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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鼎奇聞/第十三回 諸縉紳酷罹非刑 眾群釵奇遭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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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偽吏政府,著長班搜捉官員,且一家容隱,九家連坐,除卻死路,別無躲避之法。因是這般在京大小文武官,卻有三四千名,盡數報名匯送。今番一網打盡,分明是甕中的鱉,釜中之魚,死活由不得自家主張。次早各官,都穿了破損,囚車待罪,在吏政府前。忽傳偽旨,押到牛丞相府裏,並劉將軍、李將軍二府,分頭拷訊。唬得這班官員,人人面如土色,個個膽戰心驚。每一人用兩個賊兵,手執鋼刀利斧,把繩索牢拴頭項,口裏說要押到西角頭四柱牌坊下斬首。聽了這話,人人做了斷線的木偶,手是板傳,拖抵不動。正恍惚間,只見一匹飛騎,從後邊追趕上來,大叫道:「且饒他一死,可押到權將軍那邊去審問。」那班狗官,又似死去還魂。這三四千人,連那押赴的賊兵,共有萬餘人,挨挨擠擠,拖拖拽拽,到三個偽府裏來。賊將牛金星、劉崇文、李巖等席地而坐,把犯官逐一唱名點進,就是個活閻羅,也沒有這般利害。犯官跪下,不問情由,便把夾棍施行起來,要他招贓充餉,也有夾一二夾的,也有四五夾的,也有上腦箍的,炮烙炙膚,棍棒打腿,種種不一,總是要追繳銀兩。一大學士夾三四夾,招贓甚多,用鐵鏈穿了手,拽去起贓,起出銀四萬八千兩,金三千兩,珍珠數斗。一皇親夾三夾棍,償繳二十萬。一狀元夾兩夾棍,追出銀一萬七千兩,慘淒兩次,兒子夾兩次,那人受刑不起,拿了一碗水,頃刻即死。一國公登時斬首,一國公賣國獻門,李賊恐他後來不測,一同處斬。有兩個翰林官,賊黨怪他為僧,夾二夾棍,一吏部官,夾四夾棍。一員外郎,不肯報名,被賊兵捉拿到偽衙裏來,賊喝教跪下,那官終不肯屈膝,被賊亂棍戳死,有一家人跪哭,情願替死,賊見他有些義氣,釋放而去。有去個工部官,夾二次不屈死。有二部官,不肯報名。長班出首,被夾損足,監在牢中,同監的一夜死了百十人。這個官也在死數里邊。明早賊教每一死屍,重打五棍,如不知疼痛,乃是真死,方許發出監外。那工部的死屍,也吃了五棍,家人擡到下處,只見咽喉底下,翕翕的跳動。連忙打一口氣,灌下姜湯一盞,不覺喊一聲,便活轉來。家人問道:「老爺方才打五棍,怎麽挨得過去。」那官道:「我本死去,打時全然不痛,只有尾一棍,似有物著身。」一太僕卿許銀四百兩,夾傷而死,有兩個中書官,三個行人官,各夾兩夾棍。這個遭到許多名公巨卿不幸而遇此酷刑,正是:

金玉不如茅草貴,錦衣何似布衣榮。

自聖駕既崩,各官死節的死節,受刑的受刑。宮中大亂,諸宮娥奔逃出外,卻被賊兵攔阻。當時有魏宮人,前後奔走,大叫道:「賊入大內,必要凈宮,奴等必要遭他的毒手。爾們有志氣的,須要早尋門路,免得受辱。」哭叫起來,俱各投入內河而死。頃刻間,諸宮娥同跳入內河而死的,共計有四五十個人。有詩嘆曰:

