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雜記

山行雜記
作者：宋彥　明

◎序

余觀記山水者多矣，連篇累牘，無不自以為適於山水者。細按之則不然。蓋人好山水，必其厭苦世網塵纓，而藉山水以發其清怙閑曠之趣。若夫胸中廓然，自能清恬閑曠，將無往不適，又何必適於山水？故凡待山水而適者，必其心先有所不適者也，以不適求適，何異於以八音娛聾，以五色治眚，安能定其致趣，得其情性哉！近世一二名家，每擇名嶽而遊。遊必記，記必仿古。文辭即多雅馴，而求其一覽了然，若身涉其中者，殆未之有也。乃知紀勝董狐，良不易得。下者記姓名，中者著形象，上則能使煙雲淋漓，千百世入人眉睫。至於能宣遊者之高致，考風俗之利病，又豈特盤情娛目，把玩清賞已哉？柳柳州鈷鉧諸篇，實堪傳神。進而漁父江皋屈大夫，至今不死，更求其至，則三百篇田王士女，言言自適，蓋能自適者。觸景寓物，每得其真，即自陳其不適之情，政所以為適耳。余非能適者，而登山臨水，時能以清恬閑曠心記之。詞無詮次，曾不知於諸公雅馴者何如，第稱曰山搗杌水，春秋尚庶幾焉。而史外傳心，亦時見於筆端云爾！

華亭宋彥識

正文

三月十六日，入山。乘款段徐行，道經嘉興觀下莊橋萬壽寺。道上杏花夾繁李，山桃盛開。遙見香山碧雲諸峰，半山如積雪。白雲撲面，香氣襲骨。前視家口，輿馬絡繹；回顧小車，載瓶粟，轆轆輕陰嫩綠中，便是葛翁移居圖。惜余不久，又將出山耳。

抵青龍橋東張氏房寓，下馬倦甚，小憩，至日下。春策蹇至玉泉山，訪千賢僧，歸已暮矣。酌村醪三四杯。步橋上，淡雲微月，煙樹朦朧，四山夾水，兩水夾橋；橋下流水，霅霅有聲，徙倚久之。四顧村中燈火，光滅盡乃歸。歸坐窗下聽雨，更餘乃寢。

曉起，雨初霽。開南窗，見甕山磊磊，諸石如洗出紺玉；啟北扉，望金山松柏菁蔥，掩映台殿，翠色欲滴。忽白煙一縷，如線亙天，漸遠漸分，如蓋如席。白雲四出，晴色朗然矣！急握筆記之。乃櫛沐甕山前仁慈庵，荒敗有古意。入門三百武，兩傍椿樹夾之。登石磴二十級，有堂三楹，兩廡翼之。西廡前為樓，看山下水田，綠映北壁。數勝外即西湖，恨樓卑不能多得水，使十里澄光，若縞帶耳。

仁慈庵左，為圓靜寺。寺門度石橋，大道通湖堤。門內半里許，從左小徑登臺精藍十餘室。室西為殿三楹，左右各精舍一間。面全湖水色，地據山腰，觀湖第一處，余欲暫假信宿。土人云，其主僧號淨香，住西方庵，富甲西山，非顯要不交，那得輕留宿。余訪之，果然。復從右小徑得一僧舍，湫隘殊甚，其僧老病，一徒乞食於四方，遇余欣然，因留寓。

青龍橋南里許，為西方庵。東望，據湖杪一區，庵左為中貴義塚庵。今受司禮三十餘人，供養下院。頗多湖上膏腴水田，皆屬主僧，僧甚富。梵宇不雄偉，而極精嚴。庵後一樓，尤工致。余訪淨香，久不得見。一僧出揖，桀然有貴人風。

京師城內外諸山諸名刹，皆有下院，居俗人室家。所稱名師耆宿，亦時過其地。京師名為和尚家。

西方庵稍南，為三元寺，甚隘，而頗得水木之勝。清龍橋北半里許，為曹家山妙應寺，殿扃不開。殿左傍小逕直上里許，從東山坡百武趾西轉，登石級三十餘層為毗盧殿。山高望湖，僅若一盆盎。東顧都城雉堞，左臂可扞。聽橋下水，若掛千琴於鬆間，風吹無斷續聲，與下聽者迥絕。看水宜近，看山宜遠。聽水宜高，水近則曠，山遠則深。聽水愈高，則聲愈響。

