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堂集 (四部叢刊本)/卷之六
居易堂集 卷之六 明 徐枋 撰 王大隆 輯集外詩文 固安劉氏藏原刊本
|
居易堂集卷之六
序
贈業師鄭士敬先生序
儒者闡五經之微言析六藝之眇旨以友教天下啓
廸後生其道至尊重也故道在則天下崇其道而尊
其經道亾則天下騖其說而違其行苟欲使經學通
明而儒術不墜必傅其道以行矣孫寶曰道不可詘
身詘何傷夫甘心𤱶畆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而學士
奔湊如登龍門身愈困而益尊境愈阨而益亨夫豈
章句訓詁之所爲哉昔戴聖尹敏及徐遵明之徒皆
經號專家師說具在而名或罣於吏議或妄託於䜟
書或懸納絲粟而遺譏於影質故雖說經硜硜名爲
宿儒而造就實寡何者有儒者之學而無儒者之道
也惟通德之門則彬彬多大儒焉殆所謂以身教者
乎小子枋年十五即執經從吾師鄭先生遊時崇禎
之丙子歲也先文靖公進枋而命之曰吾交滿天下
而性命之友指不多屈其散處四方者無論矣近則
臯里楊先生西銘張先生及汝師鄭先生而三人焉
夫臯里楊先生西銘張先生皆偉人也然吾不命若
師之而獨師鄭先生小子亦知之乎西銘弘奬人倫
訓納不倦故其徒多美風流臯里矜尚氣節天下已
任故其徒多持議論非汝之所及也小子其務窮經
飭行以事乃師枋謹受教時士專帖括爲之師者亦
教其弟子以掇取科第耳而吾師獨先經學矻矻窮
年究竟同異研晰幽微必使聖賢精意通于學者而
後已士習日靡以聲譽相髙而吾師獨尚風素敦内
行恂恂不爲虚憍之氣其教諸生也以躬行先之循
循善誘辭氣温霽或獨坐一室默不聞聲而諸生畏
敬之如神明無不欲自砥礪以赴其師之意者故遊
吾師之門多能成立以自表見論者以爲吾師解經
不窮則戴次仲沉靜樂道則杜叔和之流也庚辰後
先文靖奉使歸里時西銘先生已下世而臯里先生
聲氣日廣門庭如市先文靖心竊憂之獨與吾師性
命水乳晨夕無間每憂時念亂商㩁人物則促席竟
日相對悄然或欷歔太息良夜乃罷而侍者不能聞
其爲何語也乙酉之禍迫脅士大夫便宜授官輒檄
令之任同人多改操者而吾師獨陽爲庳疾以跛自
廢遂以得免其臨大節如此而生平恥語意氣常守
雌節無矜激之色故其立身有恒介然不奪非色取
一時者之所可幾也天下初亂士無不以氣節自命
翹翹矯矯無所不至而吾師夷然不屑也歳月侵尋
意與時移向之翹翹矯矯者亦發𫎇振落矣而吾師
獨潛隠園巷杜門教授十三年如一日嗟乎今天下
而益知吾師矣於是執經受業笈請字者雲合霧
集踵趾相躡四方著錄者不可勝數其親承教澤辟
咡左右亦且數十百人而吾師之所以教之者一如
二十年前之所以教枋等者也門人亦盡務實學尚
謹從容雅歩行於路而皆知爲鄭先生之徒也烈
皇時權奸以門戸搆難以西銘門徒太盛標榜太髙
見於彈墨羅織周内幾成大獄後臯里亦爲忌者所
中幾幾不能免而吾師生徒之盛與西銘臯里等獨
超然免于議論今之從學者倍盛當時而聞者景悅
惟增慨慕嗟乎小子枋至於今而益知先文靖公所
以命枋之意矣夫處黨人之時而不爲䜛邪之所側
目居非命之世而不爲異已者所驚疑豈非抱道躬
行可行蠻貊乎故其所成就者率多自立不與時俯
仰即小子枋茍存視息而猶頗識去就之分者亦吾
師以身教之之所致也初史相國督師淮上吳人盧
涇材以諸生慷慨從軍楊州陷盧生卒從相國以死
以死節聞天下盧生者亦吾師髙第弟子也吾師之
門多聞人而此其尤著者云
贈兜菴序
隠居放言斯特逸民之一節耳非所語於通德也故
時當隠遯著括之文身處末流有言遜之誡君子
愼其樞機以亨時晦言之于身不綦重哉昔人云居
非命之世耳目適宜視聽口不可以妄言也余嘗覽
