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九
雜著
[编辑]率性之謂道說庚申
[编辑]天以陰陽五行,化育萬物,氣爲之田地材具,而理便乘載包具於其中。夫是理何理也?在天曰「元亨利貞」,在人曰「仁義禮智」。彼賤而爲物者,雖局於形氣之偏而不能有以自全,然亦各隨其稟賦通塞之多寡厚薄而莫不具是理焉。夫旣得夫是理而主於中,則其涵育渾全,純粹至善,流行發見於日用事物之間,初非人力計較安排之所及,是則所謂道也。
蓋嘗論之,性主於中,道著於物,雖有體用內外之分,然道非從外杜撰,任意粧定,只是循夫是性之自然而已矣。以人而言,仁只是慈愛之理,故循仁之性,則親親仁民而愛物,莫不以慈愛之理而爲道;義只是斷制之理,故循義之性,則尊君敬長而禮賢,莫不以斷制之理而爲道;禮只是恭敬之理,故其發而爲辭讓節文者,莫不循夫恭敬之理而爲道焉;智只是知覺之理,故其發而爲分別是非者,莫不循夫知覺之理而爲道焉。蓋性之在中,其體面貌象,本自如此,而斯道也固循是而不倍焉。是以考其影象意味,則其脈絡相貫,氣血交注,雖欲掩諱而不可得也。
又下而及於物,則馬之性健,循馬之性,則其道也可行而不可耕;牛之性順,循牛之性,則其道也可耕而不可行。以至雞之司晨、犬之司吠、虎狼之仁、蜂蟻之義、豺獺之禮、雎鳩之智,亦皆隨其性之所通而各有其道焉。若舍夫是性而別有所謂道者,則是牛可行而馬可耕,雞或司吠而犬或司晨。
人之所以爲道者,亦或殘忍〈仁之反〉、貪冒〈義之反〉、驕惰〈禮之反〉、昏繆〈智之反〉,而非所謂日用當行之路矣。子思有見乎此而難言之,故特下率字,以明道之得名,率夫是性,而程、朱諸子又或慮夫後之學者得於言而不得其理,乃以率字認作人爲用力之義,則道是因人方有,不足爲事物自然之理。是以旣訓率循也,而又曰「率不是用力字」,又曰「是呼喚字」,又曰「率是就道上說,不是就行道人上說」,此其訓解開示之意,可謂深切著明焉耳矣。而惟其初不識夫道字面目究竟如何,又纏繞於率字之意,遂以爲道固因人率之而後有,則無論天地造化,本不如此,亦可謂不得於文義訓詁之間矣。
一性具四德說李學甫嘗疑一性具四德,實然處未能看破。旣爲書答之,所言有未備,又著此說。○甲子
[编辑]天地之間,只是一理〈太極〉之流行而有動靜〈陰陽〉,然自動而趨靜,由靜而至動,必有漸次微盛之分〈五行〉。故就其中間,界爲四破,元亨利貞之名,於是而立焉,在《易》爲太極、兩儀、四象之位,在《太極圖》爲太極、陰陽、五行之圈。然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則〈兩儀四象亦然〉又只是一理之流行,蓋就其渾然不可分者,而見其有粲然而不可亂,非實有牆壁遮攔限隔區分不可以相通也。
惟人之生,稟天地一元之氣,合陰陽之德,而全五行之秀。是以其具於心而爲性者,包涵渾全,純粹至善,卽在我之太極也,而就其中而究其所具之德,則一善之中,包健順剛柔之義,卽太極動靜之象,二氣合德之妙也。又就其健順剛柔而細分之,則其剛而健者,有溫和、慈愛、宣著、節文之德焉,卽天地之元亨也;其柔而順者,有收斂、裁斷、歸藏、凝定之意焉,卽天地之利貞也,此仁義禮智之名所以立焉。然卽其分而合言之,則溫和、宣著、收斂、凝定者,卽健順之爲,而健順者又一理之妙,此所以粲然而不害其有渾然,分而爲四而初不害其合爲一也。〈此專就靜上言〉若又就其流行而言,則自始至終,只是一理而有動靜,而其動靜又各自有微盛之分焉。以陰陽言,則義智爲未發本然之體,而仁禮爲發見流行之用。以內外言,則仁存諸心,禮主乎敬,而爲靜爲體;義制夫事,知周乎物,而爲動爲用。蓋四者各有動靜,故又互爲體用也。〈此就動靜上言〉又只就其動處而言,則隨其一事之始終微盛,而亦莫不各具四者之德焉。以專言者而言,則此心之始發者仁而宣著者禮也,其裁制者義而斂藏者智也。又以其偏言者而言,則如惻隱之發,始發者仁之仁,宣著者仁之禮,裁制者仁之義,斂藏者仁之智也;辭讓之發,始發者禮之仁,宣著者禮之禮,裁制者禮之義,斂藏者禮之智也。〈義智亦然〉是其脈絡相聯,血氣交注,初無彼此畦畛之分。其曰「仁之發」、「義之發」、「禮智之發」,亦就其所發之處,分其氣象事類之有賓主輕重而分屬焉,非謂仁之發而義都不關,禮自動而智全不覺也。此其條緖多端,頭項甚夥,若不可以究詰。然撮而言之,則四德之分,卽健順剛柔之體,動靜微著之序,而其實又本然一理之妙也。
孟、周、程氏皆分之止於四者,蓋至此則足以包括衆目,兼總條貫,爲綱紀萬化之道,故無事於細分而不言之耳。若極其理而究言之,朱子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一事皆有兩義」,此四分爲八之象也;《中庸》分仁義禮智爲十六德,此八分爲十六之象也。〈朱子曰:「仁義禮智,當如易樣分。」〉絲分縷析,愈細而愈無盡,故曰「心具衆理」,曰「萬理含具」,蓋指此也。
理氣動靜說權弼善丈有書論「理有動靜,理氣先後」甚力,故引朱子論兩邊說,略注鄙語於後。
[编辑]問:「太極理也,理如何動靜?有形則有動靜,太極無形,恐不可以動靜言。」朱子曰:「理有動靜,故氣有動靜。若理無動靜,氣何自而有動靜乎?且以目前言之,仁自是動,義便是靜,此又何關於氣乎?」
又曰:「無極而太極,人都想像有箇光明閃爍底物在那裏,却不知本是說無這物事,只是有箇理能如此動靜而已。」
問:「動靜,是太極動靜?是陰陽動靜?」曰:「是理動靜。」曰:「如此則太極有模樣?」曰:「無。」
又曰:「無極者,只是說這道理,當初元無一物,只是有此理而已。此箇道理,便會動而生陽,靜而生陰。」
又曰:「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則太極之動,靜則太極之靜。」