西湖北岸，長堤五六里，砌石古色可愛。夾堤煙柳，綠蔭參天，樹多合抱者。龍王廟據其中，僅僅一廛耳。堤下菰蒲荇藻，交映翡翠。西北諸山環繞，鳧雁滿中流，群飛聲振林木。夏月行堤上，內視平疇千頃，綠雲撲地。外視波光十里，空灝際天。諸峰秀色，在眉睫間，絕無武陵脂粉氣，更可賞也。

西湖水，每合計重三兩。山間井水，每合重二兩八錢五分。湖水淡微甘，山間水則甘而冽耳。春雨淙淙二日。霽後，登山看花，俱泫泫不禁。李花微作黃色，杏白如粉，海棠酣色退盡。少頃，風掠山巔，松濤頓發，飄瓣滿山，如積雪花，事至此遂盡。

度三元寺即功德寺。昔時壯麗，直比低園，今廢矣。聖駕幸西山，於此駐蹕。牆外古松園之盡作蛟龍偃蓋，中則森列古柏，青皮溜雨，黛色參天，山勢回繚拱揖。入之，真深山窮谷也。

日將入，步西湖堤右小龍王廟。坐門闌望湖，湖修三倍於廣。廟當其衝，得湖勝最全。牆東角臨湖，有一線路，側身轉入。隙地半規，更堪坐，坐少許。山作赭色，已而霞光萬道，貫地亙天，被堤綠楊，如城隔水山，如青綃水紋，如絳彀鋪地，既若紅色欲燃。久之，霞漸紫而暝煙合矣。月色東上，爍爍浮動，鎔金跳溢。山漸白，樹稍青。所稱玉漵金塘，不是過也。

西湖蓄水，專以資運河。湖濱多水田，春夏間頗苦旱，夏秋間又苦澇。莫若專設一司，精究水利。湖宜開廣浚深，諸山水溢則能受諸田，苦旱則能泄，閘司又俟淺深以啟閉，則運無阻滯，而三輔內膏腴，可相望矣。

問土人勝遊處，必稱碧雲香山。余殊以為不然，乃望山路逶迤處隨山行，繞功德寺後，過金山口，見一高峰插天，峰頂，時見紺殿角。急趨之行數裏，道經諸王寢園中。丹垣碧[1234]，蒼松翠柏，時掩映馬首，而荒寂絕無僧舍民居。路多礫石不可行，向所見紺殿，已不可即矣。僅見一谷口，頗幽邃，騎不能上。乃下馬步上坡三里許，山路稍南，則南行度大壑。沿壑行，又三里許，朱門煥然，上書寶藏精籃。入門南向上石磴，荒圯傍深壑，頗可畏。二里許，見廢寺，披宿莽陳荄而入。入門百武，上石級，為天王殿。再百武，上石級，為寶藏殿。殿右傍小逕上石棧，棧凡五轉，每轉可二丈餘。棧盡為臺，臺有觀音殿。二十里外所見紺角者，即此也。殿前視門外嶺，若樹屏在門，則向之所謂高峰插天者耳。更上度數嶺，嶺截{山辟}陡峻，攀莎草根菀乃上。可十五六里許，登中峰頂。東瞰宮闕闤闠，歷歷可指。南望房山，北望居庸，若聲響可應，為諸山第一奇觀。下嶺，從舊路下石棧盡處，觀甘泉。泉在石罅中出，甘冠西山北寺，係正統四年，為西域僧道深建。深為金碧峰弟子，與解學士紳胡宗伯濙成國勇友善。遊金山口，偶過此山，得甘泉一掬，因留此建蒼雪庵，後敕賜名寶藏寺。泉從殿前行，上下有八景。今泉非故道，八景蹤跡不可尋，寺亦頹敗矣。然而古意雄觀，更為增勝。未審數百年後，碧雲香山，得似之否也。

