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導言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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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園夫之治園也,有二事焉:一曰設其宜境,以遂群生;二曰芸其惡種,使善者傳。自人治而言之,則前者為保民養民之事,後者為善群進化之事。善群進化,園夫之術,必不可行,故不可以力致。獨主持公道,行尚賢之實,則其治自臻。然古今為治,不過保民養民而已。善群進化,則期諸教民之中,取民同具之明德,固有之知能,而日新擴充之,以為公享之樂利。古之為學也,形氣、道德,歧而為二,今則合而為一。所講者雖為道德治化形上之言,而其所由徑術,則格物家所用以推證形下者也。撮其大要,可以三言盡焉。始於實測,繼以會通,而終於試驗。三者闕一,不名學也。而三者之中,則試驗為尤重。古學之遜於今,大抵坐闕是耳。凡政教之所施,皆用此術以考核揚搉之,由是知其事之窒通,與能得所祈向否也。天行物競,既無由絕於兩間。誠使五洲有大一統之一日,書車同其文軌,刑賞出於一門,人群大和,而人外之爭,尚自若也;過庶之禍,莫可逃也。人種之先,既以自營不仁,而獨伸於萬物矣。綿傳雖遠,惡本仍存,呱呱墜地之時,早含無窮為己之性。故私一日不去,爭一日不除。爭之未除,天行猶用,如日之照,夫何疑焉。假使後來之民,得純公理而無私慾,此去私者,天為之乎?抑人為之乎?吾今日之智,誠不足以知之。然而一事分明,則今日之民,既相合群而不散處於獨矣,苟私過用,則不獨必害於其群,亦且終傷其一己。何者?托於群而為群所不容故也。是故成已成人之道,必在懲忿窒慾,屈私為群,此其事誠非可樂,而行之其效之美,乃不止於可樂。

  夫人類自其天秉而觀之,則自致智力,加之教化道齊,可日進於無疆之休,無疑義也。然而自夫人之用智用仁,雖聖哲不能無過;自天行終與人治相反,而時時欲毀其成功;自人情之不能無怨懟,而尚覬覦其所必不可幾;自夫人終囿於形氣之中,其知識無以窺天事之至奧。夫如是而曰人道有極美備之一境,有善而無惡,有樂而無憂,特需時以待之,而其境必自至者,此殆理之所必無,而人道之所以足閔歎也。竊嘗謂此境如割錐術中,雙曲線之遠切線,可日趨於至近,而終不可交。雖然,既生而為人矣,則及今可為之事亦眾矣。邃古以來,凡人類之事功,皆所以補天輔民者也。已至者無隳其成功,未至者無怠於精進,則人治與日月俱新,有非前人所夢見者,前事具在,豈不然哉!夫如是以保之,夫如是以將之。然而形氣內事,皆拋物線也。至於其極,不得不反。反則大宇之間,又為大行之事。人治以漸,退歸無權,我曹何必取京垓世劫以外事,憂海水之少,而以淚益之也哉!

  復案:有叩於復者曰,人道以苦樂為究竟乎?以善惡為究竟乎?應之曰:以苦樂為究竟,而善惡則以苦樂之廣狹為分。樂者為善,苦者為惡,苦樂者所視以定善惡者也。使苦樂同體,則善惡之界混矣,又烏所謂究竟者乎?曰:然則禹墨之胼繭非,而桀跖之橫恣是矣!曰:論人道務通其全而觀之,不得以一曲論也。人度量相越遠,所謂苦樂,至為不齊。故人或終身汲汲於封殖,或早夜遑遑於利濟。當其得之,皆足自樂,此其一也。且夫為人之士,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亦謂苦者吾身,而天下緣此而樂者眾也。使無樂者,則摩放之為,無謂甚矣。慈母之於子也,劬勞顧恤,若忘其身,母苦而子樂也。至得其所求,母且即苦以為樂,不見苦也。即如婆羅舊教苦行熏修,亦謂大苦之餘,償我極樂,而後從之。然則人道所為,皆背苦而趨樂。必有所樂,始名為善,彰彰明矣。故曰善惡以苦樂之廣狹分也。

  然宜知一群之中,必彼苦而後此樂,抑己苦而後人樂者,皆非極盛之世。極盛之世,人量各足,無取挹注。於斯之時,樂即為善,苦即為惡。故曰善惡視苦樂也。前吾謂西國計學為亙古精義、人理極則者,亦以其明兩利為真利耳。由此觀之,則赫胥氏是篇所稱屈己為群為無可樂,而其效之美,不止可樂之語,於理荒矣。且吾不知可樂之外,所謂美者果何狀也。然其謂郅治如遠切線,可近不可交,則至精之譬。又謂世間不能有善無惡,有樂無憂,二語亦無以易。蓋善樂皆對待意境,以有惡憂而後見。使無後二,則前二亦不可見。生而瞽者不知有明暗之殊,長處寒者不知寒,久處富者不欣富,無所異則即境相忘也。曰:然則郅治極休,如斯賓塞所云云者,固無有乎?曰:難言也。大抵宇宙究竟,與其元始,同於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雲者,謂不可以名理論證也。吾黨生於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進,後勝於今而已。至極盛之秋,當見何象,千世之後,有能言者,猶旦暮遇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