其言而悲之則大易所稱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豈非
出有語之義處爲黙之時乎漢延熹建寧間甘陵汝
南聲名題拂身爲處士而裁量執政言非其宜卒成
黨禍逮染名賢幾遍天下當時申屠子龍獨以貞黙
自守確然免於議論味道樂潛終成髙志人但知愼
言所以全身豈知愼言正所以全節也哉夫嶢嶢者
易缺皦皦者易汙以言爲怨之府而舉身以殉焉者
無論矣苟以言爲身之文將以標榜於天下使天下
有能言之目爲可知之具遂來當世之浮慕而旌賁
從焉此周顒北山藏用終南之所以遺譏于後世也
吾故㴱歎張子今日以兜菴自命之知時而得所處
也張子生長膏腴之地少擅文章之名而其言一似
有憂患者嗟乎張子㴱逺矣其自命也以愼言而雜
跡方外游于酒人將以酒全其天使賓從相對亦各
相忘于無言耳昔南北六季之時多髙蹈之士而文
中子獨稱仲長子光爲天隠謂其名彌消其德彌長
無往而不適豈非以其能以瘖自名終身不與世交
語而欣然引酌優游卒歲乎吾今觀張子所處不獨
效子龍之貞黙葢亦有仲長天隠之風焉余愧不能
學王無功日以五斗酒與沉醉也
送去息和尚住夫椒祥符寺序
竺乾之法既入中華如海滙百川燈分千燄熾昌盛
大不可思議遂與王者分民而治先師分術而教矣
而其中絶世偉人傳佛心印者塗轍不一機用亦殊
雖一月可印千江而同歸正如岐路有隠者有顯者
有出者有處者荷擔大道隠若敵國彼此無間而其
致葢少差矣夫儒者以全道爲重故重其在我每以
處優于出而佛法以行道爲亟故利存狥物每以出
擾於處所以孔明不取干禄孟氏不義往見而瞿曇
設教誓入五濁神僧應化不恥亂朝苟可續慧命濟
羣品則舉身以狥之豈同儒者規規然以潔已爲髙
哉至千古過量人孤峰絶頂剷跡銷光木石與俱遺
世獨立者亦多矣如大梅棲山縳茆燕處龍山無路
移屋㴱居船子獨踪立錐無地雖品詣卓絶風流不
墜而以視握麈登壇弘法宣化陶鑄賢聖教育英才
天下向風法席如海如臨濟德山洪覺大慧固未可
同日語也雖然人但知出之優而未知出之難也夫
十室之邑一旅之衆固易戢矣教令既習風俗既一
而爲之帥與令者復操生殺賞罸之威柄以整齊之
然而違制梗化以覆軍敗官者比比也今五方之人
雜然竝處去來無常性情不一而又無生殺賞罸之
威柄以整齊之而欲其從風向道更誠與一於軍旅
之從其帥民庶之從其令不綦難乎不特此也慧燈
若熄而狂花爭艷則續命之難也根塵難冺而懸絲
易絶則衞道之難也肯堂弗問而析薪欲荷則嗣法
之難也白法既衰而黑業逾積則導衆之難也荑稗
𠑽盈而嘉禾不碩則擇人之難也嗟乎禪者之出豈
易言哉去息禪師得法靈巖將數年矣操尊貴道
風逺聞諸方緇素浩然歸重以爲靈巖之克子而天
山之聞孫也今將出而住夫椒之祥符寺夫祥符又
靈巖昔日之祗陀林也必使當年寶所壁壘一新無
沗徽音克明師匠而後無靈巖付託之重則師之
出較難矣而吾㪅爲吾師慶也臨濟必踞鎭州叢席
而後建立黄檗宗㫖大慧住徑山後學徒雲集罔羅
龍象而道法益尊則師今一出而繼述師傳造就學
者盡在是矣從此而大振宗風葢天葢地其孰能禦
諸余與師乃惠連康樂無著天親也師既開法席于
名山便當褰裳相就不啻宗雷結社東林而于師之
行先質言其難如此顧師之視余正同康樂之愛惠
連受其質言契如針芥而余之視師則不能如天親
受教無著而即證大乗以此愧師耳
贈李秋孫序
人生百年幸而際明盛遘太平父母俱存兄弟無故
則中人之姿稍自勉亦庶幾所謂完人不幸而禍患
迫之於前而𡨚痛𢡖酷感憤睚眦激之于内即世所
稱賢者嘗潰而失其度矣昔人如蘇不韋報仇行權
而王肅之奔拓䟦吾每痛其志而又弔其遇之不幸
也李子秋孫年三十矣當國變時不幸爲怨家所乗
有家門之禍時李子止年十四歳逃亾竄匿萬死一
生僅以得免事已而怨家又搆之以大獄計必殺之
以十四歳之孤出入瀕死于獄訟刀筆間又數年而
