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下放言 (四庫全書本)/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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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定四庫全書
  巖下放言卷中
  宋 葉夢得 撰
  嚴陽尊者嘗門趙州不將一物來時如何州云放下着曰既不將一物來放下個什麽州云放不下時却取將去余嘗讀莊子見南榮趎見老子嬴糧七日七夜所老子曰自楚之所來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衆也南榮趎躍然顧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慙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荅因失吾問吾謂此言與趙州正冥合夫謂不將一物來已將一物來矣南榮趎不知有何事至贏粮七日七夜無乃大氣急生冝老子之厭其人多也莊周寓言無實然亦善為𭟼笑之人也命之曰南榮趎夫南矣又榮焉走而趨者失之于傎而方自楚來其挾何至三人乎老氏所告曼衍不可捕詰然彼所謂忘吾荅而失吾問者疑亦有僴然而得于中者也
  莊周言萬物出于機入于機自得水為㡭而不一二數無不皆然此言兼載列子莊周書有闕文人謂之多不能觧得水為㡭上自能䋲為鶉一句其義始可通不若列子之全也余居山間黙觀物變固多矣取其灼然者如蚯蚓為百合麥之壞為蛾則毎見之物理固不可盡觧業識流轉要湏有知然後有所向若蚯蚓為百合乃自有知為無知麥之為蛾乃自無知為有知蚯蚓在土中欲化先蟠結如毬已有百合之狀一夕而變紛然如飛塵以佛氏論之當時自其一意念精之極因緣而有即其近者鷄之伏卵固自此出今鷄伏鴨乃如莊周所謂越鷄伏鵠者此何道㢤麥之為蛾盖自蛾種而起因以化麥非麥之能化蛾也由是而言之一念所生無論善惡要自有必至者后稷因履人跡而生啟自石出此真實論金光眀經記流水長者盡化池魚皆得生天更復何疑但恐人信不及爾
  常上人言吾問如来㑹中阿那律多無目而見難陀龍無耳而聽殑伽神女非鼻聞香驕梵鉢提無舌知味舜若多神無身覺觸此自根塵中來惟復在根塵外若言根塵中來彼自無有誰為受者若言在外我既無内云誰在外常子大笑若能觧此則老氏言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㣲猶是第二義人生十二時要湏常體㑹此一叚事無令冷地有人㸔見
  晁文元公年四十始娶前此未嘗知有女色早從劉海蟾學道自言得長生之術故年康强精明視聴不少衰六十後即兼窮佛理然多從經論講師以分别名相為主意將以儒釋道通為一其自著書號法藏碎金累數萬言反復不出此義書成繼作道院集三卷過八十又為耄知餘書余不及見而道院集亦但伸前意而歸要爾妙湛師嘗為吾云江民表嘗惜此公不一見正明眼毎有遺恨然論忠實和平無一豪世間情偽處則第一等人也其子數世世愈盛天固有以報之法藏碎金自記其所得處云耳中嘗聞天樂和雅之音有可勝言者自見其形每在前既乆而加小類数寸不違眉睫之間此恐是劉海蟾所得佛氏則無是事諸人之所疑也乃知脱粘除綱大是難亊如此公果有未至則他人可不勉耶
