不可治。刲股以進,弗瘥。夢神緋衣告曰:「疾非五药所治。醫凌某,在雙林。」亟致之。凌至,以针達之,脱然愈。見《望溪集》。言孝子之至行,足以格盜而感神也。而凌氏之以针灸名其家也,豈偶然哉!凌氏子孫,蓋世其業至今云。
孝子名育,卒于康熙四十九年,年九十四,雍正間翰林编修淑之祖也。
附錄《碧里志存》
凌漢章,湖州人。成化間针灸神靈,擅名吳浙。《兩浙名賢錄》稱其慷慨負義气,見人之病,如痛在身。有延之者,昏夜風雨,無不疾赴。砭石所投,諸恙脱然。每辰起門啟,輿疾求治者日數十百人。貧者未嘗受直,故身死之日,家無余資。
楊園先生 楊園先生葬其親,既卜兆,而村民阻葬,弗克。因厝柩于庄,命佃户居守。盜至,縱火焚其庄,灾及兩柩。及罪人既得,斬首祭墓,而先生衵衣用粗麻終其身。
婿尤介錫,幼而能文,負笈從游,言规行矩,甚相得也。先生以女妻之。及其兄師錫舉進士,耽酒色,介錫背先生而效焉。屢训弗悛,其後買娼爲妾。先生女素娴閨训,引詩書以讽谏。婿以其逆耳,與妾謀,鸩殺之。
先生往哭,見其被鸩狀,訟之官。褫其衿,逐其妾,卒未正其殺妻之罪也。而先生自子死後,其孤孫亦相繼夭殂,後嗣絕矣。
外史氏曰:陳古铭先生曰梓,年二十,侍姚蛰庵先生。先生爲言:「下愚不移,如尤婿玷楊園。而周婿又玷誠庵,其執柯者楊園也。此亦先師痛心事。然天下固有不可化誨之人,一殺妻,一爲盜,于兩先生何病哉!」此論固然。然如楊園先生之所遭,何其酷耶!余嘗與夢廬論之,夢廬曰:「是則所謂命也。」嗚呼!其信然耶?
按先生年譜,崇禎七年甲戌,先生年二十四,館顏士鳳家。時東南文社方興,先生與士鳳相約毋滥赴,但與同學數子邱衡輩,文行相切磋而已。然先生自與嚴颖生、邱季心、凌渝安諸君子游,往往以舉業爲戒。或有延課子弟者,相率辭不赴,以其爲功利起見也。年六十,姚公玉瑚偕其弟璉,謁先生于張佩葱齋中。適語溪以《東皋遺选》數十册,託佩葱发出。舟子負上,連呼重甚。先生戲語曰:「此未必重,吾以爲輕如鸿毛耳。」姚因問:「學問之于舉業,固可并行而無妨耶?抑必屏去而後可從事耶?」先生正色曰:「《詩》有之: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蓋其持己之嚴如此。
又先生與吳裒仲書曰:「天與仁孝,知有勿药之喜。讀終天一記,輒爲泫然不已,真與『蓼蓼者莪』同一哀切也。人子至此,蓋已無可如何,惟有臨淵履冰,如曾子之志而已。《記》曰:『終爲難。』而申之曰:『終也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然則人子未死一日,是亦事親之一日也。願與仁兄終勉之耳。」
水月庵 武林艮山門外水月庵,即水月老人故居。老人姓孫名文,字文石,號水月。會稽諸生。國變後,隱于杭,榜所居曰梅園。性恬静,一介不取,間爲長短歌詞。問其年,嘗稱九十。发盡秃,人多以僧呼之。
沈陽範忠貞公幼時,老人嘗撫其顶曰:「是兒當建节吾土,吾猶及見之。」及忠貞撫浙,太夫人言于忠貞,物色得之,屏驺從往謁,談論數四。時西溪多虎,公告之故。老人曰:「山頭大虫任打,門内大虫怕惹。」及忠貞任闽督,老人送之曰:「耳後火发時,須要有主意。」後忠貞竟死耿難。人始悟其前知,爭就之。老人厌惡避去,不知所終。土人思之,改其居爲水月庵。肖老人若僧像奉之,爲香火院。《池北偶談》稱爲水月和尚。
外史氏曰:《熙朝新語》亦嘗載此事,而不及「耳後火发」兩語,并不详其生平爲明季遺老也。夫事由前定,老人已知之矣,而卒不肯屈节于新朝,亦猶龚诩之不仕成祖,謂恐負金川門一慟耳。古來忠臣孝子,豈肯以時命之故移其志哉!