恐遭汙辱喪清泉,留播芳名憶萬年。

烈魄豈隨流水去,從教地窟作波仙。

略停半晌,自成同諸賊將數十餘人,來到宮裏,搜集諸宮人,只揀姿色美麗的,每賊首各占三十人。有宮女費氏,年方二八,見賊搜捉,連忙投井,不料井水枯竭,卒急裏不能向亂溺。賊眾聽得井中動響,忙喚賊兵撈起。賊眾見他生得標致,互相爭奪。那宮人心生一計,對眾賊道:「我乃是長公主,爾們不得亂動,必報知闖王,但憑闖王發落,然後相從。」宮人的意思,卻是乘此機會,要暗圖闖賊,以雪大恨。誰知報了闖賊,闖賊即教來面審訊,那李自成把費宮人仔細一看,便道:「我看爾姿容艷麗,動止幽閑,態度雖出常流,但非真正公主。」那宮人終是深宮女子,那裏辨白得這狡賊,連來口裏支吾,卻被自成賞與羅姓。賊將大喜,便呼手下取轎一乘,把宮人擡到偽府裏去成親,宮人對羅賊哄道:「妾年尚幼,實為玉葉金枝,豈可茍簡成禮。望將軍擇吉而行,那時任將軍所命。」羅賊歡喜,果然選下吉期,宰豬殺羊,樂人、鼓人,叮叮咚咚響,備起筵宴。眾賊齊來賀喜赴席,賓主吃得飽酣大醉,眾賊辭去。羅賊剛進房帷,正要與宮人成親,被宮人暗藏利刃,向羅賊咽喉狠刺一刀。翻手來自刎其頸,兩個一齊死在房裏,闖賊也憐其貞節,教手下擡屍埋葬。後人有詩贊嘆曰:

哄賊拚生貞烈姬,心如鐵石豈能移。

恨難滅賊回天日,剝盡奸雄萬個皮。

諸女出宮詩十四首

天邊比翼地連枝,一旦恩情結所思。

曾記沈香亭北語,至今空說並肩時。

滿殿如花東及西,隊分左右諳聞鼙。

堪恰武子教成後,偏舍姑蘇入會稽。

新樣宮花巧自裁,嬌嬈名宇莫疑猜。

殿前供奉新恩重,羞認溫家舊鏡臺。

玉色娥眉望後塵,錦袍新占六宮春。

可憐別殿陳恩寵,猶是長生月下人。

紫苑深春鎖落花,館娃宮禁屬誰家。

君恩輕逐東流逝,還說當年未破瓜。

恩私深淺不須疑,別有相如心自宜。

悅已可容隨遇是,征袍紅葉總情癡。

團扇行吟事已陳,長門不復賦佳人。

舊家姊妹休相憶,珍重恩波又一新。

莫嘆關山別恨多,離宮移植亦恩波。

縱然乞得新人寵,不似平臺笑語和。

蛾眉一夕染征塵,慚說君恩別處新。

馬上暗將殘鏡照,漂流羞見舊宮人。

六宮寵愛亦徒然,君自看花花自妍。

拜別昭陽埋玉鏡,恩波一盼一回鮮。

雲間翡翠一雙飛,水剪雙眸霧剪衣。

一笑陽城人便惑,不須重唱舊宮詞。

笑倚東窗白玉床,驪歌重換舞衣裳。

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為君王泣數行。

倚檻繁花帶露開,承恩先賜夜明苔。

含情一向春風笑,魏帝休誇薛夜來。

漢國明妃去不還,朝朝馬策與刀環。

篋中雖有菱花鏡,羞對單于照舊顏。

後人有美女嘆二首:

數年以來,朱門嬌嬡,窮巷幽姿,盡為流寇所掠;即玉碎香消,花殘月缺,亦被強暴所汙。誠世亂人橫,欲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紫玉成煙,白花飛蝶。時惟靜夜,聽遠笛以哀秋;獨坐清霄,對孤燈而泣雨。為惜冷翠之摧殘,牽情異域;更恨怨紅之零落,失節終天。聊興嘆乎翰墨,遂致嘆於詠歌。