後已以今觀之曾謂此十四歲之孤而足以捍之𫆀
沉淪灰滅乃其分也而李子卒能卓然有以自立非
所謂賢者乎余之遭亂也年二十四亦既成立矣然
家𡨚國禍萃於一身搶呼莫聞以死爲幸若李子又
何如也庚辛之歳余與李子遇於山中往還過從勞
苦告語每風雨晦明憂愁疾痛杯酒朋從酣醉笑呼
兩人未嘗不相向而泣也而李子若有所不得已于
世者又以不得已于世若有所重累而思釋者于是
棄家入山不攖世事蔬食布衣嘗同在疚居恒採攟
自資妻子不免饑寒而不顧也嗟乎賢矣王肅之避
家禍而北奔也受國士之遇爲之㪅制度定典禮年
甫踰壯宰相封侯爲魏室宗臣誠亦盛矣然以彼其
才即無所遇于時庸無所聞於後耶適丁屠酷竄伏
以免而彈琴著書詠歌先王之風以老死巖穴所得
不㪅多乎嗟乎李子㴱逺矣而吾猶願李子之有以
終勉之也
送磷雪上人行脚序
男子志在四方况出家學道者乎無室家之戀無贏
糧之難苟有志於大者遠者則足跡遍天下此其常
也昔顯公西入佛土行遊二十餘年玄奘取經天竺
周流一百餘國尚矣至如方州之内則慧逺之行化
許雒襄漢一行之訪求師資貫休之去吳入蜀無不
歷奥區探絶境汲汲皇皇不知老之將至而其人亦
遂以不朽以是知逺行之無負於人也龍門年二十
而浮江淮溯沅湘渉汶泗周旋齊魯梁楚鄱薛向子
平棄家遍遊五嶽宗少文遍歷區内名山凡爲一代
偉人著業於不朽之林者皆然而方外道人益可知
矣今以數家之墟十人之聚自東阡適西陌無不囁
嚅刺蹙出門復入彼固不知有天地之大道里之逺
又何怪莊生不云乎鵬之徙于南溟水擊三千里摶
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蜩與鷽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
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
而南爲人之所志不齊有如是哉磷雪開士所處固
僻而英年具辦道之志汲汲逺行將以大其所學此
自其天性爲可敬也而人或尼之我故舉𤣥奘諸大
士以壯其行願雪公學鵬之圖南以爲諸大士且亦
使人母爲蜩鳩之笑也
贈新安汪惟晦隱君序
洙泗之傳既泯濂洛之學未興而聖人之道綿綿延
延上下千百年未墜于地者寔有所託以長存而不
息葢不獨恃六經之空言而恃篤行之君子有以載
其道於躬行也自後丗曲學既繁僞儒雜出有侈心
性之談而鄙實行爲粗跡有標妙悟之宗而以决防
踰閑爲無累馴至四維不張五經掃地而世運隨之
可勝悼哉繇茲以談有實行以基之則不言道而道
存無實行以基之則言道而道愈亾矣文中子不云
乎父母安之兄弟愛之朋友信之施於有政道亦行
矣則如萬石君家孝謹聞於郡國長子建老白首貴
郎中令而親中裠厠牏身自洗濯雖齊魯諸儒質行
自以爲不逮元魯山兄子襁褓喪母無資得乳媪魯
山自乳之後以得成立陽道州妹壻客死道州徒行
千里負其喪歸葬而撫寡妹養其孤孤年四十恩義
不衰彼固至性烝烝行詣卓絶而又何嘗侈言夫道
哉然如文中子之言則聖人之道所以不墜者非於
焉是賴乎所謂載道之器者非耶假使有人躬行萬
石魯山道州之行而又學濂洛之學則其所以昌明
聖道又何如乎余讀新安汪氏庭範紀略又徴信於
吾吳一二君子之言而確然識汪徵君惟晦之爲人
則誠所謂行萬石魯山道州之行而學濂洛之學者
也而吾又有進矣徵君孝義誠篤敦倫植節一同於
萬石魯山道州而立數孤撫數寡㪅喪亂值饑荒其
遭際之險阨荷之艱大真萬倍於古人而皆有以
曲成而無遺憾此非獨其至性有以濟之而實其學
道有以濟之也嗟乎淳古日逺江湖日下滔滔者幾
流於不可知苟使徵君其人者樹立坊表昌明聖學
以維持而挽𢌞之則吾丗其有瘳乎然則身渉末流
而負世運之憂者非篤行明道之君子又何以幾焉
吳子自號瓶菴序
