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園叢話/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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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話七•臆論
[编辑]五福
[编辑]《洪範》五福,以壽為先。有富貴而壽者,有貧賤而壽者,有深山僻壤衲子道流修養而壽者,未必盡以為福,何也?今有人壽至八九十過百歲者,人視之則羨為神仙,為人瑞,己視之則為匏係,為贅疣;至於親戚故舊,十無一存,舉目皆後生小子,不知誰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樣百出,並無快樂,但增感慨。或耳聾眼瞎,或齒豁頭童,或老病叢生,而沉吟於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仁,雖子孫滿前,同堂五代,不過存其名而已,豈可謂之福耶!
《洪範》五福,富居第二。余以為富者極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貴而富者,有賤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賈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萬狀,豈曰福乎?蓋做一富人,譚何容易,必至殫心極慮者數十年,捐去三綱五常,絕去七情六欲,費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關痛癢,是以越慳越富,越富越慳,始能積至巨萬,稱富翁。若慷慨尚義,隨手揮霍,銀錢易散,不能富也。或駁之曰:「力田、商賈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長隨、包漕、興訟之輩,有一事而富者,有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數十年殫心極慮耶?」余答之曰:子不見吏役、長隨等人中有犯一事而窮者矣,或一死而窮者矣。總之,如溝澮之盈,冰雪之積,其來易,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賈之富,譬如圍河作壩,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滿,一旦風雨壩開,亦可立時而涸,要知來甚難而去甚易也。
《洪範》五福,其三曰康寧。蓋五福之中,康寧最難,一家數十口,長短不齊,豈無疾病,豈無事故。今人既壽矣,既富矣,而不康寧,以致子孫寥落,訟獄頻仍,或水火為災,或盜賊時發,則亦何取乎壽、富哉!
或問云:壽、富非福,何者為福?余則曰:壽非福也,康寧為福;富非福也,攸好德為福。人生數十年中,不論窮達,苟能事行樂,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頤之壽耶?苟能足衣食,知禮節,亦何必盈千累萬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難,雖聖賢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卻在自己,所謂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也。然人生修短窮達,豈有一定,寧攸德而待之,毋喪德而敗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後之福。生前之福者,壽、富、康寧是也;死後之福者,留名千載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後之福何長。然短者卻有實在,長者都是空虛。故張翰有言:「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
[编辑]儒家以仁義為宗,釋家以虛無為宗,道家以清靜為宗。今秀才何嘗講仁義,和尚何嘗說虛無,道士何嘗愛清靜,惟利之一字,實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時文而騙科第,僧道以經懺而騙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則千態萬狀,無所不為,衣食一豐,則窮奢極欲,亦無所不為矣;而究問其所謂仁義、虛無、清靜者,皆茫然不知也。從此秀才罵僧道,僧道亦罵秀才,畢竟誰是誰非,要皆俱無是處。然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聖賢仙佛為心者,不過億千萬人中之一兩人耳。
天道人道
[编辑]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禍福喻之。余以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不可強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堯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湯之仁,而不能不生子孫如桀紂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復生管蔡;以孔子之聖,而幼喪父,老喪子,棲棲皇皇,終其身無所遇;以顏子之賢,年三十二而卒;皆不可強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慘;人心,至靈者也,而有貧賤、夭殤、殺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
[编辑]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將使天下盡為君子乎?天不能也。將使天下盡為小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然則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此天地之盈虛,亦陰陽之運會也。
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等級,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論也。
寬容密察
[编辑]天地之道尚寬容,故君子小人並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為善為惡必報。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寬容,則人民擾亂;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則奸宄縱橫。
富貴貧賤
[编辑]富貴如花,不朝夕而便謝;貧賤如草,歷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俱萎,春風驟至,花草敷榮。富貴貧賤,生滅興衰,天地之理也。
大處判,小處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諳,大事玩,此貴人之通病也;而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貴之不久長耳。余嘗論好花如富貴,只可看三日,富貴如好花,亦不過三十年。能於三十年後再發一株,遞謝遞開,方稱長久。然而世豈有不謝之花,不敗之富貴哉!