腹語 《聊齋志異》言:有—盜被刑,數武之外,猶旋轉而呼曰:「好快刀!」此只極形刀之快耳。嘗舉以語人,而人皆笑之。按《明史·楊维鬬傳》:國變後,先生臨刑不屈,首已坠,而聲從项出,則《聊齋》之說非誣也。又漢賈雍爲豫章太守,與敵人戰,喪元,猶帶弓擐甲,挾馬歸營,問眾將曰:「有頭佳乎?無頭佳乎?」眾將曰:「有頭佳。」雍腹語曰:「無頭亦佳。」凡此亦如醉者坠车不死,其神全也。
嘗聞唐花卿爲劍南节度使,命讨段子璋,平之。其後出師,以單骑出戰,陷入重圍,喪其首,猶臨溪沃盥。有浣女見之曰:「無頭何以洗盥?」聞言遂僕。此神散之驗也。
又:太原王穆,至德初,爲鲁旻部將。于南陽戰敗,賊骑自後追及,以劍斫穆颈,筋骨俱斷,惟喉尚連。初不自覺死,食顷方悟。而頭在脐上,旋覺食漏,遂以手力扶,還附颈。須臾復落,闷絕如初,久之方蘇。正颈之後,以发分系兩畔,乃能起坐。而所骑馬,初不离穆;穆方一足践镫,而左縛发解,頭坠懷中。夜復蘇,復系发正首,心念馬臥方可得上,馬忽横伏,穆因得上馬。馬亦隨起,載穆東南行。穆兩手捧兩頰,行四十里。穆麾下散卒數十人,羣行見之,扶寄村捨,尋載適軍。穆于城中養病二百余日方愈。繞颈有肉如指,頭竟小偏。此則頭落數次而可續也,尤奇。
嘉慶初,苗匪煽亂楚蜀。官兵讨之,戰于香炉坪,賊敗。有賊目爲官兵所殺,頭已落,猶手持大斧作迎敵狀,颈中白气一縷冲起,徑二丈許,踰時乃僕。此或有邪術焉,又非尋常所可同語矣。
劉子壯 劉子壯,字克猷,湖北黄冈人。少颖慧,讀書一目數行。屬文奇肆,中崇禎庚午舉人。領薦後,夢神告之曰:「爾須朱之弼作房官,方中春榜。」及至京,偶出寓散步,見數童子攜書包經其門。一童子特秀出,執手與談,見其書上写學名朱之弼,大驚。隨至其家。其父乃開柴厂者,贈筆砚數事,珍重而别。後遭流寇之亂,不赴春官。及本朝順治己丑會試,朱之弼已爲分校,得首卷,即劉也。
亦見《熙朝新語》。讀此知窮達有命,迟早亦有定數,爲之慨然。
熊伯龍 先時廷對策,俱用四六。順治己丑科,世祖臨轩策士,命勿用四六舊套。劉子壯對策稱旨,親定一甲第一名,與榜眼熊伯龍齊名。熊典試浙江,一榜得三狀元:乙未史大成,甲辰嚴我斯,庚戌蔡啟傅。士林荣之。
庫中畫 明大内有畫藏庫中,累朝不開。至崇禎時,上欲開視,珰以從來未開爲言。而上意甚堅,珰不敢逆,遂開。進,無所有,惟後小红箱一只。捧至,上書崇禎某年某月日開。上以其預定也,益異之。及啟視,止盛畫三轴:其一作無數軍民相反背,其一則無數官吏士民倉皇逃竄之狀。上曰:「嘻!亂离不遠矣。」其三則止有一人披髮赤體,懸于樹上,其貌則俨然御容也。羣珰動容,上怃然不樂而出。
乩書 崇禎時,宫中每年或召仙,或召將,叩以來歲事,無弗應者。以前一召即至,至是久之不至。良久,武帝下臨,乩批云:「天將俱已降生人間,無可應召者。」上再拜,叩以天將降生,意欲何爲?尚有未生者否?批云:「惟漢壽亭侯受明深思,不忍下降。」批畢寂然,再叩不應矣。
玉人 鹤民國人長三寸,日行八千里,其疾如飛。每爲海鹤所食。其人性極机巧,乃刻玉爲己狀,鼓百成羣,聚子荒野水次。鹤以爲小人也,吞之而死。後他鹤見真者,反不敢食。
今世之傅虎以翼而食人者多矣,然其中豈無玉人焉?惟食之者之智不如鹤,故往往饕餮相踵而不悟,不免爲小人所誤耳。
天主教 天主名耶稣,大西洋人。自萬历間,有大西洋意利亚人利玛窦,航海九萬里,抵廣東之香山澳,始傳其教于中土。其言謂耶稣生子如德亚,其國在亚細亚洲之中,一名拂菻,即古大秦國。于時爲漢哀帝元壽二年,历一千五百八十一年,至萬历九年卒。其國自開辟以來,六千余年矣,天主乃肇生人類之邦。帝嘉其遠來,給賜优厚,遂于京師宣武門内建天主堂。藻繪诡異,供耶稣像。右聖母,貌若少女,手一兒,耶稣也。于是其教大行。
相傳願入救者,其師令服清水一盂,心遂迷惑,乃予之白金五十兩,故投者甚眾。其歸也,必令家人毁祖先牌位、灶神、門神之屬,而專奉十字木架。遇物作十字形者,即不敢亵。若奉教者物故,其師輒遣兩人至尸傍唪經,以布掩尸,視驗讫,始去。或以爲竊取兩目瞳子故也。
嘗有人貧甚,稱貸無所。稔知入其教者,可得五十金,乃預戒家人,俟得銀而歸,灌以药物使吐。後其人受教歸,果欲毁神牌,奉十字架。家人絷其手足,以药灌之,始吐清水,最後涌出一血团乃止。其家人將血团貯于水盆,經宿血散,中有一物不散,乃成人形,須眉畢具。細視其狀,即授教師也。
大膽 《吳應箕傳》:南都不守,起兵應金聲。敗走山中,被獲,慷慨就死。時有吳漢超者,亦起兵與邱祖德、麻三衡諸軍相合,連取句容、溧水,高淳、溧陽、泾、太平諸縣。明年正月,襲南城寧國,夜緣南城登,兵溃。城中按首事者,漢超已出城,念母在,且恐累人,入見曰:「首事者我也。」剖其膽,長三寸。如是則姜维之膽如雞卵,又不足言矣。
项王走馬埒 《石柱記》:弁山舊有项王飲馬池、系馬石、走馬埒。朱少師《考異》云:项羽避難吳中,過大溪。有異物。早暮以尾卷人畜食之。羽跨其背,一手扼颈,兩足夹其腹,一手抱樹,連拔大樹數章。天曙視之,馬也。遍體黑龍纹,遂以名溪,今之龍溪是也。明郑明选詩:「项王昔走馬,四面黄金埒。時衰骓不逝,悲歌對红頰。」
無支祈 《古岳渎經》:禹治水三至桐柏,驚風迅雷。禹怒,召百靈,命應龍搜逐之。乃獲淮涡水神,名無支祈,形若猿猴,缩额高鼻,青躯白首,金目雪牙,伸颈百尺,力踰九象,搏击腾疾,倏忽不可久視。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烏術田,不能制;授之庚辰,庚辰持戟追獲。颈鎖大索,鼻穿金铃,徙之淮陽之龟山足下。《山海經》云:水獸好爲雷雨,禹鎖之君山足下,其名巫支祈。即其物也。
唐時有御史欲見此孽,出罪人遍摸其所,抓得之。用牛六十四頭,以盘车拽鎖出之。鎖將盡,怪躍空中,大呼一聲如霹靂,鎖連人牛俱沒。
吾鄉都御史唐公世濟,曾爲淮陽御史,嘗爲笠澤周孟侯言之。
按《水經注》言,禹治水至淮,淮神出見,形乃一猕猴,爪地成水。禹命庚辰執之,鎖于龟山之下。《堅瓠集》:明高皇過龟山,令力士起而視之。因拽鐵索盈兩舟,而千人拔之起,僅一老猴,毛長蓋體,大吼一聲,突入水底。
《酉陽雜俎》:明皇封泰山,張說爲封禅使。說女婿郑镒本九品官,舊例封禅後自三公皆遷轉一级。惟镒因說驟遷五品,兼賜緋服。因大酺。次日,明皇見镒官位腾躍,問之,镒無以對。黄旛綽曰:「此泰山之力也。」今人以婦翁爲泰山,其自此昉乎?