十九日早，步湖上，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句。思都門有遠行客宿甫仲舍，且祖道折柳以贈。而余不得為南浦別，大為黯然。

功德寺西二里許，為玉泉山。山下有望湖亭，亭臨半規池。池中一石塔，僅露頂，頂沒則是歲苦澇矣。池名躡薄，湖自此二縷，至山前，右折而南為金山寺，左上臨石壁數丈，下渟一泓。南北修二畝餘，橫半之。復折過寺前，泉皆從石底噴出，汩汩有聲，清徹如鑒，四散灌田數百頃。山有二洞，名上華嚴洞，下華嚴洞。寺亦名華嚴寺，寺室僅僅數楹，而俯瞰湖光，殊可喜。上洞深十餘丈，寬減之，下洞亦如之。獨洞前皆屏以高垣，使不得外眺，則殊不可曉也。

金山寺東廂三楹，推窗臨石壁看水，朝曦夕月別有奇觀，西山中觀泉第一處。

金山寺轉右為玉泉山，西名瓦窯頭，西向有隆佑庵數廛。門有垂楊柳，內蒔名花，時卉楚楚可觀。

從玉泉山後北行三里許，有真武廟，為金山口。金山逶迤五里，度嶺凡二。中嶺鑿石通道，下嶺四里許，至冷泉村。過村，每見道傍有水田。水無蓄瀦，亦無一線飛流，每每於田間見水竇如缽如釜。泉從底噴起，底見白沙非石也，一竇之水可灌數畝。更二里許，村曰泰州，務後即畫眉山。山有黑龍王祠，入門上石級，碑亭一。再上石級，列碑亭三。皆歷朝禱雨靈應而記也。再上石級，小殿三楹，中居龍王像，碧甍丹棟，燦煥可觀。自下亭東下曆石嚴甚奇古，乃見龍湫，圍廣十畝，水從石罅中濆，而泉底正出，與玉泉同。酌之，涼沁入骨，覺玉泉微甘軟。從東垣下溢出田間，潺潺有聲，川氣直冒山嶺，山前俱成水田，然不能如玉泉之綠雲彌望也。

自冷泉至烏龍潭，數里內俱可成水田。惜僅寥寥數塍耳。土人云，粲不及至玉泉之堅實，以水太寒故也。

余既遊烏龍潭，不欲循故道歸，間行路云，度高嶺即臥佛寺。策蹇趨之，復遇童子指曰，此嶺絕高，名半天雲，當避之而從南繞數里得卑嶺易度。余喜半天雲之名，竟趨高嶺。嶺圓如髻，度一嶺，一髻復起，如是者十三嶺，始得登巔。每嶺可三里許，易則騎，險則步。將躋顛三嶺，益險不容騎，路隘若一線，所謂前人視後人冠頂，後人見前人履底者也。始百步一息，再五十步一息，再三十步二十步，步不勝苦。息則得遠眺闕外諸峰，苦足娛目，聊得自慰。四面數十里皆童山，絕無樹木，不問人煙矣。登頂四望，雲在半山，彌漫不見山根。望都城如綦組，一片平鋪，僅能數天寧慈壽白塔諸浮圖，不能若寶藏頂分明也。下嶺三里許，復值一峻嶺，如磨盤。每盤直下三百武，凡五十四盤，至山腰，不數仰山十八矣。嶺盡得石坡，路甚滑，七八里得廣泉寺。傍水行出臥佛寺，乃歸。

臥佛至玉泉，道上有壯節祠已傾圮。左傍即其墓道，柏甚古。碑文乃諭祭文曰，某年月日，遣某官，想重修時不能考而然者也。文中稱崇安侯，諡壯節譚公，而無其名。蓋靖難武臣，戰死者耳。