富者持籌握算,心結身勞,是富而仍貧;貴者昏夜乞憐,奴顏婢膝,是貴而仍賤。如此而為富貴者,吾不願也。
五穀蔬菜
[编辑]五穀蔬菜之屬,見於經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無,或古無而今有。余每為留心,又將《爾雅》及明人之《農圃六書》,彼此詳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不同。蓋五穀蔬菜,必順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隨時更換,總無一定。猶之《禹貢》所載,「厥田惟上上」者,今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為上上也。
鳥獸草木
[编辑]余五六歲時,先君子教以《爾雅》,所見之鳥獸草木,皆能辯識。及長奔走四方,所見之鳥獸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後,偶返故鄉,忽園中墮一鳥,紅頭白尾,長足短翼,又有草花幾莖,蒼翠纏藤,黃白可愛,俱是少時未經見者。乃知天地生物,遞更遞換,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觀之,唐、虞、三代之鳥獸草木,與今時之鳥獸草木,不知其幾經變改,但以古書圖畫證之,聚訟紛紛,實隔千里。
援墨入儒
[编辑]業師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騙得頭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貴功名,聲色貨利,以至翻雲覆雨之事,何莫非騙局耶?甚而騙到身後之名,可悲也。故佛家有五蘊皆空、六根清淨之說,為之一筆鉤消,甚屬暢快。然余以為畢竟六根清淨,始可立聖賢之基;果能五蘊皆空,方與言仁義之道。若一入騙局,便至死而不悟矣。斯言也,並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
[编辑]人之誠實者,吾當以誠實待之,人之巧詐者,吾尤當以誠實待之,乃為忠厚之道,莫謂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覺人之詐,不形於言,此中有無限意味。
覆育之恩
[编辑]錫山北門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愛畜珍禽奇獸,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月,余與仙人遇於漢口,見其寓中養一小鹿甚馴,架上有白鸚鵡,能言天子萬年、吉祥如意等語。自言嘗得一彌猴,高不過六七寸,與老母雞同宿。猴索食,雞啄庭中蟲蟻哺之,猴不顧,猴亦將所食果栗與雞,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雞必以兩翼覆護,以為常也。又蕪湖繆八判官亦愛畜禽獸蟲魚之屬,官揚糧廳,駐邵伯鎮,余過訪之,錦雞鳴於座,白鶴行於庭。有孔雀生卵兩枚,取以與母雞哺之,半月餘,果出二雛,一雄一雌。繆大喜。兩雛漸長,身高二三尺,猶視雞為母,飛鳴宿食,刻刻相隨,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雞行動居止,喔喔相呼,亦不自知其族類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雖禽獸亦知之,似較人尤為真切。嗚呼!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烘開牡丹
[编辑]吾嘗謂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於富者,有捐官而立見其窮者,總之如烘開牡丹,其萎易至,雖有雨露之功,豈復能再開耶?所謂倘不烘開,落或遲者,其言甚確。
商賈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須謀方丈。然而亦要看運氣,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窮奢極欲,做得不好終不免托缽沿門。
恩怨分明
[编辑]《史記•信陵君列傳》,或者之言曰:「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總不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二語之正大光明。今見有人畢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為終非君子。
貧乏告借
[编辑]凡親友有以貧乏來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隨我力量少資助之為是。蓋借則甚易,還則甚難,取索頻頻,怨由是起。若少有以與之,則人可忘情於我,我亦可忘情於人,人我兩忘,是為善道。
為善為惡
[编辑]大凡人為善者,其後必興,為惡者,其後必敗,此理之常也。余謂為善如積錢財,積之既久,自然致富;為惡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傷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
[编辑]銀錢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則難於運用,少則難於進取。蓋運用要縈心,進取亦要縈心,從此一生勞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隨之衰憊。須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節以經理之,則綽綽然有餘裕矣。余年六十,尚無二毛,無不稱羨,以為必有養生之訣。一日,余與一富翁、一寒士坐譚,兩人年紀皆未過五十,俱鬚髮蒼然,精神衰矣。因問余修養之法,余笑而不答,別後謂人曰:「銀錢怪物,令人髮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貧不富
[编辑]商賈宜於富,富則利息益生;僧道宜於貧,貧則淫惡少至。儒者宜不貧不富,不富則無以汨沒性靈,不貧則可以專心學問。
官久必富
[编辑]語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長,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烏足恃乎?一旦敗露,家產籍沒,而為官吏差役剖分偷竊,人情洶洶,霎時俱盡,可歎也。余嘗誦某公抄家詩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盤狼藉聽群奴。」
收藏為旺
[编辑]虞山江蘊明嘗問閔處士銘曰:「術家言水旺於冬,何以至冬反落?」處士曰:「意以收藏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極貴之家,如能事事收斂,謙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為旺之義也。