人面瘡 昔江左一商人,左膀生瘡如人面。初無所苦,飲啖如人,或戲滴酒口中,其面亦赤。凡物必食,食多則膀上坟起,如有胃在其中者。或不食之,則一臂痹矣。一醫者教其历試諸药,金石草木悉與之。至贝母,其瘡乃聚眉闭目。商人喜曰:「此物必治也。」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數日成痂而愈。
陳句山 陳句山兆仑,雍正庚戌進士。乾隆初,薦舉入翰林,官至順天府尹。生平和易近人,有寸美,愛不去口。有以詩文請質者,備極奖借,故人樂親之。書法蘭亭,取意簡遠。梁山舟侍讲云:「本朝不以書名,而書必傳者,陳文簡公元龍、陳句山先生兩人而已。」
瘗蠶 邑中伍氏,每歲養蠶。其年因蠶多葉少,飼之不繼,乃瘗蠶十余筐于土窖中。命家丁三人,仍駕船行市桑葉。歸途忽一大鲤鱼躍入舟中,三人大喜,載以還。路經皂林,巡司異其船小,而用兩橹急駕,追捕之。搜檢别無他物,及頭舱,有人腿。詰三人,皆茫然不知所自。巡司即縛解按察司,拷掠備至,詰其身首所在,三人不勝鍛煉,漫認云:「見埋在家隙地内。」即飭隸卒押至其家,发之,蓋即瘗蠶處也。而蠶皆不見,惟一尸,身體俱全,只少一腿。证驗即符,遂以三人及家主俱抵罪。事見《烏青志》。
外史氏日:夫天地以好生爲德,瘗蠶者心固忍矣,然當蠶多葉貴之時。今亦有瘗其蠶,而以其葉售者矣,未聞其輒受惨報也。而伍氏乃獨有此奇禍,蓋其殘忍如此,則平日之積不善,必有甚于瘗蠶者。是其冤孽所由,當自有所在矣。
嘗聞父老言:昔有一村農,以葉貴盡棄其蠶,而其子婦乃私藏其蠶數筐。農故有桑地數畝,葉尚在也。其子以無所得葉,乘夜竊往採之。農適在地中巡守,昏黑之中,誤爲他賊,挺枪刺之,立死。既而知爲己子也,悲恚自縊死。而其妻及婦號哭至曉,亦就縊以死,一門斬焉。夫村農之刺其子也,固未知其爲子也,然試思即在他人,亦不過竊取桑葉之賊,其罪亦何至于死而必戕其命焉?其兇忍爲何如乎,天之假手以殺其子也!報施之惨,豈不可畏哉!
按:瘗蠶事,已見皇甫枚《三水小牍》,但彼爲新安縣慈涧店北村居民王公直。其鬻蠶也,得錢三千,市彘肩及饼饵以歸。至徽安門,門吏見橐中殷血洒地,詰之。公直對以所市,且請搜索。既发囊,惟有人臂若新支解者,乃送于居守。居守付河南尹鞠之。公直以實對,尹判差役領公直至村,集鄰保责手狀,皆稱實知王埋蠶,别無惡跡。及发蠶坑中,有箔裹一死人,闕其左臂。取臂附之,宛然符合。以白府尹,尹謂公直雖無殺人之辜,而蠶爲天地靈虫,綿帛之本,故加剿絕,與殺人不殊,遂命于市杖殺之。與此略同。《志》所載,蓋得之傳聞者也。
償债犬 邑中某,嘗畜一犬,每夜輒涉水至河南某氏家守宿。一日,某呼犬詈之目:「汝食于我,而爲他人守夜。明日必覓殺犬者賣汝矣。」是夜,某夢犬人立而嗥曰:「我嘗負河南人家錢,故每夜往守以償。今止欠十三文,償畢,即不渡河,誓報主人大德也。」至曉,某呼犬至前,以十三文系其颈曰:「昨夢汝云云,今往還之,可免涉水矣。」犬垂首受戒,遂帶錢往擲其家而返。從此更不復去。
後某以探女,更深醉歸,失足溺池中。犬大嗥躍入,銜其衣拖至岸上。跳而至家,以首撞門,主母驚起。隨至池邊,見某僵臥未醒,扶至家,迨晚乃蘇。語其故,夫曰:「前夢犬云,誓必報德,今果不食其言矣。」
越數月,家中不戒于火,舉家方熟睡。犬復走某寢,以頭撞門,且撞且吠。夫婦驚起視之,則火焰焰將及屋矣,急救得熄。後犬死,主人以棺埋焉。此楊周先生《果報見聞錄》所記也。
噫,夫犬也,而能不忘所報如是乎?是殆獸其面,而不獸其心者歟?余故节書之,以爲世之負恩而背主者戒。
《夷堅志》,許元惠卿,樂平士人也。其父夢有烏衣客來語曰:「吾昨貸君錢三百,今以奉還。」未及問其爲何人及何時所負而覺。平常畜十余鸭,是日歸,于數外見一黑色者。小童以爲他人家物,約去之。鸭盘旋于旁,遺一卵乃去。自是历一月,每日皆然。凡诞三十卵,遂去不至。竟不知爲谁氏者。計其值,恰三百錢。蓋負人而不敢忘報,雖禽獸往往有之,奈何以人而不如禽乎!
