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雜感
蜜蜂的刺,一用即喪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則茍延了他自己的生命。他們就是如此不同。
約翰穆勒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們變成沉默。
要上戰場,莫如做軍醫;要革命,莫如走後方;要殺人,莫如做劊子手。既英雄,又穩當。
與名流學者談,對於他之所講,當裝作偶有不懂之處。太不懂被看輕,太懂了被厭惡。偶有不懂之處,彼此最為合宜。
世間大抵只知道指揮刀所以指揮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揮文人。
又是演講錄,又是演講錄。但可惜都沒有講明他何以和先前大兩樣了;也沒有講明他演講時,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話。
闊的聰明人種種譬如昨日死。不闊的傻子種種實在昨日死。
曾經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未曾闊氣的要革新。大抵如是。大抵!他們之所謂復古,是回到他們所記得的若干年前,並非虞夏商周。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
防被欺。自稱盜賊的無須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稱正人君子的必須防,得其反則是盜賊。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每一個破衣服人走過,叭兒狗就叫起來,其實並非都是狗主人的意旨或使嗾。叭兒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嚴厲。恐怕有一天總要不準穿破布衫,否則便是共產黨。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殺於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於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於革命的,或並不當作什麼而被殺於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人感到寂寞時,會創作;一感到乾凈時,即無創作,他已經一無所愛。創作總根於愛。楊朱無書。創作雖說抒寫自己的心,但總願意有人看。創作是有社會性的。但有時只要有一個人看便滿足:好友,愛人。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
要自殺的人,也會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屍的易爛。但遇到澄靜的清池,涼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殺了。
凡為當局所“誅”者皆有“罪”。劉邦除秦苛暴,“與父老約,法三章耳。”而後來仍有族誅,仍禁挾書,還是秦法。法三章者,話一句耳。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九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