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莊漫録/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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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伯易嘗有《金華神記》,舊編入《聖宋文選》後集中,今亡此集。近讀《曲轅集》復見之,因載之以廣所聞云:汴人有吳生者,世為富人,而生以娶宗女得官於三班。嘉祐中,罷任高郵,乃寓其家於治所,而獨與兄子賫金繒數百千,南適錢唐。道出晉陵,艤舟於望亭堰下。是夜月明風高,生乃危坐舷上,頹然殊不有寢意。久之,忽有緋衣被髮持刃炬自竹林間出者,後引一女子,冠玉鳳冠,曳蛟綃文錦之衣,顏色甚麗,而年十八九耳。生見而驚。俄頃至岸側,回叱緋衣者曰:「可去矣,無久留也!」於是滅炬泣拜而去。女子即登舟,面生坐,謂生曰:「見向來緋衣者乎?此君之夙仇也,而索君且數十年矣。乃今方得之,第以我故得免,不然,今夕君當死其手。」生聞益驚駭不自安。女子笑曰:「君怯耶?」即以金縷衣置肩上,生稍安,乃問曰:「若神歟?其鬼耶?」女子曰:「我非人亦非鬼,蓋金華神也。過去生中嘗與君為姻好,竊知將有所不濟,故相救爾。今事已,我亦當去君矣。」遂去,不復返顧。生以目送,至於林中不見。將掩關,忽睹女子坐其後,生大驚,女子笑曰:「知君怯,故相戲,安有數十年暌索,一得邂逅而遽往者耶?」遂相與入舟中,取酒共飲。其言諧謔,悉如常人,然生誡曰:「毋高聲,恐兄子之知。」女子曰:「我聲特君可聞,他人雖厲聲,亦不能聞也。」生益疑,竊自懼曰:此果神也,固無所憚,儻鬼則必有所畏矣。因出劍鏡二物示之,女子曰:「此劍鏡耳,精與鬼則畏。夫劍陽物而有威者也,鬼陰物而無形者也,以無形而遇有威,是故銷鑠其妖而不能勝,故鬼畏劍也。鏡亦陽明而至明者也,精亦陰物而偽變者也,以偽而當至明,是故暴著其形而不能逃,故精畏鏡也。昔《抱樸子》嘗言其略,而我知之且久矣,乃欲以相畏乎?」生懼,起謝曰:「誠無他意。」至明,起謂生曰:「舟楫已有曉色,勢不能久留,當與君子訣矣。君後十年遊華山日,多置朱粉於路隅梧桐下揚之。雖然,君今不可終此行,恐復不濟也。」因索筆題詩一章曰:「羅襪香消九九秋,淚痕空對月明流。塵埃不見金華路,滿日西風總是愁。」書已輒復流涕,歔欷而去。明日,思其言,遂回棹不復南去。復以其事語人,人或詰其兄子,果亦不知也。 曲轅先生又嘗作傳,記陳明遠再生事云:明遠,陳氏字也,名公辟,興化軍人,嘗舉進士。皇祐三年春,過泗州,遊普照王寺。時群僧會齋於南院,明遠繞浮圖,自西廂趨大殿,兩廡人甚嘩。獨老僧敝衣庭下,倚樹讀青紙書,其文光彩射百許步。明遠遽往揖之,僧小舉手,就視其書,則金字《金剛經》,系以梁朝傅大士之頌者。僧細諷自若,明遠從後聽之。既久,僧回顧笑謂明遠曰:「子亦樂此耶?」明遠對之稍恭。僧讀竟,遂以經授明遠曰:「江南李氏所施,觀子之貌,且當持此。」明遠喜,受之歸。