十九夜，燈下遣奴子入城，作書致友人凡六封。握筆娓娓不休，臨發有不盡重題緘外，若題家信。因吟「明朝更度桑乾北，遙望并州是故鄉」詩，大為切厥。

是夕倦甚，靜坐久之。偶思居城市日久，便欲入山求靜，恐非真靜，政是好動一念。惟久而無他念，乃真好靜耳。既而思之，以為不然。坡公云，凡人坐久思行，眠久思立，然而行立者，終知不若坐臥之安也，則城市安得與山林比哉。

半天雲諸嶺，雖無草木而石最可觀。凡所謂鐘鼎旗鼓，墩柱樓閣之形，伏虎飛龍，倒馬翔鵬之勢，磥砢磽礐，岝嵯岈之奇，無不備具。所最奇者有三：一則石大如室，中有一線，若鋸分者，而內有石丁，復連不斷。一則欹側嶺上，欲墜，中一穴可容身，入內，空處五六尺可趺坐，上復有二竅，甚明朗。一則方石三四丈許，黑色有紫紋如梅花瓣，瓣中有細竅，取澗水灌之，水四面溢出如珠，想諸竅皆宛轉相通，天下奇石，無逾此矣。臨臥將斗鍋貯水置爐上，一覺後，漸聞氵屑氵屑聲，已而淙淙不輟，瀉石雲濤，夜靜逾響。側臥枕上，耳實則聲愈高，且鏗然有餘音，便不減錢塘戰鼓。乃知枕上聽湯泉，處處可得，惜乎人不解也。每思古人一丘一壑之言，以為此真好山水者。蓋真好則一過心適之地，必誅茆結宇，耕雲鋤月，以終其身，頃刻不可離矣。若夫廣慕名勝，徒事遊覽，是山水奴僕耳！至於鑿石引泉，高台複宇，裝飾景物，又是遊人奴僕耳。吾鄉趙凡夫庶幾，於此而創建精藍，亦覺多事。大率山水如交道，知己多不足以言知己，知己而感恩多則不足以報知己。故好山水者，必不廣陟山水。得山水趣者，必不求多於山水。

圓靜山房西垣，小窗尺許，啟之，見鄰僧屋後，梨花一樹，燦爛奪目。少頃，日光返射，瓊影瑤輝，映入滿室。昔稱玉山朗照映人，今喜得此玉樹。

北地入春少雨。每數日必一風，風則草木皆變，柳之甲拆綻眼，破顰垂線，無不借風道路。青草亦然。唐羅鄴春風詩云「暗添芳草池塘色」，信不誣也。

從望湖亭度嶺五六里許，為臥佛寺。寺前列古柏百株，翠色可愛。度白石橋，山門為樓，建白石塔於上。殿宇廊廡偉麗，兩夾道皆僧舍，向南層列，各精雅有致。殿右側出小門西數十武，有巨石突然中立，高可三丈。鑿石為級以上，上有觀音堂一楹，前臨池，右有泉有橋，四圍皆石壁古樹。度橋為隆教寺。泉從寺前度，沂泉行，逶迤宛轉二里許，則為錚钅弘漰聲矣。復循水行二里，上嶺為五華寺。寺當山口，如甕口一罅，外眺極有別趣。下嶺復循水行，再登一嶺，為廣泉寺。寺亦古，泉亦稍烈。再上即通山北道也。循故道下，復上得圓通庵。庵右為太和庵，泉水源於此。一方亭據其上，傍泉多烏捭，文杏秀石，峭壁相錯，凡濺石縈叢，回湍咽漱，飛絲掛布，噴玉灑珠，無所不備。度泉有鳥道，行三里許，得普濟廢寺。寺前一嶺，上有小圃，中一石如缽，水冬夏不涸，取汲多於此。過此則山益深，中有狼貔，遂不敢上而止。

臥佛南度嶺三里許，為碧雲寺。蒼松翼門，遙見翠微影，紺殿朱門，亦自可喜。入門，殿宇大約同臥佛。而僧寮在兩廡後，東西向卑列，無幽邃意。殿前二方池，石甃楚楚，蓄金魚，遊人以為奇觀。右傍小徑至石壁下，一泉出焉，清甘可酌。其陽有方亭，修竹叢叢，大有瀟湘雨色。殿後石塋甚整，為於中貴塚，故亦名於公寺。

