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鑑 (四庫全書本)/卷100
宋文鑑 巻一百 |
欽定四庫全書
宋文鑑巻一百
宋 吕祖謙 編
論
隋論 李清臣
治天下者以王道不可為之以吏治吏治可以苟天下之安而不可乆也純以王道而治者三代是也吏治與王道雜然而用者漢唐是也純用吏治者隋文是也自禹至於桀自湯至於紂自武王至于赧三代之長各數十世安而不變者幾二千年自高祖至於平帝自光武至於獻帝自高祖太宗至於僖昭兹二姓者或四百年或三百年不及於三代之長而有過於歴世之祚若隋文帝之有天下于時亦可謂之治平而寡事矣然纔三世二十九年而亡其故何也吏治與王道之效不同也故三代用王道而長漢唐雜之以吏治而不及於三代隋文專以吏治而不及於漢唐是非王道與吏治薄厚之效邪隋文之九年滅陳而天下始一奮勵於為政毎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以上引之論事宿衛之人傳飱而食至于兵革不用天下無游食之人戸口嵗増過於兩漢其富庶而康樂如此常人之謂太平而識者皆知其不能乆也何者無禮義以維持其政無忠信以固結其臣教化不足以𨗳其民紀綱不足以防其後一切以辯數勤察為能處三王之位而卑卑為任智數覈文法此特吏才之尤者耳非王者為也故王隆謂其終以不學為累而房喬於清平之時而獨知其將亡彼或用王道而常為百世慮國祚之永人可得而近測之哉嘗觀於三代其為治之㫖皆本於仁義禮樂先教化而後刑名厚道徳而薄功賞其始雖若迂闊而其成以至於兵寢刑措暴灸百姓之耳目浸漬涵揉百姓之骨體其勢播大固如置方於平土之上天下之形可以漸亂而不可以亟壞也末世中主徳既不及於古才亦不至於道所用者皆俗人而所尚者皆細法爭於功用勇於繫斷謂簿書刀筆之間可以為治語之以王道則傾背而切笑强者為之及其盛猶可以自守一有勢鏬則怨心紛然内外皆為之擾動姦豪乘其敝而起其撓天下如驅羣羊而蕩王業如振欹器耳是故民衆而益亂地大而益危鳴呼彼安知三代有長乆難動之法乎後之王者鑒於三代兩漢隋唐之事不恃吏治之安而留意於王道其可以長有天下之民矣
石慶論 秦 觀
臣聞漢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内修法度外攘胡粤封㤗山塞決河朝廷多事丞相李蔡嚴翟趙周公孫賀劉屈氂之屬皆以罪伏誅其免者平津侯公孫𢎞牧立侯石慶而已平津以賢良為舉首用經術取漢桓下論有餘習文法吏事其免故宜牧立鄙人耳為相已非其分又以全終何也盖慶之終於相位非其才智之足以自免也事勢之流相激使然而已矣何則夫君之與臣猶隂之與陽也隂勝而僣陽則發生之道缺陽勝而偪隂則刻制之功虧僣實生偪偪亦生僣兩者無有是謂大和萬物以生變化以成方武帝即位之始冨於春秋武安侯田蚡以肺腑為丞相權移人主上滋不平特以太后之故隱忍而不發當此之時臣彊君弱隂勝而僣陽武安侯既死上懲其事盡𭣣威柄於掌握之中大臣取充位而已稍不如意則痛法以繩之自丞相以下皆惶恐救過而不暇當此之時君彊臣弱陽勝而偪隂夫豪傑之士類多自重莫肯少殺其鋒鄙人則惟恐失之無所不至也當君彊臣弱陽勝偪隂之時雖有豪傑安得而用雖用之安得而終然則用之而終者惟鄙人而後可也慶為相時九卿更進用事不關决於慶慶醇謹而已在位九歲無能有所正言嘗欲治上近臣反受其過上書乞骸骨詔報反室自以為得計既而不知所為復起視事鳴呼此其所以見容於武帝者歟夫慶終於相位是田蚡之所致也故曰事勢之流相激使然而已矣然則平津之免也𢎞之才術雖不與慶同日而語至於朝奏暮議開其端使人主自擇不肯靣折廷爭公卿約議至上前皆背其約以順上㫖如此之類則與慶相去為幾何耶𢎞與慶為人不同其所以獲免者一也盖是時非特丞相也如東方朔枚臯司馬相如嚴助吾丘壽王朱買臣主父偃之屬號為左右親幸之臣而亦多以罪誅唯相如稱疾避事朔臯不根持論以此獲免由是觀之武帝之廷臣鄙人者多矣豈特慶也哉故淮南王謀反惟憚汲黯好直諫守節死義至説公孫𢎞等如發䝉耳嗚呼如黯者可謂豪傑之士也