治家
[编辑]《易》曰:「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然吾見家人嗃嗃而操切太過者,不但不吉,凶悔隨之。吾見婦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豈特不吝,家道興焉。總之,治家以和平兩字為主,即治國亦何獨不然。
權歸於上者,但願賢子孫,子孫多良,其家乃昌;權歸於下者,不可聽奴僕,奴僕執柄,其家將隕。
早起
[编辑]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晏起者,其人必惰,窮之基也。今人有俾晝作夜者,自以為適意,而不知奸盜邪淫之事,由此而生,士農工賈之業,由此而敗矣。
種田
[编辑]古人有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乃腐儒語。斯人也,真所謂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稼穡之艱難者也。如余者,雖不自耕而食,而農工之事,了如指掌。蓋生在田間,自幼熟聞,又能留心察聽,故知之獨詳,有奴婢之所不盡知者。耕讀二事,明是二途,而實則一理。大凡種田者,必需親自力作,方能有濟,若雇工種田,不如不種,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蓋農之一事,算盡錙銖。每田一畝,豐收年歲不過收米一二石不等,試思傭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錢漕差徭諸費,計每畝所值已去其大半,餘者無幾。或遇凶歲偏災,則全功盡棄。然漕銀豈可欠耶?差徭豈可免耶?總而計之,虧本折利,不數年間,家資蕩盡,是種田者求富而反貧矣。吾故曰,必需親自力作,方能有濟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與余論區種之法,大罵今之種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不可執一而論。區種雖始於伊尹,而古法不傳。嵇叔夜《養生論》亦言區種之法,一畝可得百斛,然自晉至今,鮮有行者。猶之王荊公行青苗錢,不能治國,適足害民。總之,種田以勤儉得時、督率有法為主,便勝於區種矣。
水利
[编辑]南北風土異宜,種植亦不同,如江以南穀熟為有秋,江以北豆麥熟為有秋也。然歲之豐熟,全在乎雨暘時若,設有雨暘非其時,則成偏災矣。余年才六十,已遇兩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慶十九年甲戌,雖江南煙水之區,皆成赤地,在處幹涸,禾苗盡槁,見之傷心。夫苗之得水,猶小兒之食乳,乳已涸矣,兒豈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戶全不關心,一到早年,束手無策,為之父母者,將何以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縣皆種稻,而田有高低,大約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鄉高田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干涸,則苗立槁。一鄉之人言之保長,將水車數十百具,移至大河有水處,車進枝河,以灌苗田,謂之踏塘車。塘車一踏,則租米全欠,租米全欠,則官糧無所辦。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創,先糴米以納糧,後糴米以為食。饑民之困苦未蘇,而公家之征催已急,是有田而反為田累矣。推其本源,總在不講水利之故。蓋官河運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蕩是居民之責,不知何道一年淤塞一年,則居民一年窮困一年,人自不覺耳。
余嘗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見兩邑宰晉謁,中丞問兩宰云:「貴縣城周圍幾里?有幾門?」兩宰枝梧茫然不能對。余在旁不覺竊笑。夫城郭之大小,為邑宰者尚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於東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講田賦,是致治之本。
產業
[编辑]凡置產業,自當以田地為上,市廛次之,典與鋪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市廛、典鋪有風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運,家運好則隆隆日起,家運壞則漸漸消磨。而亦要看主人調度,調度得宜,自能發大財,享大利;調度不善,雖朝夕經營,越做越窮而已。
子弟
[编辑]素所讀書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於會計,善於營謀,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實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談風雅,篤好琴書,其人必窮。
立志
[编辑]大凡英雄豪傑,其立志必與人有異。司馬子長謂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是也。然余見敗家子弟,其志亦與人有異。有某公子最愛度曲,每登場,必妝束小旦,驚豔絕人,觀者讚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長隨,嘖嘖稱道,不數年間,家資蕩盡,而竟當長隨,得遂其志。可見賢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虧
[编辑]吃虧二字,能終身行之,可以受用不盡。大凡人要佔些小便宜,必至大吃虧;能吃些小虧,必有大便宜也。
無學
[编辑]功名富貴,未到手時,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後,亦不過爾爾。然從此便生出無數波折,無數覷覦,既得患失,勞碌一生,而終不悟者,無學故也。故諸葛武侯戒子書曰「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靜無以成學」也。
謹言
[编辑]遇富貴人切勿論聲色貨利,遇庸俗人切勿談語言文字,寧緘默而不言,毋駛舌以取戾。此余曩時誡兒輩之言也,可以為座右銘。
所業
[编辑]人莫不有所業,有所業便可生財,以為一歲之用。又必堅忍操持,則一歲如是,明歲又如是,積之既久,自有盈餘;即無盈餘,亦不至於凍餒矣。凡子孫眾多者,必欲使之名執一業,業成而知節儉,又何患焉。今見世家子弟,既不讀書,又無一業自給,終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為遊惰之民,自此遂不可問。臧獲皂隸,為盜為娼者,豈有種耶?