剝皮 崇禎末,一術士言:熹廟時,嘗游都下。宥五人共飲于旅捨,一人大言忠賢之惡,不久當敗,四人或默或駭,讽以慎言。此人言:「忠賢雖横,必不能將我剝皮,我何畏?」至夜半,方熟臥,忽有人排門,以火照其面,即擒去。旋捉四人并入,見所擒者手足俱钉門板上。忠賢語四人曰:「此人謂不能剝其皮,今姑試之。」即命取沥青浇其遍體,用椎敲之。未幾,舉體皆脱,其皮壳俨若一人。四人駭欲死,忠賢每人賞五金压驚,縱之出。此見于《幸存錄》者。嗚呼!忠賢之兇毒,誠亘古所未有矣。
然亦有威力所不能及者。《耳新》言:丁卯三月忠賢诞日,公卿臺省咸集。忽有道人幅巾布氅,藤杖麈拂,踵門請見。閽者叱之曰:「幾許元老巨卿,竟日伺候。不能接見;汝一游食之徒,如何便欲見我千歲乎?」道人曰:「我與魏公貧贱交,今日觌面一言,爲壽千秋也。」閽者不敢報,舉瓜椎斧钺指其頭颅,詈且逐之曰:「汝輒敢狂言無忌,幸今壽日,若他日,當膏此耳。」道人以杖叩鼓,眾皆失色。隨擁之進,言:「此道人求見,不容,擅自击鼓,致犯天威。」道人長揖,厲聲曰:「與公久别,今日復得相見于此。今公富貴極矣,寧相忘耶?」忠賢大怒曰:「妖道敢肆狂妄,我豈與汝交乎?」叱左右縛付鎮撫司嚴究。道人曰:「我風鑒一世,閱人多矣,獨不識汝盜賊其形,虎狼其心乎?第欲挽回,以全忠臣義士之多命也。」一手指天曰:「汝能欺君欺人,彼苍可欺乎?吾當看汝寸磔,殆狗彘不食汝餘也。汝豈能殺我耶?」舉手振躍,绑索俱斷,兩袖拂空,舉座咸驚,蓦地不見。此與《續虞初新志》張獻忠設朝時之狗皮道士,皆足令逆賊兇威無所施,差快人意耳。
按:剝皮之說,從古未聞。惟野史載:景清欲行豫讓之計,成祖搜得劍,命剝皮援草系長安門。明晨駕過,系忽斷,爲犯駕狀。乃命藏于庫中。然景清之死,其說固不一。惟張獻忠嘗用此法,若所剝之皮未竟而其人已死,即將行刑者剝皮。蓋未得其法耳。甚哉!魏閹之殘酷,誠何異獻賊哉!(《耳新》又言:魏閹发塚凌迟時,身尸未化。及臨刑,似猶有微息,鲜血迸流,若留以待天刑者。)
仙方 《七修類稿》:元末,桐鄉後朱村徐通判素慕洞宾,朝夕供禮。一日疽发于背,勢垂死,猶扶起禮之。偶見净水壶下白紙一幅,上有詩云:「纷纷墓土黄金屑,片片花飛白玉芝。君主一斤臣四兩,調和服下即平夷。」意其仙方,然不知何物爲黄金白玉。乃召仙,以大黄白芷爲問,仙曰:「然。」服之果驗。後以醫人,無不效。
徐無子,方傳婿沈氏,至今以此治生。數百里來貨药者無虛日。沈族大而分數十家,惟嫡支居大椿樹下者,药乃驗。沈子嘗從吾友徐院判學,聞其药今加穿山甲、當歸須、金銀花矣。然大黄既多,不問陰陽之疾而投之,恐亦有害。而源源往來,又獨于椿樹下者驗,豈非天意之所與歟?云云。
然沈氏,余于嘉慶間嘗見其中衰矣。當其盛時,有名耿文者,尤精外科,一時有華佗之目。及今醫道復興,雖百里猶相延致,亦不聞其專以此方疗人也。若今之業醫而尤著者名泰,即余親家張夢廬先生之徒也。
耿通 本傳言:當時給事中號敢言者,通與陳谔,舉朝憚其風採。
谔字克忠,番禺人。永樂中以鄉舉入太學,授刑科給事中。每奏事,大聲如鐘。帝令饿之數日,奏對如故,曰:「是天生也。」每見呼爲「大聲秀才」。嘗言事忤旨,命坎瘗奉天門,露其首,七日不死,赦出還职。谔性诙諧,當被瘗時,歎息謂其人曰:「吾不意今日乃死于大瓮!」人問其故,曰:「咄嗟而不知耶?朝廷瘗人當以瓮,令速死耳。」瘗者如其言,遂得屈伸不死。蓋瘗人者,以土掩至胸前,即气闷欲絕。若僅露其首,必有刻不可耐者,烏能至七日而不死乎?