漢文帝 曾 肇
予嘗謂治天下本於躬化而觀漢文帝躬行節儉以徳化民宜其有以振起衰俗而賈誼以謂殘賊公行莫之禁止其説以背本趨末者為天下大殘淫侈之俗為天下之大賊則當時風俗可謂敝矣豈所謂躬化者果無益於治哉盖文帝雖有仁心仁聞而不修先王之政故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則有不忍人之政而其政必本於理財理財之法其定民之大方有四而任民之職有九士農工啇以辨其名九榖草木山澤鳥獸材賄絲泉聚歛轉移以辨其職又為之屋粟里布夫家之征以待其不勤是故天下無遷徙之業無游惰之民其於生財可謂衆矣至於愛養萬物必以其道故罻羅網罟斧斤弓矢皆以時入而覆巢麛卵殺胎伐夭皆為之禁取之又有其時也於是制禮以節其用天子都千里之幾諸侯各專百里之國卿士大夫至於庶人莫不有田而視其位之貴賤稱其入之厚薄而為之法制度數以待其冠婚賔客死䘮祭祀之用者隆殺多寡各適其宜為上者謹名分以示天下而人人安於力分之内無覬覦於其外是以滛僻放侈之心不生而貧富均一海内充實無不足之患然後示之以亷恥興之以徳義故民從之也輕方此之時游惰者無所容而雖有僣侈之心亦安所施於外哉教化之所以成殘賊之所以熄盖出於是也自秦滅先王之籍而漢因之務為一切之制由天子至於庶人無復有度量分界之限而人人去本趨末爭於僣侈高祖嘗禁賈人不得曵絲乘車其令卒於不行至文帝之時啇賈富厚力過吏勢而末技游食害農者蕃庻人牆屋之飾僕妾之衣皆宗廟之奉天子之服則其俗之不善可知矣而文帝不知修先王之政以救其敝方其開籍田以勸耕者衣弋綈而斥文繡以示敦朴為天下先其意羙矣然法度之具不行而欲以區區之一身率四海之衆豈非難哉孟子曰徒善不足以為政非虗言也雖然以彼之徳成之以先王之政則庶幾三代之賢主哉
諱言 張 耒
高宗自誅長孫無忌放禇遂良等後天下以言為諱者二十餘年其後一御史嘗抗論一不急事時謂鳳鳴朝陽方其以言為諱也武氏不出房闥而取其國天子自殿陛之下門關之外顛倒錯亂無由知之而其左右忠臣良士豈無良策善計亦不敢告故以牝奪雄坐房奥奪廟社犯天下之至不順為天下之難成而有功此譬如盗入主人之家執其主塗其耳目而唯其所為何求而不得哉張子曰天將亂人之國則必使諱人之言人之愛其身其寢食起居有少異焉而人告之則必信之又從而治之夫如是則可以終身而無疾令其寢食起居類非平人之狀而其親戚朋友旁視而不敢告一日疾作而死矣太宗以蘭陵公主園賞言者其直百萬非好名也事當然也
敢言 張 耒
漢王鳯以外戚輔政殺王章以杜天下能言之口而梅福以南昌尉上書顯攻之而不忌唐文宗時宦人握禁兵制天子樞密使權過宰相誰敢少忤其意而劉蕡對策肆言其惡斥其簒弑廢立之罪而明皇時李林甫為相幾二十年固寵市權愚瞽其君内助楊氏之勢外成禄山之亂補闕杜璡嘗再上書論事斥為下邽令林甫以語動其餘曰立伏馬終日無聲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爭路絶矣夫林甫之戚未慘於漢庭之外戚唐文宗之官官也而梅福劉蕡敢犯之而林甫徒以區區貶斥而天下之士震怖如畏虎狼此其故何也王鳯得政之初帝失徳未深猶可與論道理商成敗而漢之公卿猶有賢智忠義之士也文宗大和二年名臣在朝者如裴度李絳韋處厚之徒猶數人公卿侍從之間差可告語其勢足以持典刑也故此二子者非妄發恣行而心實有所持也若林甫之時人主滛昏於上視天下之治亂如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不可與言矣而朝廷之士有一介之善略能别白黒者則林甫斥逐之而無餘矣國中空無人上下内外皆從君於昏者也而天下之士雖欲有言何恃以救其禍乎此人之所甚畏也嗚呼國無善人國非其國也可不懼哉明皇嘗論林甫曰此子妬賢嫉能無與為此則其時人物可知也