問:「太極兼動靜而言?」曰:「不是兼動靜,太極有動靜。」
右論理有動靜
問:「動靜者,所乘之機」,朱子曰:「太極理也,動靜氣也。氣行則理亦行,二者常相依而未嘗相離也。太極猶人,動靜猶馬。馬所以載人,人所以乘馬。馬之一出一入,人亦與之一出一入。蓋一動一靜,而太極之妙未嘗不在焉,此所謂『所乘之機』,無極二五所以妙合而凝也。」
又曰:「動靜非太極,而所以動靜者乃太極也。謂非動靜外別有太極則可,謂動靜便是太極之道則不可。」
又曰:「太極,無方所、無形體、無地位可頓放,動靜、陰陽,皆只是形而下者。然動亦太極之動,靜亦太極之靜。但動靜非太極耳,故周子以無極言之。」
又曰:「天地之間,只有動靜兩端循環不已,更無餘事。此之謂易,而其動其靜,則必有所以動靜之理,是則所謂太極者也。某向以太極爲體,動靜爲用,其言固有病。後已改之曰『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也』,此則庶幾近之。蓋謂太極含動靜則可,〈本註,以本體而言也。〉謂太極有動靜則可,〈本註,以流行而言也。〉若謂太極便是動靜,則是形而上下者不可分,而『易有太極』之言,亦贅矣。」〈據《朱子大全》,此只是一時說,而《性理大全》小註,分作三段,無以見其首尾通貫之旨,故此依《朱書》書之。〉
又曰:「太極是理,陰陽是氣,理無形而氣有迹。氣旣有動靜,則所載之理,亦安得謂之無動靜?」
問:「太極只是理,理不可以動靜言。惟『動而生陽,靜而生陰』,理寓於氣,不能無動靜。動靜者,所乘之機,乘如乘載之乘,其動靜者,乃乘載在氣上,不覺動了靜、靜了動。」曰:「然。」
又曰:「動不是太極,但動者太極之用耳;靜不是太極,但靜者太極之體耳。」
右論理無動靜〈乘氣而有動靜〉
謹按前六段,以理之有動靜者言;後七段,以理之無動靜者言。夫理一而已矣,而其爲說者不同,將何所適從哉?
竊意天地之間,只有理氣之動靜。理也者,所主以動靜之妙也;氣也者,所資以動靜之具也。故據其所主之妙而言,則其所以能動而能靜,與動靜之不失其序者,皆此理本然之妙也。以其所資之勢而言,則其動者卽陽之闢,靜者卽陰之闔,二者皆形而下者,而理特乘載其上,以主其發揮運用之妙耳。蓋動靜二字,只是使用底字,故隨其所指,皆可通用。然究其分,則固屬乎氣之一邊,而氣之所以動靜者,實此理之所宰,則亦不害爲理之有動靜也。蓋理本搭於氣,故謂之有動靜也,而其本體之無爲者自若;實主於氣,故謂之無動靜也,而其至神之妙用,又未嘗或損也。彼見道體之無爲,而謂動靜闔闢機自爾也者,固陷於認理爲死物之科,而或病其爲此,而偏主理有動靜之說,則又恐近於無位眞人閃爍自在之失,而凡後七說者,皆在所廢矣。
動靜所乘之機一段,區區必欲屬之於氣者,蓋周子建圖立說,原於夫子易有太極之一言。易者,交易變易之義,而交易者,陰陽之謂;變易者,動靜之謂也。故朱子之解,以一動一靜者爲命之所以流行,〈以變易言〉以分陰分陽者爲分之所以一定,〈以交易言。按此等分類,亦以氣象意思,略分屬之耳。其實卽此陰陽,乃一動一靜之具,而所謂動靜者,非陰陽之外別有一物也。〉而其曰「太極,本然之妙;動靜,所乘之機」者,蓋以流行者言而明其帥徒之分也;其曰「太極,形而上;陰陽,形而下」者,以對待者言而別其道器之限也。曰「動靜不同時,陰陽不同位」,則以時位而對言;曰「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則以端始而互擧。蓋一篇之中,義指多端,而其血脈歸宿,只以動靜陰陽爲機而太極者無不在焉。必如是看破,然後文意停當,義理該遍,無奇斜尖側之患。來諭辨說,雖極詳備,而恐於此有說不行處,豈鄙見自陷於支離偏枯而不自覺知邪?伏乞明賜辨誨,以牖蒙蔀。
理氣先後說
[编辑]朱子曰:「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未有天地之先,畢竟先有此理。動而生陽,亦只是理;靜而生陰,亦只是理。」
又曰:「無極,只是說這道理,當初元無一物,只是有此理而已。此箇道理,便會動而生陽,靜而生陰。」
問:「先有理,抑先有氣?」曰:「理未嘗離乎氣。然以形而上下言,豈無先後?」
問:「有是理便有是氣,似不可分先後。」曰:「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說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氣。也須有先後,且如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却只在這裏。」
又曰:「若論本原,卽有理然後有氣;若論稟賦,則有是氣而後理隨而具。」
問:「理氣先後?」曰:「有是理後,方有此氣,旣有此氣,然後此理有安頓處。大而天地、細而螻蟻,其生皆是如此,又何慮天地之生無所付受邪?要之,理之一字,不可以有無論,未有天地之時,便已如此了也。」
又曰:「自見在事物而觀之,則陰陽涵太極;推原其本,則太極生陰陽。」○又曰:「太極動而生陽,理生氣也。」
右論理先氣後
問:「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見得理先而氣後。」朱子曰:「二者有則俱有。」
又曰:「太極只是理,理不外乎氣。若說截然在陰陽五行之先及在陰陽五行之中,便是理與氣判爲二物矣。」
又曰:「先有理、後有氣,先有氣、後有理,皆不可得以推究。以意度之,則疑此氣是依傍這理行。及此氣聚,則理亦在焉。」
問:「理先氣後?」曰:「理與氣,本無先後之可言。但推上去時,却如理在先氣在後相似。」
問:「理與氣」,曰:「有此理便有此氣,但理是本,而今且從理上說起。如云『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不成動以前便無靜了。」