陆忠毅公傳赞 林璐曰:公母初孕時,夢神人羽葆鼓吹,從云際直坠入懷,始生公。公少時,豐神英毅,博學擅江右。文成,四方目之曰「西陵體」。及登賢書,于太保忠肃入夢與語。語多秘,人莫有能解者。沈君鼎新暴卒而蘇,言見公與某某方副冥司决事,如王新建故事。嗚呼!忠孝人極也,惟不愧乎人,斯乃可以爲神,烏足怪!
按:公名培,字鲲庭,號曰部娄,籍錢塘。兄弟六人,伯圻叔階,與公先有聲。公兒時即尚气节,意或小忤,輒流涕矢死。母裘及大母極愛怜之。既長,兄弟名益著,與娄東云間倡道東南。陳給事大樽嘗曰:「某與陆氏交,如孔融在紀羣間矣。」年十六,补諸生。己卯舉于鄉,拜大母堂下。母喜曰:「汝父汝叔歌《鹿鳴》如昨日,吾年垂八十,猶見汝成名。國思厚矣,勉之!」明年成進士。
公豐棱峻整,平居杜門讀書,與諸名士切摩爲古文辭。交遍海内,好引掖後進。然喜面折人過,邪慝者見公,輒屏气逡巡避去。嘗與陆君骧武客秣陵,吊方正學及徐常功臣廟。客贈陆君弓矢,陆方赋詩,公愀然曰:「神州坐視陆沉,某鹿鹿無所樹立。以君之才,當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差快人意。」坐逆旅,日讀史,酣飲經月,一夜身漸短,可三四寸,良久方能引長。
歲甲申,逆闖犯闕,北向長號,思攀龍髯。其婦亟止之曰:「君素讀書,不聞晋宋間事乎?猶有待。」未幾,赴建康,拜行人司,副熊給事汝霖,持节祭淮。熊負直谏聲,與公談時事,益扼腕。
明年乙酉,亂兵溃江上,公兄弟奉母居盐官,公命其子繁弨從。省會嚣然,公遂避入黄山之桐坞。經故人陳君廷會居,握手流涕曰:「行將别君。」陳君止之,公曰:「即死,無益國家,聊以塞责。」
至家,婦敕左右守公,公笑曰:「死豈可復生乎?吾母春秋高,當避桃源抱犊耕矣。」既而阖户自經,爲客救免。又一日辰起,呼筆砚冠帶,北向叩頭者五,南向叩頭者三,以袜绳授二僕曰:「若屬知乃公意,便可相成。」遂向大床坐,從容就縊而卒。幾上留書三函:一奉母,一遺兄弟,一别故友。年二十八。
婦誓死從公,自樓坠地,若有神持之者;又饿經旬,不死。姑裘語曰:「是天欲生汝也,违天不祥。」乃不死。
公兄圻、弟階,亦皆能笃于風義,蓋遺民也。
公死未踰年,陳給事就縛,奋身沉淵死。御史中丞潛夫陳公,攜妻妾赴激湍死。陳公先以偶忤于俗,俗,公移書责之者也。熊公入闽,爲郑芝龍所忌,與其子俱沉于海。遷客自海南來言:姚公奇允自刎其頭死矣。方公移書御史時,奇允曾勸止之,而公弗善也,而卒俱死。嗚呼!如四人者,可稱公死友。
時同郡王别駕道焜,聞公死,亦死。江東贈公谥曰「忠毅」。董户部守曰:「兩人同死,豈以道焜非進士耶?」乃得谥「节愍」云。
異獸 楚中一孝廉,自山中入城。因有虎患,以兩獵户持鐵叉自隨。日暮向邮亭小憩,忽一虎咆哮而來。兩人致孝廉亭前樹上,挺又迎虎而鬬,虎斃。又一虎偕二小虎至,兩人力盡,死。孝廉方驚悸,俄一物似狗而小,白毛红发,眼金色,走如飛,直前啮三虎。三虎伏不敢動,皆死。各食脑少許,先死者嗅而不食。須臾至樹下,望孝廉大叫,耸身一躍,忽坠崖下藤蔓中,罥之空中不能脱。孝廉惶駭,自念待死已愚,不如先殺之,遂下樹,取叉刺而殺之。持送縣令某,某取其皮爲領,雪不沾衣。
夫苛政猛于虎,酷吏之肆虐,實皆贪心之所致。若此物既已食三虎矣,而猶贪而不知足,以致自陷網羅,其亦可鑒也已。
按:此與《博物志》所載胡人來獻猛獸如狗者略相似。然彼其稱能食虎,而此并欲食人矣。又《逸周書》言:露犬能飛食虎豹。而此又似不能飛也,果何物耶?
王渔洋《陇蜀余聞》言:角端產瓦屋山,不傷人,惟食虎豹。山僧恒養之以自衛。按《中華古今注》:渠叟國獻鼩犬,能飛食虎豹。此以鼩犬爲角端也。余按《逸書·王會解》:渠叟以鼩犬。鼩犬者,露犬也,蓋即鼩犬之别名。初不聞有角端之稱。《爾雅》:驨似馬,一角。麟,麕身,牛尾,馬足;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是角端固即麟之屬,奈何與鼩犬并爲一談乎?
