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府大屠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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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府大屠殺記
作者:朱自清 中華民國
1926年3月23日
發表於1926年3月29日
本作品收錄於《語絲
署名「自清」發表

  三月十八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日子!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這個日子!

  這一日,執政府的衞隊,大舉屠殺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學生!死者四十餘人,傷者約二百人!這在北京是第一囘大屠殺;在民國史上,只有從前趙爾豐的屠殺和去年五卅的屠殺,沙基的屠殺,可以與之相比,而趙爾豐的事,尤與這一囘相合,因爲都是「同胞的槍彈」,更令人切齒呀!趙爾豐的屠殺引起了辛亥的革命,這一囘段祺瑞的屠殺將引起什麼呢?這要看我們的努力如何。總之,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讓他接下去二次三次的屠殺,一條便是革命,沒有平穩的中道可行!况且我們得知道,段祺瑞更與趙爾豐不同;趙爾豐只是屠殺以快己意,段祺瑞卻是屠殺同胞以取媚於他的主子日本人的!我們更應早自爲地;我們卽使甘心被段祺瑞二次三次的屠殺,我們也决不甘心拿我們活鮮鮮的生命,換取日本人的滿心高興呀!

  這一次的屠殺,我也在場,幸而直到出場時不曾遭着一顆彈子;請我的遠方的朋友們安心!第二天看報,覺得除一兩家報紙外,各報紀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究竟是訪聞失實,還是安着別的心眼兒,我可不得而知,也不願細論。我只說我當場眼見和後來耳聞的情形,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二十世紀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國!——十九日《京報》所載幾位當場逃出的人的報告,頗是翔實,可以參看。

  我先說遊行隊。我自天安門出發後,曾將游行隊從頭至尾看了一囘。全數約二千人;工人有兩隊,至多五十人;廣東外交代表團一隊,約十餘人;國民黨北京特別市黨部一隊,約二三十人;留日歸國學生團一隊,約二十人;其餘便都是北京的學生了,內有女學生三隊。拿木棍的並不多,而且都是學生,不過十餘人;工人拿木棍的,我不曾見。木棍約三尺長,一端削尖了,上貼書有口號的紙,做成旗幟的樣子。至於「有鐵釘的木棍」,我却不曾見!

  我後來和清華學校的隊伍同行,在大隊的最後。我們到執政府前空場上時,大隊已散開在滿場了。這時府門前站着約莫兩百個衞隊,分兩邊排着;領章一律是紅地,上面「府衞」兩個黃銅字,確是執政府的衞隊。他們都背着槍,悠然的站着:毫無緊張的顏色。而且槍上不曾上刺刀,更不顯出什麼威武。這時有一個人爬在石獅子頭上照相。那邊府裏正面樓上,闌干上伏滿了人,而且擁擠着,大約是看熱鬧的。在這一點上,執政府頗像尋常的人家,而不像堂堂的「執政府」了。照相的下了石獅子,南邊有了報告的聲音:「他們說是一個人沒有,我們怎麼樣?」這大約已是五代表被拒以後了;我們因走進來晚,故未知前事——但在這時以前,羣衆的嚷聲是决沒有的。到這時才有一兩處的嚷聲了:「囘去是不行的!!!」「吉兆胡同!!」「……!!!」忽然隊勢散動了,許多人紛紛往外退走;有人連聲大呼:「大家不要走,沒有什麼事!」一面還揚起了手,我們清華隊的指揮也揚起手叫道:「清華的同學不要走,沒有事!」這其間,人衆稍稍聚攏,但立刻卽又散開;清華的指揮第二次叫聲剛完,我看見衆人紛紛逃避時,一個衞隊已裝完了彈了!我趕忙向前跑了幾步,向一塔人旁邊睡下;但沒等我睡下,我的上面和後面各來了一個人,緊緊地挨着我。我不能動了,只好蜷曲着。

  這時已聽到劈劈拍拍的槍聲了;我生平是第一次聽槍聲,起初以爲還是空槍呢(這時已忘記了看見裝子彈的事)。但一兩分鐘後,有鮮紅的熱血從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馬褂上了,我立刻明白屠殺已在進行!這時並不害怕,只靜靜地注意自己的運命,其餘什麼都忘記。全場除劈拍的槍聲外,也是一片大靜默,絕無一些人聲;什麼「哭聲震天」,只是記者先生們的「想當然耳」罷了。我上面流血的那一位,雖滴滴地流着血,直到第一次槍聲稍歇,我們爬起來逃走的時候,但也不則一聲。這正是死的襲來,沈默便是死的消息。事後想起,實在有些竦然。在我上面的不知是誰?我因爲不能動轉,不能看見他;而且也想不到看他——我眞是個自私的人!後來逃跑的時候,才又知道掉在地下的我的帽子和我的頭上,也滴了許多血,全是他的!他足流了兩分鐘以上的血,都流在我身上;我想他總吃了大虧,願神保佑他平安!第一次鎗聲約經過四五分鐘,共放了好幾排鎗;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鳴,便是一排鎗,警笛一聲接着一聲,鎗聲就跟着密了,那警笛聲甚悽厲,但有幾乎一定的節拍,足見司令者的從容!後來聽別的目睹者說,司令者那時還用指揮刀指示方向,總是向人多的地方射擊!又有目睹者說,那時執政府樓上還有人手舞足蹈地大樂呢!