問:「有此理然後有此氣?」曰:「此本無先後之可言,然必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此理。然又非別爲一物,卽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
右論理氣無先後
謹按前七段,以理先氣後者言;後六段,以理氣無先後者言。蓋有是理而後方有是物,若無是理,則是物固無從而有焉。故推原其本,則當以理先者言。然理非懸空獨立之物,必以氣爲田地材具,而貯載於其中,則又初無先後之可言也。然則其曰「理先於氣」者,亦據此一物之生而論其賦予之初耳。其實此物未生之前,此理又乘在天地公共之氣,初無間隔離絶,非截然獨立於無氣之前而以生乎此物,及待此物之生而方寓於其中也。如曰「太極動而生陽」,固是理生氣,理先而氣後,然此亦姑且截從生陽處說起耳。究其本則生陽以前,畢竟是陰,太極固乘此陰機而爲生陽之本耳。苟得乎此,則謂之有先後也,而不害其爲混融妙合之體;謂之無先後也,而其精粗隱顯之分,又粲然而不可亂也。此與上動靜一段,同是一義。竊恐如是看得周遍,說得圓活,方是說有說無,皆有下落。纔執一邊,少有偏重,則便生病痛,與天地造化,便有不相似處。未知如何?敢執瞽說,唐突分疏,極知罪悚,然含胡護短,終不就正,亦豈所以仰酬執事辱期之意哉?伏乞恕其僭而開其惑,使得與蹈乎大方,千萬望幸。
心無出入說丁丑
[编辑]先儒論心無出入有三說。范氏女見心體湛然,全無勞攘,故云無出入,此是一說。〈見《心經附註ㆍ牛山木章》〉又心者主乎一身,在自家軀殼之內,其遇事物,在此而應之,非逐物而有出入也,此又是一說。〈問:「心出入無時,如何?」程子曰:「心本無出入,孟子只据操舍言之。」又問:「人有逐物,是心逐之否?」曰:「心則無出入矣,逐物是欲。」○問:「今人對境則心馳焉,是出矣;及定而返其舍,是入矣。孟子明言其出入,而伊川謂:『心無出入,不知逐日之間有出入者,是果何物?』」南軒曰:「心本無出入,言心體本如此,謂心有出入者,不知心者也。孟子特因操舍而言出入。蓋操之則在此,謂之入可也;舍則亡矣,謂之出可也,而心體則實無出入也。」○陳北溪曰:「心存便是入,亡便是出。然出非是裏面本體走出外去,只是邪念感物逐他去,而本然之正體遂不見了;入非是自外面已放底牽入來,只一念提撕警覺便在此。」〉又心雖主乎一身,而體與天地同其大,用與天地相流通,四海六合,皆心之境界。故斂在方寸而非其入,應接事物而不可謂之出也,此又是一說。〈問:「心大無外,不可以出入言。」朱子曰:「亦是一說。」○退溪先生《答趙起伯書》曰:「謝上蔡曰:『心豈有出入遠近精粗之間?今有物有形體者,則立其形體,自有內外。心則一人之心,天地之心,充滿天地之間,安有出入之處?」〉故此出入二字,當作操舍意看。蓋心存則雖接應事物而只是入,心有不存則雖閉目兀坐而亦只是出。敬以直內,卽操存之節度也。
四端七情說
[编辑]《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朱子曰:「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皆中節,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又曰:「天命之性,萬理具焉,喜怒哀樂,各有攸當。方其未發,渾然在中,無所偏倚,故謂之中;及其發而皆得其當,無所乖戾,故謂之和。」
《大學》:「所謂脩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朱子曰:「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
《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
朱子曰:「此言性情之妙人之所生而有者也。蓋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未感也,純粹至善,萬理具焉,所謂性也。然人有是性則有是形,有是形則有是心,而不能無感於物。感於物而動,則性之欲者出焉而善惡於是乎分矣。性之欲,卽所謂情也。」
《禮運》:「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中國爲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於其義,明於其利,達於其患,然後能爲之。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不學而能。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
周子曰:「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旣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太極圖說》〉
程子曰:「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爲人。其本也眞而靜,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旣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旣熾而益蕩,其性鑿矣。〈《好學論》〉