又:漢武帝時,大宛之北胡人獻一物,大如狗,聲能驚人,雞犬聞之皆走,名曰猛獸。帝怪其細小,及出苑中,欲使虎豹食之。虎見此獸,即低頭着地。帝謂虎欲低頭作勢,而此獸見虎甚喜,舐唇摇尾,徑往虎頭上立,因搦(原注:當作溺)虎面。虎乃闭目低頭,匍匐不敢動。搦畢下去之後,虎曳尾去。獸顧之,虎輒闭目。余嘗聞先人言,虎忌柴狗。狗之形小于畜狗。虎見之,輒伏不動,狗乃圈其外溲之,則此虎不能出外一步矣。殆即此獸也。
殿試卷 武進縣文介公萬历二十三年殿試對策,公官禮部時,自取出,藏于家,迄今尚在。每行作三十二字。凡鄉會試有横直硃丝行,殿試但有直行。推其立制之意,蓋以對策文有長短,則字從而疏密無不可者。今時相習書殿試所對策,率行二十二字,失爲法之本矣。
又,乾隆五十年以前,同考官猶以經藝分校,面試帖詩題在第=場,今則移于第一場,而房官無五經之名。其不以五經分房者,以士皆習五經也。然余嘗見先輩專經者,其于所習之經,必有手抄本。其間考证源流,贯穿經說,幾于習一經而五經皆通。今則讲章時藝而外,概置高閣。往往入場時,問以此題出自何篇,而茫然矣。可勝歎歟!
附錄
康熙三十九年,給事中滿晋条陳科場積弊,總督郭琇条陳學校弊端,并下九卿議。議上,命錄示巡撫李光地、胡鹏,總督張鹏翮、郭琇。李光地疏推廣科場三条,學校四条。其末言:
迩來學臣率多苟且從事,致士子荒經蔑古,雖《四書》本經,不能記忆成誦。僅讀時文百十篇,剿襲雷同,侥幸終身,殊非國家作養成就之道。前歲旨下學臣,使童子入學,兼用《小學論》一篇。至其時幼穉見聞一新,就中顿明古義。此以小學誘人之明驗也。然書不熟誦,終非已得。宜令學臣于考校之日,有能熟誦經書小學,讲解《四書》者,文理粗成,就與錄取。如更能成誦三經及五經者,更與补廪,以示鼓励。又童生既令熟習小學,以端幼志,生员及科場論題專出《孝經》,每重復雷同。似當兼命《性理》、《通鑒》,以励宏通之士。
疏入,仍下九卿,與張鹏翮等三疏參合定議。其鄉試另编官字號,以民卷九、官卷一爲额。此出自上意,光地特赞成之。
論題以《太極圖說》、《通書》、《西铭》、《正義》一并命題。嗚呼!自明以來,士習之坏,江湖日下。附錄此議,以見國家立法未嘗不善,而有治法,無治人,以致積弊不可復返,而其法亦旋廢不讲。安得如數君子者而挽之,使近于古哉!
又:《戒庵漫筆》曰:余少時學舉子業,并無刻本窗稿。有書賈在利考朋友家往來,抄得《燈窗下課》數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紙。到余家塾,拣其幾篇,每篇或二文,或三文。忆荆川中會元,其稿亦是無錫門人蔡瀛與其姻家所刻。薛方山中會魁,其三試卷,余爲怂恿其常熟門人錢夢王,以東湖書院活板印行,未聞有坊間板。今滿目皆坊刻矣,亦世風華實之一驗也。
楊子常彝曰:十八房之刻,自萬历壬辰《钩玄錄》始,旁有批点。自房王仲(士骕)始选程墨。至己卯以後,而坊刻有四种:曰程墨,則士子與主司之文;曰房稿,則十房進士之作;曰行卷,則舉人之作;曰社稿,則諸生會課之作。至一科房稿之刻有數百部,皆出于蘇杭,而中原北方之人市賈以去。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功名、享富貴,此之謂學問,此之謂人才,而他書一切不觀。
昔邱文庄當天順、成化之盛,已謂士子有登科名,全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後、字書偏旁者。舉天下而惟十八房之讀,讀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則無知之童子,俨然與公卿相揖讓,而文武之道棄如弁髦。嗟乎!八股盛而六經微,十八房興而廿一史廢,此《日知錄》所以歎也!
余按文庄所言,則當時已有房稿,今則更有束去天、崇、國初于不觀者,無論嘉、隆以上矣。此又世風之一變也。
推背圖 《桯史》:唐李淳風作《推背圖》,五季之亂,王侯崛起,人有倖心,故其學益炽。開口張弓之谶,吳越至以遍名其子,而不知兆昭武基命之烈也。宋興,受命之符尤爲著名。藝祖即位,詔禁谶書,懼其惑民志以繁刑辟。然《圖》傳已數百年,民間多有藏本,不復可收拾,有司患之。一日,趙韓王以開封具獄奏,因言犯者至眾,不可勝诛。上命取舊本,凡已驗者,皆紊其次而雜書之。凡爲百本,使與存者并行。于是傳者懵其先後,莫知其孰讹。間有存者,不復驗,亦棄弗藏矣。今之所傳,所由纷然雜出歟?
宋宣和初,尚方织绫,謂之「遍地桃」。又急地绫漆冠子作二桃样,謂之「并桃」,天下效之。又香謂之「佩香」。至金人犯闕,無貴贱,皆逃避背鄉,爲金虏去,亦應此谶也,豈在《推背圖》哉?