碧雲南三里許，為香山。山逕兩傍夾嘉樹，四面多果園，花時如錦。入山漸高，樹益嘉，新松偃蓋，弱藤懸鉤，迂回林谷，出沒煙雲，寺極新煥。石橋廣數丈，據平坡，曠有幽致。殿宇亞碧雲，而僧舍蕭散勝之。殿後為真武殿，石級僅十餘層，而兩傍緣以鐵鎖，蓋效顰太和山也。左入觀音閣，閣右為軒三楹，御書來青軒。憑欄遠眺，疊翠深雲，俱廊廡間物。夜坐，遲月上千峰，次第掩映，流泉數曲，若縞帶銀繩，浮光漾影於紺碧蒼紫間，極為佳勝。無月時，夜半起看星斗，珠輝鑠鑠，裛露淩霜，樹色有光無影，山嵐宿霧微分。此山中第一景，人不易知也。

香山碧雲臥佛，山本相屬，遊者亦無不並稱臥佛。稍久，樹蒼古可玩，而又多烏裨。秋時滿山紅樹，掩映飛瀑，其勝在泉。香山之勝在逕，逕之勝在樹，樹之勝在新秀。春時青若紫茸，高掩杏園。秋時黃樹蒼藤，參差楓葉，為西山第一境。碧雲有竹可觀，殊不逮兩山也。

香山嶺上至碧雲，僅二里許。所經皆果園，路左右皆短石垣，極有幽趣。

山中最多者杏花，間有桃花。杏花較江南甚白，山桃花瘦而緋淺，李花濃豔倍江南。所以花時入山遙望，滿山如雪。僧舍間有海棠甚珍，然亦玉質，微梢生紅，不似南中深紅色。

春暮，坐臥佛後泉水頭，聽泉聲濺亂而下。澗邊繁英飄墮時，縈結如搏旋轉，久之，始得下。駱賓王聚花如薄雪，沸水若輕雷，為此詠也。

香山南為門頭村，村後為萬安山。山門上建白石塔。為弘教禪林，入門為大神通塔院。登山逕臨大壑二里，有石橋度壑，為曹家廟徑。轉折而上，繚以青垣，仰望既少致，而室宇前復不得外眺。從東殿側有徑，徑有台，眺玉泉西湖如鏡，惜不於此地作室。稍北有樓五楹，樓左登石逕得一亭，俱少堪眺。出門，上百武，為翠嚴寺後，室饒幽趣。寺右小逕環繞上，為古碧雲，更聞寂。下寺度橋，又里許折一坡，左上有平臺，為弘教寺。臺寬三四十丈，大亭據其陽，可四眺。入寺，殿宇亦寬廠，殿後有泉飛繞方丈，而行甚清冽。循舊坡不半里，為古聖祠。中列聖賢像，甚湫隘，而且傾圮矣。祠前上石磴二十級，為中峰庵。登石磴三，磴皆三四十級。入門，中堂五楹，翼以廂廡，俱精舍。中庭高松蔽蔭，不見日光，門右壘石臺，結方亭，亦名來青軒。適當山口，望千里平蕪，悠然心遠，西山中最勝，此為第一。

曹家廟至中峰庵，凡數里。道傍雜樹，深秋時，蒼黃紫翠，無所不有。庵居最高處，傍庵多古松。松間，鼠時竄促上下，絕不畏人。

由古聖尋道上嶺，云可度平陂。余以足疲，不能往，竟中止。下一嶺，俯瞰香山，臺殿樓閣，參差松靄間，可作仙山圖畫一粉本。山房夜坐，遣人攜瓶，汲寶藏泉歸。淪鬆蘿茗，雪濤初瀉，碧綃破剪，滿室作九畹香氣，恨無人共賞。適小童在都城來，攜仲舍東至，中云二十二、三當訪余於山中，覽之喜甚，回還復閱，啖至七碗乃罷。

