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齋集 (魏伯珪)/卷二十
雜著
[编辑]然語
[编辑]題辭
[编辑]昔莊周爲「影言」,人以爲詭;米芾呼石丈,人以爲癲。蓋影非有言而石非可丈也。今吾與梅言而君之,吾果詭而癲哉?詭與癲,君子不爲,吾果不君子哉?周與芾亦不爲小人者,吾果周與芾而已耶?與梅君言,命曰《然語》,宜乎人之謂我詭而癲也。雖然,使我詭而癲者,又誰歟!〈右題辭。〉
原旨
[编辑]子華曰:「聖人以天爲友,故特立而不憂;君子以己爲友,故獨行而不孤。」梅君曰:「兪。」
梅君曰:「太上畏己,其次畏天,其次畏人,下者無畏。」子華曰:「兪。」子華曰:「聖人友天故樂,賢者友我故不憂。」梅君曰:「兪。」梅君曰:「荷蕢者過門,仲尼未爲不遇,浴乎沂,風乎舞雩,點也羽化升天。」子華曰:「唯。」
子華曰:「得罪於人,猶可辭也;得罪於己,無所容也。」梅君曰:「是以愼獨。」
子華曰:「君子以己爲己,故克己而成己;小人以己忘己,故殉己而亡己。」梅君曰:「兪。」
子華曰:「生之路多者,其生也死也。君子之所以生者一而已,故其生也樂。」梅君曰:「兪。」
子華曰:「小人無天倫至情,其於夫婦,男女之戀而已;其於子女,禽犢之愛而已;其於兄弟,無此矣,惡從而好生?況於宗黨乎?況於朋友乎?」梅君曰:「兪。小人斷㚷則懟父母。亦只慕其母,不慕其父者,是於其親,只有乳哺之戀者也。子年免於懷,則已忘之而不知敎,信乎其禽犢爾矣。」
子華曰:「以天地萬物爲一身者,不失爲善人,以一身爲身而已,無足觀也已。」梅君曰:「兪。」
子華曰:「天忘其大,故悠久而不墜,聖人忘其德故配天,君子忘其善故有而不驕,學者不矜故日新。」梅君曰:「惟其大也故自忘。」
子華曰:「自掩其非者,好摘人之細過,猜忮人善者,喜人面譽。」梅君曰:「兪。」
子華曰:「面謝人惠而足〈去聲〉情款者,必善背者也。」梅君曰:「兪。」
子華曰:「人能去欲嫉勝己之心,雖有不善者寡矣。」梅君曰:「誠無妬害之心,衆善集矣,奚特不善之寡而已?」
子華曰:「鑽燧而火炎者,熱氣接續也,鷄鳴雨夜而不忒者,知專也。」梅君曰:「是以一日之怠,廢百年之勤;不精之博,無取長之能。」
子華曰:「不知命,老而益愚。」梅君曰:「不服命者,無所不爲。」
子華曰:「花不謝實不成,鹵不熬醎不成。是以求名者無實行,恒逸者無成材。」梅君曰:「兪。」
子華曰:「求諸人無厭者,己不能與人者也,欲人承奉不已者,己不能事人者也。」梅君曰:「兪。」
子華曰:「內懷猜忮者必喜面諂,故陰刻、暗害者必譽人過實。」梅君曰:「君子之與善,小人之譽人,如和同、驕泰之似而非,與善之言易而樂,面譽之辭,使人面騂。」
子華曰:「見人於所厚者薄,而猶信其厚於我,是其心亦不能厚其所厚者也。」梅君曰:「兪。」
子華曰:「甕牖蔬食,君子亦非以爲樂也。貧賤之分不可踰,固不可舍此而求彼,則樂亦在其中,君子所愼,莫大乎分,糜者饘,他日舞八佾;厞者屨,他日諷九錫。」梅君曰:「分烏可忽?拜者揖僕者,我得志無所不至。」
子華曰:「求福之念重者,雖有小善焉,小人而已矣,所守約者,雖有過焉,亦君子之徒也。」梅君曰:「知命則守約。且小人之吝,似乎君子之約,然吝者必驕,烏能約?」
子華曰:「剖身而藏珠,愚於貨也,僇吾身爲子孫計,愚於我也。其重於爲私,遂以喪私一也。」梅君曰:「君子忘私以全其私。」
子華曰:「人固不可輕侮也,然無下親流俗之量,必爲毁譽所撓,實志不立。」梅君曰:「兪。」