明旦取映日,則無復光彩,一讀之,經藏書籠中。明年,從父官海陵,忽得疾,不可治。已死三日,家人將大斂,覺其體復溫,移刻稍蘇,又食頃乃能言,其族反驚。明遠自言方疾革時,見四卒深目虎喙,持文書,有大印,字莫可辯,共執明遠,桎兩手,驅西北行,其勢甚暴。所經依約皆廣野,塵埃射人,不可輒視。漸逼大河,府署嚴密,門外坐卒數十,悉持挺,內有考掠聲。三卒先入,一守明遠於大門外,如俟命者。須臾,坐卒盡起擎跪,明遠回視,一僧乘虛而行,過門見明遠,植杖而立,意若哀憫。明遠不覺手桎盡解,熟視其狀,即泗州嘗遇授經者也,因拜祈之。僧顧卒取文書略視,徐曰:「府君知耶?」才欲入門,而聞府中呼應甚遽。有二人服紫服朱趨出迎之,其侍衛之盛,若世之達官。二人禮僧極恭,僧為語,二人俞喜,旁睨明遠,若夙有罪者。僧呼明遠前,使自懺悔。俄二人詔吏聽還,二人亦謝僧去。後有吏馳出呼明遠,則明遠季父釴,釴太學進士有聞,亡已三年矣。既見,訪明遠家事,云:「我當錄冤簿三年,才二年爾,非佳職也。爾歸持尊勝七俱闕。咒,祈以免我,又有故服藏某處,幸焚之遺我。」寄聲親戚如平生。復告明遠,言:「世之人冤慎勿復,復之勢如索绹焉,若有迨百千生不能解者,故吾此局置吏甚多,而簿書期會,常若不及,神君聖靈,尤深厭此。」言未竟,若有呼之者,因疾馳去。僧引明遠遊旁兩大廡下,見系囚不啻數百,亦有禽獸諸蟲,悉能人言,與囚對辯。群吏見僧悉拜。有械囚系以大鐵鎖,左右文書沒其首,口嘗囁嚅出血,卒守之若使自讞,輕重不當又鞭之,其餘幾壞。明遠竊視之,乃其表舅鄭生。生為閩吏,喜以法自名,死且十年余。見明遠泣下,頻以手拱僧,且目明遠。僧笑,少以杖指之,鎖械俱墮,然莫敢起,而口囁嚅出血未已也。又見坐沙門五六人,前列敗壞飲食數十甕,氣色殊惡。僧曰:「此嘗棄世中供養,且重使食耳。」僧亦不甚念,復引明遠出前大河,上虹橋蜿蜒,望彼岸城府樓觀,煙霧出其上,明遠請往觀焉。僧不許,曰:「子過此無復歸矣。」亟隨僧趨東南來,井閭人物,差類人世,但天氣乖慘,似欲雨時,而塗中所遇,往往皆昔嘗所見。危冠大馬,出處前後,吏卒替更而叠趨,人指以為名勢挾侈決意不屈之士,皆趦趄狼狽,狀若為物所迫。甚者咨嗟涕淚,悔怏自擲,意求有以亡匿而不可得。俄及前所過廣野,遇溪水漲甚,思始來時則無有也。明遠憂不能渡,僧乃執杖端,以末授明遠而導之。始涉亦甚淺,中流明遠失據將溺,因驚呼而蘇。明遠之復生也,桎縛之跡,隱然在臂,家人持葷飲餉之,雖數十年輒掩鼻急遣去。瞻視間,僧已在室中,香氣異常,親族齋戒祈見者必暫睹裙衲杖屨而已。僧自是日以先授經義教明遠,對其情品說一切世間所有之法,即心是佛,煩惱塵勞,究竟虛妄。其音靚圓若霜鐘,在庭戶外之人,一歷耳歡然自信,終身不能忘其聲。每謂明遠曰:「吾即詣某寺齋。」既去,食頃後還,又某氏齋私飲某僧酒,獨不齋耳,他時為之,未免有罪。時多疑以僧伽大師者,明遠請焉,僧曰:「僧伽,吾師也。」幾一月,明遠軀體復壯,僧告去曰:「後十四年,吾待子於祖山。」明遠問祖山,曰:「廬阜。」遂去。陳氏後求釴故衣,果得於其處,緇徒咒而火之。明遠母素好釋氏,悉疏其齋,雖遠數百里必使人驗之,明遠並告以類狀,具言有是爾。飲僧家聞之,終身不飲酒。