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泉遺稿 (鄭敏僑)/卷二
文
[编辑]贈平壤外城諸子序
[编辑]余自幼。聞先輩論人士。輒稱嶺湖爲多。而未嘗言關西。及長。見遠方人仕於朝而得顯職華班者。嶺湖居多而西士則絶無焉。甞以爲嶺湖固人才府庫。而關西亦箕子故都也。夫其生長漸染於大賢人遺風餘俗者。豈無一士可與嶺湖比也。直是人莫知而朝廷用人不盡其方故也。乙巳冬。余隨觀察使尹公來箕都。得與外城黃,盧,金三子者交。又見進士金漸兄弟。其家世固士族。而漸旣端靜有文學。兄沆爲人剛確。論議慷慨。有烈士氣而年老窮居。布衣不完。夫關西爲四十餘州而箕城居一。余所見只爲外城一面。而今乃得賢士五六。推此則其未見諸州。又有如數子賢者。將幾人也。如沆之賢而老且死。不得見於當世。則黃,盧,金三人者。今雖少將來未可知。而其終也。亦不過爲白首一金沆而止耳。况四十餘州之賢有才堙沒不稱者。又可勝道哉。若是而曰關西無賢士。其自西土進者。朝廷不許淸職。爲方伯守宰者。又不肯搜羅而用之。禮義以導之。甚者或擧市井駔𩦱之徒而爲佐史。加之士流之上而脅辱之。以此其高者愈避匿不出。或稍自修飭而立志不固者。皆沮其氣易其慮。駸駸然入於汚下而莫之知也。嗚呼。關西人豈本不如嶺湖哉。顧上之所以待之者。不以嶺湖故耳。雖然。運有升除。才有顯晦。西士之懷奇抱能。沉困而不拔者。今已累世則其一脫泥塗。展武通衢以大鳴於世者。必將有其時矣。况今觀察公愛才好士。凡所以培養奬勵者。靡不盡其方。士亦將益自磨礪。以鼓舞於菁莪之化矣。然則自今以往。安知關西之不爲嶺湖。而嶺湖反不如關西耶。吾見金沆已老。不可爲矣。自餘數人者。皆年少而志剛。將大有成就。而猶恐其有所自沮。未得充其操也。故書此以贈。欲使之奮發加勉。又欲使當世造士者觀此。有以知人才之不以西南限也。
奉思齋記
[编辑]夫孝之道有二。生而養志。死而述其事焉。生能養其志。則其死也。追其平日嗜好。而思欲以繼之者。孝子之情。自不得不爾也。箕城有故處士尹某。卜居方山之下。浿水之上流。盖其丘墓所在也。占地僻。結屋蕭洒。以江山風月自娛。敎授子弟。講誦不輟。遂至老不跡世塗。以處士終。噫。觀處士之居而知其樂。聞處士之行而得其心。則其思而慕之。不欲沒其跡而泯其名。雖他人亦然。况其爲子孫者心乎。余之西來。乘小舟泝浿流。泊於淳靜洞前岸。見其洞壑邃而林木薈蔚者爲方山。其前則迭灘也。澄波屈曲而暎帶左右。近而酒岩醉島。遠而錦繡之峰。綾羅之島。相與掩暎於烟雲杳藹之間。而所謂處士君之居。有屋突然新起。菑穢燔而嘉木茁。糞壤滌而階庭豁。幽妙淸絶。怳然爲江山一顔色。問之人。曰尹君宣弼。述其先志。累年而成。其未爲此也。君未甞食焉。噫。觀於此。處士君猶不死也。其可謂有子矣。宣弼出見余。泣道其先君本末及己之所以營築者。請余有記。余語之曰。子可謂不忘思親者也。先君之居而子又居焉。以齋窩堂樓於旣廢蕪沒之後。坐卧出入。欲使在目而如見其先君。非孝之至。能若是乎。死而事如此。其生養可知。雖然。子之先君之欲使子孫無墜其志者。只在修葺其廬而已耶。子之思其親而遵其志者。又只欲築數椽以復其故而已耶。吾聞子先君之居此。登山臨水。有仁智之樂。朝吟暮誦。有詩書之樂。子必樂此。然後可也。保一丘之勝。專一壑之美。於焉而逍遙。無求於當世。此其先君心也。子亦以此而爲心可乎。潔身而篤志。守躬而不變。以自卓出於流俗。此其先君行也。子亦以此而飭其行可乎。夫齋窩堂樓之修廢而補毁者。是述其外者也。全其樂保其心。而無失其行者。是述其內而眞所謂奉先思孝者也。子旣述其外。又述其內可乎。子旣如此。子之子如此。子之孫又如此。則所以繼其志益遠而思之者無窮期耳。子欲使我爲記。以此言可乎。子之齋以奉思名。故吾書此。以爲奉思齋記。