子華曰:「以人所難能,強於人者,其心無所不至。」梅君曰:「兪。」
子華曰:「自信吾無過者,有之矣,難與入於人道。」梅君曰:「兪。」
子華曰:「不盡人之忠者,爲能盡忠於人。」梅君曰:「兪。」
子華曰:「世人以科慾、婚慾、葬慾,謂人所當有,公言之而不恥,其亦何恥之有?」梅君曰:「三慾,慾之妄也,天人之理都喪,反不如穿窬者,不失其飢渴之天也。」
子華曰:「安世問誠之始工,君實曰:『不妄語。』吾學之而未能,中夜思之,每汗出沾背。」梅君曰:「是志猶不立然。得與益友處,雖數月,有得矣。」又曰:「畏人簡己之誚者遂多戲言,戱者妄之始也。」
子華曰:「當危亂之時,殉節以取義難,爲知己死易。」梅君曰:「兪。」
子華曰:「讀一部《論語》,無所得於身心,其亦謂之何哉?」梅君曰:「其稱謂人也罔。」
子華曰:「聖賢所謂「天」也,是理之所當然而已也,人以爲眞有一物而主宰之,遂使爲善者怠。」梅君曰:「不自欺,能知天。」
子華曰:「『必有事焉而勿正』,殆聖人之言乎!通乎萬事,無適不然。」梅君曰:「小而步履眠食,褻而咳嚔便旋,循則利,違則敗。」
子華曰:「無所爲而爲善者,陰德也,無所致而福臻者,身之殃也。」梅君曰:「兪。」
子華曰:「吾嘗祭於神矣,質之則有矣,祈之則未能也。將欲祈也,吾心已怍。怍則神已違之,其誰答我?」梅君曰:「惟聖人無怍,不必祈。怍而猶祈,亦何所不至。」
子華曰:「聖人盡人以立天,君子信天以修人,小人敗人以僇天。信之泥,怨生焉,僇之極,天定。」梅君曰:「信之自我,烏乎怨?」
子華曰:「偸入室人熟睡,喜曰:『天佑我。』虺伺人遭礫,怨曰:『天不可信。』俄而喪財者憂曰:『天何毒我?』逭螫者懽曰:『天實佑我。』天果然乎哉?安所取中哉?君子見此而爲善益勉,小人因此而爲惡益無忌憚。」梅君曰:「偸之熟矣,無夜而天不佑,虺之毒矣,至死而不自悔。人能無偸之喜虺之怨,其亦免於小人矣。」又曰:「憂者尤悔其慢藏,歡者宜戒其幸免,天何與焉?君子所以益勉。」
子華曰:「聖人得天於己故樂天,君子知天於天故畏天,衆人無天,無天者天亦棄之。」梅君曰:「兪。」
神會
[编辑]子華曰:「福善禍淫之說,不可諶歟。」梅君曰:「吾之可諶者,在吾而已,在彼者吾何與?」
子華曰:「天果何如?」梅君曰:「春風吹矣,吾芽;陽氣復矣,吾花,人以是謂之天乎。」子華曰:「然。」
子華曰:「今年霖雨苦矣。」梅君曰:「吾因以養吾苔。」子華笑。
子華曰:「非我幾不知子。」梅君曰:「江之干嶺之頭,不必待子。」子華曰:「知莫貴乎自知也耶?」梅君曰:「雖然,殷繪築,周獵釣,樂則存焉。」
子華曰:「麥飧苦哉!」梅君曰:「何不飰稻割鮮?」子華曰:「麥猶不繼。」梅君曰:「然則苦之何哉?」子華笑。
子華曰:「蟠血甚病子。」梅君曰:「天之所生而育吾與渠也,又何惡乎彼?」子華曰:「然將爲君去之。」梅君曰:「難,盍待吾之天完?居無何,虫果自息。」
梅君曰:「夜靜月明,淸風至矣。」子華曰:「樂。」
子華曰:「水流心不競。」梅君曰:「雲在意俱遲。」
梅君曰:「新稻熟矣,凉風至矣,子衣新裌、飮新稻酒,可以遊矣。」子華曰:「諾。」
梅君曰:「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子樂乎?子盍學邵堯夫?」子華曰:「諾。吾將學邵堯夫矣。」
子華飮酣而樂,梅君亦樂。