李郭論 張 耒
雄傑好亂之士可伏以天下之大義不可掩以匹夫之小數何也彼其心甘為理屈不肯負人以其智幸而掩之得志其後必大亂凶悖放恣而復其志乃已此不可不慎也漢髙祖苟一時之便偽游雲夢而執韓信雖能執信而信之反心自此生矣當此時髙才智士亦有輕其君之心故英布貫髙之亂繼踵而起者此非伏英雄之道也李光弼提孤軍與安史徤虜百闘百勝其治軍行兵風采出郭子儀之右而當時諸將皆望風伏子儀如敬君父而光弼之在彭城諸將已不為使子儀能使吐蕃謂父而史思明乃上書請誅光弼大抵光弼之實不及子儀之名子儀安坐而有餘光弼馳騁而不足余嘗思其故讀史思明傳見光弼使烏承恩潛殺史思明事而後知李郭之優劣盖子儀之為人至誠不欺主於忠信其胸中洞然大人也故静則人安其徳動則人伏其義光弼用烏承恩使襲殺史思明此雖狡夫猾虜之常態意其人雖雄悍驃勇而中有所不可保信者市井之智盗賊之謀有時而用也不然何以召史思明之侮而田承嗣之膝獨為尚父屈歟此於伏人之道小矣嗚呼成事以材不若以徳服人以智不若以理惟徳與理始鈍終利以之治大以之行逺未之有侮也
邴吉 張 耒
邴丞相為人至深厚也余獨有恨焉虜入雲中詔問丞相御史以虜所入郡吏御史不能對得譴責而丞相能具知見謂憂邊思職夫吉之能知馭吏之力也夫平日不知從事於其所當急而一時際㑹於佗人之力亦可以為徼幸謂之真憂邊思職也可乎因徼幸以得譽遂從而冐之坐視人之得譴責而不分謗則亦少欺矣襲遂因王生一言天子以為長者遂不敢以為出已曰此乃臣議曹教臣夫遂之能歸功於君其善微而不冐人之善其徳厚矣方天子讓御史吉如曰臣與御史等耳臣之僕有先白臣者臣是以知之此其為能豈獨憂邉思職而已哉世人有未嘗射挾弓注矢一發而中不知者曰天下之善射者也其人不讓則知之者笑之矣邴吉脱宣帝於死能絶口不道獨貪一馭吏之功殆必不然傳曰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吉未之思歟夫冐徼幸之福而安處之此庸人之所常行獨為邴丞相恨也
秦論 何去非
兵有攻有守善為兵者必知夫攻守之所宜故以攻則克以守則固當攻而守當守而攻均敗之道也方天下交臂相與而事秦之彊也秦人出甲以攻諸侯盖將取之也圖攻以取人之國者所謂兼敵之師也及天下攘袂相率而叛秦之亂也秦人合卒以拒諸侯盖將却之也圖拒以却人之兵者所謂救敗之師也兼敵之師利於轉戰救敗之師利於固守兵之常勢也秦人據崤函之阻以臨山東自繆公以來常雄諸侯卒至於并天下而王之豈其君世賢耶亦以得乎形便之居故也二世之亂天下相與起而亡秦不三嵗而為墟以二世之不道顧秦亦何足以亡然而使其知捐背叛之山東嚴兵拒關為自救之計雖以無道行之而山西千里之區猶可嵗月保也不知慮此乃空國之師以屬章邯李由之徒越關千里以搏㓂而為鄉日堂堂兼敵之師亦已悖矣方陳勝之首事而天下豪傑爭西嚮而誅秦也盖振臂一呼而帶甲者百萬舉麾一號而下城者數十又類皆山林倔起之匹夫其存亡勝負之機取決於一戰其鋒至鋭也而章邯之徒不知固守其所以老其師乃提孤軍棄天險渡潭踰洛左馳右騖以嬰四合之鋒卒至於敗而沛公之衆揚䄂而入空關雖二世之亂足以覆宗天下之勢足以夷秦而其亡遂至於如此之亟者用兵之罪也夫秦役其民以從事於天下之日乆矣而其民被二世之毒未深其勇於公闘樂於衛上之風聲氣俗猶在也而章邯之為兵也以攻則不足以守則有餘周文常率百萬之師傳於戲下矣章邯三擊而三走之卒殺周文使其不遂縱以搏敵而坐關固守為救敗之師關東之土雖已分裂而全秦未潰也或曰七國之反漢也議者歸罪於呉楚以為不知杜成皐之口而漢將一日過成臯者數十輩遂至於敗亡今豪傑之叛秦而罪二世之越關搏戰何也嗟夫務論兵者不論其逆順之情與夫利害之勢則為兵亦踈矣夫秦有可亡之形而天下