又曰:「性卽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樂未發,何嘗不善?發而中節,則無往而不善,惟發不中節,然後爲惡。」〈問:「喜怒出於性否?」曰:「固是。纔有生識便有性,有性便有情。無性,安得有情?」○問:「喜怒出於外,如何?」曰:「非出於外,感於外而動於中也。」問:「性之有喜怒,猶水之有波否?」曰:「然。」○《遺書》〉
朱子曰:「人之一心,湛然虛明,如鑑之空,如衡之平,以爲一身之主者,固其眞體之本然,而喜怒憂懼,隨感而應,姸媸俯仰,因物賦形者,亦其用之所不能無者也。故其未感之時,至虛至靜,鑑空衡平之體,雖鬼神有不能窺其際者。及其感物之際,所應者又皆中節,則鑑空衡平之用,流行不滯,正大光明,是乃所以爲天下之達道,亦何不得其正之有哉?惟其事物之來,有所不察,應之旣或不能無失。且又不能不與俱往,則其喜怒憂懼,必有動乎中者,而此心之用,始有不得其正者。」〈《大學或問》〉
又曰:「伊川曰『天地儲精〈云云〉』,詳味此數語,與《樂記》之說不殊。所謂靜者,亦指未感時言。當此之時,心之所存,渾是天理,未有人欲之僞,故曰天之性。及其感物而動,則是非眞妄自此分矣。然非性則亦無自而發,故曰性之欲。其是非眞妄,特決於有節與無節、中節與不中節之間耳。」〈又曰:「『人生而靜,天之性』者,言人生之初,未有感時,便是渾然天理也;『感物而動,性之欲』者,言及其有感,便是此理之發也。程子《好學論》中論此極詳。」○《答胡廣仲書》〉
又曰:「孟子所謂性善者,以其本體言之,仁義禮智之未發者是也;所謂可以爲善者,以其用處言之,四端之情發而中節者是也。蓋性之與情,雖有未發已發之不同,然其所謂善者,則血脈貫通,初未嘗有不同也。」〈本註。程子曰:「喜怒哀樂未發,何嘗不善?發而中節,則無往而不善也。」○《答胡伯逢書》〉
性圖 | 性善 | 惡〈惡不可謂從善中直下來,只是不能善則偏於一邊爲惡。〉 |
善〈發而中節,無往不善。〉 |
〈按退陶先生曰:「朱子答胡廣仲、胡伯逢書及《性圖》,明四端七情非有二之義,卽所謂渾淪言之也。」〉
又曰:「熹謂感於物者心也,其動者情也。情根乎性而宰乎心,心爲之宰,則其動也無不中節矣,何人欲之有?惟心不宰而情自動,是以流於人欲而每不得其正也。然則天理人欲之判、中節不中節之分,特在乎心之宰與不宰,而非情能病之,亦已明矣。蓋雖曰中節,然是亦情也,但其所以中節者乃心耳。今人乍見孺子入井,此心之感也;必有怵惕惻隱之心,此情之動也。內交、要譽、惡其聲者,心不宰而失其正也。怵惕惻隱,乃仁之端,又豈可以其情之動而遽謂之人欲乎?」〈《答張敬夫書》〉
北溪陳氏曰:「情與性相對,情者性之動也。在心裏面,未發動底是性;事物觸著,便發動出來底是情。這動底,只是就性中發出來,不是別物。其大目則爲喜怒憂懼愛惡欲七者。《中庸》只說喜怒哀樂四箇,孟子又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而言,大抵都是情也。」〈《性理字義》〉
又曰:「情者,性之動,是就心裏面自然發動,改頭換面出來底,正與性相對。且如一箇物事來,接著在內主宰者是心,動出來或喜或怒是情,裏面有箇物動出來底是性。喜怒之中節處,又是性中道理流出來,卽其當然之則處是理,其所以當然之根原處是命。」
西山眞氏曰:「七篇之書,其出於《中庸》者非一,其曰四端云者,卽未發之中、中節之和也。蓋仁義禮智,性也,所謂大本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所謂達道也。」〈《孟子》小註〉
右渾淪說
按人稟天地之氣以爲體,得天地之理以爲性,而理氣之合則爲心。故其寂感動靜之際,相須而爲體用,未發而一性渾然,已發而七情迭用。是乃此心之全體大用,而孟子所謂四端者亦包在其中矣。此《中庸》、《大學》、《樂記》之旨,而周、程、朱氏相因而爲說,退陶先生所謂渾淪言之者是也。
帝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書ㆍ大禹謨》〉
朱子曰:「心者,人之知覺,主於中而應於外者。指其發於形氣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於義理者而言,則謂之道心。」〈按人心道心,以知覺言;四端七情,以情言。然朱子曰:「喜怒,人心也。道心,如惻隱羞惡之類。」〉
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朱子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性情者也。端,緖也。因其情之發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猶有物在中而緖見於外也。」〈朱子曰:「四端是剔發而言善一邊。」〉
朱子曰:「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問:「七情亦自性發,只是怒自羞惡發出,如喜愛欲自惻隱上發。」曰:「哀懼也只從惻隱發,蓋懼亦是怵惕之甚者。但七情不可分配四端,七情自於四端橫貫過了。」○問「七情分配四端」,曰:「愛惡哀樂是仁義,哀懼主禮,欲屬水則是智。且麤恁地說,但也難分。」○問:「看得來喜怒愛惡欲,却近似仁義。」曰:「固有相似處。」○《語類》〉
又曰:「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爲有人心道心之異者,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爲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中庸章句序》〉
