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開科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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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女開科傳
第十二回
全書完 

第十二回 三合巹各湊奇緣[编辑]

  詩曰:
  曾於石上問三生,為甚從前不可憑。
  豈是書生偏薄福,祇緣閨婦太多情。
  菩提未必皆虛語,節義而今可自鳴。
  苦被老蒼顛倒殺,相思淚雨盡為傾。

  天下極貴的人,可以榮我辱我﹔天下極殘的人,亦可以生我死我。麗卿為察院因考試一花案,彼此驚散,而功名榮顯即寄於此。後因憐憫待詔,一時收留,誰知夫婦會合全虧他探子。事不奇不新,不新不奇也不傳。世人株守古拙,不知事變,聞此新怪之事,便謂不根之談。豈以鼎甲團圓,新姻舊好,盡屬烏有之詼辭乎!故知極執法的官,即是極做美的風流五蘊﹔極沒緊要的人,即是極作合的蜂媒蝶使。判合使離,撮離作合,總有一個絕大機緣,非人力可以強為。我們要曉得,這老天是個極刻薄的,亦極忠厚的。假若一味刻薄,將世上這一種有情有義的,都弄得東零西散,七顛八倒,一些下梢沒得,豈不可痛可憐!若是一味忠厚,聽這一班撿精擇肥的,都幹得妥妥貼貼、完完美美,祇這老天竟是個頑鈍不靈之物,一些波瀾也沒有,把這些傳奇異的手段,安放他在何處?今不說別樣奇聞,祇這余麗卿與倚妝,分明是一段絕快活的事,偏生弄得你哭哭啼啼,後來分明是一段絕淒慘的事,偏生又使你歡歡喜喜。虧殺變換得好。生者,不許你即生﹔死者,不許你就死。奇怪超忽,匪夷所思。

  話說易水給假回來,終日是思量倚妝,忘餐廢寢。到了瓜洲地方,天色傍晚,祇得趕幫泊舡。祇見魯留已是個翰林院管家詞林大叔,日日在舡梢上替司茗兩個賭錢吃酒。這日魯留輸了,跳到岸上去買酒請司茗。到處去尋酒店,不料劈頭撞著文娟,正在那水口釣魚兒耍子。魯留一見,釘清認得,說道:「這卻不是文娟姐嗎?」不覺眼珠裏噴出火來,還恐或者有錯,牢立腳根仔細認了一番。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不差,走將過去把文娟衣裳一把,牢牢扭住。正在交解不得,大家叫喊。那豆腐老兒看見一個漢子揪著女兒沸亂,不知為著甚事,三步做二步,趕來救應。扯住魯留叫起屈來:「為何打我的女兒?」那魯留放了文娟,扭住老兒說道:「你好大膽子!你騙拐了人家的女子,躲在這裏,連累得我把妻兒妹子一家喪失。」扭到舡邊去,報知名爺。

  易水聽得魯留叫喊,祇道他在涯上倚勢闖禍,替人廝鬧。正著司茗喚他上舡,問他拿著何人,如此喊叫。急得魯留氣喘難言,一字也聽他不出,祇把一個指頭來指著那老兒,說道:「小小的的的妻妻子,要他還還我!」易水問那老兒道:「你怎麼拿他的妻子?」老兒道:「小老兒並不曾曉得他甚麼妻子。小老兒是本地方人,積祖住在這河口。又不是別州外府新搬來的。小老兒祇有夫妻兩個,生得這個女兒,一生靠賣豆腐,一步不走出門的。今日因磨豆閑空,我女兒走出水口捉魚兒耍子,不知他是那裏來的,把我女兒結住亂打。那時小老兒見打女兒,扯住他問個來歷,他就丟了女兒揪住小老,行兇起來,竟不曉得為著甚的?望乞老爺詳察。」易水道:「如今你女兒在那裏?你可叫上舡來,待我問他詳悉,畢竟有些原故。」那老兒跑到屋裏叫出女兒,同到舡上來見了易水。

  卻說文娟一頭走的時節,已看見舡裏坐的是余麗卿,不覺放聲大哭,走上舡來。易水遠遠認得,這是文娟,也不覺放聲哭倒在艙裏。被家人扶將起來。易水使一把扯住文娟,問他說道:「我聞得你溺水死了,如何還在這個所在?」文娟帶淚伊唔,盡將前項事情一一告訴,哭個不了。又道:「不知我兩姐姐生死如何?又不知張郎今在何處?」易水道:「又張已做官了,但不得與你一處,也是孤身赴任。」那老兒看見女兒與做官的這船光景,目定口呆,唬得面如土色。

