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堂集 (四部叢刊本)/卷之十
居易堂集 卷之十 明 徐枋 撰 王大隆 輯集外詩文 固安劉氏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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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易堂集卷之十
書後
書平凖書後
聖人之言治天下富先於教而足兵後於足食故曰
積貯爲天下之大命衣食足而知禮節窮民易與爲
非此自然之勢也太史公知此故作平凖書作平凖
書而有㴱痛矣痛者痛文景完富之天下孝武以多
欲而敝之也故首言國家無事而府庫溢倉庾滿至
粟紅貫朽不復可用而上富下贍民俗敦厚吏治潔
淸矣孝武立而一敝之於伐匈奴一敝之於通諸夷
一敝之於穿河渠而天下騷然蓄積盡傾饑饉流亾
盜賊滿野卒之大農盡耗而縣官大空於是民敝俗
壞吏治苛急勸輸賣爵更幣鑄錢不特無益於治而
天下益亂僇殺無辜亦且幾億萬矣而天下之貧自
若也於是爲告緡爲均輸以筦天下之利以濟上之
欲上用雖饒而民無所措其手足如是而不至於亂
且亾者幸耳豈不痛哉太史公既㴱痛之故明言之
且切言之以爲人君多欲則多事多事則多費多費
則天下貧而民俗壞於是列治亂之效陳得失之林
使後世知天下雖大四海雖富而輕用之必敝也故
富國足民之本在於節用愛人與民休息如文景之
蠲租除稅而天下以富可見矣太史公意以爲文景
之蠲租除稅節用省事而以富天下者此本富也太
公管仲之設輕重九府越王計然之流行錢幣而以
富其國此末富也若楊可之告緡桑弘羊之筦利以
饒上之用此特盜賊之行耳此所謂姦富也奪人之
財以自贍攘人之食以自腴而且㴱其文巧其目殺
人以濟之不謂之盜賊而何故一篇之中其㴱誅而
痛刺之者已不可殫述而竟以烹弘羊天乃雨結之
其意尤洞然矣而論贊言列國不重本富故卒爲秦
所并而秦既并天下富有四海而其效卒歸於海内
之士力耕不足糧饟女子紡織不足衣裳而己不大
可睹乎故曰太史公之作平準書葢有所㴱痛也而
平凖書之所不足又作貨殖列傳以論之故其序曰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鷄狗之聲相聞民各甘
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
此爲務此所謂國家無事者也輓近世塗民耳目則
幾無行矣此即所謂更幣鑄錢勸輸納爵以至告緡
籠貨者也葢貨殖列傳實言平凖書之所未言而其
本意亦痛武帝之耗敝天下耳故貨殖不過論載一
身一家之富厚者耳而首言至治之極神農以前而
其中則推論太公管仲越王計然之霸齊興越有味
其言之葢太史公㴱知治天下必本於富國而富國
必先於富民故如文景之節用愛民蠲租除賦此可
以富天下者也如齊越之斤斤言幣筴輕重此可以
富其國者也若既耗敝之乃復聚歛之攘奪之鮮有
不爲亾秦之續者故一篇結以烹弘羊見其聚歛攘
奪之酷而論贊結以秦之衣食不足見聚歛攘奪之
無濟於困窮而益速其亾此其所以爲更酷也吾故