然明遠向所懺之罪,今反不復能記,豈昔偶萌之於心,不自引悔,而神道已錄以為非耶?抑他生所為,不復自省,而幽冥記人功過,誅賞有時,而宴安人之茍為,得以自闕。則跬步之間,不可以為恐懼耶?至和三年八月,明遠歸莆田,以故人訪予,且出所授經,具道其事,欲予記之。予固以怪其人爽辯謙畏,不類向時,其志真若有所得,然未暇從其請也。今年其兄公輔調官京師,特過予,復以為言。予與公輔遊十五年矣,今示稱其弟所為,如予嘗所怪者。則明遠由是而有聞,儻求之益勤,修之益明,守其話言,不為富貴貧賤毀譽之所遷,則其所至也,豈易量哉!因起奮筆,直載始末。明遠所述蓋多,其間有與佛經外史若世人已傳之事略相同者,不復更錄。明遠父名鑄,今為尚書都官郎中,通判廣州。曲轅子記。予觀崔公所記,抑亦異矣。彼鄭生者,以法自名而獲罪若是。籲,可畏哉!三尺者輕重不可逾,而法家流鮮恩寡恕,多論刻。茍容於心,已不逃於陰譴矣;若能平反明慎,天必以善應之。臨政者於淑問詳讞,寧可忽諸?
襄陽天仙寺,在漢江之東津,去城十里許,正殿大壁畫大悲千手眼菩薩像。世傳唐武德初,寺尼作殿,求良工圖繪。有夫婦攜一女子應命,期尼以扃殿門,七日乃開。至第六日,尼頗疑之,乃辟戶,闃其無人。有二白鴿翻然飛去,視壁間聖像已成,相好奇者,非世工所能。獨其下有二長臂結印手未足,乃二鴿飛去之應也。郡有畫工武生者,獨能摹傳其本。大觀初,有梁寬大夫寓居寺中,心無信向,頗輕慢之。武生云:「菩薩之面正長一尺。」寬以為誕,必欲自度之。乃升梯,欲以足加菩薩面,忽梁間有聲如雷,寬震悸而墜,損其左手。僧教寬悔過自懺,後歲余方如舊。茲禦侮於像法事者,怒其慢瀆耳。
章丞相申公子厚以能書自負,性喜揮翰,雖在政府,暇時日書數幅。予嘗見雜書一卷,凡九事,乃抄之,今因載於此。
一云:東漢魏晉皆以八分題宮殿榜,蔡邕作飛白,是八分字耳。是以古雲飛白,是八分之輕者。衛恒作散隸,是用飛白筆作隸字也,故又云散隸終飛白。金石刻東漢魏晉皆用八分,唯小小鉛刻之陰,或刻隸字也。許昌群臣勸進與受禪壇碑,皆八分之妙者。近世有荒唐士人妄謂為隸書,而不知隸書乃今正書耳。世俗亦往往從而謂之隸書,且相尚學焉,不知彼將以何等為古八分,又將以今正書為何等耶?嗚呼!目前淺近之事,略涉古者,便自可知,何至昏蒙妄惑不可指示之如此耶!顧欲與其論書學之本,與用筆作字之微妙,旨遠而意深者,安可得哉?蓋不趐於鐘鼓樂鷃,周公之服被猿狙也,事之類此者多矣。
二云:書雲六藝之一,古人列之於學,以相傳授,則學者始習之已久,詳知其規矩法度,與所以為書之意矣,精而熟之,不妙且神何待耶?戰國秦漢以來,其學猶未絕也,故學者尚有前世之風烈。至於名家,乃多父子祖孫,豈不由師授傳習之有素乎?崔、張、鐘、杜、衛、索、王、庾諸人是也。會之於繇,真父子也;逸少、子敬,殆將雁行矣。
三云:吾頃見蘇浩然兄弟,言其曾祖參政所收古書畫,盡付幼子掌之。既薨,諸兄弟以其素所愛不復取,悉以畀之,所與共者十一二而已。其後參政之幼子官洪州,卒於官,因不歸,其子幼弱,已而遂絕,書畫皆散失不復存。今諸房所共有者,是十一二之粗者爾,然足以多甲士族也,使其在者不知其當如何也!必有魏晉名跡矣,惜哉!