余晨起咏詩曰:「日日今來苦不遲,眼昏書廢古尤疑。鸎兒乍語還飛去,又送新春過柳枝。」梅兄竦然,俄而笑曰:「沒柰何。」余亦曰:「沒柰何。」梅君曰:「春日晴暄堂無客,子華飮微醺,淡然相對,正須看取此時氣象。舜、禹於是乎都兪,景星於是乎出,卿雲於是乎興,鍾子琴壤父歌,劍入延平,堯夫弄丸,點也瑟聲希」,子華曰:「仲尼遇周公於枕上,其間蓋五百年。」
子華將止酒,梅君曰:「仞之止也。子華不醉,其於子華何?」子華勸梅君酒。」梅君曰:「毋。我無心。無心不必飮。」
學禮
[编辑]子華曰:「旣有陰陽,則善與惡元是兩立,性善無惡之說,誠爲可疑。」梅君曰:「不可謂陰純是惡,若謂惡,造化中豈容有惡?但對擧則陰不如陽夜不如晝。凡事物之屬陰者,皆不如陽,其不如者,旣不可謂之善,則只可謂之惡。天下豈有無對之物乎?若曰『有善而無惡』,是有春夏而無秋冬也,豈理也哉?旣有堯之性,亦必有桀之性,理之當然也。但生生是一元之善心也,天心造化,統而言之,則只是善也。是以桀、紂、梟獍之性,明是本惡,而但旣具生理,則亦有些子可以言善處。是以夫子但曰:『繼之者善。』蓋指示同原之一理,初不犯『性』字,語意固渾。然孟子爲一切救時之訓,遂就桀、紂性上拈出一線生理,輳着堯、舜全體上,快說出『性善』一句。其本意『未必忒把桀、紂之性喚做堯、舜也。但欲諭桀以何不堯』云耳。語法徑截,不少饒繚,後之過於篤信者,遂生無限葛藤,惜哉!」
曰:「善惡渾與三品之說何如?」梅君曰:「皆不可。善惡分數,有萬不同,遂可謂性有萬品乎?春或有雪,冬或有暘,遂可謂天道陰陽渾乎?況天地之理,只是兩而已,兩卽是一也。三則二之矣,烏乎可?又曰:「非一則不能生,無兩不能成。孟子之言,蓋指其一也。一則兩在其中。若荀氏之言惡也,惡則窮矣,窮則死矣,死一,烏得兩?」
子華曰:「古禮默會其意,皆非苟然,而獨廟制昭穆之座,終不知恰當如是,梅君曰:「若拜於廟前,則昭座前蔽,穆座背前,此尤不可曉。又廟數降殺之法,誠至矣。然父爲大夫而旣立三廟,子爲士則當毁已立之廟,俄而命爲大夫,則又當立已毁之廟,如此推去,有不勝其頻瀆者柰何?子華曰:「無財而強爲,則雖欲盡誠,亦有追遠不去,故天子祭始祖,而庶人祭考妣。若強庶人以祭始祖、祭七廟,窮且盜矣,奚有報本之誠哉?先儒以爲『雖庶人皆當祭高祖』,似非禮之本意。」
子華曰:「葬而立主,神氣之必於此乎憑依,未可知也,故古人於此,尤致意焉。纔題而亟返,至家而始櫝,三虞而安之,皆恐神氣或不歸依也。其題主、奠祝旣告,猶疑神之聽否乎?故不焚而懷之。孝子至情,慇懃惻怛,如將告者,此是以意安神之義也,其意至矣、微矣。說者謂『急於返魂,未暇焚之』者,殊無意味。」梅君曰:「焚片紙一瞬間,何論暇與未暇?」
子華曰:「古不墓祭。若祭則爲壇於墓門,其微意可知也。今世以墓祭爲重,乃至於庶人祭始祖。士大夫雖數十代皆祭之,未嘗見德以歸厚。而適爲雍徹、請隧之謬俗,若王者祭禮,必裁以爵世,大爲等級可笑。」梅君曰:「退之《禘祫議》及《緬禮議》,可見平時留念不苟,可謂大儒。」
子華曰:「何士信輩以爲『神道尙右』,欲書神主傍註於主身之左,固哉!」梅君曰:「生人尙左,幼子抱在父之左膝,是爲居父之上乎?若以別版書傍註,當立於主左矣。」
子華曰:「『男子不絶於婦人之手』,只謂以正終而已。俗乃疑父喪女子在側,不暇念母。屬纊時,渠以執禮出避房外,爲何如也?誠可歎也。禮之三百、三千,本無外於人情者,『女子避外』之言,〈缺〉噫!名者幾人能免此?」梅君曰:「此類誠無譏矣。禮必通其本意而後,可以通變,名爲聚訟,皆不通其本故也。」