於其一篇之中標出其微言精義而通論之
偶書侯嬴事後
魏有隠士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信陵
君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
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當時侯生豈有所不屑於公
子哉人各有志焉耳彭城姜肱隱居不受辟命數徵
不起乃詔郡圖畵其形狀肱臥於幽暗以被韜面言
感風眩疾竟不得見之夫子曰匹夫不可奪志也亦
少亢矣而竟以得全此不特不奪志之難而不之奪
者之更可尚也有寡婦人者自其夫死誓不一見男
子之面即伯叔兄弟亦弗與見守死空閨垂幾十年
乃有一男子必以見爲請曰吾知之吾敬之也嗟乎
人苟能知寡婦則亦重哀之而全其志可也又豈以
見哉如必見焉非貶即傷矣故曰不之奪者之更可
尚也夫終身不改婦道固然而此獨以節見知於人
或亦此寡婦之過乎然吾願知之者之終勿奪焉可
也
書李斯傳後
李斯傳一篇中而載趙髙事居十之八而篇末直以
髙事結束而以秦亾天下竟之凡此皆以見趙高所
爲無非斯之爲之也此所以爲斯傳也當始皇之崩
斯爲丞相天下事係於斯而乃聽髙所爲矯詔而易
其主而髙無不可爲者矣天下事固無有大於易天
下之主者此一聽之而天下事無不聽之而聽之者
斯也自然之勢也夫髙之得恣其志繇於立胡亥而
立胡亥繇於斯之聽髙聽髙而卒以殺其身夷其族
而并以弑秦之君而亾秦之天下於此見殺斯之身
者非髙而斯自殺也夷斯之族者非髙而斯自夷也
然則弑二世而亾秦者獨非斯耶此所以一篇全載
趙髙之事而終之以弑君而亾天下而爲斯之傳也
太史公作此而所以垂戒於萬世者㴱切著明矣不
特戒人君不可有持爵禄之臣而亦以戒人臣不可
有持爵禄之心也李斯之聽髙非爲持爵禄哉究也
不特爵位不可保而并其身族而狥之而并以其君
之身與天下而狥之則究二世之所以弑秦之所以
亾皆起於李斯持爵禄一念則盡趙髙之事雖欲不
入李斯傳而不可得也然非太史公不能爲也作一
傳而既以垂戒萬世之君復以垂戒萬世之臣則其
書之關係何等其史法之精嚴又復何等故太史公
自謂作史記上繼孔子獲麟之絶筆豈虚也哉豈虚
也哉宋儒鄭夾漈先生作通志於斯傳中摘出趙髙
事以爲髙傳入宦官傳此在通志又爲不可奪之例
夾漈固不誤也二者竝行不悖者也若二者互易之
則皆謬矣史學難言哉
書諸武侯傳後
陳壽良史也其帝魏宼蜀非惡蜀也一以身爲晉臣
晉魏之所禪也則不得不推崇魏一以目擊安樂公
君臣稽首稱臣於魏人情不甚相逺彼自以爲魏可
以統蜀而蜀不可以統魏矣此理勢之必然者至其
作武侯傳讀之而知爲命世之傑作壯繆傳讀之而
知有國士之風此兩傳者魏書中之所少也其於蜀
國人倫推崇極矣至於孫乾簡雍糜竺劉巴尹籍董
和之徒未免太畧幾如鬼簿止足以紀姓氏而不
足以概生平意者蜀無史官無所承受故缺略歟似
又非獨壽之罪也至敘武侯父子一曰將略非長一
曰名過其實此自文人鋪敘抑揚之法史中多用此
等語以爲宛轉沈吟之致又何足㴱怪乎
書張𡹴事後
沈充附逆而子勁殉忠張稷弑君而子𡹴死節信乎
忠孝大義惟人自立父不能得之於子子不能歸之
於父也𡊮氏自淑粲顗昻世著忠節而君正披猖不
克負荷致道素之門一朝塗地豈不痛哉夫劉向竭