吳子雨岑自號瓶菴而自爲之序入山以請曰某葢
有意乎謹言惟先生有以教之余覽其說而重歎呉
子之孝也記曰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此物此志也
昔周儀部玉鳬稱道吳子不去口謂其少時曾刲股
以愈其親之疾愼終大事傾資竭力而不顧至於今
年踰六十嘗冐暑扶病不逺二千餘里以省其祠墓
於故鄉拓墓田培松楸葺祠宇美侖奐獨力而成無
將伯之助其所捐輸不啻中人之產是豈恒人之所
能也此其大端也而觀其居常細微則又誠有一舉
足一矢口而不忘者今其言曰某少失學不克有所
成立揚名顯親某病未能惟是暮年衰齒日愼一日
恐或遺羞所生此心未敢一刻忘也既不能立身以
顯吾親或庶幾無失口以玷吾親乎守口如瓶吾之
志也且吾聞之滿則覆瓶亦有是焉故聊以自儆云
耳嗟乎則是呉子命意於一字而金人之銘欹器之
誡兼有之非敬身之至乎吾故重歎呉子之孝也而
吾㪅有進焉士君子立於世而聲名標榜訾物激淸
以成橫流之禍其或伏處閭巷而多言取尤直言觸
諱以不能免於斯世者固其所矣即或有一言而爲
人排難解紛以至存亾而生死人之仰之不啻宜遼
之丸聊城之矢而又自冺其迹不居其功㴱藏而逺
避若是乎其言之無忤於世而有禆於人也而或者
未食排解之德而先致傾動之尤以攖當世之繒繳
而莫之避嗟乎人但知莠言之爲患而孰知好言之
尤甚乎楊子致歎於口出微乎微乎又何如以黙以
容无咎无譽三緘其口優游卒歳者之無一朝之患
而身名俱泰哉或曰瓶菴者平安也一謹乎言而無
招尤無觸諱聿懷多福履坦貞吉矣故曰此敬身之
至也嗟乎吳子加於人一等矣
外祖母王太夫人九十伯舅氏吳明初先生七
十壽序
天之遇人也豐其後者必嗇其前人之遇人也落落
於貴盛之時者必久要於患難之際者也夫天既與
人以晚成之器必錫之以暮節之福其始必荼苦艱
辛壹鬰憔悴在富而約處泰而屯是正所以堅完其
精神而成就其德器也其人也如金石以磨礪而不
朽日月以晦蝕而升恒固天之所以壽也夫人既人
趣于捷者我率其迂人集於菀者我集於枯風雨不
輟其音霜雪不渝其色巨卿友而平子可瞑山公在
而嵇紹不孤其立於世者甚偉故其得於天者必厚
其人也如松栢歳寒而後凋薑桂性老而愈烈又天
之所壽也枋故於外祖母王太夫人暨伯舅氏明初
先生之壽而㴱有感也甲午歳外祖母登九秩伯舅
躋七十慈孝一堂竝臻上壽交游親串無不操詞捧
觴陳說景福頌禱盛事而枋以爲此正能知太夫人
及先生之壽而不能言太夫人及先生之所以壽也
太夫人爲我外王父元配先生嫡長子也初太夫人
之嬪於呉家業未豐太夫人善事夫子克佐貧薄雖
夙夜勤瘁而交謫不聞少君出汲德耀舉案椎髻布
裙未易舉似此猶人情之所能也其後家日益盛資
儲充衍外王父性豪上不爲鄉里曲謹態故身雖布
衣而俯視王公甲第開康莊後房曳羅綺東山絲竹
西園游宴殆無虚日而太夫人性安儉約獨居教子
御布素躬織絍無異貧時雖寒沍手皴而操作不止
札札機杼與𰯌前吚唔呫嗶聲相雜也一家之内豐
約既殊甘苦或異而太夫人怡然安之無幾微不得
之色此益人情之所難也太夫人時時命先生曰公
父文伯之母曰瘠土之民嚮義沃土之民不材今兹
勤苦天庸玉汝於成乎彼藉膏腴耽靡麗者固非恒
久之道也若庶幾有所成立則寧拙母巧寧退母競
寧眷眷於寒素無汲汲於勢利此吾心也先生天性
孝友剛方諒直慷慨好義意有不得則義形於色千
萬吾往雖其素所蓄積亦得於太夫人之教爲多矣
當先學士鼎盛時至親好友奔走旁午先生雖戚誼
肫摰而往還簡略真淡如水也大率歳時伏臘嘉禮
宴會歲不過過從十數耳及先學士身殉國難向之
奔走旁午者曾不過而問焉而先生於兵火衝斥時
馳使命冐不測所以撫唁枋者甚至復賻以兼金數
金枋得藉手以爲先人藳𦵏之具嗟乎人誰能之人
誰能之當此之時人懷岌岌自救不暇即家力豐裕