之衆亦鋭於亡秦是以豪傑之起者因民志也關東非為秦役矣漢無可叛之釁而天下之民無至於負漢則七國之起非民志矣天下皆為漢役者也以不為秦役之關東則二世安得即其地而疾戰其民以方為漢役之天下則漢安得不趨其所而疾誅其君此戰守之所以異術也昔者賈誼司馬遷皆謂使子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則山西之地可全而有卒取失言之譏於後世彼二子者固非愚於事機者也亦惜夫秦有可全之勢耳雖然彼徒知秦有可全之勢而不知至於子嬰而秦之事去矣雖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
西晉論 何去非
天下之禍不患其有可觀之迹而發於近而患其無可窺之形而發於遲有迹之可覩雖甚愚怯必加所警備而發於近者其毒嘗淺無形之可窺雖甚智勇亦忽於防閑而發於遲者其毒常深昔者五胡之禍晉室其起者非一朝一夕也探其基而積之乃在於數百嵗之淹緩國更三姓而歴君數十平居常日不見其有可窺之形是以一發而莫之能支夫非無形也盖為禍之形常隱於福為福之形常隱於禍人見其為今日之禍福而而已不就其所隱而逆窺之是以於其未發皆莫覩其昭然之形此其為禍至於不可勝救也先王之制夷狄於要荒也甚惡其猾夏而亂華未嘗不欲驅攘而擯之周公朝諸侯於明堂夷蠻戎狄之君立於四門之外使無與乎備物盛禮之觀後世之君幸其衰敝而悦其向服也因内徙而親之其事肇於漢之孝宣漸於世祖而盛於魏武或空其國而罷徼塞之警或藉其兵而為㓂敵之扞夫既去其侮而又役其力可謂世主之大欲國家之盛福矣不知積之既乆而大禍之所伏一旦洶然而發若決坊水莫之能遏晉為不幸而適當之以其平居常日不觀其昭然之形故也昔者孝宣承武帝攘擊匈奴之威㑹五單于内爭始納呼韓邪使之依阻塞下稍通五原而來其朝至于孝元而呼韓邪乃願保塞而請罷邊備頼侯應之策以為自孝武攘之漠北奪其隂山匈奴失所蔽隱毎過隂山未嘗不哭其䘮亡也今罷備塞則示之大利元帝雖報謝焉自是胡人亦浸而南顧漢亦甚悦其來而不之却也世祖因匈奴日逐之至遂建南廷以安納之稍内居之西河羙稷而其諸部因遂屯守北地朔方五原代郡雲中定襄鴈門之七郡而河西之地鞠為虜區加徙叛羗錯置二輔魏武復大徙武都之氐以實關畿用禦蜀㓂而匈奴五郡皆居汾晉而近在肘腋矣於晉之興大率中原半為夷居元海匈奴也而居晉陽石勒羯人也而居上黨姚氏羗也而居扶風符氏氐也而居臨渭慕容鮮卑也而居昌黎種族日蕃其居處飲食皆趨華矣而其桀暴貪悍樂闘喜亂之志態則亦無時而變也是以元海一倡而并雍之胡乘時四起自長淮之北無復晉土而為戰國者幾二百年所謂發於遲而為毒深也雖然彼之内徙而聴役也亦迫於制服之威而其情未嘗不懷土而思返固甚怨夫中國羈拘而賤侮之也是以劉猛發憤而反於晉事雖不濟而劉氏諸部未嘗一日而忘之也自魏而上非無明智之主足以察究㣲漸為子孫萬世之慮然皆安其内附或樂用其力唯恐不能鳩令而牧役之雖有失為禍之形皆不為之深思逺慮就其所伏而消厭之由晉而下自武帝之平一呉㑹徧撫天下固無藉乎夷狄之助矣苟於此時有能探其所伏之禍而逆制焉因其懷返之情加之恩意以𨗳其行為之假建名號而廩資之使各以種族而還之舊土彼樂引輕去而惟恐其後也然後嚴斥障塞使有華夷内外之辨後雖有警則無至發於肘腋之間而被不可勝言之禍矣雖然自非明智果斷之主為子孫後世之慮則不能決於有為以救其未發之深禍也彼晉武自平一呉㑹方以侈欲形於天下其能及此乎雖郭欽抗䟽江統著論其言反復切至皆恬然不為省方抱虎而熟寐爾嗟乎為天下者無恃其為平日之福而忽其所隱之禍也
宋文鑑巻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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