李自成 何璘《澧州志》云:李闖之死,野史載通城羅公山,《明史》載通城九宫山,其以爲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羅公山實在黔陽,而九宫山實在通山縣。其言通城,皆誤也。
有孫教授爲余言:李自成實竄澧州,至清化驛,隨十余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縣境),復乘骑去,獨竄石門之夹山爲僧。今其坟尚在云。余訝之,特至夹山,見寺旁有石塔,覆以屋。塔面大書「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載和尚不知何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舊事,云:和尚順治初入寺事佛門,不言來自何處,其聲似西人。後數年,復有一僧來,云是其徒,乃宗門,號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和尚卒于康熙甲寅歲二月,約年七十。臨終,有遺言于野拂。彼時幼,不與聞。寺尚藏有遺像。命取視之,則高颧深顄,鸱目蝎鼻,狀貌猙獰,與《明史》所載正同。自成僭號奉天倡義大元帥,後復自稱新順王。其自稱奉天玉和尚,蓋自寓加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門爲佛門弟子,事之甚谨,豈其舊日臣,相與左右者與?《明史》于九宫山锄死之自成,亦云:「我兵遣識者驗其尸,朽莫辨。」而老僧親聞謦欬,其西音又足異也。
右《李自成墓志》,江宾谷(名昱志)所著。据《澧州志》以駁《明史》「通城」之誤,則「羅公山」之谬,更不待辨。其所征引亦精确。但据前史所稱,則自成之死于村民無疑。其言村民既锄死自成,剝其衣,得龍衣金印,眇一目。村民乃大驚,疑爲自成。其說原非無据。此老僧既能知和尚入寺之始,及其卒時年月,必能記忆其面目。惜當日孫教授未及一問其详也。
按《何腾蛟傳》:李錦(自成從子,後賜名赤心)、高必正(自成妻高氏弟)之歸腾蛟于荆州也,腾蛟上疏,言「元兇已除,稍泄神人憤,宜告謝郊廟」。唐王大喜,立拜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封定興伯,而疑自成死未實。腾蛟言:「自成雖死,身首已糜烂。」不敢居功,固辭封爵,不允。是當時亦有疑其未死者,故本傳兼存。大清遣官驗尸之說,與豫英親王奏「有降卒言自成竄入九宫山,爲村民所困,自縊死,尸朽莫辨」者合。然果其未死,則所稱得龍衣金印而眇一目者,伊何人耶?
徐珠淵 施彦恪《施氏家風述略續编》曰:庶母徐氏,名珠淵,字善懷,廣陵人。年十三,歸先君。
先是,有北官欲纳之,泣曰:「彼富貴累葉,殆纨袴習也。兒何歸乎?兒願得侍文人,爲東坡之朝云足矣。」先君聞而怜之,聘焉。
四年,舉一女弟,殇,遂不復孕。歲己未,先君改官侍讲,庶母寄詩,有「老天若解妾心苦,北地風霜盡轉南」之句。繼母李宜人命淳兄奉之入都。
又三年,先君疾。兄適咯血歸,予亦南還。庶母焚香吁天,刲股以進,且誓于神曰:「主翁生平德積于躬,縱必不起,亦延待其子一诀乎?否則,以儒林偉人,死妾婦之手,主目不瞑矣。」因長號達旦,如是者三晝夜。丙夕,有白光如匹练,自屋上落,有奇香起榻前,先君忽蘇,自是始能粥食。癸亥三月二十七日事也。予聞報奔視。
又七十日,先君殁。庶母朝夕哭奠如生,五年如一日,卒悒鬱以死,遂與先君合葬于螺螄冲。
庶母能詩,每自焚其稿。死後檢得數首,附見《學余集》。
《小粉場雜識》:珠淵嘗有《寄北》詩云:「風緊牽离别,燈殘人未眠。此身無羽翼,安得到君邊?」愚山寄和云:「莫怨經年别,天寒耐獨眠。老夫魂欲斷,夢不到君邊。」又和寄小鏡詩曰:「白頭相許伴青山,天意驅人不放闲。寄到菱花將錦字,斷腸獨自照愁顏。」
按先生詩文,皆温柔敦厚,品如其人,無非真性靈所結撰。故其道學風流,原屬千古情种,宜得是人。而珠淵之情深如許,真不愧先生之朝云矣。
毛文龍傳辨 文龍之襲取皮島以牽制本朝,于當時制敵之謀,不爲無助。然自其建阃島上,抗御本朝,每戰輒敗。而其靡餉、违禁、殺降諸罪案,當時朝士既屢言之,即崇煥所面數十二罪,亦言之鑿鑿,則其跋扈要挾,原有可斬之理。故當天啟二年,廷臣大議經撫去留,張鹤鳴獨言:「王化貞一去,毛文龍必不爲用,遼人爲兵者必溃。」是其骄蹇難制可知。而《崇煥傳》亦言:東江形勢雖足牽制,顧文龍本無大略,往輒敗衄,而歲糜餉無算,且惟务廣招商賈,贩易禁物,無事則鬻參贩布爲業,有事亦罕得其用。即謂其罪未至于叛,而雙島之會,崇煥先與議更營制,設監司,而文龍怫然不受,祟煥决意斬之。此其殺身皆由自取。
特是崇煥之專戳,原足與人以口實。傳中叙殺文龍事,與正史小異,而筆力稍弱,措語芜而近俚。至其叙「促膝耳語」數行,及後文「回缴百刀之誓」數語,直似小兒學扮村劇然。蓋因《崇煥傳》有「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龍者诛臣」,及傳末「崇煥妄殺文龍,至是帝悟殺崇煥」之言,而附會及此,竟說成一重果報。不知崇煥之诛,本由錢龍錫主定逆案。故忠賢遺黨,遂以「擅主和議,專戳大帥」陷崇煥以及龍錫耳。而思陵诛崇煥時,兼中于本朝之間。然即此足見崇煥之實心謀國,致爲本朝所忌,逆黨所不容矣。故其磔也,史言天下冤之。而謂每肉落一块,人競買食之,即崇煥生平何至于是?豈先生果爲文龍後裔歟?然此傳本欲爲文龍泄憤,而不知已流于小說之無稽也。
至徐泉一嘗爲熊廷弼颂冤,其人蓋剛正之士也。其疏具載《廷弼傳》内,而此疏獨不載《明史》,殆即作者所依託而爲之歟?然當以正史爲据。
按《烈皇小識》言:文龍憚上英明,思有以自立。乃通情于清,願捐金三百萬,易金、復二衛地,奏恢復功。已成約矣。袁崇煥之督師出關也,上召問方略,對以五年可平遼。及履任,觇知文龍有成約,急遣喇嘛僧入清,啖以厚利,欲解文龍議以就己。而清最重盟誓,堅持不可。喇嘛僧曰:「今惟有斬毛文龍耳。在清不爲負約,在我可以收功。」崇煥遂以閱兵爲名,直造皮島。文龍置酒高會。次日進謁,崇煥亦留宴。酒半,稱有密旨,即座中擒斬之。時文龍在營嚴整,眾亦不敢犯。事定,然後入告,朝廷亦姑容之。後清來索赂,祟煥特疏請增三百萬,謂五年之後,全遼皆復,此一勞永逸之計也。廷議皆執不可,遂聽清入犯,致有遵化之變。是崇煥之斬文龍,本爲爭功起見。而本傳不載,或未見此識歟?