而平時最稱密契者猶或未及况以先生之貧而自
處落落者乎枋於是而知先生真古獨行者流也未
幾而懿親中之與先學士最密而受先學士恩最㴱
者甘心反噬瞋目語難無所不至先生奮不顧身出
而捍之排難釋患惟力是視如是十年凡羣邪之所
媒孽醜正之所謡諑先生無不爲之解紛焉亦有事
可潛弭則枋未及知而宜遼之丸已奏膚功矣故枋
雖風雨漂搖而覆巢無取子之禍遭家多難而荓蜂
無辛螫之傷皆先生之力也枋因於太夫人說帨之
辰跽而進曰世路榮華瞬息衰謝所不必言即以太
夫人一家今昔言之俯仰數十年滄桑陵谷亦不知
其幾矣向之口厭甘肥體窮紈綺者今亦有存焉者
乎即諸渭陽年少於先生逺甚而零落過半而先生
乃以七十老人華髪蒼顏拜舞於期頣之𰯌下非天
之所以單厚者乎今曾𤣥繩蟄芝玉森如凡從先生
後衣綵酌斗者且四世内外幾十人非千古盛事史
䇿罕倫者乎福祚隆赫至於如此固非逸居苟安柔
質淺器者之所堪負荷也則當年太夫人之備嘗艱
阻非金石磨礪日月晦蝕乎今而後而不朽升恒者
見矣向者先生之髙誼篤行非松栢薑桂乎今而後
而歲寒後凋性老愈烈者見矣夫壽爲五福之首又
大德者斯得壽故不有過人之德不能躋過人之年
不有天倫之完節不得臻人世之奇瑞何則遐齡大
年固造物者之所不輕𢌿也今太夫人與先生獨得
之非其所積者厚而所植者偉乎先生聞而軒渠曰
子年少而能言天人消息之理津津可聽也曷爲我
紀之枋因質言以侑觴焉
葉太師母八十壽序
平居讀史尚論古人行事每見淑女亮節有國士之
風焉未嘗不撫卷而歎也而要其所以垂青編昭彤
管者非端操在躬徽美洋溢則造就後人聿成名世
者也二者得一已足遺令名於無窮况兼之乎如葉
太師母張太夫人則方之古人未易一二數也太夫
人早年婦德婉瘱貞順中外著稱而尤所難者讀書
知大義而能玉吾師於成也吾師聖野先生當象勺
之年太翁方據臯比講學於外而家日益落太夫人
撫先生而慨然曰噫子瞻年稚既弗克從明允以遊
學邴原家貧復弗能入鄉塾以從師將奈何太夫人
於是自教之機杼之餘說經授書靡間寒暑自㓜學
以至成立罔非慈氏之恩勤訓廸也先生年弱冠名
滿天下詩壇文坫共推盟主而太夫人奬訓益勤或
問其故太夫人曰名隳於既成而業荒於既精者多
矣我故爲之兢兢也時先生席珍待聘朱紫如拾方
且拜身廊廟黼黻皇猷而天下遂亂太夫人進先生
而命之曰我老矣不幸復睹此亂離今惟以若長侍
𰯌下母子相依爲樂他非我所期也昔介子之母尚
與子偕隠况今日哉捧檄之喜吾不爲若願也先生
謹奉教太夫人又進先生而命之曰母集于菀母乾
沒於榮利我既已言之矣若亦知嶢嶢者易缺而皦
皦者易汚乎若其母爲名髙母爲氣矜隠不違親貞
不絶俗昔人所尚若其勉之先生謹奉教於是天下
之初亂也慕義之士入山惟恐不㴱至見一當世之
子無不鑿坏踰垣以爲快先生奉慈幃棲故里無異
平時而交遊往還母失親故鄉曲之論或且致疑而
荏苒歳月士氣浸消向之蹈海奔林長往不返者今
且上書公車浮沉金馬矣而先生潛隱園巷不簪不
帶自若也於是向以先生爲和光者今乃知先生之
耿介無不交口歎先生爲不可幾而不知其稟聖善
之令謨漸義方於慈訓者素矣先生聞望風流暉映
一世奔走天下雖偃居窮巷而問業請益者冠葢相
望軒車接軫且内外親婭率多通顯而太夫人三旬
九食怡然安之故先生與世相接坦懷無忤而神愫
泊如物不爲累客退則閉户著書洗淟用酒以爲歡
嗟乎有是母斯有是子非虚語矣夫傳經紗幔本自
宣文授書睂山出於賢母此今古所爲讚歎而書史
所爲流連也况復明大義負偉節乎枋少從先生遊
頗悉太夫人德概兹值太夫人八十壽將操詞以進
復徵懿行於先生先生爲枋言太夫人之所以處亂
世者如此因受而書之
楊隱君曰補六十壽序
余㓜從先文靖公於京邸凡賢士大夫以及文人處
士之過從者先文靖必命余出見之捧手侍立以受