其一

畫欄豆蔻紅珠掌,深閨蕙質藏銀幌。

煮麝煎膏盡日閑,等閑不受春光攘。

阿母工夫事事宜,兒家門戶軟簾垂。

玉鏡時開雲母鎖,雕龍戲畫雪兒眉。

長廊跳脫看年命,沈香供奉花情性。

鸞帶原隨碧玉簫,縑絲譜出嬌羞政。

一自梳妝青漆樓,深深似海不知愁。

帳外更闌銀箭咽,天光星曉篆煙浮。

丫環偷唱鶯聲低,欲透春情惜羅綺。

明月千金一寸心,繡床顛倒無心理。

誰知撾鼓起風塵,燕子花阡泣鬼神。

赤眉定奪蛾眉案,驚破誰家蝶夢人。

蕭娘齊去淚如雨,可憐咤利誰相語。

顏色從來誤妾身,舊時甲第蒼涼處。

半疑半訝系金鞍,玉肢野外不勝寒。

關山潦倒蟬鬟亂,半夜由他趨所歡。

此生薄命長已矣,往事依稀恨如此。

笳度清霄淚暗流,淚流盡是良家子。

猶記當時養鳳凰,須臾結髮從犬羊。

侍兒後騎離前騎,姊妹他鄉念故鄉。

斜插小釵松黑猘,玉手纖纖執雕麕。

含羞蓄憤被風霜,馬上回身時欲隕。

昔日榮華稱莫當,腥風一入斷人腸。

縱然速作荒磷鬼,猶帶余腥向北邙。

一朝紅粉同時盡,秦楚燕齊香玉殞。

豈無阿閣理青塵,亦有臥房同幻蜃。

落魄佳人復奈何,我聞此事動悲歌。

江南兒女多情思,笑傍王孫拭翠蛾。

其二

幽巷年年惜顏色,枳花竹葉長相憶。

遠山淡掃宜不宜,夜夜荊釵愁嘆息。

可憐十五未嫁人,玉顏寂寂低斂顰。

春樹采桑溪水曲,宵燈織素鑿東鄰。

蕩子結婚重名姓,豪家幾遍明珠聘。

但見西施住若耶,豈有郎君輕玉鏡。

蹉跎愛惜度年光,眉黛何如怨恨長。

蝴蝶飛來嬌不語,鴛鴦獨宿夜偏涼。

裁紈貼勝心情倦,荊榛門戶羞歌扇。

家對寒塘裊碧絲,愛遊僻徑看花面。

何處鳴金動地來,一齊馳向馬虺犵。

錦營賊帥相思夢,□帳賢王合巹杯。

蔡琰聲聲十八曲,家少黃金誰見贖。

丁香枝上不禁春,血淚明眸空斷續。

回思往事更傷心,欲覓征鴻寄信音。

妾生不望生還好,傳語家中漫狫砧。

晨聞異樂心長斷,當風塞上瞻星漢。

數盡江邊春燕歸,看遍絕域秋鴻亂。

故鄉人遇意殷勤,為說家園兩地分。

父母荒郊何處別,長兄聞道又從軍。

生嗟薄命隨流水,玉門關外何時死。

艷妝莫保遭亂離,夢魂驚顫胡如此。

為惜名香為惜花,鸞書鼠筆淚交加。

佳人莫怨無情種,且抱琵琶營裏撾。

鐵菱鹿角香魂塹,陰山借作定婚店。

落葉浮萍去不回,雕鞍生把紅兒殮。

惆悵曾去古押衙,劫取園陵小內家。

止余老沬含糊眼,哭遍胡城百萬花。

再說一婦人張氏,卻是長班吳奎的妻子,生得美貌,且是貞烈。被賊黨殺到家裏,丈夫又值往外,婦人心下慌張,便向屋後池中淺處藏身。賊見絕無人跡,只劫財物出門去了。張氏即向池中出頭,往尋丈夫,恰好中途相遇。還未曾訴說因由,又被一隊賊人沖散,張氏只得仍走歸家,被一賊拿住,至晚被他奸汙,賊人熟睡去了。張氏心中惱恨,只聽得丈夫在門外叫聲開門,張氏悄地起來,開了門,便低聲對丈夫道知,有賊在內。兩人尋把利刃,向床上亂砍,將那賊登時砍做肉醬。看賊被鋪裏,有許多金銀寶貝,便拿來放在包袱裏頭,就棄了房屋逃避。走到半路,見有一口井在路旁,張氏付丈夫道:「妾聞烈女不更夫而事,昨偷生茍活,惟恐丈夫不知下落,今得見面,又得財寶,死亦心安矣。」說罷即欲投井,吳奎連忙勸阻,張氏道:「君雖不罪妾,妾亦何面茍且生於人世乎?」竟投井而死。生藥店主潘鵬,家資數萬,妻子徐氏,是宛平縣舉人的女兒。又討一個偏房楊氏,是個臨青妓女,一妻一妾,如花似玉,快活過日。那楊氏或亡朝月裏,或酒席之間,彈動冰弦合人神思飛越。不期災禍來臨,京城一破,潘鵬無可奈何,只是大哭,徐氏道:「賊兵奸淫日甚,妾等只是有死而已。」便買砒霜和入酒中,兩婦相約道:「若是有變,我們一齊飲下。」忽地裏兩賊殺進來,潘鵬嚇得無處躲避,便向天花板上去,扒進閃過。