四云:宣州筆有名耳,未必佳也。凡筆擇毫凈,卷心圓,便是工夫。鋒之長短尖齊,在臨時耳。處處皆能,要自指教,令精意而已,無他奇也。
五云:張侍禁筆甚佳,一管小字筆,寫二十萬字,尚寫得如此,是少比也。盧管使十倍不及,是其手生也。凡習熟之與生疏,豈不相遠哉!學者須先曉規矩法度,然後加以精勤,自入能品。能之至極,心悟妙理,心手相應,出乎規矩法度之外,無所適而非妙者,妙之極也。由妙入神,無復蹤跡,直如造化之生成,神之至也。然先曉規矩法度,加以精勤,乃至於能,能之不已,至於心悟而自得,乃造於妙;由妙之極,遂至於神,要之不可無師授與精勤耳。凡用筆日益習熟,日有所悟,悟之益深,心手日益神妙矣。力在手中而不在手中,必須用力而不得用力,應須在意而不得在意,此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傳也。學佛者悟吾此語,可以撒手到家矣。妙哉妙哉,真至理也。
六云:吾每論學書當作意,使前無古人,淩厲鐘、王,直出其上始可,即自立少分;若直爾低頭,就其規矩之內,不免為之奴矣。縱復脫灑至妙,猶當在子孫之列耳,不能雁行也,況於抗衡乎?此非茍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禪家有云:見過於師,方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悟此語者,乃能曉吾言矣。夫於師法不傳,字學廢絕數百年之後,欲興起之,以繼古人之跡,非至強神悟,不能至也。
七云:學書須先極取骨力,骨力充盈有羨,乃漸變化收藏;至於潛伏不露,始為精妙。若直爾暴露,便是柳公權之比張筋努骨,如用紙武夫,不足道也。
八云:楊小漕言其兄官江夏,有道人自稱呂亢圭,時時延之學院中。二侄幼小,頗勤待之。或言事,往往有驗。一日,忽再三言云:「惡人將至矣,須急避之。」時眾人亦不甚留之。暫爾,徑渡江表,人但訝其所謂惡人者何也?是夜,忽提刑喻君涉至州,州郡都不知之,乃是乘便風,一日行六七程,徑至岸下耳。喻到,則遣人訪求呂,不見蹤跡,喻乃親自密問。得與一人往還至熟,呼之至,即岑文秀也。詰其所得,雲無有。喻作聲色,且將笞之。岑終言無。喻不信,遣熟事吏往搜其家,乃於神堂壁中得所與岑長歌一首,是言內事。岑乃云:「呂實付此詩,云:汝今未曉,異日當為子詳說之。」喻乃云:「呂即呂先生也,其名亢圭,是解拆先生二字耳,亦不知其定如何也。」眾乃悟所謂「惡人」者,指喻耳,是恐其迫逼求之也。
九云:吾今日取君謨墨跡觀之,益見其學之精勤,但未得微意爾;亦少骨力,所以格弱而筆嫩也。使其心自得者,何謝唐人?李建中學書宗王法,亦非不精熟,然其俗氣特甚,蓋其初出於學張從申而已。君謨少年時乃師周越,中始知其非而變之,所以恨弱,然已不謂其能變之至此也。吾若少年時便學書,至今必有所至,所以不學者,常立意若未見鐘王妙跡,終不妄學,故不學耳。比見之,則已遲晚,故悟學皆遲,今但恐手中少力耳。若手中不乏力,不甚衰疲,更二十年,決至熟妙處。此須常精勤乃可,若不極精勤,亦不能至也。凡學者可以不自勉乎?元祐六年十一月五日,西齋東窗大滌翁書,時卜至後一日也。