利己
[编辑]今人既富貴驕奢矣,而又喪盡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總不想一死後,雖家資巨萬,金玉滿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過付與兒孫享用幾年,否則四分五裂,立時散去。先君子嘗云,人有多積以遺授於子孫者,不如少積以培養其子孫也。
習氣
[编辑]子不克家,雖是家運,而亦習氣使然,是中人以下之人不可以語上者也。嘗見某相國家子弟開賭博場,某相國家子弟開蟋蟀場,某殿撰、某侍郎子喜為優伶,某孝廉乞食於市,某進士困於旅舍死無以殮,皆事之有者。唐權文公不自棄文,謂房、杜子孫倚其富貴,驕奢淫佚,惟知宴樂,當時號為酒囊飯袋,及世變運移,餓死溝壑,不可數計,知自古而然焉。
拒客
[编辑]士相見禮,自古有之,未聞有拒客為禮者。大凡王公大人,越富貴則賓客越多,賓客越多則越拒客,其勢然也。王夢樓侍講出為雲南太守,參見督撫,始到官廳,至於腹饑口渴,欠伸倦坐,終不得一見者。嘗有詩云:「平生跋扈飛揚氣,消盡官廳一坐中。」誦之令人齒冷。昔蘇子瞻為鳳翔判官,陳希亮為府帥,以屬禮待之,入竭或不得見。子瞻《客位假寐》詩云:「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鬚。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亦此意也。
相傳裘文達公為尚書時,最喜提獎後進,體恤寒酸,是以賓朋日多,車馬日盛,無有不見之客者。每日朝回,請賓朋聚於一堂,而自居末座,一一問語,或有未飯者,輒留飯,使賓朋鼓腹歡欣而去,而私謁之輩從此杜絕,愛士賢聲亦從此益著矣。家恬齋為翰林時,嘗謁一大吏而為所拒,心甚惡之,及官太守,擢至方伯,客來必見,以清廉為政務,以禮貌當幣帛,客亦歡欣而去,無有怨者,皆不拒而拒之法也。
或曰:「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則孔子亦嘗拒客矣,子以為非禮乎?」余答之曰:「孔子之拒陽貨,是抑權勢,拒孺悲,是明教誨,與尋常拒客不同。然孔子周流列國,仆仆皇皇,卒至無所遇者,又安知非陽貨、孺悲之流為之阻抑乎?是可歎也。」
拒客二字,不知褻慢多少人物。或有必不得已之事者,或有進益良言者,或有剖白冤誣者,或有以詩文就正有道者,或有舟車跋涉越千里而至者,或有並無所事以一見為榮者,未必盡是有求而來,若概行拒之,恐非處世之道。余見有某比部,富而狂,嘗拒客,即為客賣,至於破家辱身,可不警懼乎?
釋道寺院,有客堂,有主客師,使四方遊人,善男信女,咸可小憩,有來禮佛者,有來布施者,從無拒客之禮。今富貴家亦有賓館,有客座,原所以待客者也。或主人他出,或實在無暇,或適有公事,或偶攖疾病,亦可使主賓之友相陪,問因何事而來,有所言否。若拒之,必生眾怨,眾怨一生,便多浮言,殊非處世保家之道。豈富貴家反不如釋道耶?