兩婦正要把酒來飲,被賊亂砍,不及舉杯,賊見兩婦大好。便千方百計,要求勸合。徐氏一個轉身,把酒飲下一杯,賊見壺中有酒,案上有肴,不勝喜欣,便酌一杯勸徐氏,徐氏正要求死。又呷了一口氣,不覺面上發紅,腹中疼痛,倒身而睡。那賊道:「想是娘子量不勝酒,一杯便醉了。」口中是這等說,心下想道:「這是甕中之魚了。」反勸楊氏飲酒,楊氏道:「索性不飲便了,若承二位將軍,多情眷念,不棄村婦,請酌滿此杯。」便斟兩大碗勸賊,二賊見壁上琵琶弦子,又見楊氏豐姿瀟灑,料必風月中人。便道:「承娘子厚情,必求妙音,可能勸我一觴。」楊氏道:「拙技恐汙清聽,但將軍尊命,賤妾怎敢固辭。」便把琵琶拿來,按金徽,調玉軫,彈一曲鳳求凰,果然曲韻悠揚,歌聲宛轉。喜得二賊眼花意亂,樂不可言,便把那碗酒吃得罄盡。正覺酒酣興到,要做沒廉恥的勾當,忽然腹中大痛,頃刻間面青唇紫,七竅流血,直條條嗚呼哀哉了。那潘鵬在天花板內看見了,即跳下來,到後邊羊牢裏,索一隻羊來,殺取鮮血,灌入徐氏口中。徐氏腹痛即止,漸漸蘇醒,向丈夫說道:「一般毒酒,我得不死,想是天意有救。」潘鵬道:「一來是天佑善人,二來砒石性重沈底,娘子先飲,飲亦不多,更得羊血之力,是以無恙。那二賊天使其亡,不由人巧。」遂急急命妻妾換衣服,扮作男裝,同避他處。後來吳將軍兵到,方得逃出京城。又一烈婦王氏,丈夫吳姓,住京城齊化門外,開雜貨店。王氏生得標致,性子剛烈,被賊兵殺進門來,將吳姓綁縛拷打,要銀一千兩,遍身酷打,叫聲不絕。王氏已知不免淫汙,緊閉房門懸梁自盡,一賊斬門而入,急忙解下,賊見王氏姿色,便將溫柔言語勸慰道:「娘子何必如此,若肯從我,在爾要怎麽樣富貴,不愁不遂心願。」王氏心中惱恨,默默無言,癡癡如醉。賊即強奸,恣其淫汙,把舌尖伸入王氏口中,王氏只得任憑醜態,賊把舌頭伸縮無數,王氏恨極,咬下一口,把賊人的舌頭,齊根咬斷。賊負痛已極,心中大怒,把刀對陰戶刺入,直破胸膛而死。賊口含鮮血奔出,拷打吳信的賊頭,逼迫索未休,見賊口噴血,問道:「為甚緣故?」那賊言語,一個字兒也說得不明白。眾賊疑是神鬼作禍,盡散而去。吳信方得解脫,入房見妻被殺死,曉得是神鬼之故,哀號收殮。其斷舌頭賊,噴血如註,頭脹如鬥,逾時而死。又有一賊騎一匹馬,哨至一村,村中的人家,盡數逃走。只有李家婆媳兩人,是個寡婦,不曾走動,賊殺進門來,討酒飯吃,便戲弄少婦,少婦道:「將軍遠來,料已饑渴,妾當整治酒食。」即拿一壺酒並肉,擺在桌上,叫聲「將軍請坐。」賊想這寡婦人家,沒有男子,今夜必得恣我之樂。因是把酒來盡量而飲,不覺酣睡如泥。婆媳二人商議停當,燒下一鍋百滾湯來,先嗽喇幾聲,試那醉賊的動靜,那賊全然不覺。婆媳兩人又放心不下,把一個銅盆向地上一丟,響聲大振,醉賊睡熟如故。那時婆媳兩人,把條麻索拿來,將賊人的兩手兩足紮住。然後將百滾湯,扳入桶裏,老婦捧著,向賊人頭上亂潑,直潑到胸腹小肚,少婦提著鋼刀戳入,登時燙得那賊遍身稀爛,跳躍而死。又一富戶汪箕,徽州人氏,在京開店多年,家財數十萬。聞賊入城,箕自思家室難保,便上一個條陳,到闖賊那裏,卻是下江南計策,自己願做先鋒,領兵前進,以效犬馬之勞。自成大喜,問軍師宋矮子道:「汪箕可遣他去否?」矮子道:「這人家財數十萬,典鋪十間,婢妾頗多,今借言領兵前往,恐是金蟬退殼之計。」自成醒悟,教發偽刑官處,追贓十萬,夾了三夾棍,上腦箍一箍,箕熬痛不過,飲水三碗而死。賊黨自破城以來,殺掠奸淫,日甚一日,人民大恨。一日象房中群象,聲如泣哭,大喊不已,淚下如註,天昏地暗,災異重重。只因這番有分教:

從逆之徒,一紙章封剴切;

敗名之士,數言對答支離。

後來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