  易水就對老兒道:「你不要慌。這個不是你的女兒,他是滋陽縣知縣張老爺的夫人。原不是你拐騙來的,倒多虧你收養了幾時。我如今要將張夫人送還任所。」叫司茗取白銀一百兩過來:「這是酬你二人看養之資。」又叫文娟上岸,拜謝他夫妻兩口活命之恩。另著僱了一隻大舡安頓文娟。易水對文娟道:「我該送你到山東,看此不意相逢之事,以完百歲良緣。祇是倚妝尚無下落,好生放心不下。如今梁遠思也中了進士,就在這淮安府做推宮,離此不遠。我今送你到彼處,著他差撥人夫送你便了。」又叫魯留,吩咐:「你的妻子,都在我身上,不許與那老兒糾纏。」那老兒哀求道:「小人與他雖非親生骨肉,卻也如親生的一般,思量靠他結果終身。不想做了一場春夢。我兩口情願跟隨張老爺,伏事夫人,也不枉我三年夢想。」易水聽他哭訴,道:「這個使得。」就叫老兩口即時收拾家私,伴送文娟同到淮安。先將文娟停輿在外,著令陰陽生即時傳報,說有同年魯翰林者爺來拜。

  祇見遠思聽得是同年魯翰林,定是麗卿,連忙出堂相迎。見了即忙請進內衙,也不敘寒溫,一把扯住,祇是大笑不止。說道:「小弟近來有一件絕大的喜事,又是真正的新聞,正無由達之賢弟,今日來得湊巧。小弟初蒞任時,偶而參謁上司,舟泊江岸,聞得說岸上有一個大悲菴,觀世音菩薩極其靈感,小弟就整整的齋戒了三日,到那菴裏進香。一來願弱芳姐姐早昇仙界,二來癡心妄想,還希冀他或者不死,思圖後會,完我姻盟。參拜了畢,菴主老道姑送茶。你說那老道姑旁邊,立著一個道素妝扮的是誰?就是弱芳。他見小弟穿著官服,不敢上前,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卻把腳兒立住停了半晌,定到面前被小弟看見,吃了一驚,因問他說道:『你是弱芳!是人還是鬼?我聞得你已失水死了,如何又在這裏?』那弱芳把前樣事細說一番。帶他回來,如今現在敝衙。小弟已曾偏背,完了百年大事。豈不是世上第一等絕奇的事嗎?小弟又細細問他,說:『你既不死,你可也知道兩個姐姐在於何處?』他還說得稀奇,他說那日姐妹三人一同落水。水底下有許多的奇鬼都來爭奪他們三個,被一尊神道喝散,還吩咐他們說,三年之後,教你夫妻完聚。小弟屈指起來,恰好是三年之數。小弟的事,既從絕望之後,不期而應,則兩位嫂嫂決決不死,斷乎不出三年,自然完聚。」

  易水聽見,大叫起來說道:「難道神明有靈,偏在兩兄顯應,獨欺負我不應不成。小弟今日之來,亦有奇事。頃因停舟遣僕上涯辦事,不意文娟臨水釣魚。小僕特地尋他,無心撞見,如此這般。弟既喜得文娟,意欲送到滋陽,不宜遲緩,省得盼殺張郎也!」遠思驚問文娟在那裏。易水道:「現在門外,可請他進衙。小弟就此告別。小弟如今也不回家,我想兩夫人既在,倚妝未必就死。弟當一路抓尋,歷遍了九州四海,必要得個下落。想神明之言,諒非虛語。」說罷,又大哭起來。遠恩道:「不必憂傷。你這般熱腸全友,天豈有獨奚落之理?寧耐數天,定有美報。」遠思叫快傳雲板,請夫人迎接張夫人,並來拜見魯爺。相見已畢,各各驚喜。獨倚妝下落,尚爾杳然,猶恐麗卿傷懷,遂口占一律,聊志聚散,詩曰:

  舟棲愁絕處,寥落盼孤寒。
  日盡天逾遠,形單路不禁。
  隔墟煙帶曉,近峽氣層陰。
  病骨他知否?江流淚落襟。

  易水本意南行,因想文娟、弱芳夢中之言必有靈驗。若果倚妝不死,斷不遠在他方。不若且送文娟至山東,交付張郎。我今在此得遇文娟,或者張郎在彼得遇倚妝,也不可知。這也是易水一種情癡妄想、無聊之極的賬目。因此當日別了梁公,仍回故道,復至山東。心中卻是十分抑鬱。眼見得文娟、弱芳都有著落,偏我倚妝鏡花水月,以此一路淒淒,更難排遺,不覺染成一病。閉眼開眼,睡裏夢裏,心中口中,行著坐著,除出倚妝兩字,並無替換得他。正是:

  天下有情人,不解相思味。
  思君不見君,明月蘆花夜。

  將及半月,到了滋陽。又張接著,喜出望外。易水因臥病在舡,不能登岸。當初易水的會試本房,係山東兗州人,因前年差滿回京,途間得了這夢,恰好救得一個女子。因自已不曾得生兒子,就收留他做了女兒,後來陞任京堂,適值會試分房。取中首卷,就是易水。幾番見他獨自一個,並無妻室,思量把這女兒許他。及查他的齒錄上,又刻著個曾聘二字,卻是疑心。若說曾聘,必定是有家的了,如何不開注某氏?祇因他刻了這兩個字,故此不便提起。

  今聞他特至山東,因病不能拜謁,必須親自看他。京堂公來到舡裏,家人稟復道:「家爺臥病在床。」京堂公:道:「不消驚動,待我自己進艙一看。」祇見易水偃然在床,房中並無一物,桌上祇供著一個牌位上面寫著:「亡妻倚妝之靈位」,側邊又添注一行小字:「孝夫余夢白奉祀」。京堂公吃了一驚說道:「好奇怪!倚妝、夢白都為花案一事,是那年老夫勘問過的,卻與魯生甚麼親知,竟將此木主供養在他的舡中。」那京堂公見過易水,不便問及此事。回去說與太夫人、夫人、女兒知道。這樁奇案,卻難明白。倚妝心裏自明,方纔曉得麗卿已到京中,畢竟為我尋訪消息,但不知與魯公有甚瓜葛,把我設立牌位,在他的案頭。又不知他幾時聞我的死信。不知不覺忍不住了哭將起來,卻被京堂公聽得,叫出女兒問他原故。倚妝明曉他就是原任巡方,抵死不說,將些閑話支吾。

  京堂公一時惱怒起來,畢竟要追究根由。倚妝諒也瞞他不過,把前頭的事體一一告訴,祇求饒死。京堂公心裏想一想道:「我當初原不過一時執法,把焦彥貴死於杖下,已置餘黨於不問,他們如何就是這般驚散分離,以至於此?況且倚妝在我跟前已經三載,頗稱淑順,就是夢白,也不過書生盂浪,不為大傷風化。且我又因此得了聲名,未嘗有損於我。既是倚妝原與夢白有約,老夫亦可主婚,但不知夢白現在何處,魯生與夢白是何親屬,卻不明白。我明日再去探望魯生,就將女兒親事說起,看他怎的回復,再作道理。」

  京堂公次早,又到易水舡中,著人通報。易水扶病迎接,請進艙裏。京堂公慰問巳畢,就把女兒親事挑口問他。易水祇是低頭流淚不復。京堂公說道:「賢契不言不語,卻是為何?老夫有一疑案當與賢契決之。老夫向年曾在蘇州巡方,拿一起花案公事。老夫以為此必多情豪舉,不甚深求,止將濫叨名器者,聊示薄懲,他無苛政也。昨見賢契案頭,有這兩人名姓,不知那余夢白與賢契是親是友,有何關切?倚妝現在京中,何以就說他死?想賢契定然曉得,望乞為老夫解疑。」

  易水雖老早知他就是前日的巡方,今又聽得說倚妝現在京中,不覺十分喜動顏色,歡生眉宇,暗想道:「他如今是我的座師,我又是他一個翰林門生,我就對他說出真情,卻也無甚利害。」說道:「夢白與門生卻有一面之識,倚妝已經溺水身死,老師何以知他還在京中?」京堂公也不回他,又問道:「老夫還有一件疑心,一發說明了。老夫見賢契兩次來都,並無家小,祇道尚未議婚。及查閱齒錄,已刻曾聘,但是既聘,何以不注寫某氏?既有人家,何不完娶?即或中斷離群,豈乏絲蘿重結?何以獨枕寒衾,甘心孤零,老夫不能代為之解也。」易水聞得此言,不覺涕淚交集道:「門生今日之病,已入膏肓,便與老師說明,想亦無事。當日之余夢白就是今日之魯昭也。門生自從冒犯師臺,惟恐禍將及己,故此更名易姓。倚妝即門生曾聘之妻室也,祇因流浪出外,失水身死。他係女子,尚能為門生守節。門生乃堂堂丈夫,反不能效一女子?倚妝既不能復生,門生亦決不可更娶,寧可斬余門之宗祀,並不敢負彼恩情!」口裏不曾說得完,已放聲大哭。