誠宗國而歆佐新莽郗愔乃心晉室而超附桓温千
古猶爲向愔痛之况父則捐身殉國而子則反面事
仇者乎遺穢良史頽其家聲在國則爲亂臣在家則
爲賊子以視沈勁張𡹴真罪人矣嗟乎夫爲人臣子
者其亦當審所自處愼無負君國沗所生爲良史之
所痛哉
書傅伏事後
或曰南北齊之亾也馬仙琕傅伏可謂善守而卒之
身事二姓陳力仇國以語於忠豈不悖哉獨不見崔
楷之殉殷州張𡹴之死吳興乎余曰不然當二臣慷
慨誓死竭誠拒敵誠奮不顧身義不旋踵至於酹酒
斬使請誅血㣧可不謂之忠乎君子之於人也亦節
取焉而已茍其事可以教後世之爲臣子者則録之
雖一言之幾於道弗遺也而况於此乎然吾願後世
之爲人臣子者受人寄託任人封疆守馬仙琕傅伏
之所以守而死崔楷張𡹴之所以死則善矣雖然無
愧於此者其惟張廵許逺之流歟
書沈客卿施文慶事後
國之有小人猶木之有蠧也蠧託命於木而木不仆
不休小人憑藉於國而國不亾不止不亦悲乎故善
治者如植嘉樹剪除蟊孽無使滋生庶不以宗社殉
人哉
書五王反正中宗後
平勃之誅諸吕也無少長皆斬雖朱虚之肺附不問
也爲國除亂賊自應殱滅之無遺𩔖此臣子不共戴
天之大義也平勃知此所以能奠安劉氏二百年之
社稷唐五王定大䇿反正中宗以匡復唐室而但誅
二張置產禄於不問何耶諸武皆不共戴天之仇也
五王忍與之比肩北面乎此而不誅不但昧於安危
之大機并不知君父之大義矣未幾而濁亂宫闈肆
毒天下春宫以稱兵非命宫車以鴆毒晚駕當是之
時唐之宗廟社稷相綴如綫誰爲爲之皆五王不誅
諸武之罪也五王之罪其可贖哉五王暗於機宜其
身之誅竄家之破滅不足惜奈唐之九廟社稷何吾
於此更有見焉當平勃之誅諸吕也除桀賊之產禄
他即無誅而漢已泰山而四維矣何以言之漢髙磐
石之宗齊楚强藩半天下朱虚東牟備宿衛是時齊
兵已宿滎陽諸呂孤雛腐鼠耳故曰即不盡誅無害
也然純臣之誼不敢以賊貽君父故平勃必盡殄之
若唐神龍之初其事勢固懸殊矣武氏移神器於閨
闥而以爵位功名縻天下之士㠯誅殺擊斷懾天下
之心唐不血食已二十年中宗之僅存幸耳天下宗
藩剪除殆盡二䜿雖誅而以僞周之餘威斬已絶之
唐祚反覆手間耳而武氏尚可遺種於天地間乎語
曰人臣見無禮於其君者如鷹鸇之逐鳥雀又曰除
惡如農夫之去草以見不盡不止也五王豈不知此
乎神龍之初凡有知識三尺之童無不知諸武之應
誅而五王獨不寤何歟不明君父之大義致唐室再
燬其罪浮於功矣而浪語匡復何歟
書韓愈對禹問後
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也禹之不傳於賢而傳於子
亦行其所無事也故堯之傳舜舜之傳禹禹之傳子
啓一也皆天也天者時也時之未至聖人不先時而
幸功時之既宜聖人不後時而廢事堯舜傳賢之時
也禹傳子之時也禹未見賢與子之異也時至而致
之耳故曰行其所無事也韓愈氏曰禹之後四百年
然後得湯與伊尹不可待而傳與其傳不得聖人而
爭且亂孰若傳之子雖不得賢猶可守法而孟子所
謂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以爲聖人不苟私
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爲之辭夫禹後
必湯伊尹爲可傳而湯伊尹必不可待而傳傳匪聖
則爭子非賢猶可守非天與子耶嗟乎愈之言固已