又曰:「人之有生,性與氣合而已。卽其已合而析言之,則性主於理而無形,氣主於形而有質。以其主於理而無形,故公而無不善;以其主於形而有質,故私而或不善。以其公而善也,故其發皆天理之所行;以其私而或不善也,故其發皆人欲之所作。蓋自其根本而已然,非爲氣之所爲有過不及而後流於人欲也。此舜戒禹之本意,而序文述之,固未嘗直以形氣之發盡爲不善而不容其有淸明純粹之時。但此所謂淸明純粹者,旣屬乎形氣之偶然,則亦但能不隔乎理而助其發揮耳,不可便認以爲道心也。」〈《答蔡季通書》○序文卽《中庸序》〉
又曰:「人心有分別說底,有不恁地說底。如單說人心都是好。對道心說,便是勞攘物事。」〈又曰:「自人心而收之,則是道心;自道心而放之,便是人心。」○「人心如卒,道心如將。」○問:「人心道心,如飮食男女之欲出於其正,卽道心矣,又如何分別?」曰:「這箇畢竟是生於血氣。」○《語類》〉
勉齋黃氏曰:「性固爲氣質所雜矣。然方其未發,此心湛然,物欲不生,則氣雖偏而理自正,氣雖昏而理自明,氣雖有贏乏而理則無勝負。及其感物而動,則或氣動而理隨之,或理動而氣挾之。」〈《性理大全》〉
又曰:「人指此身而言,道指此理而言。發於此身者,則如喜怒哀樂是也;發於此理者,則仁義禮智是也。若必謂兼喜怒哀樂而爲道心,則理與氣渾然而無別矣。故以喜怒哀樂謂人心者,以其發於形氣之私也;以仁義禮智爲道心者,以其原於性命之正也。人心道心,相對而言,猶《易》之言器與道、孟子之言氣與義也。」〈文集〉
北溪陳氏曰:「四端是專就善處言之,喜怒哀樂及七情等是合善惡說。」〈《性理字義》〉
右分開說
按理墮在氣中而有性之名,其動靜,又乘氣而流行,則固未嘗相離也。然理公而氣私,理無形而氣有迹,理無有不善而氣易流於惡。故觀其所感之有正私而究其所發之有賓主,則亦不能無分耳。蓋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端,發於仁義禮智之性,其所資而發者氣也,然所主則在乎理;喜怒哀懼愛惡欲之情,發於形氣之私,其所乘而行者理也,然所主則在乎氣。四端,必理發未遂而爲氣所揜,然後流而爲惡;七情,必發而中節,然後爲善,而其所謂善者,亦只是順理而無一毫有礙焉耳。此朱子理發氣發之說,而退陶先生著圖爲書,以發明其說,所謂分別言之者也。
夫人有一心,心具一性,性之發爲情,則亦一而已矣。今判而貳之,不幾於二歧乎?且旣二之矣,則亦不可以復渾言歟?曰:「非然也。性之在中也,固因氣以爲地,而其動而爲情也。又挾氣以爲資,故統以未發者爲大本,已發者爲大用,則言七而四在其中。卽其合而析言之,則一情之中,其原乎性命之正者,粹然而無不善,其緣乎形氣之境者,私而或不善,其私正之分,自根本而已然,雖欲渾而雜之而不可得也。雖然,四端之所隨,卽七情之氣,而七情之所乘,卽四端之理也,妙合混融,元不相離,則又豈有彼此之間隔哉?就異而見其有同,故渾淪言之者有之;就同而見其有異,故分別言之而無不可,所謂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且二情之發,非齊頭俱動、並轡偕出,又非各占一邊而自爲動靜也。隨事而感,互相資乘,而但於其中,見其有主理主氣之分耳,亦何有二歧之疑哉?彼見理氣之不離而謂四端亦氣發者,固見一而不知二,其弊也鶻圇無別,而其或專主分開,不相統一,至謂七情不可謂性發,則又見異而不知同,其弊也闊疏不情。須是平心易氣,四平放下,合之會于一而無間,析之極其精而不亂,然後方是周徧亭當,不落於一偏之弊矣。」
心動靜圖
[编辑]朱子曰:「天命之性,萬理具焉,喜怒哀樂,各有攸當。方其未發,渾然在中,無所偏倚,故謂之中;及其發而皆得其當,無所乖戾,故謂之和。謂之中者,所以狀性之德,道之體也,以其天地萬物之理,無所不該,故曰天下之大本;謂之和者,所以著情之正,道之用也,以其古今人物之所共由,故曰天下之達道。蓋天命之性,純粹至善而具於人心者,其體用之全,本皆如此,不以聖愚而有加損也。然靜而不知所以存之,則天理昧而大本有所不立矣;動而不知所以節之,則人欲肆而達道有所不行矣。惟君子自其不睹不聞之前而所以戒謹恐懼者,愈嚴愈敬,以至於無一毫之偏倚而守之不失焉,則爲有以致其中而大本之立,日以益固矣;尤於隱微幽獨之際而所以謹其善惡之幾者,愈精愈密,以至於無一毫之差謬而行之每不違焉,則爲有以致其和而達道之行,日以益廣矣。」〈《中庸或問》〉
又曰:「人之一身,知覺運用,莫非心之所爲,則心者固所以主於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者也。然方其靜也,事物未至,思慮未萌,而一性渾然,道義全具,其所謂中,是乃心之所以爲體而寂然不動者也;及其動也,事物交至,思慮萌焉,則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謂和,是乃心之所以爲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靜也而不能不動,情之動也而必有節焉,是則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貫徹而體用未始相離者也。然人有是心而或不仁,則無以著此心之妙;人雖欲仁而或不敬,則無以致求仁之功。蓋心主乎一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是以君子之於敬,亦無動靜語默而不用其力焉。未發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養之實;已發之際,是敬也又常行於省察之間。