梅君曰:「子華自負太夸,子華曰:「吾常自以爲所不足者,惟氣稟低弱耳。至於心性,顔何人而不愧也。」梅君曰:「汰哉!」
梅君曰:「子華自以爲才品何如?」子華曰:「吾手才皆備,而所不能者筆畫織屨;耳才皆備,而所不足者音律。其餘無讓於人。」梅君曰:「如爾言,不幾於賢乎?」子華曰:「贒則吾不能。若得好友,必不在小人之列。」梅君曰:「雲山千疊,海波接天。」
寫懷
[编辑]虛過六十一年春,孤負聰明男子身。
到老全知曾不孝,看書每覺我非人。
事爲半是名塲誤,朋友空憑戱語親。
仍復醉迷其柰爾?從今節飮養天眞。
日日知非自少時,于今五十九年知。
偶同伯玉年堪愧,覺後眞成一呆痴。
唱酬
[编辑]子華非是愛偸閑,田有烟鋤磯有竿。
世事只應安分好,此心惟識不欺難。
春來富貴花千樹,靜後賓朋月一欄。
醉倚高梧天地濶,塵埃野馬解頤看。
山水幽居不厭深,物來交物苦相尋。
聖賢盡去吾悲我,非是相傾古爲今。
無柰何時知天命,沒思量處見人心。
但逢秋九春三節,訪菊選鸎好出林。〈梅君〉
九州東極海洲民,四萬年間一度身。
心自在時天似我,語纔交處我知人。
不能獸視猶生恚,過畏神知但得貧。
非是子華閑計較,古來賢達備經辛。
整靜階庭處士家,主翁閑臥腹皤皤。
柳樊疏揷聞溪近,竹牖新糊得月多。
一世浮名歸造化,五更春夢覺無何。
由來堯、舜君民事,天意茫茫只任他。〈梅君〉
三僻由來世共嗤,每逢佳節獨吟詩。
經綸才局雖非呂,堯、舜襟期豈讓伊?
暗不欺心天可質,學念師古我無疑。
明窓晝永春風暖,正是幽人夢覺時。
是非榮辱莫須驚,萬事由吾漸覺輕。
自在溪山千古意,從容花竹四時情。
不憂始信乾坤大,無忮方知世路平。
誦罷邵翁《淸夜咏》,一窓晴夢月分明。〈梅君〉
歲晏衡門世念慵,溪山誰與薄千鍾?
土牀平穩衾輸煖,藥穎豐長歲有農。
人不猜吾惟白髮,物皆爲與見蒼松。
吟哦自娛猶多事,隨序催鳴付露虫。
男子身心有遠期,如非自主更須誰?
言因憤恚恒壞了,事避難遲盡敗之。
沒柰何時應着力,不如意處更詳思。
能知義理無雙立,免被傍人對面欺。〈梅君〉
造化能饒此一軀,飢乎知食凜知襦。
生涯守分元無怍,卷舒因天却似愚。
已謝世間閑事業,且勤身上緊工夫。
憂懽榮辱都輸了,但願尋常酒盈壺。
桑田碧海眼前移,四萬年來好事稀。
虞、夏文明昫過隙,孔、顔遺緖細如絲。
天心風雨乖時見,世態猜疑極處知。
盡日醉眠還〈缺〉,春塘細柳碧垂垂。〈梅君〉
貧賤非關道義肥,平頭五十拙男兒。
流傳古意惟松韻,帶住春容有柳枝。
〈缺〉春風花發後,半簾朝日燕來時。
最是子華休歇處,未許傍人取次知。
勿庸悲歌擊玉壼,已知房內有仙區。
逝水任他流日月,靑山應是見唐、虞。
人皆作聖徵黃卷,天不忘吾認白鬚。
堪笑化翁閑戲我,世間誰競臥江湖?〈梅君〉
庸玉予成此一身,這間眞樂未全貧。
鳥喚詩情醒午睡,雨蒸陽律入花根。
〈缺〉看醉夢迷千古,好箇男兒有幾人?
意氣由來吾與點,且裁春服浴乎春。
雨後春衫步出林,子華非是愛閑吟。
聖賢多事憂人世,天地無心自古今。
行己失宜由重外,貧窮亦樂恃知音。
聊將孺子滄浪曲,都付淵明醉裏琴。〈梅君〉
海材深處送殘春,霖雨支離又浹旬。
未見禍淫天可必,但知爲善舜何人。
啼禽起予詩無病,翠草交窓德有隣。
自笑行年五十客,猶嫌華髮欲生嗔。
林屋閑趣淡夷猶,書架爐薰春日悠。
吼石狂奔溪意氣?盈郊爭茂草風流。
林間鳥語知誰使,醉後吾眠柰自由?
懶把我詩詩又澁,夕陽釣下白鷗洲。〈梅君〉
人人自謂我有知,知彰知微果是誰?