  我現在且緩敍第一次鎗聲稍歇後的事,且追述些開鎗時的情形。我們進場距開鎗時,至多四分鐘;這其間有照相,有報告,有一兩處的嚷聲,我都已說過了。我記得,我確實記得,最後的嚷聲距開鎗只有一分餘鐘;這時候,羣衆散而稍聚,稍聚而復紛散,鎗聲便開始了。這也是我說過的。但「稍聚」的時候,陣勢已散,而且大家存了觀望的心,頗多趦趄不前的,所謂「進攻」的事是决沒有的!至於第一次紛散之故,我想是大家看見衞隊從背上取下鎗來裝子彈而驚駭了;因爲第二次紛散時,我已看見一個衞隊(其餘自然也如此,他們是依命令動作的)裝完子彈了。在第一次紛散之前,羣衆與衞隊有何衝突,我沒有看見,不得而知。但後來據一個受傷的說,他看見有一部人——有些是拿木棍的——想要衝進府去。這事我想來也是有的;不過這决不是衞隊開鎗的緣由,至多只是他們的藉口。他們的荷鎗挾彈與不上刺刀(故示鎭靜)與放羣衆自由入轅門內(便於射擊),都是表示他們「聚而殲旃」的决心,衝進去,不衝進去是沒有多大關係的。證以後來東門口的攔門射擊,更是顯明!原來先逃出的人,出東門時,以爲總可得着生路;那知迎頭還有一枝兵,——據某一種報上說,是從吉兆胡同來的手鎗隊,不用說,自然也是殺人不眨眼的府衞隊了!——開鎗痛擊。那時前後都有鎗彈,人多門狹,前面的鎗又極近,死亡枕藉!這是事後一個學生告訴我的;他說他前後兩個人都死,他躱閃了一下,總算幸免。這種間不容髮的死生之際,也夠人深長思了。

  照這種種情形,就是不在場的諸君,大約也不至於相信羣衆先以手鎗轟擊衞隊了吧。而且轟擊必有聲音,我站的地方,離開衞隊不過二十餘步,在第二次紛散之前,卻絕未聽到鎗聲。其實這只要看政府巧電的含胡其辭,也就夠證明了。至於所謂當場奪獲的手鎗,雖然像煞有介事地舉出號數,使人相信,但我總奇怪;奪獲的這些支手鎗,竟沒有一支曾經當場發過一響,以證明牠們自己的存在。——難道拿鎗的人都是些傻子麼?還有,現在很有人從容的問:「開鎗之前,有警告麼?」我現在只能說,我看見的一個衞隊,他的鎗口是正對着我們的,不過那是剛裝完子彈的時候。而在我上面的那位可憐的朋友,他流血是在開鎗後約一兩分鐘時。我不知衞隊的第一排鎗是不是朝天放的,但卽使是朝天放的,也不算是警告;因爲未開鎗時,羣衆已經紛散,放一排朝天鎗(假定如此)後,第一次聽鎗聲的羣衆,當然是不會囘來的了(這不是一個人胆力的事,我們也無須假充硬漢),何用接二連三地放平鎗呢!卽使怕一排鎗不夠驅散衆人,儘放朝天鎗好了,何用放平鎗呢!所以卽使衞隊曾放了一排朝天鎗,也决不足做他們絲毫的辨解;况且還有後來的攔門痛擊呢,這難道還要問:「有無超過必要程度?」

  第一次槍聲稍歇後,我茫然地隨着衆人奔逃出去。我剛發脚的時候,便看見旁邊有兩個同伴已經躺下了!我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面貌,只見前面一個,右乳部有一大塊殷紅的傷痕,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紅色我永遠不忘記!同時還聽見一聲低緩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呻吟我也永遠不忘記!我不忍從他們身上跨過去,祗得繞了道彎着腰向前跑,覺得通身懈弛得很;後面來了一個人,立刻將我撞了一交。我爬了兩步,站起來仍是彎着腰跑。這時當路有一副金絲圓眼鏡,好好地直放着;又有兩架自行車,頗擋我們的路,大家都很艱難地從上面踏過去。我不自主地跟着衆人向北躱入馬號裏。我們偃臥在東牆角的馬糞堆上。馬糞堆很高,有人想爬牆過去;牆外就是通路。我看着一個人站着,一個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己覺得决沒有越牆的氣力,便也不去看他們。而且裏面槍聲早又密了,我還得注意運命的轉變。這時聽見牆邊有人問:「是學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牆外的兵問的。那兩個爬牆的人,我看見,似乎不是學生,我想他們或者得了兵的允許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錯,從這一句簡單的問語裏,我們可以看出衞隊乃至政府對於學生海樣深的仇恨!而且可以看出,這一次的屠殺確是有意這樣「整頓學風」的!我後來知道,這時有幾個清華學生和我同在馬糞堆上。有一個告訴我,他旁邊有一位女學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沒有法子,這眞是可遺憾的事,她以後不知如何了!我們偃臥馬糞堆上,不過兩分鐘,忽然看見對面馬廐裏有一個兵拿着鎗,正裝好子彈,似乎就要向我們放。我們立刻起來,仍彎着腰逃走;這時塲裏還有疏散的鎗聲,我們也顧不得了。走出馬號,就到了東門口。