重和戊戌歲,平江有盤門外大和宮相近耕夫數人穴一塳,初入隧道甚深,其中極寬,如廈屋然,復有數門,扃鐍不可開。耕者得古器物及雁足鐙之類,以為銅也,欲貸之,熟視之乃金,因分爭至官。時應安道逢原為都守,盡令追索元物到官,乃遣郡官數人往閉其穴,觀者如堵。其中四壁皆繪畫嬪御之屬,丹青如新。畫手殊奇妙,有一秘色香爐,其中灰炭尚存焉。諸卒爭取破之。塳之頂皆畫天文玄象,此特初入之室,未見棺柩,意其在重室內也。又得數器而出,乃掩之。後考《圖經》云:吳孫破虜堅之墓也。然考之吳誌,堅薨葬曲阿,未詳此果何人也。
宋次道《春明錄退朝錄》云:王侍郎子融言,天聖中歸其鄉里青州。時滕給事涉為守,盛冬濃霜,屋瓦皆成百花之狀,以紙摹之,其家尚余數幅。政和丙申歲,先君為真州教官,時朝廷頒雅樂,下方州,儀真學中建大學庫屋,積新瓦於地。一夕霜後皆成花紋,極有奇巧者,折枝桃梨,牡丹海棠,寒蘆水藻,種種可玩,如善畫者所作。詹度安世為太守,諷學中圖繪,以瑞為言,欲諛於朝。先君不從,乃已。
俞紫芝秀老,荊公客也,能詩,公極善之。嘗有《詠草》一篇云:「滿目芊芊野渡頭,不知若個解忘憂。細隨綠水侵離館,遠帶斜陽過別洲。金谷園中荒映月,石頭城下碧連秋。行人悵望王孫去,買斷金釵十二愁。」為人所稱賞。
世畫骨觀作美人而頭顱白骨者,僧德操題其上云:「白骨纖纖巧畫眉,髑髏楚楚被羅衣。手持紈扇空相對,笑殺傍觀自不知。」
元祐以後,宗室以詞章知名者如士暕、士字、叔益、令時、篪之,皆有篇釋聞於時。然近屬環衛中能翰墨尤多,如嗣濮王仲禦喜作長短句,嘗見十許篇於王之孫□□皆可儷作者,不能盡載,如上元扈蹕作《瑤臺第一層》云:「嶰管聲催,人報道、嫦娥步月來。鳳燈鸞炬,寒輕簾箔,光泛樓臺。萬里正春未老,更旁鄉日月蓬萊。從仙仗,看星河銀界,錦繡天街。歡陪。千官萬騎,九霄人在五雲堆。赭袍光裏,星球宛轉,花影徘徊。未央宮漏永,散異香、龍闕崔嵬。翠輿回,奏仙韶歌吹,寶殿樽罍。」每使人歌此曲,則太平熙熙之象,恍然在夢寐間也。
楊緯字文叔,濟州任城人,以明經中第,累任州縣,皆有能稱。後為廣州觀察推官。元祐二年正月,以疾卒於官,道遠喪未還鄉。其侄珣,一日晡時,恍然如醉夢中,見其叔騎從甚都,來其家。珣亟拜之,既坐,言語如平時。珣問:「叔今代滿耶?」曰:「我今為忠孝節義司判官矣。所主人間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事也。其職甚高而閑逸,故來別汝也。」人但見珣若與人言語時且拜也。至夜,珣乃省,久而方言曰:「適廣州叔來,其言如是。」眾方悲駭,知緯死矣。珣曰:「叔臨去有紫衣吏曰:府君好範山下石臺,可即臺立祠以祀之。」後呼工為像,一塑遂肖其容狀。州縣以緯別無功績,不敢聞於朝,而鄉人歲時但即其墓而祭之。
宋宣獻公綬《宮梅詩》云:「閬苑春多非世境,層城花早出宮欄。」用梁簡文帝《梅花賦》曰:「層城之宮,靈苑之中,梅花特早,偏能識春」之語也。