方其存也,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是則靜中之動,《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也;〈《中庸或問》曰:「當至靜之時,但有能知覺者而未有所知覺也,以爲《坤》卦純陰而不爲無陽則可,而便以《復》之一陽已動爲比則未可也。」〉及其察也,事物紛糾而品節不差,是則動中之靜,《艮》之所以不獲其身、不見其人也。有以主乎靜中之動,是以寂而未嘗不感;有以察乎動中之靜,是以感而未嘗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貫徹而無一息之不仁也。然則君子之所以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者,在此而已。蓋主於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者,心也,仁則心之道,而敬則心之貞也。此徹上徹下之道,聖學之本統,明乎此則性情之德、中和之妙,可一言而盡矣。」〈《答南軒書》〉
又曰:「未發之前,不可尋覓;已覺之後,不容安排。但平日莊敬涵養之功至而無人欲之私以亂之,則其未發也鏡明水止而其發也無不中節矣,此是日用本領工夫。至於隨事省察,卽物推明,亦必以是爲本,而於已發之際觀之,則其具於未發之前者,固可默識。故程子之答蘇季明,反復論辨,極於詳密,而卒之不過以敬爲言。」又曰:「『敬而無失』,卽所以中。」又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蓋爲此也。」〈《答湖南諸公書》〉
又曰:「聖人,其行之也中,其處之也正,其發之也仁,其裁之也義,蓋一動一靜,莫不有以全夫太極之道而無所虧焉。然靜者誠之復而性之貞也,苟非此心寂然無欲而靜,則又何以酬酢事物之變而一天下之動哉?故聖人中正仁義,動靜周流,而其動也必主乎靜,蓋必體立而後用有以行。若程子論乾坤動靜而曰『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翕聚則不能發散』,亦此意爾。」〈《太極圖說解》〉
又曰:「動靜二字,相爲對待,不能相無,乃天理之自然,非人力之所能爲也。但衆人之動,則流於動而無靜;衆人之靜,則淪於靜而無動,此周子所謂物則不通者也。惟聖人無人欲之私而全乎天理。是以其動也,靜之理未嘗亡;其靜也,動之機未嘗息,此周子所謂神妙萬物者也。然而必曰主靜云者,蓋以其相資之勢言之,則動有資於靜,而靜無資於動,如『乾不專一則不能直遂,坤不翕聚則不能發散』、『龍蛇不蟄則無以奮,尺蠖不屈則無以伸』,亦天理之必然也。」〈《答胡廣仲書》〉
又曰:「『純於善而無間斷之謂一』,此語甚善。但所謂一者,其間固有動靜之殊,則亦豈能無體用之分哉?非曰純於善而無間斷,則遂晝度夜思,無一息之暫停也。彼其外物不接、內欲不萌之際,心體湛然,萬理皆備,是乃所以爲純於善而無間斷之本也。大抵老、釋說於靜而欲無天下之動,是猶常寐不覺而棄有用於無用,聖賢固弗爲也。今說於動而欲無天下之靜,是猶常行不止,雖勞而不得息,聖賢亦弗能也。學者能知一陰一陽、一動一靜之可以相勝而不能相無,又知靜者爲主而動者爲客焉,則庶乎其不昧於道體而日用之間有以用其力耳。」〈《答徐彥章書》〉
中庸首章圖
[编辑]玉山講義圖
[编辑]晩修錄己未
[编辑]此道理本自洋洋,日用事物,無非這箇,無時刻停斷,無絲毫虧闕。指東到西,亘古迄今,逼塞充滿,流動活潑。若自家眼孔看得破時,眞是一箇大底物事,直是好笑。
理只是一箇,理中包得千條萬緖,要說一理亦得,又說萬理亦得。須是看得到底,混而爲一,而不害其有萬;析而爲萬,而不害其本一。然後方是眞實見識,方是究竟到築底處。
天如此高,地如此卑,人如此藐然,如何便道是一氣?蓋天體雖包在地外,而其氣却行乎地中,虛空逼塞,都是這箇混合,透徹融液,薰蒸發育,出許多人獸草木。人獸草木,只在此氣中生息長養,呼吸動作,無非這氣。所以古人說「天人一體,更無分別」,不是無此理,只管強說。
虛空逼拶,都是這氣。人在其中,只有呼吸,呼是呼這氣,吸是吸這氣。譬如魚子喫水,口裏吸、腮裏吐,魚非水不活,人非氣不生。
天地之間,道理只是如此,稍伶俐有知覺,不難窺覰。若要看到十分處,行到十分處,須用一生辛苦工夫,方可庶幾。不然,只是說,亦不濟事。
天地之間,只是一氣流行而有動有靜。人只就動靜上分作兩片,又分爲四爲八,愈細愈分明。然統同只是一氣,初非有兩般三樣。
人性只是一箇理,孟子如何便開口說仁義禮智?仁義禮智如何便包得盡性字?若看不透、信不及,這上添一箇也不覺多,減一箇亦不覺少,亦是不曾看耳。蓋此性是活底物事,便會動靜,自動而靜,自靜而動,亦須有漸次微盛。方其初動時,便有溫暖意思,這便是仁;溫暖到極後,便宣著盛大,這便是禮;動極了,便收斂向靜上,這只是義;收斂到極後,便凝結無痕迹,這只是智。如春夏秋冬,只是一氣動靜,春便是動初,夏便是動極,秋便是靜初,冬便是靜極,所以說天人一理。
仁義禮智,析而爲四,四箇各是一義,仁是愛底理,禮是恭底理,義是宜底理,智是別底理。約而爲二,四箇只是二義,禮是仁之著,智是義之藏。合而爲一,兩箇又只是一義,義便是仁之制。當如此離合看。
仁義禮智,自一而兩,兩而四,便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自四而兩,兩而一,便如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
春日氣象最可觀,便認得仁底意思出來。
天全以此道理付與人,元無虧欠,七尺軀殼,都只是這物事。若能持守保養,使日用動靜洋洋流行,便是一箇有形骸解言語底天,豈不是快活?