  韓魏公不甚言佛理盖平生所厚善而信者歐陽永叔勢不得不然毎為人言自少至老終始所踐履惟在一部論語中未嘗湏臾散離文若云公晚鎮北門已六十餘矣玉汝為都轉運使公時多病不甚視事数謁告家居玉汝母嘗遣文問𠉀至則直造卧内几案間不見他物惟一唾壺與論語爾乃信傳者不謬人果欲修身於論語未論盡得但能行其數十言隨人髙下大小無有不為善人君子者况畧見其所不可得聞者乎吾嘗為論語釋言未嘗沿襲徒為世俗傳注直欲有不愧所聞者謂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立則見其参于前在輿則見倚于衡何湏更要講觧舉足動歩無所不當用意常須痛自鞭䇿爾
  玉素處士張舉字子厚毗陵人治平初試春官司馬温公主文賦公生明以第四人登第既得官歸即不仕終身元祐初嘗起為頴州教授力辭不就余家與之有舊故余未冠得拜之稍長益相親清通逺畧不為崖異與前此號隠居曄然自夸于俗者不類士大夫既以相與推敲日欵其門隨髙下接之無不滿其意賀鑄有口才最好雌黄人于後亦無問言毎折節亊之常稱之曰通隠先生余嘗扣其棄官之説子厚笑曰吾豈不欲仕者初但以二親年俱髙吾一子不忍去左右既親殁吾將老矣欲仕復何為因循至是爾其言大抵若此家藏書數萬卷善琴碁曰惟玩此三物不甚飲酒余得以周旋渉世以來粗免大過聞子厚為多大觀初厚已死州里上其行余適在翰林蔡魯公亦素知其為人遂得賜號官其一子今其子亦死諸孫未有聞者西北士不甚知其人今能言之者絶少魏野以有閑而名益彰惜乎子厚之無閑也
  富鄭公少好道自言吐納長生之術信之甚篤亦時為煉燒丹竈亊而不以示人余鎮福唐嘗得其手書還元火𠉀訣一篇于蔡君謨家盖至和間持其母服時書以遺君謨者方知其持養大槩熙寜間初罷相守亳州公已無意于世矣圓照大本者住蘇州瑞光方以其道震東南𨽻州僧正顒世號顒華嚴者從得法以歸鄭公聞而致之于亳館于書室親執弟子禮一日旦起公方聽事公堂顒視室中有書櫃數十其一櫃鐍甚嚴問之左右曰公常手自啟閉人不得與意必道家方術之言亟使取火焚之執亊者争不得公適至問状顒即告之曰吾先為公去大病矣公初亦色㣲變若不樂者已而意定徐曰無乃太虐𭟼乎即不問自是豁然遂有得顒曰此非我能為公當歸之照師乃以書偈通圓照故世言公得法大本然公晚于道亦不盡廢薨之夕有星隕于寝洛人皆共見此豈偶然哉妙湛師為余言親得于其師小夲小夲得其師大夲者云耳
  余中嵗少睡盖老人之常態無足怪者毎夜過分輙不能再睡展轉一榻間胸中既無纎物頗覺心志和税神宇凝静有不能名者時聞䑕嚙唧唧有聲亦是一樂事當門老僕鼻息如雷間亦有囈語或悲或喜或怒或歌聽之毎啟齒意其亦必自以為得而余不得與也嘗在頴川時初自翰林免官先君為倅歸養居後圃三間小室旁無與隣左右惟一㸃僕意况已如此嘗有詩云城頭晚漏鳴丁丁⿱空⼼間月落却未明衡陽歸雁過欲盡汝陽荒鷄初一鳴悠悠斷夢子不記草草㣲吟還獨生成人得意須幾許一睡稍足無與情逮今四十年了無異者余毎自料非世間享福人平生大得志處不過如是但能保此一生如佛與波斯匿王論見恒河性有味言也