虞帝以前吾無見,漢宣以下世堪悲。
湖海每愧無眞隱,日月如常助不欺。
知者知之將可柰,聊將詩句試言之。
萬物具來萬事俱,一身荷負自懸弧。
《詩》、《書》、《禮》、《樂》能知了,虞、夏、商、周得見乎?
無可柰何人老去,不曾埋沒醉工夫。
三更獨起憑欄久,碧落雲消月滿梧。〈梅君〉
善惡得失禍與福,茫茫今古想堪疑。
聖贒尙不眞情語,天地何曾有意爲?
萬物原宜強食弱,千年未見實勝欺。
誰知此事至於此?且置勿思却似癡。
眞是子華愚拙客,惟吾與汝臥雲烟。
人生左海三千里,天老開〈缺〉四萬年。
周、孔、程、朱嗟去矣,松、篁、梧、菊幸存焉。
不如意處還如意,聊與汝遊太古前。〈梅君〉
歲月迭相謝,古今轉眄移。
坐看時物變,遲暮有餘思。
春風花滿庭,夏雨魚吹澨。
秋杵早稻香,冬枕新酒沸。〈梅君〉
漢、唐雜霸治,千載有餘羞。
孔、孟當今世,亦將繼殷、周。
損益應有人,中夜思悠悠。
得君免左衽,功烈數夷吾。
若欲正內嬖,桓公早已疏。
但稱器小哉,聖意胡爲乎?〈梅君〉
宣尼泣踣麟,仲晦歎逢遯。
雖欲回淳化,天不生堯、舜。
一元紀少年,長陽已不〈缺〉。
蒼茫五萬年,人生良可傷。〈梅君〉
序
[编辑]鄕約序玉果
[编辑]《周禮》有鄕、遂月朔讀約之規,後世鄕約,蓋其遺法也。竊觀《藍田呂氏鄕約》節目朱夫子所增損者,其原旨所推,則皆是《曲禮》、《少儀》、《弟子職》支流節目也。人能體行盡之,則儘是比屋可封之俗,而親爲周公之民,而君子之徒也。假令從而由之而不知其道,猶是易使之小民也。若能深知其意,好古不忘,則雖不能約而同之,成其俗於民,猶是獨善其身,親見堯、舜,俯仰無怍。
凡八萬六千年之間,一度生於人間,光陰百年,駒隙倐忽,而幸爲君子徒,心見堯、舜,則豈不快活哉?是以生之爲樂,壽之爲幸,居之爲安,行之爲福,遂以是稱之爲萬物之靈者,非虛言也。不然則禽嚥而獸息,草卒而木薨矣,豈不哀哉?
於是有宋諸賢,我東退、栗兩先生,皆修而行之,欲與人同,而竟不能移俗,則非法之不美也,人無君子徒之心也。苟人皆知此義協行此約,相勉成俗,則皆爲春臺之俗而壽域之人矣,顧不美哉?不佞猥蒙天恩,分符此邑,邑雖小,皆是三代不易而治者也。
方今聖明在上,敎化休明,正是豪傑之士,待文王之時也。監其務者,苟能宣布上意,作而新之,庶幾莘老之欲親見者,於吾身見之矣。遂因栗谷鄕約增損之,細演其義,別爲節目若干條,頒之六鄕,欲與仁里人同爲君子徒。約其旨而論之,則只是「恭、謹、忠、恕」四字而已。恭、謹則堯、舜之大德,忠、恕則夫子之一貫。僉君子其寧無意於堯、舜、夫子耶?遂竝頒《周禮》「月朔會讀」之規云爾。
綸音大旨揭板序玉果
[编辑]十行絲綸,導率懇摯,曉諭懃切,誠三代以後所未有之綸音也。百姓雖愚,皆秉天彝,上行下甚,家申戶飭,村閭頒揭,訓長講朔,庶幾期月之間,可成於變之俗。
但心燥者不耐細繹,文短者不能詳認。是以士族讀書者,尙未免隔靴爬癢,何況丘氓、商旅乎?職忝守土,不忍失其敎而驅之以刑。玆撮大旨爲六條,刻板懸于市、闉。幸望往來于玆者,留意領實,上以副聖心愛民期佇之誠,下以成比屋可封之俗,千萬幸甚。
無忮契序
[编辑]人之於萬物,最貴而最靈者,以其稟天地淸粹之氣,有仁義、中正之性也。禽獸則稟濁駁之氣,其爲性,悍愎、貪賊,拗僻、欹邪。故媢嫉而不能群,爭鬪而不相容,頑不知相學,惡不能自悟。甚者父子兄弟相食,遂爲冥頑、至賤之物。
人之稟氣,不淸粹者,形則人而性則禽獸也。夫禽獸之性,統而言之,專是猜忮。是以聖人制「猜」字,從犬、從情,蓋以犬心也,制「忮」字,從心、從枝,蓋以爲不與人同之枝心也。是以人之猜忮者,每懷妬嫉,別生旁走之心,是百惡之根、萬善之仇也。小兒在胎,妬其大兒,使成羸病,聖人謂是鬾病,其字從鬼、從忮,蓋謂忮鬼入其胎也。是在胎猶忮其兄,況生而長而乘之以世故、物欲乎?其不靈而爲禽獸,固其所也。
