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華/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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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進來的兩人,一個姓郭,號鐵珊,加料製造的腦袋兒,卻裝在個長不滿四尺的身體上,人因都呼他作郭矮子,是前門外瑞源祥的總管。瑞源祥原是京裡有數的錢號,同財政部很有些來往。矮子的手面本寬,又愛結交幾個官場人,便同劉其光混熟了。一個是湖南明保覲見交政事堂存記的候補道尹王定侯,前清補過善化縣,光復後署過實業司長,是外省有數的幹員。

  兩人正笑著嚷著進來,忽然見了那少年,心中一驚,態度便登時侷促起來。虧那少年不甚注意,翻笑問道:「今天怎不約而同的都來了?」兩個規規矩矩答應了幾個是,各自坐定。

  那少年同其光閒談了幾句,覺那兩人目目也舌結,很不自在,不覺暗暗好笑。想莫惡作劇了,也給他們樂一天罷。便立起身來笑向三人道:「今天總有約罷,再多坐便煞了諸君的風景了。」

  三人連說沒有。那少年竟笑著走了。其光慇懃送出,見左右無人,低問:「部中到底有什麼事沒有?」那少年笑道:「改天講罷,這也不過是新傳出來的消息罷了。」

  其光沒奈何,也只得罷了,只心裡卻非常的忐忑。送去了那少年,轆轤般的轉著念頭,一步半步回到書房。只見郭王兩人像鼠子離了貓一般,在那高談放論起來。見其光進來,齊將拇指舉著笑問道:「不想你竟結交了這遮奢朋友!他來做什麼呢?」其光也頗有得色,冷冷道:「節上沒事,來閒走走罷了,那裡便有什麼事。」郭矮子嘖嘖不止,似窮措大見人尚主一般,眼看著其光大有涎垂一尺的光景。

  其光取出表來看著道:「章子文沒同來麼?」定侯道:「他多半要敷衍那闊叔爺去呢。」其光向矮子道:「他不是已派了吉林中國銀行行長麼?多半又是他叔太爺招呼的啊。」矮子點頭道:「此刻的仲麟竟是極峰一人之交了。林翼謀寵眷雖隆,但小行不謹,勢炎太張。上頭早知他是個跋扈將軍,只礙著利害關係,暫難棄置罷了。」定侯道:「仲麟原有件絕人本領。人家做秘書,總不免矜才弄博,將本意改頭換足。只他能平心靜氣,人家怎麼樣說,他怎麼樣寫,不支不蔓,平正條達,絕非蕭蒿虛有其表可比。有這樣制誥才,自然要極膺寵渥了。」

  三人正議論著,忽一個人直笑進來道:「你們好啊!什麼咀嚼不得,來嚼起吾家二叔來了。」三人抬頭看時,卻好就是那才說的章子文。那章子文身材短小,似十四五歲人,只面目的蒼老,舉止的乖覺,竟是個積世老人。他也讀過幾年英文,依著叔父章仲麟的聲氣,便從北京中國銀行學習生一躍而為吉林行長。今日也是由其光預約下來的。那郭矮子是最性急的,一見子文,便嚷道:「人齊了,走罷!」其光道:「到那兒去呢?京裡這些尋樂地,真玩得膩煩了。」矮子拍手道:「好麼!自己住在這花草薈萃的手帕衚衕,秘藏著滿園春色,還來人前作假惺惺態呢。」其光不覺一笑。

  原來那手帕衚衕一帶,是京城裡著名的私娼窩巢。滿洲人的生計本來極不堪的,不要說小家碧玉都有在財神面前作肉身施捨;便是那些天潢貴冑,黃帶子、紅帶子哩,護國將軍、鎮國將軍哩,窮得沒奈何了,也只得飾其妻女,飲糟亦醉。光復以後,私娼愈盛,盡有幾個銅雀歌姬、天寶宮女來點綴這首善花光。只是他們行蹤既秘,接引綦嚴。沒有極熟的人做這事提啟

  調,非特無從問津,並且危機遍地。像孫《北裡志》所稱鐵木葉銅盤的故事不難搬演。所以在京裡的人,既把手帕衚衕一帶當做獵豔趣場,又把他看成胭脂虎穴呢。

  這日郭矮子逼著其光要去,定侯、子文也慫慂著。由不得其光不允,只得向裡邊轉了一轉,笑嘻嘻的走出來道:「你們定要做這事,我有約法三章,要你們用心確守。」矮子笑道:

  「儘管說,便三百條也守得,」其光道:「第一條,不許問他們的姓名居處。」矮子聽了躊躇道:「陌陌生生的,不把這些話來敷衍,大家做啞子麼?」其光道:「我原說你不能依的。你要問他們,你便別去。」矮子忙道:「依你,依你。」其光道:「第二件,不許問他們生涯好壞,」矮子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其光笑道:「你原是個蠢才。一樣是件買賣,難道你們四幫錢號有得行規,他們北京私窯便有不得嫖例麼?」