  這時鎗聲未歇,東門口擁塞得幾乎水洩不通。我隱約看見底下蜷縮地蹲着許多人,我們便推推搡搡,擁擠着,掙扎着,從他們身上踏上去。那時理性眞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爲怪似的。我被擠得往後仰了幾囘,終於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進。在我前面的一個人,腦後大約被槍彈擦傷,汩汩地流着血;他也同樣地一歪一倒地掙扎着。但他一會兒便不見了,我想他是平安地下去了。我還在人堆上走。這個門是平安與危險的界線,是生死之門,故大家都不敢放鬆一步。這時希望充滿在我心裏;後面稀疏的彈子,倒覺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逃,但求不卽死而已,這囘卻求生了;在人堆上的衆人,都積極地顯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味的靜;大家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那有閒心情和閒工夫來說話呢?我努力的結果,終於從人堆上滾了下來,我的運命這才算定了局。那時門口只賸兩個衞隊,在那兒閒談,徼幸得很,手槍隊已不見了!後來知道門口人堆裏實在有些是死屍,就是被手槍隊當門打死的!現在想着死屍上越過的事,眞是不寒而慄啊!

  我眞不中用,出了門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後面有兩個女學生,有一個我眞佩服她;她還能微笑着對她的同伴說:「他們也是中國人哪!」這令我慚愧了!我想人處這種境地,若能從怕的心情轉爲奮興的心情,才眞是能救人的人。若只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這囘是由怕而歸於木木然,實是很可恥的!但我希望我的經驗能使我的胆力逐漸增大!這囘在場中有兩件事很值得紀念:一是清華同學韋傑三君(他現在已離開我們了!)受傷倒地的時候,別的兩位同學冒着彈將他抬了出來;一是一位女學生曾經幇助兩個男學生脫險。這都是我後來知道的。這都是義俠的行爲,值得我們永遠敬佩的!

  我和那兩個女學生出門沿着牆望南而行。那時還有鎗聲,我極想躱入胡同裏,以免危險;她們大約也如此的,走不上幾步,便到了一個胡同口;我們便想拐彎進去。這時牆角上立着一個穿短衣的看閒的人,他向我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胡同!」我們莫名其妙地依從了他,走到第二個胡同進去;這才眞脫險了!後來知道衞隊有搶劫的事(不僅報載,有人親見),又有用鎗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們一定就在我們沒走進的那條胡同裏做那些事!感謝那位看閒的人!衞隊既在場內和門外放鎗,還覺殺的不痛快,更攔着路邀擊;其洩忿之道,眞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區區一條生命,在他們眼裏,正和一根草,一堆馬糞一般,是滿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雖幸免於鎗彈,仍是被木棍,鎗柄打傷,大刀砍傷;而魏士毅女士竟死於木棍之下,這眞是永久的戰慄啊!據燕大的人說,魏女士是於逃出門時,被一個衞兵從後面用有楞的粗大棍兒兜頭一下,打得腦漿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那一個門,我想大約是西門吧。因爲那天我在西直門的電車上,遇見一個高工的學生;他告訴我,他從西門出來,共經過三道門(就是海軍部的西轅門和陸軍部的東西轅門),每道門皆有衞隊用鎗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擊。他的左臂被打好幾次,已不能動彈了。我的一位同事的兒子,後腦被打平了,現在已全然失了記憶;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這種打擊而致重傷或死的,報紙上自然有記載;致輕傷的就無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這次受傷的還不止二百人!衞隊不但打人,行刧,最可怕的是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到只賸一條褲爲止;這只要看看前幾天《世界日報》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談什麼「人道」,難道連國家的體統,「臨時執政」的面子都不顧了麼?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聽說事後執政府乘人不知,已將死尸掩埋了些,以圖遮掩耳目。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從執政府裏聽來的;若是的確,那一定將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動人心。但一手豈能盡掩天下耳目呢!我不知到現在,那天去執政府的人還有失收的沒有?若有,這個消息眞是很可怕的!

  這囘的屠殺,死傷之多,過於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鎗彈」,我們將何以間執別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刧,剝尸,這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卹,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於世界!——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我們也想想吧!此事發生後,警察總監李鳴鍾匆匆來到執政府,說:「死了這麼多人,叫我怎麼辦?!」他這是局外的說話,只覺得無善法以調停兩間而已。我們現在局中,不能如他的從容,我們也得問一問:

  「死了這麼多人,我們該怎麼辦?!」

屠殺後五日寫完。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8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75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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