凶器
[编辑]兵者是凶器,人人知所避矣,而不知財者亦是凶器,人人知所趨,何也?財之為物如水火,多不得,少不得,用之得當則為善,用之不得當則為惡。非特為惡也,可以殺其身,殺其子孫,至於瓦解冰消而不自知者,故曰亦凶器也。
驕奢
[编辑]新城王阮亭先生家法,凡遇春秋祭祀以及吉凶喜慶等事,各服其應得之服,然後行禮;如子弟已入泮者,始易藍衫,其妻亦銀笄練裙,否則終身著布。余五六歲時,吾鄉風俗尚樸素,與王氏頗同。不論官宦貧富人家子弟,通稱某官,有功名乃稱相公,中過鄉榜者亦稱相公,許著綢緞衣服。今隔五十餘年,則不論富貴貧賤,在鄉在城,男人俱是輕裘,女人俱是錦繡。貨物愈貴,而服飾者愈多,不知其故也。
今富貴場中及市井暴發之家,有奢有儉,難以一概而論。其暴殄之最甚者,莫過於吳門之戲館。當開席時,嘩然雜遝,上下千百人,一時齊集,真所謂酒池肉林,飲食如流者也。尤在五、六、七月內天氣蒸熱之時,雖山珍海錯,頃刻變味,隨即棄之,至於狗彘不能食。嗚呼!暴殄如此,而猶不知惜耶!
《新序》謂昌邑王以冠賜奴龔遂曰「今以冠冠奴」,是以奴虜畜臣也。按古者奴婢皆有罪之人為之,故無冠帶,所以分貴賤,別上下也。《墨子》曰:「君子服美則益敬,小人服美則益驕。」旨哉言乎!
醉鄉
[编辑]時際升平,四方安樂,故士大夫俱尚豪華,而尤喜狹邪之遊。在江寧則秦淮河上,在蘇州則虎丘山塘,在揚州則天寧門外之平山堂,畫船簫鼓,殆無虛日。妓之工於一藝者,如琵琶、鼓板、昆曲、小調,莫不童而習之,間亦有能詩畫者,能琴棋者,亦不一其人。流連竟日,傳播一時,才子佳人,芳聲共著。然而以此喪身破家者有之,以此敗名誤事者有之,而人不知醒,譬諸飲酒,常在醉鄉,是誠何心哉!
收成
[编辑]大凡苗禾豆麥花果蠶桑及一切種作,總須勤健培植,自然蕃茂,然而亦要看後來收成如何。於人亦然,任憑富貴功名享盡人間之福祿者,亦要看老年來結局如何。如結局不好,不可盡推之命運,而亦由自己之不知止足,不識分量,不會收束故也。
名利
[编辑]《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孝經》曰:「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論語》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可見仁之與名,原是相輔而行,見利思義,以義為利。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可見義之與利,又是相輔而行。後世既區名利與仁義為兩途,已失聖人本旨,而又分名與利為兩途,則愈況愈遠矣。
名利兩字,原人生不可少之物,但視其公私之間而已。夫好名而忘利者,君子之道也;好利而忘名者,小人之道也;求名而計利、計利而求名者,常人之道也。吾見名不成、利不就者有之矣,未有不求名不求利者也。若果不求名不求利,不為仙佛,定似禽獸。
神仙
[编辑]自昔秦王、漢武,皆慕神仙,求長生之術。余以為生而死,死而生,如草木之花,開開謝謝,才有理趣。《列子》云:「死之與生,一往一反。」若生而不死,僅留此身,有何意味哉?丁令歸來,人民已非,劉、阮出山,親舊零落,至於邑屋變更,無復一人相識者。當此之時,方將傷心悼痛之不暇,而尚復能逍遙極樂耶?豈寡情少義忍心害理者,方能為神仙耶?
貪巧
[编辑]貪吏歌於春秋,巧宦目於晉宋,自古已然,不足論也。夫貪巧而明於民事者,尚有人心者也;貪巧而懵於民事者,則禽獸之不若。何也?虎狼嗜人,吾知其為虎狼也,避之可也;鸚鵡能言,吾知其為鸚鵡也,畜之可也。人而至於不能避,不能畜,害及萬民,害及天下,將何以禦之哉?使為堯、舜之臣,豈特流放殺殛而已!