中峰下，有鮑中貴墓，建香火，名延壽庵。前樹高垣，兩傍為門。相去二里許，夾路古槐，中通廣道。門外二松皆合抱，千枝交起，翳薈繁廣。門內二百步至山門，橫倍之。石級左右，屏列鬆四株，虯輪層蓋如畫老，勝於門外。入門，復分立四株，庭廣半門外。上為天王殿，殿內為佛殿，極壯麗。兩廡十三楹承之，殿後方丈亦相當。兩廡外更多精舍，內外庭砌，亦極工致。都下雅暢之地，無與為比也。

中峰下，南過龍泉禪林，為靜妙庵，亦名滕公寺，蓋滕貴中墓也。由朱櫚版橋入門，寺極藻飾，方文在左，甚寬廣。出門循大道而南，度惠寺，慈應寺，崇壽寺，宣化寺，俱荒陋。而石塔嶙峋紺殿，隱見於松柏蒼翠間，極為行人點綴，數裏至萬佛閣，久圯新葺，閣九楹，中三楹供佛，東西皆書室，極精潔，凡榻皆文梨赤檀。僧大圓，一高足，甚韶秀，熟諳內典。過寺為杏子口、過嶺，道傍皆杏，杏皆百餘年，幹老勁，絕似金陵靈谷梅。山上杏，較道上稍小。數裏，為嘉禧禪林。古柏四圍，外不見寺。再數裏為善應寺，登山即平陂逕矣。始上山，度石梁，二三坡甚峻，上漸平。逶迤數里，幾至山顛，乃得寺為大圓通，殿前松甚古，寺俱頹廢。出寺門左渡澗，澗中石俱有金銀星。上里許，為寶珠洞，洞不盈丈，有僧寮在焉。從山凹處，見杏子嶺北諸山水，極可喜。下山俯見杏林，真如堆雪，又似姑蘇玄墓山間梅也。山右有龍泉庵龍廣寺，右接代寺。再下復從右一谷入，得證果寺。再右得清涼寺，清涼荒廢殆盡。然仰看平陂，不減金陵祖堂看牛首耳。

登平陂最艱，獨宜花時秋日，然其妙蓋在四散精藍古刹。尋幽探勝，襲陟有餘興，令人忘歸也。平陂南數裏，有碑南山第一路，路甚廣，道傍皆古槐，路砌紫圓石鱗鱗，淨無塵人煙雞犬，縹緲雲中，不減武陵居。過承恩寺里許，為海藏寺。循為徑，徑兩傍俱嘉樹，幽古倍勝他山。三里許，為寺，四山駢羅相圍，獨此寺若當玦口。殿後方丈最高，望蘆溝橋一帶水縈繞，行旅車騎可數，山中遠眺處不少，而此以得水為勝。下寺門，循古道，一橋當澗，道三分：一通寺，一通山後，一通上普濟寺。普濟太枯寂，為度嶺處。

西山固多佳勝，然未得勝已先，碌碌塵坌中數十里矣！不若覓寓青龍玉泉間，出門便是山陰道也。惟雪中策蹇，登山為一快耳。

功德寺前度橋循水行直至玉泉寺。門南二橋，過金山寺橋，蜿蜒六七里，孤蒲菱芡，絲竹青楊，叢羅屬繹其間。絕岸頹堤，芳洲曲澗，紅彩碧滋，燦然奪目。竟日如在鏡中，行衣無纖塵也。

燕山極宜括鮑家寺皆合抱，云是八十年物。中峰庵曹家廟云是三十年物。

山中諸泉，圓通寺前水第一，甘清香冽皆備。寶藏次之，甘稍勝，平陂諸山稍淡，碧雲玉泉稍軟，烏龍潭大冽矣。

眉山郭忠恕讚，空濛寂曆，煙雨滅沒，隻此八字。一幅生綃墨妙，儼然在前，非深於畫者，不能為此言，亦非深於畫者，不知此言之妙。余所寓山房，僅得容膝，四山圍繞掩映，短垣遮窗。窗前垣缺處，從綠楊景裏，晃朗一片湖光。千峰倒入，浮動墟煙，晴陰明晦，昕夕變態百出，不知於斯言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