範圍孟子語中而不知也吾因正告天下曰孔孟之
書範圍天地後人其無輕議哉
書昌黎潮州謝表後
夫輕批人君之逆鱗者必不能無動於雷霆之下者
也曰然則將詭隨乎曰否遇事必言言必和平其氣
惻怛其詞反覆抑揚開陳善道使聽者爲可受受者
爲不爭而後吾言入矣夫君子之建言也將以匡君
德而濟國事也非以較勝而爭强也非以翹過而訐
直也若持之以好辨之心臨之以好勝之氣鮮有不
僨者矣及言出禍隨死亾繼之而所謂和平惻怛者
往往能卓立而不變而好辨好勝翹過而訐直者或
變易委靡一旦化爲繞指而不可復振葢氣平者不
撓而氣憍者易餒其理然也今人每讀昌黎潮州謝
表而歎其爲可哀而吾則讀其論佛骨表而己見其
然矣
書柳宗元封建論後
柳宗元之論封建曰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己也夫
聖人之不得已用之於兵刑而不用之於慶賞將謂
創業垂統而亦不得已耶又曰歸殷者三千資以黜
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
易湯武之封建非公之大者也不得已也嗟乎甚矣
宗元之陋也未知其所以測聖人者何等也昔李國
貞節度朔方治軍嚴將士不樂皆思郭子儀王元振
因之爲亂遂殺國貞子儀復爲朔方元振自以爲功
子儀曰吾爲宰相豈受一卒之私耶遂𭣣而斬之繇
是諸鎭皆奉法曾謂湯武而不若子儀耶嗟乎甚矣
宗元之陋也
書蘇轍燕論後
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動洪範曰用靜吉用作凶此不
特龜筮之理也故一動而凶悔吝居其三吉居其一
動之有咎如此夫人君之爲國苟國已立矣民已安
矣太平已有象矣當是時祖宗之成憲可守邊垂之
牧圉不驚而其君其相動作紛紜皇皇焉若不可以
朝夕者其勢非亂則亾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鮮有
獲免者也宋之興也藝祖開其基太宗定其業仁宗
又從而安養休息之湛恩濊沃優柔漸漬四十餘年
此正周之成康漢之文景也神宗繼之守而勿失而
宋幾三代之治矣乃用安石之謀喜於有爲而以新
法亂天下使天下囂然喪其樂生之心一再傳而遂
成靖康之禍豈不哀哉善乎蘇轍之言曰彼客䇿
士借人之國以自快其一時可矣而爲國者因而狥
之猖狂恣行以速滅亾何哉何其言之痛也君子曰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吾獨怪當時敵國皆知之天下
皆知之以至侍從禁近以至世臣元老皆知之而皆
言之而獨其君不寤以馴至於亂亾悲夫
書蘇轍三國論後
三蘇文章互有勝致子由固遜大蘇然其思㴱而意
微亦有大蘇所無者如三國論論髙帝之以不智不
勇勝項羽而操孫劉則各以智勇而不勝此千古
絶識亦至文也昔徐鉉學貫天人博物辨辭舉世莫
兩藝祖伐江南鉉奉使至將以辭令問兵故中朝當
有館伴而殊難其人宰相以下不知所擇藝祖乃自
擇一目不知書而厚重者𠑽之鉉遂大窮嗟乎若藝
祖知之矣
書先文靖公墨刻後贈靈巖老和尚
嗟乎此先文靖公自初筮仕以及畢節十八年中見
危致命之死不渝之手澤也乙酉之禍先文靖從容
止水枋痛悼罔極致譏滅性一息僅存者殆逾半年