  世傳神仙吕洞賔名嵓洞賔其字也唐吕渭之後五代從鍾離權得道權漢人仙者自宋以來與權更出沒人間權不甚多而洞賔踪跡數見好道者毎以為口實余記童子時見大父魏公自湖外罷官還道岳州客有言洞賔事者近嵗嘗過城南一居寺題詩二首壁間而去一云朝游岳鄂暮蒼梧䄂有青蛇但氣粗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其二云獨自行時獨自坐每恨時人不識我惟有城南老樹精分明知道神仙過説者云寺有大古松吕始至無能知者有老人自顛徐下致㳟故詩云然先大父使予誦之後得季觀所記洞濵事碑與少所聞正同青蛇世多言吕由劍侠入非是此正道家以氣煉劍者自有成法神仙事𣺌茫不可知疑信者盖相半然是身本何物故自有主之者區區百𩨬亦何足言棄之為佛存之則為仙在去留問爾洞濵雖非予所見然世要必有此人也哉
  恵逺法師白蓮社在廬山東林㑹者佛䭾耶舍佛陀跋陀罷竺道生慧持慧獻曇恒道禺道敬曇詵皆浮屠劉遺民雷次宗周續之宗炳張野張詮皆士合十八人初晋太元中為佛者道安居太山逺從之學安以為髙弟遺行其教東南至廬山樂之因留不去寺舊不甚廣元封豐老南之徒常摠主寺事物雄邁為徒之傑始斥大鼎新之雄麗莊嚴遂為江湖間第一而白蓮社者其遺跡尚在余少屢欲徃游訖無因今老矣勢必不能至得李伯時為愛之常掲之壁間意或得僧俗間勝士十許軰不必如逺之数追其故事于山間山有二泉東泉為尤勝瀦其下流倚山傍流為澗為池亦多種蓮然三十餘年訖無甚如余意者每徘徊澗壑想見逺時輙慨然如見其人逺社為浮屠者吾不能知而劉遺民周續之雷次宗皆見宋書隠逸傳風調清逺方知晋宋間風俗之衰方外超出絶俗之士尚不乏如此豈今而無之乎第無余以致之爾頃蒙恩賜寺積善教忠守其丘墓自閩還規模作屋八十楹去余居無一里四山環集兩澗遶其傍今漸成其三之一尚意有道生軰肯從之終以成予志也
  余少好藏三代秦漢間遺噐遭錢塘兵亂盡亡之後有遺余銅鳩柱頭色如碧玉因以天台藤杖為幹植之毎置左右今年所親章微州在平江有鬻銅酒噐其首為牛制作簡質其間塗金隠隠猶可見意古之兕觥㑹于生朝章亟取為余夀余欣然𭟼之曰正患吾鳩杖無侣造物豈以是假之耶二物常以自隨徃嵗自行山間使童子操杖以從殆以為觀爾未必直須此物也邇來足力漸覺微毎升降殆不可無時坐石間児子甥姪軰環子側輙以杖使以觥酌酒而進即為引滿常亦自笑其癖頃有嘲好古者謬云以市古物不計直破家無以食遂為丐猶持所有顔子陋巷瓢號于人曰孰有太公九府錢乞一文吾得毋似之
  陶淵明所記桃花源今鼎州桃花觀即是其處余雖不及至數以問湖湘間人頗得言其勝事云自晉宋來由此上昇者六人山十里間無雜禽惟二禽徃來觀中未嘗有鳥増損新舊更昜不可知耆老相傳自晉迄今如此毎有貴客來鳥輙先號鳴庭間人率以為占淵明言劉子驥聞之欲徃不果子驥見晉書隠逸傳即劉驎之子驥其字也傳記子驥採藥衡山深入忘反見一澗水南有土名囷其一閉一開開者水深廣不可過或説其間皆仙靈方藥諸雜物既還失道遇伐弓人問徑始歸後欲更徃終不復得大類桃源事但不見其人爾晉宋間如此異亦頗多王烈石髓亦其一也鎮江茅山世以比桃源余頃罷鎮建康時徃游三日按圖記問其故事山中人一一指數皆可名然不至大亦無甚竒勝處而自漢以來傳之冝不謬華陽洞最知名纔為裂石濶不滿三四尺其髙三尺不可入金壇福地正在其下道流云近嵗劉渾康嘗得入百餘歩其言甚夸無可考不知何緣能至韓退之未嘗過江而詩有煩君直入華陽洞割取乖龍左耳來意當有所謂不止為洞言也