長者之教遂得識曰補楊先生云葢崇禎之庚午歳
也時余方九歳從塾師受論語孝經塾師者虞山趙
端吾先生趙文毅公之孫也其人古人也與先生善
故先生每過學舎必與余師從容欵語道故舊移時
乃去以爲常余之識楊先生益稔矣比二年壬申先
生南還居金陵先文靖亦奉太孺人歸里又五年爲
丁丑先生自金陵來弔太孺人之喪先文靖復命余
出見先生時余年十六已補弟子員矣居無何別去
又五年爲壬午先生復自金陵移家還呉先文靖亦
休沐里第相見益歡余復從容從先文靖以見先生
余已忝登賢書年二十一歳而且有子亦三歲矣夫
余年二十一歲而識先生已十三年矣嗟乎俯仰十
三年間而時事之變遷已不可復問而詎知不二年
而即有甲申之變又一年乙酉而復有南都之變乎
自余之初識先生爲烈皇初𥜥時稱太平京都輦轂
風華文物天下所聚而尤尚風素重儒雅故先生以
隠士居京師聲名籍甚著作一出無不傳寫子山之
詞賦藏購陳遵之尺牘薦紳先生及通侯貴戚折節
交好扶葢接軫何其盛也不一二十年而北顧蒼茫
神州陸沉矣是豈意計之所及哉初先生在都病瀕
死殆弗克濟而先文靖爲之營醫藥視湯飲調護甚
至病遂以閒弘光時權奸搆黨禍殺戮名賢遂煽蜚
語染逮先文靖勢岌岌殆矣親戚交遊畏禍觀望而
先生獨䇿蹇至金陵語所知曰天下事可見矣而尚
欲殺大賢以快己私耶先生舊居金陵金陵之名公
貴人無非先生友者故其言足重而事亦尋已金陵
破先文靖死志己決獨操小舠出閶門就先生鄧尉
山居謀死所周旋日夕慷慨流連惟先生是共則先
生與先文靖之所以周旋於死生患難之間者爲何
如哉先文靖殉節以死余遂括髪亾命望門投止去
吳門葢逺矣先生獨偵知其處密寓書以唁余余後
爲邏者所得自分必死既展轉以歸遂廬先文靖之
墓時弔者絶跡而先生獨炙雞絮酒束生芻以來𡘜
極哀復執余手泣泣良久乃已余既不入城府親故
斷絶而先生獨同其長君明逺時時顧余於土室中
一日促坐飲酒歡甚時余師趙端吾先生復授兒子
經亦在坐二老友絮語生平猥及少年之遊燕私瑣
屑靡所不及笑語方酣而先生忽顧壁間詩低徊久
之壁間詩雲間汪希伯先生作以哭先文靖者也汪
希伯先生昔與先生同遊京師亦以詩名重公卿間
先生俯仰今昔感慨興懷乃以箸擊案自爲歌詩而
舉酒屬余曰人生聚散寧可計乎人生今日旦夕莫
必其命今日之樂誠難得也遂泣下坐者皆泣終不
樂罷去自弘光乙酉至今丁酉又十三年先生壽登
六十余年且三十六鬚𩯭亦半白矣喪亂侵尋老成
凋謝先文靖之殉節亦已十三年而余師趙先生及
汪先生者又皆死獨先生在耳夫當烈皇全盛之時
固不虞有今日而當申酉之際所謂旦夕莫必其命
者又豈謂有今日哉今日者先生以周甲稱慶而余
猶存視息操辭以爲先生壽亦非意計之所及也先
生神全德劭其壽靡算從此十年一舉觴而余之操
詞以進者意必有異於今乎
萬峰剖石老和尚六十壽序
吾聞道德髙妙者如髙山大川其巖巖峻極固不騫
不崩也其汪汪萬頃固澄之不淸淆之不濁也其嶷
然孤峙固足以填末俗而砥狂瀾也其無爲自化固
足以潤衆生而濟羣品也此即儒者之所謂悠久無
息而釋氏之所稱萬刦常住者也其人也固將同金
石不朽天壤齊壽矣而可以人世之年歲壽命頌之
乎雖然天人之際未有不相符者吾故於聖恩大和
尚剖師之壽而有味其言之也吾師之踞法王座而
弘法者閱二十年矣宗風愈振大道益弘奔走天下
殆無寧晷每一歲中其來往叅印於吾師會下者不
下數千人凡得吾師之片言片偈而沛法雨於火宅
炳心燈於昏衢者不知其萬億矣則吾師之開甘露
門而暜濟德遍天下譬如湖海涵養萬物而莫能名
其德也𧰼教淩夷世當末法無論氓俗沉淪黑
業往而不返即方袍圓頂居然衲子然大都寄跡浮
屠匿其瑕玷而天下之所稱善知識者又競蓄異流
以爲奇貨無不羅爲法嗣升之座端末流披猖一至
於此故佛法至今日而稱極盛正極衰也吾師心獨
憫之門墻髙峻鑒別精嚴非其人不傳非其倫不收