次年春方省人事即倩臨摹善手勒之貞珉以垂不
朽嚮榻百本秘之篋中非其人不示也故凡交游親
串得受讀者不什一焉既以重吾親之遺墨亦以書
中種種非世所宜覩也癸巳秋靈巖大和尚以樹泉
集屬序於余見其往還昕夕率多遺民故老而所爲
流連風景舉目山河者又多殷麥周禾之悲焉此實
唐宋以來諸大善知識中所絶無者也余故特出篋
中藏本裝潢成帙致之座下乞師即以忠孝之旨衍
大法庶使毫端碧血直爲人天光明幢乎
書璜溪陳烈婦楊氏行狀後
余每讀史至趙世家嬰杵事未嘗不撫卷歎息而隨
之以流涕也嗟乎此真赫然烈丈夫乎然復不能不
致慨以彼其人而死與立孤不能復兼也以彼其人
而大業之祀不得不中絶也於此見千古成事之難
與就義之决即烈丈夫固有所不能兼不能爲者矣
而今觀於璜溪陳烈婦楊氏之行狀而始知有千古
獨絶之奇也烈婦一婦人耳當天崩地拆之變值破
巢毁卵之𢡖處斷脰陷胸之時而從容一言既全其
夫復全其子然後以一身委之淸泠之淵至死不辱
若素籌而預處之者不亦異乎夫烈婦既不難一死
而復能全其子全其夫於倉卒之頃一言之間不動
聲色而成三大節若使處嬰杵之地是不特既死而
能立趙孤且能使大業之祀不復中絶也是節婦能
兼嬰杵之所不能兼能爲嬰杵之所不能爲者也所
謂千古獨絶之奇者非耶嗟乎烈婦當今之世有愧
於烈婦之風又豈止若而人者耶
書王咸中乞臨娥碑後
書法以小楷爲極致而小楷必宗晉唐尚矣然二代
風氣絶殊未可同日而語也如羲獻楷書全尚姿致
而姿致出乎自然不言格律而格律確乎不移我之
心手兩忘書之形神爲一若庖丁之游刃郢人之運
斤不知其所以然此其所以千古獨絶也迨乎唐而
力勝乎巧腕弱於心故歐虞之書歩趨二王亦尚姿
致而瞠乎其後及顏魯公楷法最精而自闢堂宇純
尚格律晉人風流自兹逾逺唐人小楷其迨美而未
善聖而不神者乎孫過庭書譜云眞不通草殊非翰
札又曰真以畫爲形質使轉爲情性草以畫爲
情性使轉爲形質夫草之繫乎使轉人皆知之而眞
之尤重使轉人之所不知且草之使轉人之所見而
真之使轉人之所不見必致精於所不見而後見者
始工亦猶人情性既善而形質自然安嫻葢變化氣
質未有不繇於情性者故曰元常不草而使轉縱橫
惟其䈥絡關竅俱在不見之地此工力之所以倍難
而體制之所以全繫也而唐人楷書似止工於人之
所見而不能工於人之所不見所謂真不通草者耶
今以二王小楷精求神理見其寓𢌞顧於豪鋩存頓
挫於斷續無一之無波無一畫之不轉觀其行序
雖斷而還連玩其體裁若違而實合孫過庭云導之
則泉注頓之則山安而余又謂豪甫著而即行筆已
足而復駐能得乎此思過半矣既得晉人之風規而
唐楷已在我度内又何足云乎王乎咸中文恪公之
聞孫也妙年篤志臨池之學而請益於余因爲倣
娥碑一通兼復論晉唐書法爾爾夫自有書𢍆以來
王氏書法千古所宗六朝之間世擅其妙今咸中以
綺紈之年好學㴱思當復起衰於數代之後而繼千
古之絶䡄乎書法必歸王氏於此又可見矣
書周忠介公墨刻後
余聞之先人周忠介公自就逮以至詔獄以至被難
始終不撓當考掠時楚毒備極辭愈激烈而今讀其
檻車時遺詩則又何和平而從容至於此也范孟博
黨錮之禍對獄慷慨而臨行與其子訣低徊惋惻
聞者流涕嗚呼夫人生風節能造其極未有不根於
學問者也不然始雖錚錚終必絀矣彼狄梁公爲羅
織受訊猶有革命一語若忠介公又何憾焉嗚呼則
其至死不撓者又孰非此和平而從容者以爲之乎
書殷汝劼先生私謚議後