  孔子言仁者静智者動吾觀自古功名之士類皆好動不但興作事業雖起居語黙之問亦不能自已王荆公平生不喜坐非睡即行居鍾山毎早飯已必跨一驢至山中或之西庵或之定林或中道捨驢徧過野人家亦或未至山後還然要必湏出復還已作字說時用意良苦嘗置石蓮百許枚几案上咀嚼以運其思遇盡未及益即囓其指至流血不覺世傳公初生家人見有貛入其室有頃生公故小字貛即嘗以問蔡元度曰有之物理始不可曉蘇子瞻性亦然初謪黄州布衣芒履出入阡陌多挾彈擊江水與客為娯樂毎數日必一泛舟江上聽其所止乗興或入旁郡界經宿不返為守者極病之晚貶嶺外無一日不逰山晁以道嘗為余言頃為宿州教授㑹公出守錢塘夜過之入其書室見壁間多張古名畵愛其鍾隠雪雁欲為題字而掛邊髙不能及因重二卓以上忽失足墜地大笑二人皆天下偉人盖出于智者當爾吾素累墜固非二公之比自得此山樂其泉石欲為藏書之所旦携其僕夫荷挿持圖平夷澗谷搜剔巖竇雖風雨不避旁觀皆以為甚勞而余實未嘗倦殆其役于物耶新居將成頗亦自驚夫仁智性之成徳由是以入聖雖動其何傷其必有以飬之而後不至于敝因榜其㕔事東西兩齋曰近仁曰近知而㕔曰樂夀非曰能之盖雖老犹將學焉又以戒為子孫者也
  李文饒平泉草木記云以吾平泉一草一木與人者非吾子孫也歐陽永叔嘗笑之余謂文饒之感何至平泉草木而已哉後讀五代史至張全義監軍與軍將孫延古争醒酒石事全義殺之延古可為克家之子矣然以與監軍則違其戒守其戒則或因之以至于殺人一名亦何足言使文饒而先悟此豈直無以累人亦當自克其身矣好石良是一癖古今文士毎見于詩詠者必有直好也其好者正自不能觧余紹聖問春官不第道歸靈壁縣世以為出竒石余時卧病舟中行槖蕭然聞茶肆多有求售公私未之貴人亦不甚重亟得其一長尺許價當八百取之以歸探其所有僅七百金假之同舍而足不覺病頓愈夜抱之以眠知人之好石不特其言也自行此壑刳剔岩洞與藏于土中者愈得竒今巖洞殆千餘處而竒石林立左右不可以數計心猶愛之不已豈非余之癖哉頼晚年粗知道文饒之病則無復有客欲得者聽其自取以去未嘗較嘗𭟼謂児童軰云此不但吾無所累汝亦可以免矣夫人事何嘗不類爾每以文饒之言觀之世間得更有一物耶
  孔子以治詩書禮樂春秋六經而一君無所鈎用老子謂六經先王之陳迹非其所以迹而教之以白鶂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于上䳄應于下而風化孔子居三月不出得其為鳥鵲孺魚傳沬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盖以類覺之也自以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而老子可以此正今之所謂禪者但言之不同耳世語吾儒之言則近以語佛氏之言則晤殆其不自了而惑于名故為佛氏者亦不以其情告之而待其自悟使人人知孔子之得于老子而老子肯之世豈復有禪哉吾嘗謂古之至理有不謀而冥契者吾儒之言易佛氏之言禪是也夫世故有不可言而終不可免于言吾儒不得已則命之曰易以其運轉無窮而不可執佛氏不得已而命之曰禪以其不傳而可以更相與也達其不可執而受其更相與者禪與易豈二道哉但不知二氏初何以不相為謀而表裏如此惟其道之一爾此叚老子先之以性命不可意不變此性命之直不可以言傳而語之者也維之以時不可止道不可壅也此其為不可執而可以更相與者也孔子許顔淵曰其心三月不違仁莊子亦曰孔子不出三月而復見老子盖古之論者必以三月為莭天道一變也言之同有至是哉













  巖下放言卷中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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