  京堂公驚道:「且慢,且慢!若據賢契如此說來,那倚妝抱恨中流,賢契合傷旅邸,從前罪過都在老夫一身了。今賢契既是身擢巍科,官居翰苑,豈不聞孟子有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賢契乃踐姻盟之小義,抱宗祀之大屈,是以其小者易其大者,豈可哉?不若聽老夫一言。老夫有一小女,雖非麗質,也未必不如倚妝,願與賢契結為姻婭,亦可銷釋前愆,幸勿堅執。」易水道:「多蒙老師雅愛,敢不從命?但祇門生有誓在前,不敢輕背。」京堂公道:「既是不行,也不好相強,祇恐日後悔之晚矣!」佯怒就走。正是:

  酒逢知己,
  話不投機。

  竟回去說與夫人、女兒知道:「好笑癡生,執迷無底。他但曉得余生魯生總是一個,卻不知我這裏倚妝與女兒原非兩人。」倚妝聽說麗卿就是魯生,不勝歡喜異常,巴不得魯郎應承這樁親事。又恐終久執迷,反誤大事。京堂公心生一計,也不到魯家去勉強他成這親事,竟叫了幾班鼓手,抬了花轎,叫倚妝束裝起來上了轎,掌禮諸人在前引導,一徑抬到魯公舡上,不許一人報知。那易水正在床上思想倚妝,祇聽得岸上鼓樂喧闐,看看近在舡邊,正要推窗閑望,祇見司茗跑進艙來說道:「京堂老爺送親來了!」嚇得易水沒地縫躲,跑將出來,望跳板上竟走。卻是新人已先出矯,立在舡頭,看見易水要走,攔住艙門,一把扯定,說道:「余郎,好負心也!」易水不知就裏,慌做一團,祇是抵死掙脫,卻被新人牽住衣裳,死也不放。

  易水又惱又笑,心裏想道:「人家有這等老臉的女兒,有這等與老公的新娘子!」也顧不得他,抬起頭來,把他著實一推,將他的鳳冠方巾翻落在地,露出尊顏,卻原來正是倚妝!兩人抱住,不覺痛哭了一場,說明前後原故。就趁此鼓樂花燭,苦盡甘來,歡然合巹。惹得京堂公拊掌大笑不止。兩人就拜了天地,認了夫人,就搬到老師家裏住下。

  又張聞知,即同文娟來賀。梁公不久亦攜弱芳前來,一齊相見,各訴前情。京堂公忽然想起這夢,撲手大笑起來,說道:「有這等奇事!」就將此夢解說與麗卿二人,道:「我前日得救尊正的時節,夢見有一尊神道捻著一顆人頭丟在我懷裏,正應著收養倚妝。後來有一個秀才,持刀奪這顆人頭,明明應著魯生與我要還他妻子。我又將一頂紗帽戴在此生頭上,此生拜謝而去,明明應著賢契中在本房。祇這一夢,如此靈異,我們就該今日望空謝夢,並拜謝天地觀音大悲及諸護持神道。」大開筵席,暢飲盡興而散。

  看官們,你道余夢白偶爾書房寂寞,閑踱虎丘,造出這掀天揭地,從來未有的花案一事。連累三茁和尚吃起醋來﹔子彌小官犯起法來﹔焦鬼闊,綽霎時間三尺無情﹔夜叉報讎,祇落得騷亭花燭﹔三女娘龍宮打散,一待詔途次通風。忽苦忽酸,倏聚倏散,不啻糊塗春夢,變幻無窮。因有謝夢聯句詩一首:

  是真是夢是姻緣,真夢誰知共一天。
  應謝夢中頻撮合,不知還是夢中圓。

  隨後,滿假上京,奏本復了原姓,准他養親三年。別了丈人丈母,並梁、張二公夫婦,竟回蘇州原籍。當日許多親眷上門拜賀,好不熱鬧。獨有那貼天,自那日拋撇夜叉,逃回姑蘇家裏,已被鄰火延燒,妻子相繼歿了,身無存倚,做了郵亭皂隸,撥來與余翰林管門。撞見司茗,扯他到大門之後,篤地叩頭。司茗到感他放釋之恩,連忙扶起,不題。

  卻說夢白,一邊打發人到衢州,迎請姑娘,同享榮華。即查還魯留妻女妹子,就將魯留妹子配了司茗。各各團圓。後人有詩單讚余公夫婦,恁地多情,極能設身處地,體恤下人。誠哉!與民同之,太王之好色也。

  詩曰:
  一席花間生死明,幾番顛沛敢渝盟。
  從來節義真堪悼,似此恩情來許評。
  射策自能終濟世,思春不改舊傾城。
  全憑有夢酬知己,累累新詞萬古名。

  又曰:
  笑殺花叢是禍胎,離奇分合幻中來。
  青樓淑女心如石,白面才郎意不回。
  魑魎現前誰我敵,機緣入夢盡為媒。
  風流話柄尋常事,譜出詞場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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