語云不知其人視其友余嘗得侍殷先生而未識殷
先生之爲人顧余自㓜時受庭訓知周忠介朱孝介
之鉅節偉行最悉而殷先生忠介孝介之友也則殷
先生可知矣當殷先生與忠介孝介讀書談道於一
堂晨昏風雨一時人望有五奎之目亦若昔賢所稱
四䕫者謂其一出而可致君澤民非僅僅文士以詞
藝相髙也及忠介被膺滂之禍先生奮不顧身奔走
後先幾及於難而卒復自全吳士人謂先生始則有
孔文舉之風既則有申屠子龍之節非人之所易幾
也迨乎國變宗社淪夷而先生不降不辱全而歸之
皭然以死嗚呼先生真無愧爲忠介之友矣吾聞忠
介對獄慷慨其詞激烈聞者毛竪而其瀕行與親友
訣則意氣和平若無事然識者韙之先生之死於荻
溪𨚫𠤎不御全其髪膚琅琅話言千古如在慷慨從
容實復兼之非後先一揆者耶昔楊忠愍公之入獄
也自知不免於桎梏縲絏中自作年譜實以吾精氣
神明塞天地而昭今古者非人之所得而傳也忠介
之烈同於忠愍苟非其人之精氣神明若與忠介爲
一人者能操筆而譜之也耶今先生實爲忠介年譜
壯忠魂於既往開生面於千秋此書出而昭忠侫賢
奸晰時風世變所以維世教而防橫流者無窮也然
則先生之克正其終也始則以禦忠介之難卜之繼
則以成忠介之譜决之矣又豈俟其絶食窮鄉而始
信其死不失身者乎謚之孝終吾無間然矣
書鐔津集評讓篇後
鐔津文集評讓一篇謂天子諸侯以天下國家讓然
有以時而讓者有以義而讓者有以名而讓者有以
勢而讓者有以苟讓者以時讓者仁以義讓者勸以
名讓者矯以勢讓者窮以苟讓者亂漢之孝平其勢
讓者也吳季札子臧以名讓者也泰伯伯夷其義
讓者也堯舜其時讓者也堯舜之時大同其時可讓
故遜於賢而天下戴其仁也泰伯伯夷以賢相推而
其義可讓足以勸百世季札子臧當列國相爭父子
交殘乃以讓名所以矯其時也漢之孝平廹於强臣
以天下讓而其身困窮隠公不以正讓非其人而苟
去之卒至乎淫亂此誠千古所未發然愚謂尚有以
惑讓者以惑讓者亾燕王噲漢哀帝是也燕噲惑於
子之而以國讓哀帝惑於董賢而欲法堯禪舜卒致
有國者亾國有天下者亾天下職此之繇也
書周氏李孝婦卷後
吾聞疁城周氏李孝婦事而嘆其至行卓絶而天之
所以報施善人亦殫厚矣如是而後其孝全顧非人
力之所能及也昔李充家貧養母兄弟同衣逓食而
其婦求分異𠑽爲之逐婦是孝不行於家室也鄧伯
道遭亂全弟之子而棄其子是傷於慈其後伯道竟
無子則又虧於孝矣今周君以養母之孝能令其妻
不難棄九月之兒而以乳乳姑致姑再生則其純孝
固已格天矣當其書兒生年月日置之道頭不能兩
全痛於一割亦既永訣矣而孰謂其後若而年道頭
棄兒仍復歸宗寧親一堂哉是不特無傷於慈而於
以益大其孝豈非天乎故曰非人力之所能及也雖
然人事既至則天道隨之所謂得之於天者正必之
於人也人顧不能耳吾於是而知周氏之爲全孝而
其一門爲完人也感歎之餘爲濡淚而書之
書石刻姜如須遺蹟後
昔者吾友姜子如須以弱冠之年薦登上第才名傾
一時諸老先生爲之退席驟更世變遯跡不出卒卒
以殁天下傷之謂其對䇿上書名動當宁無異賈長
沙而中年殞逝未竟厥施亦無異賈長沙也余謂不
然如須緬懷君國俯仰興亾創鉅痛㴱不克永年實
死而不朽與殉國同非悲傷摧挫自輕其生者今其
遺書具在天下後世當一展卷而得其心也至署碑
汚逆臣姓名則特疏請擊碎其碑遺老名登啓事則
遺詩規其出處尤忼慷感激千秋爲烈者也今令子
㝢節以其所存手蹟勒之貞珉此僅遺書中之百一