  定侯、子文一齊大笑起來。矮子道:「今天要玩,沒奈何,盡你罵罷!且問第三條呢?」其光道:「他們同你說話時,你須看著我,我向你努嘴時,你要一聲也不言語。」矮子笑道:「這是把我做再進大觀園的劉老老哩!我可沒有這樣呆。」其光冷笑道:「你原是個聰明人,仔細被我撮弄了,不去罷。」

  矮子著急道:「我的劉太爺,你莫盡玩罷!我原是個呆子,太爺可憐我,帶我走一遭罷!」說得三人都笑了。其光問三人有車來沒有,三人都說有。其光道:「左右不過幾步路,我們散步著,教他們把車放到華東飯店罷!」說完,其光叫當差的吩咐趕車的去,四人卻慢慢出了門。轉過衚衕西口兒,一直向南,不一回便到了華東飯店。

  這個飯店是京中著名的私娼機關,其光來過幾次。侍者一見便知是那話了,殷慇懃勤的領到個極精緻的屋子裡。子文也來過一兩次的,只有定侯同矮子沒來過。仔細看那屋子,黑魆魆的雖不甚爽亮,裡邊的陳設卻非常華貴。

  其光指著架巨大的八音器並一架刻銀屏風道:「這是大內中物呢,庚子那年兩宮走了,被日人偷了出來。這兒本是日人開的。玉魚金碗,流落人間。這種陳設品,也和天潢貴冑淪落為娼,一室輝映哩。」定侯道:「這種東西怕不止這兒有呢。我前兒在某書鋪,見部《原刻御批通鑑》,那書連著天地頭足有半只桌子大小,上鈐著乾隆宸翰御章,直是天家鴻寶,色香都古的呢。」

  矮子不懂那些話,連催著其光道:「條子,條子。」其光正色道:「你真個要見那話兒麼?那便不該到這兒來了。」定侯、子文瞧著矮子只是笑。矮子急得跺腳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我真給你們蒙死了。」定侯笑道:「你今天認了晦氣罷!我早聽其光說,這一席是約著許多正經人在裡頭,專誠過節的。這偷偷摸摸的勾當,怕要擱著一天呢。」矮子道:「你們誆我呢,我只張著眼看便了。」說完,自燃著支雪茄抽他的煙去,似已察破眾人的奸計,氣度非常安適的樣子。

  其光暗自好笑,一捻電鈴,便有個侍者進來。其光含笑問道:「請的客怎樣了?」那侍者說一概就來。矮子聽了侍者的話,覺得不對。他本躺在張沙發上,一咯碌爬將起來道:「怎的你到底請的是誰啊?」其光道:「不過幾個同寅罷了。」這一句話把矮子滿懷高興打得如水淋冰沃,沒精打采的道:「由你罷!」重向沙發躺著去了。

  那知頭還沒著實,簾子響處,一陣香風吹進個絕色麗人來,向眾人呵了個腰,笑向其光道:「八大人總好哇!」矮子莫明其妙,只瞧著麗人發怔。其光攜著麗人的手,送到矮子身邊,指著矮子笑向麗人道:「這是有名的山西驢子,你們多親多近罷!」說時,那麗人一支香酥膩滑的玉腕,強納在矮子手中。

  矮子心上一陣糊塗,不知怎樣才好,忙立起身來道:「不敢當,不敢當。」引得眾人哄然大笑。子文正端著盞茶端祥著麗人,止不住一鬆手,把茶盞都砸了。矮子瞪著眼道:「又有什麼好笑呢?」眾人越發笑起來,直把個矮子笑得紫漲著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麗人掙脫了手,走到其光面前,攜了其光的手,一個個問了姓名。問到矮子時,矮子正要答應,其光急向他努了努嘴,矮子便瞪著不言語了。那麗人覺得矮子神情古怪,笑問道:「這位爺給你們笑壞了。」矮子見其光沒努嘴,忙答道:「沒笑壞啊,我不過依著嫖律行事罷哩。」眾人又笑起來。這一笑中又走進三個麗人來,都是雲發垂縧,錦裙縩地,雙眉抹黛,香輔霏朱。一個個問了尊姓大名,由其光提調著,介紹一人一個,只把先來的那個攬在自己懷裡,咕噥著,笑著說著。

  定侯、子文在個中雖沒甚閱歷,卻也對付得來。只矮子覺得一言一動,總覺得有些生硬。只是那「嫖」字究竟比別種學問容易領會,憑你郭矮子頭腦裡帶著幾分呆氣,也還理會得。

  況且明放其光等三人的模範在面前,進步自越覺得快了。不上一刻,他居然也會講幾句俏皮話來。正熱鬧著,忽聽得隔壁怪聲突起,把四人嚇了一跳。真是:

    沉香亭畔無雙豔,來作人間落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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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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