附錄《毛文龍傳》
毛穉黄作《毛太保傳》,言文龍以萬历四年[某月]十四日,生于錢塘松盛里。美須眉,目炯炯如电。爲人落拓,不治生產,好談兵。嘗與人羣飲酒樓,酒酣拍案曰:「不封侯,不罷休。」眾皆笑之。
年三十,走燕中,不遇,又走遼左。遼帥收之幕下,授海州軍官,漸至都同。後以王化貞薦,授空札數百道,得便宜行事。時天啟元年也。公于是率麾下百九十七人,東据皮島。皮島者,故朝鲜地,四面皆山,陡絕,惟西面一隅可通舟楫。公得之,金、復、海、蓋諸州皆震。朝廷遂以公爲正總兵,賜尚方劍,進左都督,又加封太保,封三世,襲一子錦衣衛指揮。
于是公益自奋励,筑城修樓橹,立火炮爲守御具,又建府鐵山,立文廟,設學,諸生得附北直隸山東鄉試,有中式者。屯田鑄錢,通商舶,爲長久計。遇敵敢戰,屢捷,出奇無窮。嘗戰于大石岭,矢來如雨,再易馬,皆射死。夜半,公登山入廢廟,顧見廡下有黑馬,遂跨之出。馬行甚疾,敵望之,皆辟易。天明還軍,軍士皆歡呼。及下馬,則一黑虎跳躍而去。眾大驚曰:「將軍天人也!」
丁卯冬,有時貴人膺召入都,與所親客言别。問曰:「方今以何事爲亟?」會此客與公私隙,故爲沉吟曰:「東島大可虞。」初,公所招集士已十余萬,日費朝廷數千金,餉不時发,公屢上疏,仍不发。最後公疏云:「脱使士伍一朝脱巾而呼,臣雖萬死,不能禁其离心,如國事何?」廷議已疑其要胁,而時貴適入,時袁崇煥新起經略,驻遼左,時貴陰令圖之。
屯田主事徐泉一,念公功高,而憤朝議之多舛,乃上疏論不可解者四,謂:關寧一鎮,每歲用銀三百萬,米一百三十萬。今皮島自天啟二年至七年,共銀一百九萬有奇,米豆共九十余萬石,猶纷纷然责其多乎?此不可解者一。關寧極望不過四百里,乃擁兵至十八萬。皮島所屬島屿二十余處,皓淼一千里,非得多兵,何以聯絡而相策應乎?今文龍用兵才十五萬,乃謂其實止二萬八千,餘皆虛冒錢糧也。不可解者二。文龍妻子久已歸浙,或亦王翦請田宅之意,而猶慮其尾大不掉,不可解者三。既謂皮島爲扼要之地,而倚任文龍,而阻其餉。是委之敵耳。即謂文龍—身不足惜,而皮島既喪,内地必危,不此之慮,而顧日夜以文龍爲憂,不可解者四。其餘爲文龍辨白者,累累千二百余言。且曰:「敢以三子一孫保文龍無他。」不省。
崇煥乃以書召公會雙島。雙島在皮島西。崇煥云:「有密語。」公坦然揚帆來,且欲因是細陳軍餉事。時軍中頗以爲疑,請多從者。公曰:「我大將任東隅一面,彼不奉詔,豈敢殺我?果有詔,雖多人何益?徒滋猜贰。且不聞郭汾陽赴鱼朝恩之宴乎?」既相見一古寺,崇煥謂公:「吾所欲與公語,他人不得聞。」兩人各屏去驺從,獨崇煥後一書生隨。崇煥顧曰:「此吾幕中奇謀士,故嘗與俱。」因共挽手入寺。書生者,狀短小有力,袖短刀。既入,坐定。祟煥故移坐就公語,良久忽曰:「吾今日欲斷將軍頭。」公笑曰:「毋谑。」崇煥曰:「奉密旨。」懷中出片紙,蓋矫詔也。公疑之,崇煥曰:「我如屈殺君一刀,他日償君百刀。」公即坐下拜,涕淚無一言。書生遂出刀斬公。祟禎二年六月五日也,年五十四。
崇煥既殺公,而公有族子承祿,公養以爲子,從公在島中,官副總兵。聞變,棄官歸杭州。祟煥捕得,鍛煉之,令誣服與父文龍謀叛。蓋欲借以解己擅殺罪。承祿取紙筆,大書「岳家父子」四字。人皆悲憤,崇煥亦變色,已竟殺之。于是皮島諸將士共棺殮公,載柩東北去。柩至海中不肯行,船反逆而西流。諸將士無如何,乃共拜之,而浮諸海,相率東北去,皮島墟矣。失左臂自此始。
徐泉一復上疏白公冤,不報,泉一遂挂冠歸。未幾軍書旁午,都城大震。朝廷知公實枉死,又頗思其功,逮祟煥磔于市。每肉落一块,人競買而食之。百刀之誓,至此而符。時貴人亦得罪。
公之爲將也嚴,賞罚必信,與士卒同甘苦,有古名將風。然恃其功能,于權要絕不馈遺。或送白金千兩,須人參百斤,公但如其價報之,故亦以此致禍。
鐵山、皮島俱祠公。遼左遺民,有挈妻子來,無所歸,號泣自經祠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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