特重其手蹟耳子瞻云有形之物尤不可長金石之
堅俄而變壞功名文章傳世差永若必託於金石是
久存者反求助於速壞余謂不然凡物之寓形於天
地間其可久者固無踰於金石然託之非物金則革
之石則毁之矣惟既自有其不朽雖微金石而可傳
然後附金石而益壽葢呵䕶寶惜實兩相資以永世
也嗟乎彼斷楮殘縑猶綿歳䙫况金石乎是以君子
貴自立也
書鷓鴣賦圖卷後
偶然有觸遂成此賦俯仰身世慨有餘悲昔禰處士
作鸚鵡賦感其慧也張司空作鷦鷯賦識其小也趙
元叔作窮鳥賦憫其阨也盧思道作孤鴻賦賞其髙
也雖筆精墨妙辭擅雕龍然皆就一事一物爲賦未
有能極身世之流連窮心性之寄託者昔人云心之
精微口不能言况文章乎而此賦遂能書寫胸懷形
容畢殫上下千載渺焉無儔吾將庶幾於楚騷之離
憂而風人之怨誹矣賦成既自賞之因復倣雲東逸
史筆寫鷓鴣之狀而書賦其後以授吾甥榷焉榷固
妙年擅文章工辭賦余故不吝筆墨以贈之昔張僧
繇畵龍乗雲上天司馬長卿賦有凌雲之氣吾正恐
此圖挾此文劈靑天而去也榷甥其善寶之〈𣙜姓吳氏字超士〉
書李氏收藏黃孝子畵蹟後
玉之連城珠之炤乗光怪陸離其氣嘗輝然獨異此
天下古今之所共傳寶也乃有殘碑斷碣片楮尺縑
偶出於荒煙衰草之内僅存於覆瓿廢簏之餘而流
傳人間嘗與連城照乗者同其珍貴噫此固有兩間
之正氣翼之而行其氣反駕出於山輝川𡡾之上以
不腐於世而不可以世目之妍媸工拙定其存亾者
也歐陽文忠公云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其
傳遂逺不然前日工書而隨與𥿄墨俱泯棄者不可
勝數若顏魯公書縱不佳而後世見者必寶也黃孝
子端木氏重趼獨行往還二萬里以迎其二親於干
戈格鬬之中而二親皆熙然御板輿以歸此實史册
所罕見而其足跡所經滇池洱海瘴雨蠻煙無不屬
之丹靑繪其形勝爲册幅甚夥既歸吳門好事者爭
購去而此幀則李于輹氏所收藏者也夫片楮尺縑
既無瑰奇之姿光怪可異而能使天下之人齊妍媸
於一致㝠工拙於無形必藏之什襲傳之奕世而後
快非嘿有以翼之而能然乎而于輹於此不凡矣物
聚於所好苟非所好即連城炤乗委而不顧而今乃
於片楮尺縑者而好之如是非忠孝至性聲應氣求
有不知然而然者耶于輹爲侍御灌谿先生之孫而
吾友文中氏之子也李氏以忠孝丗其家于輹之得
於積習漸涵者如是故其所好在此而不在彼也
書三聖圖後
聖人之道一也而有儒釋老三教之分亦猶天地之
道一也而有寒暑和四時之異天之生聖人以教養
斯民亦猶天之爲四時以化育萬物也吾嘗論之三
皇五帝春也以其如物始萌漸次滋生也三王周孔
夏也以其品彚齊出發皇盛大也老子秋也以其反
觀内視歛華就實也釋迦冬也以其空諸所有真常
獨存也寒暑之化適相反而實以相成儒釋老之教
若相戾而正以相濟昔柳宗元嘗言佛法以隂翊王
度吾謂豈僅隂翊云爾哉吾嘗爲聖教論數千言以
闡其微其大畧如斯也鄙儒固陋必是此而非彼必
内此而外彼而浮屠之流又必推尊釋迦以加諸周
孔之上是猶或訾暑之非天道或詆寒之傷歳功也
不亦謬哉若李士謙所云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
此又何說也嗚呼士謙小生惡足以知之吾獨怪千
古無是正之者而俾此語之尚列史冊也
書芸齋周先生復𬽦血疏後
人生不幸死事而其子爲報父仇尚矣然有報之而