萬古凶惡小人,指不勝屈,而其本皆忮心爲之祟也。瞽瞍之欲殺聖子,象之欲殺聖兄,管、蔡之欲殺聖兄弟,共工、驩兜之不合於臯、夔,少正卯之立異於聖政,桓魋之欲殺聖人,曹節、王甫、章惇、蔡京之誣殺群賢,子光、順朋、衮、貞之構殺諸賢,皆是忮心也。
彼凶人輩其才能、知識、地望、言論、風儀,非不超倫、絶等者也。若與人同事,則上可爲臯陶、稷、契、大舜、周公、孔子,下可爲李膺、司馬光、金寒暄、趙靜菴,綽乎有裕。而只以忮心癢中,不得自由,寧甘爲萬古小人,而以目見彼人之陷僇爲快,猶妲己之觀炮烙之刑以爲樂也,此誠諺所謂「鼠癢心絡,賊不自由」者也。
有此性者,見善人若仇讎,遇小人若飴蜜。寧比疏遠而不耐近密,寧好他人而切忌族黨,寧友卑下而恥從勝己。大者敗世亡國,小者陷族賊身而死不知悔。自他人而言,則爲小人排拉,痛莫甚焉。自其身而論,則人而同禽獸,哀亦莫甚焉,是以堯、舜善與人同,孔、孟主忠恕,此其所以爲聖人也。
維我魏氏,自得姓之後,四千年爲中國大姓,而柰何東來之後,千年爲孤族?幸我唐谷先祖修德裕後,我五代祖兄弟、子孫稍爲蕃衍,至今見數亦爲不多。至我子姪行,已是七八代之族,休戚不相管,幾同路人,豈不悲哉?
幸而居同一閈者數十家,耕樵相喚,死生同問,宜情存百代,誼同一室。然貧富不均,習性不齊,其中若有忮心以相抵,則愚者自敗,善者見排。生混一池,鄕鄰唾鄙,義乖一源,神天不佑,遂以凌替、殘微。雖欲與常漢之盛族等,不可得矣,思之凜慄,言之痛心。
幸而汝等三十人,心同議合,結爲此契。兄弟非他,一契之作,三幸之會。然契旣有財,財是爭府。財之所軋,兄弟爲仇,父子不饒。況疏族乎?尤是忮心鬨起處也。因是楚、越遽起於同閈,劍戟相尋於一席。售忮者世棄,逢忮者身陷,玉石俱焚,淪胥以敗。反速魏氏之衰亡,遂不如不契之爲愈也,豈非可懼而可痛哉?
余遂取《論語》「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之旨,名之以無忮契,我則望汝等以大舜、周公、孔子,而其或自甘爲共工、驩兜、南衮、沈貞者,亦命也,人如之何哉?其能恥共工、驩兜、南衮、沈貞,學大舜、周公、孔子,幸孰大焉?幸孰大焉?瀝血濡墨,刓心爲紙,以爲契序。
生日會序
[编辑]天地之久,而吾幸一度生世,萬物之衆,而吾幸生得爲人。之二幸者而生於父母,恩莫大焉,生爲吾身,貴莫大焉。受此恩,成此貴,而生於生之日,是日豈非可喜、可樂之日歟?自古於是日,以宴飮者,蓋志喜也。乃若當是日而念莫大之恩,則父母不忍忘也;思莫大之貴,則吾身不可忘也。不忍忘父母,則吾所以事親之道可知也;不可忘吾身,則吾所以修身之道可知也。
吾若不能事親,不能修身,而橫目、豎耳,自爲非人,則一度爲虛生,生得爲禽獸。不可復者而爲虛生,不可再者而爲禽獸,寧不悲哉?況吾父母劬勞顧復,生此非人,而乃爲禽獸之父母,其爲寃痛憤迫,淚血而腸爛矣。至此而循俗爲酒食,飮宴以樂之曰「此日吾生日也」,其果何如也?以此生禽獸之日而表稱之,天日亦將憤愧而晝晦矣。
百年之內,此日歲回。苟有人心者,每思念到此,而不忘親,不忘身,則其所以自警而戒懼者可知也。然則生日之每年回到,豈非大幸哉?旣以是日爲幸,則亦宜有酒食也,於是以饋父母,以樂兄弟,以速隣黨。吾若不免爲非人而爲此飮讌者,是欺父母兄弟而靦鄰黨者。
其自警省,將何如也?與我同志十數人,合而共之,各以其生日爲酒食而更招之。一歲之內,會日殆無虛月。日之日生是他人,而會之會名是生日,則吾心之自警,每月是日也。十二月之歲而月月是日,則一年之內,吾爲得幸之人,一千二百月之年而年年是日,則百歲之內,吾爲全幸之人。吾果幸而全吾幸,則吾父母之幸,其有極乎!