留侯論
[编辑]事有不合於經者。人必歸之於權。夫權。初非外於經者也。稱其宜。得其中。不害於義理。然後方可謂之權。此聖以下不能。有見古人行事之疑似於是非者。必責之以正。正之不得而乖於義理者。或曲恕其心之隱微。濶畧其事之當否。謂之權不妨義。或謂事有所重。不暇他顧。卛皆附會其說。而不知終歸於無義理。可勝惜哉。昔漢楚之割鴻溝以約也。張良曰。今釋不擊。是養虎自遺患。遂勸王還擊項羽。嗚呼。曾謂良之賢而乃有是耶。程子曰。良才識高遠。有儒者氣像。而以此勸王。則不義甚矣。此正論也。而陳氏以爲羽殺韓成。良方欲報君父之仇。奚暇恤其他耶。此其恕張良深而曲爲之說者也。良之初從漢高。盖欲借其手以滅秦矣。及羽殺韓成。則又從漢王欲滅羽。其心炳炳。其義堂堂。千載以後。尙有澟澟之氣。陳氏盖有見乎此。爲之說如是。而猶未究義理之精者也。夫所謂復君父之仇者。苟其力之可及則無所不爲。然此謂其殫吾之誠。竭吾之力。凡吾所當爲者。吾可自盡而已。豈謂其吾欲報仇之切。而陷人不義。吾欲快意之急。而導人不信。只欲吾遂吾計。不念人失其道哉。此於恒人猶不可。况於爭天下者耶。當其時。漢王置太公虎口。若無鴻溝之約。太公無以得返。夫與人約。使其死父生還。而盟血未乾。旋復背之。此非孝子之心。而勸之背者。亦可謂得其道乎。雖曰天下至重。得之太半。不可徒守區區之約。然古人行一不義而得天下。有所不爲。况其時項羽至暴。漢王至仁。天下歸漢。可坐而策也。良之知非不及此。而徒以吾之所欲爲者不可少緩。汲汲勸人以不信不義者。其於義理。果何如也。雖曰其心急於報仇。有不可他顧。此亦有不然者。夫所謂項羽者。良之讐而非漢之讎。良之志在於報仇。而漢王之心。在於得天下。良誠欲報仇。唯當自盡其力之所可及。以之生死於羽。如博浪狙擊。則猶之可也。豈以吾報仇之急。而乃導王天下者。以匹夫所不爲之行哉。夫信義者。人君之大寶也。無信義。不可以爲天下國家。雖幸而得天下。人將曰王者猶如此。不復以信義爲重。則其可以爲治乎。方漢王之與羽約。奉太公歸也。仁義之心藹如也。於此乃反導之功利。使失其良心可乎。若使羽與漢王約而先背之。則良必勸漢王嚴其辭正其名以討之。夫在他人則討之。在漢王則勸之可乎。當其時。使漢王若不聽良而遂西。則良也將以無漢王之故。而不復爲報仇計耶。抑將盡其力圖之。終得必報而後已耶。其所以報仇與否。不必待漢王有無。從可知矣。且其歸漢。雖非臣事之意。漢王之一動一靜。莫不待良指敎然後爲之。夫人虛心用我。我乃不以誠輔之可乎。良之道。唯當不忘其報仇之心。而所以輔漢王者。則唯以正正方方之道。以待誅羽之日。如以一日爲急。則亦唯求可以速報者。以盡其在我之道耳。豈可以背約勸之。徒幸得遂吾計。而不恤王天下者之不可無信義哉。使良若以天下爲重而勸之背。則是固非得天下之道矣。若以報仇爲急而使漢失信。是深有害於心術之正。二者無一可矣。噫。彼良者。何如人也。高才達識。卓出千古。人見良此擧。不敢有非良之心。遂以爲天下事大。報仇義重。不得已出於一時之權。是亦一種道理也。然則良之爲此。其無乃啓萬世反覆不義之端耶。程子之論。盖亦有懼於斯。而陳氏恕之太過此所以不得不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