過者有報之而不得者有報之而不𮜿於正者戮死
鞭墓上仇其君此報之而過者也子胥是也奮身陷
陳殱敵是求而仇頭未取此報之而不得者也灌夫
是也晝伏夜行穴地掘冡得而甘心若刺客奸人此
報之而不𮜿於正者也蘇不韋是也然歷數千𥜥信
史美之君子稱之無一貶辭無他誠痛其志悲其遇
且以維人道於未絶而防忘親之亂賊耳而况瀝血
爲書上逹天聽一言寤主罪人斯得報父之仇一𮜿
於正而無有所過者乎熹宗之季璫禍橫流忠良荼
毒而周忠介公死事尤烈迨聖人御寓逆璫伏誅追
䘏諸賢備加旌録亦既釋其痛而雪其𡨚矣而獨芸
齋周先生以爲罔極之讒不共戴天苟不能明正璫
孽之辜則父仇未殄何容視息於是齧指出血書疏
叩閽一書再書十指血枯刺舌繼之書上天子爲動
容遽如其請而其疏之未合格者因畱於家以示其
子孫嗚呼此寧獨周氏一家之芳烈乎誠千百世吾
呉之光也於是文人志士撫其書而泣咸曰是父是
子既忠既孝垂範千秋芸齋先生可謂能報父仇一
𮜿於正而無有所過者也先生名茂蘭字子佩忠介
公長子云
敬書先六世祖大中丞公貴人歎後
易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子思氏曰君子戒愼乎
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吾又聞之敬勝怠者吉
怠勝敬者凶嘗靜觀乎天人幾微之際𠋣伏去來捷
於枹鼓一念之敬可以回天一念之肆可以覆族故
君子操心慮患戒愼恐懼則不特自芘其身亦復福
流子孫至於繁衍綿逺熾昌盛大而不可極詎非此
戰戰兢兢之一心之所基哉歷觀史册上下千載成
敗得失林林總總未容殫述而要不越乎福善禍淫
之常理所謂善者未有不從戒懼中出者也所謂淫
者未有不從恣肆中出者也惟其戒懼則百善以生
而百福以出此小子所以伏讀先六世祖大中丞公
所作貴人歎而爲之俯仰怵惕而不覺其有所感也
先中丞致政家居年躋七十而其戒愼恐懼之心刻
刻提撕所謂家庭傷歎守道聽天一時寵榮葢不足
恃者矢口動念輙與古聖賢合宜乎中丞公富貴壽
考以一身而子孫繁衍至數百人且後之發祥繩武
磊磊軒天地者又皆中丞之子孫也中丞兄弟三人
而中丞之後獨盛二者皆無聞焉嗚呼爲之子孫者
日生長於其中而可不知其所自耶先學士文靖公
獨振中丞之緒而益光大之而其平時行已之㳟操
心之敬所謂如臨㴱淵如薄氷如見大賓如承大
祭者終身以之故風節不緇於僚友身名俱泰於時
晦而卒之以一身殉三百年之君國繫千萬世之綱
常魏魏赫赫與日月爭光無非此敬懼之心之所成
也故小子願吾徐氏子孫惟日戰兢惕厲束身礪行
以求無失中丞文靖之規矩無隳中丞文靖之門地
可也嗚呼其念之哉今吾徐氏子孫又何如乎耰鉏
箕帚德色誶語閱牆櫟釡併倨反唇朱陳厮隸何云
王滿秦越肥豈質襜帷嗚呼吾門雖衰猶爲甲族
而所以致此者無他不自念其爲何人之子孫不自
知其處若何之門地不自敬其身不自戒懼其心也
吾故願吾徐氏子孫一變今之所爲振刷洗滌而一
以中丞文靖之心爲心則綿綿丗澤無有窮時不然
吾不知其所終吾恐其化爲蟲沙也詩曰無念爾祖
聿修厥德今尤爲吾徐氏子孫誦之甲子夏五月朔
日六世孫前鄉進士枋百拜敬書
居易堂集卷之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