聖人開眼,都不見別物,只是這道理,初學如何會有此眞實討究,眞實踐歷?使參前倚衡,欲舍不得,久久純熟,不患不到聖賢地位。
一箇心最難執持,緊些子不得,慢些子不得,正當勿忘勿助間體認取。
心靜時固靜,然動時亦須靜。蓋無事時此心湛然虛明,知覺不昧,及事至物來,隨他分量,順應將去,才應了,便依舊虛明,此心元不曾動一般。
靜時存養,發處自然中節,發而中節,靜時尤得力。須是表裏用工,令動靜無透漏,方可。
心常頓放在平平地,有懼事,勿須太驚恐,遇適意事,亦不須太歡喜,只隨分順應,自家莫管一毫始得。若要有此,須用格致涵養工夫,積累純熟,然後方可語此。
持心有三節工夫,事未至莫要期待,方應時莫要偏重,已過後莫要繫戀。
人心無形,出入不定,越把捉越不定,須就視聽言語動作應接上做工夫,令無毫髮放過,此心方住得在這裏。蓋身心內外,本無二體,制於外所以養其中,此是日用切緊工夫。
心雖主在一身,而該括天下事物,無一處欠闕,無一時間斷。須是窮究勘覈,踐履經歷,日積月累,涵漬純熟,方可充得此心全體,非一朝捏合勉強所做得成。〈聖人不在此限〉
心不是這一塊,通天下都是這度內,無遠近、無內外、無精粗,所以不可以出入言。若存得此心,當應便應,雖遠薄四海,高說千歲,亦只是入。纔涉昏惰雜擾,雖瞌眼兀坐,亦是出。此出入二字,只將操舍義看。
此心與天地同其大,纔有些私吝在,便間斷隔閡。
心存時動靜恰好,纔放著便別。
靜而存養,是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發而中節,是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以一身而體天地之運〉
心須是定,定得極後,看大事小事都來應得,此心依舊平在。
量須是弘,方包住天下事。
外面纔放肆,便是裏面失主宰;裏面纔惺覺,便是外面得撿攝。內外眞實一體,元無間隔。
才起厭事之念,便是心不得其正。
喜好底事,心易掀揚;困衡底事,心易霣挫;膠擾底事,心易棼亂。須是常存此心,勿爲事物所勝,靜時收拾在這裏,纔動著便散,所以孟浪不濟事。
氣宇,須養敎深厚,輕俊最害事。
持論難得平正,處事難得是當,接物難得恰好。開口放脚,才不過些子,便不及些子,直是不柰何。須向這裏做工夫,氣質變時方好。
看來天下事,頭項多、關鍵重,非大見識、大力量,恐包羅不周。閉門獨坐,按故冊、說聖賢底,如何做得事?
剛健中正,含弘光大,此天地之德,人須合天地而一之。
今人開口,便解說爲學,學是學箇什麽?須是著實窮究,著實持守,方爲己物,只說得,不濟事也。
吾人爲學,是一生事,不可草草打過便謂已了。譬如良金入烈火中,愈鍛愈熟。須是如此已上人,方可語學。
吾人爲學,譬如閨中處女,一受汚辱,終身不磨。須是戰兢臨履,一毫不自放過,庶幾不到得墜墮耳。
義利二字,是生死路頭,若於此打不透,便無可說。須是透得名利關,使一箇身心安頓在義理上,見世間一切勢利,如太虛空裏過却一點浮雲,豈不是大快事?
若將此慾字,安在肚裏,雖常常遏擦,不知不覺,便暴發出來,種種作孼。須要勿旗揮却,洗滌得盡腸胃夙生葷血,使一箇腔子,渾是天理,方是快活境界耳。
今人自少小時,墮落科擧窟中,便見得此事大,壓得頭低了,只沒身擡著不起。須是勇猛奮迅,一躍躍出,不伏作小小等人,方是不負降衷秉彝耳。
古來多少聖賢,只片片赤心,說與人要曉解。有時明牕淨室,想得聖賢心事,直是痛快直截,解使此身竦動不帖地耳。
言言皆是,事事皆是,只自家一心帶些向外矜衒意思,便無足觀。
今人平居解說,善是當爲,惡是當去。到臨事處,便依舊伎倆,只是本源欠工夫耳。
此箇道理,直截分明,不費勞攘。若於此欲委曲周旋,別生計度,便不是本來面目。後生初學,須於此立得脚住,方有進步處。若看不徹,一生只在私慾窟中,頭出頭沒,未有出脫時節耳。
道心在人心中零星出來,須是著眼目看覰,著手脚持養,方可保任,決非麤心大膽容易做得看得也。
人須是於書冊外,別有實見得處,方是眞箇學問。若依傍古人言語,掇拾經傳糟粕,做作窠窟,雖說得好揚揚地,終是不精神無意味,只瞞了不知不識底人,使遇高眼目一看,便覰只成好笑。
爲學是自己分內,不干他人些子事。若有小小見識,便要人知,便要他道好,卽此氣象淺露,永無緣做得好人耳。
靜坐,是學問最初下工夫處。
大凡人每遇著事,先須尋討一箇是處,便立定脚跟,方做得事。若只如此,移東走西,瞻前慮後,更濟得甚事?
大抵人須有悠遠沈靜氣象,方載得許多道理。躁擾輕浮者,縱有一時意思,易得消磨,擔得此事不著。
此道理平鋪放著,比如大坦官路見在目前。何故許多人都不向此作行程,只落在邪魔外道,頭出頭沒?誠是可憐。
古人雖說理貴氣賤,此氣字,亦不可將來低看了。余觀世上一般沒氣底人,縱有好意,便擔著不起,終不做得事,看來須是養氣。
我東方來,惟退溪老先生眞箇是學問人,工程堦級,歷歷是程、朱門戶,又學之有據依。若認得熟、體得眞,所見自然別,便長得一格。
出處進退,不可容易做過。須把來作一大事,明著眼、審著脚,方不到得墜墮。一脚才差,便墮坑落塹,無話可說。
謹言語、愼交結,審行止、罕出入,是今日涉世第一義。
古人云:「攻吾過者是吾師,譽吾善者是吾賊。」旨哉,言!