也其衞道之嚴荷道之重髙型峻範金科玉律有非
諸方之所可及者禪者又以語言文字相髙舉世若
狂無所底止苟一影掠機鋒拾人牙慧輒復𥿄費木
災汗牛𠑽棟然䆒其歸著正如蛙鳴蜩沸靡有窺於
半班曾未得其一指師歎曰續佛慧命傳佛心印固
自有在安用此喋喋而呫呫夸多鬬靡爲也於是剷
其書不傳惟以躬行實爲諸方表率故屹䜿湖濱
隠若敵國海内緇素咸望萬峰片地爲濁世之化城
而迷塗之覺海奔凑如騖絡繹如織一見吾師皈禮
頂戴畏愛兼抱以爲此古佛再來也如是者二十二
年於兹矣夫此二十二年中天下之禪林法席或毁
於兵火或壞於風波或同大慧之嬰難而命如懸絲
而吾師法席之盛甲於天下二十二年之久而天下
逺近無一間言即極天下抗暴難馴之物不可理蓄
者一至吾師之前無不若崩厥角歡喜讚歎而去矣
豈非衞道之嚴荷道之重一以躬行實之所致歟
昔人之所爲歎髙山仰止者也夫春秋二百四十年
之間文武之道幾墜於地故天篤生尼聖以挽維而
振起之意者今竺乾之教似盛而衰亦將有墜地之
憂故篤生吾師以挽維而振起之乎余於甲申孟陬
從先文靖公入萬峰謁師先文靖命余叩首關前執
弟子禮是時始識師今已十四年矣俯仰十四年世
界陵谷一家菀枯懸隔變遷寧異霄壤而吾師之所
以勤勤懇懇耳提而面命於枋者固十四年如一日
也枋固駑下根器淺劣不能有所自得以傅吾師之
弘期然心竊感師之教誨我無已而十四年如一日
也丁酉之夏值吾師周甲之慶貧無以爲吾師壽於
是畵鄧尉十景復爲文以冠之以稍抒積愫焉客曰
吾聞師之壽也天下宰官長者以及都人士女率傾
倒篋布金輦粟以爲升恒之祝而子獨以區區筆
墨爲壽既愧頭目之捐施復異寶瓔之供養子何爲
者余曰不然吾師道德髙妙正所謂如髙山大川者
也固將與鄧尉湖山長存天地之間吾故畵五湖二
堰之汪洋羣峰列岫之崒𡷏皆所以舉似吾師而爲
形容亦以長存於天地間也豈可以尋常布金輦粟
同日而語乎晉金陵瓦官寺初置朝賢喜施無過十
萬而顧愷之獨以畵維摩一軀施滿百萬然則安知
余之所爲區區筆墨者不侈於布金輦粟哉吾師固
笑而頷之也
吳母徐太夫人八十壽序
遐年大耊天之所靳茍一得之爲人倫瑞故無論士
大夫家以及閭巷氓庶其宗族鄉黨率於其人降誕
之辰摭其懿美稱觴致辭以頌禱之以娛樂之此亦
古養老之禮也顧人生享上壽于其所閱百年之内
俯仰身世而無關於國家治亂之數不足觀感世道
之興衰雖有細善又何述焉雖然人生亦渺焉耳以
一身之微而必於其所閱百年之内關國家治亂之
數而又足觀感夫世道之興衰此薦紳先生猶難之
况閨幃之間乎吾故於㓜洪給諌母太夫人八十之
壽而重有感也太夫人爲名侍御之女嬪於吳爲贈
公孟登先生之元妃而都諫虚臺公之冡婦也生長
華胄敦詩說禮積習名教故施於家政動合禮則事
尊嫜則孝相夫子則順而教子則慈而能嚴訓備三
遷媺齊七誡積之既厚卒能玉三子於成處爲儒宗
出爲國器此誠靑簡之所罕遘而彤管之所未頌者
矣而所尤難者㓜洪給諌既成進士司李三衢而太
夫人尤兢兢誨諭之不衰故哀矜折獄率多平反三
衢稱無𡨚民得之太夫人慈訓爲多甲申之變南都
新建給諫既拾遺瑣闥而其時權奸柄國大興黨禍
染逮名賢給諫遂以言事下黃門北寺獄禍且不測
知者憂懼而太夫人怡然安之顧語左右曰吾之所
以教子正謂有今日也昔雋不疑爲京兆尹每行縣
録囚徒還其母輒問不疑有所平反活幾何人母即
喜笑爲飲食語言異於他時或無所出母怒爲之不
食不疑以此爲漢名臣又范滂罹黨人之禍既詣獄
其母就與之訣從容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
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史冊至今猶傳頌
之自古賢母之所僅有者太夫人既已兼之矣即南