雅俗
[编辑]富貴近俗,貧賤近雅。富貴而俗者比比皆是也,貧賤而雅者,則難其人焉。須於俗中帶雅,方能處世,雅中帶俗,可以資生。
培養
[编辑]大凡一花一木,雖得雨露自然之功,而欲其本根之蕃茂,花葉之鮮新,非培養不能也。先君子偶種鳳仙花數十盆,置於庭砌,朝夕灌溉,頗費精神。及花開時,幹枝萬蕊,五色陸離,竟有生平未經見之奇者。次年灌溉稍懈,仍是單葉常花,平平無奇矣。乃知培養人材,亦猶是耳。或曰:「每見叢莽中時露好花一枝,則誰為之培養耶?」余曰:「本根有花,雖不培養,亦能開放;然狂風撼其枝,嚴霜淩其葉,吾見其有花亦不舒暢矣。」
子弟如花果,原要培植,如所種者牡丹,自然開花,所種者桃李,自然結實;若種叢竹蔓藤,安能強其開花結實乎?雖培植終年,愈生厭惡。
夤緣
[编辑]每見官宦中有一種夤緣鑽刺之輩,至老不衰,一旦下台,恍然若夢,門有追呼之迫,家無擔石之儲,在此人固自甘心,而其妻子者將何以為情耶?余嘗有《遊山詩》云:「踏遍高山復大林,不知回首夕陽沉。下山即是來時路,枉費夤緣一片心。」蓋為此等人說法耳。
順逆
[编辑]人生順逆之境,亦難言之。譬如行舟遇逆風,則舍櫓上纖,遲遲我行。或長江大河,不能施纖者,惟有守風默坐而已,見順風船過去,輒妒之慕之,未幾風轉,則張帆箭行,逍遙乎中流,呼嘯於篷底,而人亦有妒我羨我者。余嘗有詩云:「順逆總憑旗腳轉,人生須早得風雲。」然既遇順風,張帆不可太滿,滿則易於覆舟。一旦白浪翻天,號救不應,斯時也,雖欲羨逆風之船而不可得矣。
寬急
[编辑]或問富者所樂在何處,曰不過一個寬字而已;貧者所苦在何處,曰不過一個急字而已。然而處富者常亟亟,天下皆是,處貧者常欣欣,實少其人。故孔子曰,「貧而樂,富而好禮」,皆為人所難。若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非有聖賢工夫,未易言也。
貧富
[编辑]貧者是天下最妙字,但守之則高,言之則賤。每見人動輒言貧,或見人誇富,最為賤相。余則謂動輒言貧,其人必不貧,見人誇富,其人必不富。乃知處富者不言富,乃是真富,處貧者不言貧,方是安貧。
刻薄
[编辑]吾鄉有富翁,最喜作刻薄語,嘗謂人曰:「錢財,吾使役也;百工技藝,吾子孫也;官吏搢紳,亦吾子孫也。」人有詰之者,富翁答曰:「吾以錢財役諸子孫,焉有不順命者乎?」語雖刻薄,而切中人情。
余嘗謂發財人必刻薄,惟其刻薄,所以發財;倒運人必忠厚,惟其忠厚,所以倒運。
同此心
[编辑]同此心也,而所用各有不同,用之於善則善矣,用之於惡則惡矣。故曰,人能以待己之心待其君,便是忠臣;以愛子之心愛其親,即為孝子。
童蒙初入學舍,即有功名科第之心,官宦初歷仕途,先存山林逸樂之想,故讀書鮮有成,而仁宦鮮有廉也。
安心於行樂者,雖朝市亦似山林;醉心於富貴者,雖山林亦同朝市。
不足畏
[编辑]王安石以新法致宰相,專以理財用刑惑亂其君,且謂「天變不足畏」,此其所以為小人也。余謂譬如父母教子,繼之以怒,將鞭撻之,亦可云不足畏乎?是必當遷善改過,方可以為人子。
關學問
[编辑]水火、盜賊、兵刑、凶荒、徭役及一切人世艱難之事,無不可以老我之才,增我之智,勿謂無關學問也。
不會做
[编辑]後生家每臨事,輒曰「吾不會做」,此大謬也。凡事做則會,不做則安能會耶?又做一事,輒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謬也。凡事要做則做,若一味因循,大誤終身。家鶴灘先生有《明日歌》最妙,附記於此:「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來老將至。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年明日能幾何,請君聽我《明日歌》。」
大才智