凡人量狹,纔有一善,便不柰何,汎濫驕溢,令人易覰,便生厭惡。看來須是弘大寬裕,方盛得事住,不然,只是說也。
「九死路頭,能辦截鐵之勇;萬馬奔中,能有駐足之力」,古人此語,不可容易承當。須硬著脊梁,有擔百二十斤擔子力量,方可庶幾耳。
未知須急急知得,旣知得須急急行得,方有湊泊處。若只如此悠悠閒度了,光陰迅駛,豈肯爲汝貸也?可惜。
有過須是悔,悔後便不更犯,方向無過境界。如我輩有不善,輒至生悔,少間事到手頭,便依舊做錯,却與元不曾悔得相似。譬如睡一覺起,依前無狀,眞是可懼。
矜之一字,是自己大項病痛,只韜晦靜默,是對證良藥。
日用間,須自點檢自己受病根源將來,痛下斬斷,使勿萌芽,方是長進,方是學問。若只將聖賢說話,直作閒言語說過,都不襯貼自己看,後來恐孟浪無據依耳。
凡人有種種病痛,只是把自家作大樣看。有事也,徇自家意思;接物也,用自家見解。慾也自家,利也自家,眼下只見有自己大,便不知有道理。若要救此病,須是大著肚虛著心,目前只常常見道理體面自在呈露,毫釐放過不得,須臾放下不得,直把一團自家軀殼,作無物樣看,方好商量,方是歇泊處耳。
向見隱寂庵有老釋,入定四十年。被某問之云:「儞少時元無色念否?有却如何制得?」釋云:「如何得無?只夜半念起,強遏捺不下,只去僻寂處,號自己名字,『儞衣也佛,食也佛,言語也佛,只此一事便違他佛,是什麽?』如是再三,慾念漸漸放得下,久後用工夫稍易。」某因思佛是外道,猶下辛苦工夫,况吾儕開口便要學聖人,元不曾著一番心力,如何濟得事?却恐被他佛笑耳。
處世是第一難事,圓却失己,方則招咎,須是斂損儉約,恭敬有禮,方可無悔吝。然到義理當然處,亦不可含糊委曲。須是大著精彩,用決烈勇猛工夫,方不墜墮。此不可不念,不可不愼也。
「辭氣務令平和,然實處不可回互」,東萊此言,盡處事之義。
朱子曰:「不得已而從宦,惟有韜晦靜默,勿太近前,爲可免於斯世耳。或不幸爲人所知,便不是好消息也。」
又曰:「要令日用之間,只見本心義理,都不見有他物,方有得力處。」
胡氏曰:「弱亦不可,彊亦不可,惟韜光晦彩,確乎其不可拔,乃可耳。」
佛家說:「看經,若不向自己上做工夫,雖看盡萬藏,猶無益也。」吾儒家豈不愧此語?
近日偶一開口,便被人怒罵,思來不能靜默自守,致得如此,直是惶恐。政此悔責,未知向後更如何耳。
一向耽空寂,佛家喚作黑山下鬼家活計。〈《大慧語錄》〉如百千日月,十方世界,一念明了,無一絲毫頭異想,始得與究竟相應。〈上同〉世常說佛家寂如空,如今觀此等說話,頗有非笑空寂之意。但略見大本影像,不識眞面,所以用處七顚八倒耳。
謾錄
[编辑]玉溪盧氏曰:「湛然虛明者,心之體;隨感而應者,心之用。如鑑之空,則姸媸因物,而空者自如;如衡之平,則俯仰因物,而平者自若。眞體之本然,吾心之大極也。隨感而應,則本體之眞,在在呈露,而太極無不在矣。未感之時,鬼神不得窺其際,乃天下之大本,是明德之體寂然不動者也,寂之中,有能感者存;感物之際,流行不滯,正大光明,乃天下之達道,是明德之用感而遂通者也,感之中,未嘗無寂者存。」〈《大學或問》正心章小註〉
謹按玉溪此說,論心體寂然感通,極爲精密,然恐猶有所未盡。蓋心之爲物,只有動靜。動便屬感,更無所謂寂者在感之中;靜便爲寂,更無所謂感者在寂之中。今曰「寂之中,有能感者存」,則可也,而〈朱子曰:「至靜之時,但有能知覺者,而未有所知覺也。」著一能字便見。〉曰「感之中,未嘗無寂者存」,則似若於流行運用之際,別有一物寂然不動,與范蘭溪所謂「雖百慮紛擾,而至靜者固自若」者略相似,恐無是理也。〈退陶《答崔見叔書》,論范說之非,亦見詩集。〉
又按朱子《答石子重書》,引胡文定語,曰:「『不起不滅,心之體;方起方滅,心之用。能常操而存,則雖一日之間,百起百滅,而心固自若』者,自是好語。讀者當知所謂不起不滅者,非是塊然不動無所知覺也,又非百起百滅之中,別有一物不起不滅也。但此心瑩然,全無私意,是則寂然不動之本體。其順理而起,順理而滅,斯乃所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爾。」今曰「感之中,未嘗無寂者存」,則似於百起百滅之中,別有一物不起不滅也。但心是活物,能寂能感,方其感也,而未嘗無能寂之理。或者玉溪之意,正是如此,而名言之間,眇忽有差邪?
又曰:「明德只是本心,虛者心之寂,靈者心之感。心猶鑑也,虛猶鑑之空,明〈疑靈之誤〉猶鑑之照。虛則明存於中,靈則明應於外。惟虛故具衆理,惟靈故應萬事。」〈《大學》明明德章小註〉
謹按虛靈二字,只是狀心之體段,至虛而至靈,初不可以寂感分也。蓋方其寂也,其體固虛,然知覺瞭然不昧,則是非靈乎?方其感時,其用固靈,然此心本何形象?則依舊是虛底物事。故寂而虛靈之體,炯然而自在,非但有虛而無靈也;感而虛靈之用,燁然而呈露,非但有靈而無虛也。昔朱門人問:「《大學或問》中論心處,每每言虛言靈,或言虛明,或言神明。《孟子》盡心註云『心,人之神明』,竊以爲此等專指心之本體而言。又見孟子擧心之存亡出入,《集註》以爲『心之神明不測』,竊以爲此兼言心之體用而盡其始終反覆變態之全。夫其本體之通靈如此,而其變態之神妙又如此,則所以爲是物者必不囿於形體而非粗淺血氣之爲云云。」朱子曰:「理固如此。」又問:「人心是箇靈底物,如日間未應接之前,固是寂然未發,於未發中,固常恁地惺,不恁冥然不惺。」答曰:「得之。」據此則曰虛曰靈,固是說心之本體,何可就此苦分動靜寂感之異乎?其下論鑑之空照,存中應外,皆同一意,今不更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