然則吾所以警而修者,果何道也?人之莫貴者聖人也,而堯曰:「允恭。」舜曰:「溫恭。」禹曰:「弗滿。」湯曰:「聖敬。」文曰:「懿恭。」孔曰:「溫恭。」恭敬,德之基也。以是事親則孝矣,與兄弟則友矣,交朋友則和矣,育子女則慈矣,接事物則治矣。進之則聖賢,下不失爲好人,而免父母於危辱矣。
然恭之爲言,非外貌曲謹、足恭之謂也。行之有要,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凡吾同會者,盍各以是自勉焉爾?
不知軒序李潭陽憲儒
[编辑]不知與知,相爲體用。自天地未判而言,則不知爲體而知爲用;自陰陽已分而言,則知爲體而不知爲用。是以溟涬混沌,無莫無朕,不知爲道之體也,各正性命,品物流形,知爲道之用也。
然溟涬混沌之中,各正性命之理,昭然以具,是不知之知也;各正性命之際,溟涬混沌之義,隱然以行,是知而不知也。惟其不知而知也,不知體而知用;知而不知也,知體而不知用也。不知而無知,則䵝䵢𪢬圇,不足爲萬化根本;知而是非不知,則聰祭瑩越,不能爲萬化悠久。
《大雅》所謂「不識不知」,不知之知也,《論語》所謂「不知不慍」,知之不知也。方聖學之初,生知之質,便是天地未判,而惟其用工,則知爲不知之體,故知爲三達德之首。聖道之行,便是陰陽之已分,而不知爲知之體,故道貴無聲而無臭。然則希聖者欲以自警,其將以不知乎,其將以知乎?
蓋自周公以上至羲、農,是不知而知也,自堯、舜至文、武,知而不知也。《詩》曰:「不大聲色。」不知之知也。《論語》曰:「天何言哉?」是知之不知也。蓋論三、五以上,不知與知具也,秦、漢以後,知而無不知也,不知之義,顧不重歟?
丙辰之夏,余在玉果,時則潭陽明府李侯莅潭已三年矣。相距一息而遠,以公事相往來,皆是立談間。李侯之知我未可必,而我之知李侯,不敢自處於不知之科。雖不源源促席,談笑款款之間,可把鄒、魯餘風,充然有得,特而無恐。季冬聞有「樂夫天命,復奚疑」之意。時値病伏,雖不能馳往審之。固知李侯之未必不爾也,茫然如失,戀慕不已。
仍念曩日李侯謂余曰:「吾卜築于慕魯洞,慕魯卽諺所謂『不知』也,遂以不知扁軒。」余聞而樂于心。雖不及討論二字,李侯之知而扁以不知者,其意可�也。況寓慕魯之諺而因以扁之,是眞知不知之爲用者也,尤可�也。世果知不知之爲大可貴,則何患斯世之不三代若也?扁齋者宜自知其意,但今世之士皆知者,必不知不知之實也。於是爲知、不知說爲其序,而待千載朝暮知也。
崔參議夢嵒壽宴詩軸序
[编辑]百年處世,只有出與歸兩途而已。蜚英早歲,翺翔雲路,斯謂之出;耆艾謝事,歸臥桑榟,斯謂之歸。非出無以揚名顯親,非歸無以逸吾養眞。然而求出而不得出者滔滔是矣,旣出而不得歸,不爲池邊蹲鳳者,萬古無幾。自俗人論之,宜莫如出,夫孰知歸之爲高哉?