[编辑]有才而急欲見其才,小才也;有智而急欲見其智,小智也。惟默觀事會之來,不動聲色,而先機調處,思患預防,斯可謂大才智。
回頭看
[编辑]余見市中賣畫者,有一幅,前一人跨馬,後一人騎驢,最後一人推車而行,上有題云:「別人騎馬我騎驢,後邊還有推車漢。」此醒世語,所謂將有餘比不足也。有題張果老像曰:『舉世千萬人,誰比這老漢?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此亦妙語。
人身一小天地
[编辑]人稟天地之氣以為生,故人身似一小天地,陰陽五行,四時八節,一身之中,皆能運會。始生至十五六,春也;十五六至三十餘,夏也;三十至四十餘,秋也;五十、六十則全是冬景矣。故二十歲以前,病一番,長成一番,若四十歲以後,病一番,則衰老一番。猶之春時,雨一番,暖一番,秋時,雨一番,涼一番也。
凡事做到八分
[编辑]風雨不可無也,過則為狂風淫雨。故凡人處事,不使過之,只需做到八分,若十分便過矣。如必要做到恰好處,非真有學問者不能。
厚道勢利之別
[编辑]凡遇忠臣孝子及行誼可師文章傳世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禮焉,此厚道之人也。凡遇大臣貴戚及豪強富商有錢有勢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禮焉,此勢利之徒也。
得氣長短厚薄
[编辑]人得天地之氣,有長短厚薄之不同,萬物皆然,而況人乎?試看花草之屬,有春而槁者,有夏而槁者,有秋而稿者,有冬而槁者。雖松柏經霜未嘗凋謝,然至明年,春氣一動,亦要墮葉。故知人有夭殤者,有盛年死者,有壽至七八九十至百歲者,不過得氣之長短厚薄耳。
過
[编辑]人非聖賢,誰能無過,祇要勿憚改而已,改過遷善而已。天下但有有過之君子,斷無無過之小人。吾輩與人交接,舍短而取長可也,但要辦明君子、小人之界限。蘇文忠公云:「我眼中所見,無一個不是好人。」是真君子之存心也,所以一生吃虧,然亦一生墮小人術中而終免於禍。
儉
[编辑]《晏子春秋》云:「嗇於己,不嗇於人,謂之儉。」譚子《化書》云:「奢者心常貧,儉者心常富。」故吾人立品,當自儉始。凡事一儉,則謀生易足,謀生易足,則於人無爭,亦於人無求。無求無爭,則閉門靜坐,讀書談道,品焉得而不高哉!
苦
[编辑]鄉曲農民入城,見官長出入,儀仗肅然,便羨慕之,視有仙凡之隔,而不知官長簿書之積,訟獄之繁,其苦十倍於農民也。而做官者於公事掣肘送往迎來之候,輒曰:「何時得遂歸田之樂,或采於山,或釣於水乎?」而不知漁樵耕種之事,其苦又十倍於官長也。
慳
[编辑]或問有致富之術乎?曰有,譬如為山,將土一簣一簣堆積上去,自然富矣。然有三大關焉:自十金積到百金最難,是進第一關;自百金積到千金更難,是進第二關;自幹金積到萬金尤難,是進第三關。過此三關,日積日富矣。亦尚有秘訣焉,問何訣,曰「慳」。
累
[编辑]古人有云,多男多累。余謂凡天下有一事必有一累,有一物必有一累。富貴功名,情欲嗜好,何莫非累,豈獨多男哉?故君子知其累也,而必行之以仁義,則其累漸輕。小人不知其累也,而反滋之以私欲,則其累愈重。是以道家無累,尚清靜也;佛家無累,悟空虛也;聖人無累,行仁義也。
田為利之源,亦為累之首,何也?蓋天下治,則為利,天下不治,則為累。以田為利,大富將至;以田為累,大患將至。
醒
[编辑]人生一切功名富貴得意之事,祇要一死,即成子虛,夢中一切功名富貴得意之事,祇要一醒,亦歸烏有。當其生時,豈復計死,當其夢時,豈復計醒耶?是以人生一世,變化萬端,若能凡事看空,即謂之仙佛可也;若能凡事循理,即謂之聖賢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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