山谷在荊州時,鄰居一女子閑靜妍美,綽有態度,年方笄也。山谷殊嘆惜之,其家蓋閭閻細民也。未幾嫁同里,而夫亦庸俗貧下,非其偶也。山谷因和荊南太守馬瑊中玉《水仙花詩》,有云:「淤泥解作白蓮藕,糞壤能開黃玉花。可惜國香天不管,隨緣流落小民家。」蓋有感而作。後數年,此女生二子,其夫鬻於郡人田氏家,憔悴頓挫,無復故態,然猶有餘妍,乃以國香名之。
濟州士人鄧禦夫,字從義,隱居不仕,嘗作《農曆》一百二十卷,言耕織、芻牧、種蒔、耘獲、養生、備荒之事,較之《齊民要術》尤為詳備。濟守王子韶嘗上其書於朝,今未見傳於世,嘗訪於藏書之家,或有見者。
王禹偁元之,久為從官,而未嘗知舉,有詩云:「三入承明不知舉,看人門下放門生。」王岐公珪在翰苑,凡十七八年,三為主文,常在試闈戲書考簿後云:「黃州才藻舊詞臣,幾嘆門生未有人。自笑晚遊金馬客,曾來三鎖貢闈春。」
龍眠李亮工家藏周昉畫美人琴阮圖,殊有宮禁富貴氣,旁有竹馬小兒欲折檻前柳者。亮工官長沙時,黃魯直謫宜州,過而見之,嘆愛彌日,大書一詩於黃素上云:「周昉富貴女,衣飾新舊兼。髻重發根急,薄妝無意添。琴阮相與娛,聽弦不停手。敷腴竹馬郎,跨馬要折柳。」其畫後歸禁中,而詩不見於集也。
江彥章四六之工,自少年即妙。崇寧三年,霍端友榜瓊林苑宴謝頒冰,彥章作謝表有云:「使嗽潤而吮清,得除煩而滌穢。順時致養,俯同豳雅之春開;受命知榮,固異衛人之夕飲。」又云:「深防履薄之危,不昧至堅之漸。子孫傳誦,記禦林金碗之香;生死不忘,動宮井玉壺之潔。」
韓子蒼與曾公袞、吳思道戲作冷語,子蒼云:「石崖蔽天雪塞空,萬仞陰壑號悲風。纖纊不禦當玄冬,霜寒墜落冰溪中。斫冰直侵河伯宮,未若冷語清心胸。」公袞云:「萬山雲雪陰霾空,千林霧松水搖風。凍河徹底連三冬,嘉平曉獵崤函中。十二律呂相與宮。安得此候疏煩胸。」思道云:「(闕十八字。)思如冬,露下紫微花影中。長哦白雪明光宮,眾泉湧此萬卷胸。」此格起於晉人之危語也。
湯泉有處甚多,大熱而氣烈,乃硫黃湯也。唯利州褒禪山相近,地名平痾鎮,湯泉溫溫可探而不作火氣,雲是朱砂湯也。人傳昔有兩美人來浴,既去,異香郁郁,累日不散。李端叔過浴池上作詩云:「華清賜浴記當年,偶托荒山結勝緣。未必興衰異今昔,曾經天女卸金鈿。」
晁說之以道作《感事詩》云:「干戈難作墻東客,疾病猶存硯北身。」用避世墻東王君公事,而硯北身乃《漢上題襟集》段成式書云:「杯宴之餘,常居硯北。」又云:「長疏硯北,天機素少。」又云:「筆下詞文,硯北諸生。」蓋言几案面南,人坐硯之北也。
予少年在湘陽,曾弦伯容云:「唐人能造奇語者,無若劉夢得作《連州廳壁記》云:環峰密林,激清儲陰,海風毆溫,交戰不勝,觸石轉柯,化為深涼。飔城壓岡,踞高負陽,土伯噓濕,抵堅而散,襲山逼谷,化為鮮雲。」蓋前人未道者。不獨此爾,其他刻峭清麗者,不可概舉。學為文者不可不成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