凰山崔子年登八耋,又能夫婦媲德,重巹稱慶,斯豈非歸之錦上添花者耶?然而崔子讀聖贒書,早得錦標,人皆以爲榮,而崔子則若固有之,其心未嘗出也。因以歷揚淸顯,位登二品,人皆以爲顯,而崔子則自忘,其心未嘗出也。及其平步入耆社,曳鳩杖以歸,則凰山古舍,指童子時所釣遊。竹園茅齋,胤子稱觴,華筵錦瑟,慶賀溢巷。崔子以章服金帶,右招由房,行重巹禮,是五福全備,世所稀有也。
昔者二疏之歸,果能有是事否,崔子身雖出而心未嘗出,則一生都是歸也。今之歸,吾將稱之曰:「歸歸。」慶席諸賢有詩成軸,顧此陋拙,委伏病枕,不勝遙賀,聊爲之序。
書《二程全書》後歸白穩叟鎭恒序
[编辑]道之全體,天地是已。推極論之,無極而太極而已,雖天地亦未必開闢也。然而天開而又必麗之以日月星辰,施之以風、雨、露、雷,地闢,而又必縕之以水、火、土、石,生之以飛、走、動、植,斯足以觀道體矣。上帝又必示之以圖書,庖羲又復畫卦以文之,堯、舜又載之言詮,爲精一執中之訣。至於姬周氏,而極備斯盡矣,而吾夫子乃與七十子者,復有答問證旨。未知聖人亦得已不已而贅此言說哉?
嗚呼!闕里宮墻,千門萬戶,次第洞開,殿廈奧窔,無毫髮翳隱。而𨀣而瞻焉者,猶不得門,故曾書又作,遠而望之者,路亦猶迷,胡奔亂驟,故思又有述。孟氏繼而鋪張之,「予豈好辯哉?不得已也」者,其實情也。
秦火旣燼,世爲長夜,文、武之方策,遂皆塵埋魚食,至程、朱二夫子出,則懼夫天地消閉,人道斷絶,發憤忘食,喩告衆迷,撐支天地,指示聖賢,其言又不得不多。字字皆眞,句句皆實,其爲生民慮、爲衆生母者,與庖羲氏畫卦之心無異也。
學者必博讀旁搜,體玩心得,然後可資躬行,而末弊乃有鑽紙求聖、析墨認性,支離於訓誥疏箋。其書溢宇,而終無實得者,是猶加功於日、月、雨、露而爲螢爝、雺、霾,添物於木、石、動、植而爲魍魎野馬也。亦有俊邁者,厭其㢢而矯之,欲舍格致而躐到誠正,離常行而別求天德,則甚不可也。
庖羲豈不知畫前有易?猶且畫之,其必有所不得已也。若如陸學之說,則庖羲不必畫卦,天地不必示圖也,烏乎可哉?苟欲充其類而極其歸,則廢却天地,而徒存太極一圈子於昧昧茐茐之地,然後可矣。是則身毒三昧之說也,吾家以陸氏爲禪學者蓋以此也。然則洛、閩之書,果是千聖神髓、三才眼目,學者不可須臾釋諸手者也。
及至近世,科學又盛,則其卑下愚陋,遠出於訓誥之下。程、朱之書,遂爲屠肆之麈尾,妓房之丹經,榟繡卽罕,寫帙亦絶,鄕曲之士,雖欲見之不可得。白君穩叟求買於洛下,余幸借觀,始知朱子書固爲後學千手指路,而又俱程氏書,然後添開千眼光明也。晝看夜思,每覺眼光如火,背汗潑水。其或窺見一斑會心處,便欲手舞而足蹈。癡神染骨,雖是依舊阿蒙,得見夫子兄弟面於七百年之後,則其幸豈曰小小哉?
留半歲得完之,書此於卷末,敬告穩叟曰「穩叟旣蓄此書,必以聖人之道自期。使視聽言動皆如親承二夫子面命,則天地之體,將自全於吾身矣,盍勉之哉?因聞此冊本出於栗谷李氏家,摩挲想像,尤不勝思人之感」云。
寄內從弟宋公執奎良序
[编辑]夫以宇宙間事,爲己分內,是男兒本色也。幸而遭時者爲稷、契、伊、傅,不幸而不遇者爲孔、孟、程、朱,其次又幸而顯功名,又其次取富貴。
然志於功名富貴而已者,亦上等人所不取也。是以古之不遇者,或簞瓢而不憂,或荷簣而長往,何嘗屑屑於得喪榮悴哉?況造物者好猜劇,禍福榮枯之反常理,今三千年矣,凡世間瞭眼男子,仰視九萬里,蒼蒼而竟茫茫然也,則呑聲長吁而已者,蓋接迹於世矣。於是焉志於功名富貴而已者,或不勝其憂而至於喪心滅性,其不反爲君子所笑者幾希矣。
是以吾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張子曰:「貧賤憂慽,玉汝于成。」堯夫先生又因而玩弄之曰:「遂令高臥人,欹枕看兒戲。」誠大丈夫哉!誠達人哉!吾恐公執不達於此,故書此遠寄,以備病枕之一服淸凉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