都再壞遷革喪亂又十六年矣太夫人奉身儉約感
槩大義不以捧檄之喜望其子不以鼎食之養督於
家故給諌兄弟亦能以不失身事親十六年如一日
此又古今賢母之所少也嗟乎太夫人爲侍御之女
都諫之婦在神宗朝正當國家全盛無論矣即其爲
雋不疑母平反色喜時猶及見漢廷之治也迨其爲
滂母而漢祚已移矣至於今所謂絶不言禄與子偕
隠者其時又何如哉故於太夫人之一身俯仰數十
年間而其有關國家治亂之數又足觀感世道之興
衰有如此者吾故不辭爲質言之以侑給諫兄弟獻
千齡之觴也
朱師母六十壽序
崇禎丁丑歲先文靖公命枋從先師朱夫子遊時即
聞師母陶太夫人之賢戊寅而先師攜伯子致一過
館舎與枋同學先師家固貧而致一衣履鮮潔雖布
素必整好余於時羡致一之有母而自傷失恃言笑
之餘未嘗不飲泣也時雖髫年無所知識而已知太
夫人之賢聲不爽矣己卯春先師以事畱滯於家不
入郡城枋遂笈執經以從授館師門先師實飲食
教誨之朝斯夕斯凡一湯飲一匕箸無非太夫人之
所手調也先生爲一世大儒人倫南國從遊請益者
踵趾相躡竟同公超之市而產入束脯都不能給太
夫人以十指佐之宅僅數椽紡績機杼操作無停時
而室中竟日不聞人聲時余常夜讀書太夫人每令
致一兄弟伺余饑飽常膳外必益以果餌酒漿以助
其讀書枋感太夫人之視余如子而益羡致一兄弟
入受慈母之恩未知何等俯仰感激時時泣下霑襟
矣而益稔知太夫人之賢也枋受業先師者五年遂
濫登賢書致一亦蜚聲膠序又三年而遘國變先文
靖以不辱身殉節止水而先師嬰城固守城破義不
辱亦遂舉身以殉之時爲弘光乙酉枋年二十四致
一止年十九耳致一固少余五歳猶未弱冠也時鋒
燹之餘百事崩壞而崑邑受禍尤烈太夫人既遭大
故失所天而舊業摧毁諸孤林立尚有呱呱懷抱者
風雨漂摇茹荼集蓼太夫人以一身肩之支吾中外
經理廢墜毁者完之廢者復之亂者理之主伯亞旅
田園堂構尋復其故教育政一兄弟以次成立婚嫁
以時閨庭肅穆而又不廢致一兄弟遊學之資交遊
會集歲時伏臘致酒擊鮮飲食衎衎一如先師之存
無改豪髪嗟乎余與致一遘家國之禍同遭君父之
變同余年既加長於致一而受先人之遺又數倍於
致一也顧十六年來伶仃轗軻遂已無家矣而致一
兄弟獨如昔者豈非徒以有太夫人在乎余每見致
一兄弟而自傷鮮民之生不自知其涕之無從也庚
子春爲太夫人設帨之辰致一兄弟將稱觴爲壽太
夫人不許致一兄弟固請而太夫人固不肯曰乙酉
之禍義不圖存若吾在爾父之側亦必從爾父於地
下矣邂逅茍全固不期有今日也而忍以未亾人爲
娛耶遂泣下致一兄弟遂割意不敢言舉觴而徐枋
聞之曰嗟乎吾師母陶太夫人之賢有大過人者三
是將與金石齊壽矣而吾其能無一言乎變革之際
喪亂頻仍即鼎食之家以破巢毁室一廢而不復頓
者多矣太夫人以㷀㷀𡠉婦從瘡痍荆棘中𭣣拾餘
燼不數年而規摹如昔一不可及也一身而任中外
之責兼教養之勤此在丈夫猶難之而太夫人外則
桑土綢繆内則乳哺紡績而訓修義方敦詩説禮以
玉諸子於成二不可及也且古之賢母如截髪丸熊
亦既輝耀千古矣然大都欲其子延致名譽或掇取
科第耳而大夫人則不然致一以象勺之歲名播詞
塲咸望一日而致千里乃既遭國變太夫人即令去
經生之籍謝絶當丗隠居以教授故致一年未三十
即有處士之目學成行立處乎遺民故老之間若魯
之兩生者於是故家子弟閭里俊秀仰象賢爭先師
之一如昔日之師先師也然則太夫人之感概大義
自致不朽者又豈往昔賢母之所能望哉此三不可
及也今以周甲之慶誼當舉觴而太夫人以大義𨚫
之不可奪非大過人者能如是乎枋既始終慨羡
致一兄弟而令能真知太夫人之賢故略言太夫人
之與金石齊壽者如此太夫人雖不受觴能無受枋
一言之頌乎
居易堂集卷之六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