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齋老學叢談/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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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齋老學叢談上 
從仕郎崇明州判官致仕盛如梓
卷中之上

金大安元年,河清上下數百里。次年庚午,我太祖皇帝經略中原,以應受命之符。耶律柳溪詩集云:「角端呈瑞移御營,搤亢問罪西域平。」注云:「角端,日行萬八千里,能言,曉四夷之語。昔我聖祖皇帝出師問罪西域,辛巳歲夏,駐蹕鐵門關。先祖中書令奏云:『五月二十日晚,近侍人登山見異獸,二目如炬,鱗身五色,頂有一角,能人言,此角端也。當於見所備禮祭之,仍依所言則吉。』」此天降神物,預言吉徵也。

聖朝開創之初,雪不䚟那顏爲領軍霸都侍衛,睿宗西征,武勇無敵,所至成功。及平中原,受汴降,今棠陰如故。憲宗在位,以公之子兀良合台爲征蠻大元帥,子阿朮佐之,統兵由蜀道征大理、交趾,斡腹湖廣,南方震驚。甲寅年,雲南諸國三十七部金齒、烏蠻等悉皆歸附。至己未年,世祖渡江,元帥父子七八年于外,方會合班師。至元十一年,上命伯顏丞相統兵過江,阿朮平章首渡南岸,收附鄂州沿江諸郡。次年秋七月,平章拜左相,奉詔分兵鎭遏揚州。又次年秋,兩淮州郡續續歸附。惟公三世,開疆拓土,戰勳爲多。今雲南立行省宣司路府州縣,置官署吏,聲敎所及,舉爲化內,皆丞相父子之功。曩使臣囘自交趾,諸夷懷慕,猶問平安。先帝推恩,三世俱封河南王,諡忠定、武毅、武定。今河南省丞相吉公,武定王之子,亦已封王,詔書裦美,卓冠古今。王之子集賢學士南谷公,以世其家。天之報於元勳者,功名富貴傳之子孫無窮矣。

世祖皇帝欲平江南,諸老以東南爲諫者數人,耶律丞相獨不諫,曰︰「此舉必取。今諫者日後定羞了面皮。」公明天文,知氣運歷數而然。王元禮郎中說。

耶律文獻公子中書令湛然居士,孫丞相雙溪,曾孫宣慰柳溪,四世皆有文集,共百卷,行於世。柳溪在楊日,委草丞相行狀。嘗觀劉後村狀《眞西山行實奏穆陵》,謂「耶律某建平南之策」,于時已有此議。中書令國初時扈從西征,行五六萬里,畱西域六七年,有《西遊錄》述其事,人所罕見,因節略於此:「公戊寅春三月,出雲中,抵天山,涉大磧,踰沙漠,達行在所。明年,大舉西伐,道過金山。時方盛夏,雪凝冰積,斵冰爲道,松檜參天,花草彌谷。金山而西,水皆西流入海。其南有囘鶻城,名別石把,有唐碑,所謂瀚海軍。瀚海去城數百里,海中有嶼,其上皆禽鳥所落羽毛。城西二百里有輪臺縣,唐碑在焉。城之南五百里有和州,卽唐之高昌,亦名伊州。高昌西三四千里,有五端城,卽唐之于闐國。河出烏白玉。過瀚海千餘里,有不剌城。不剌南有陰山,東西千里,南北二百里。山頂有池,周圍七八十里。池南地皆林檎,樹陰蓊翳,不露日色。出陰山,有阿里馬城。西人目林檎曰阿里馬,附郭皆林檎園,故以名。附庸城邑八九,多葡萄、梨果,播種五穀,一如中原。又西有大河,曰亦列。其西有城,曰虎司窩魯朵,卽西遼之都,附庸城數十。又西數百里,有塔刺思城。又西南四百餘里,有苦盞城、八普城、可傘城、芭欖城。苦盞多石橊,其大如拱,甘而差酸,凡三五枚絞汁盈盂,渴中之尤物也。芭欖城邊皆芭欖園,故以名。其花如杏而微淡,葉如桃而差小。冬季而花,夏盛而實。八普城西瓜大者五十斤,長耳僅負二枚。苦盞西北五百里,有訛打剌城,附庸城十數。此城渠酋常殺命吏數人,商賈百數,盡掠其財貨,西伐之舉由此也。訛打剌西千餘里,有大城曰尋思干。尋思干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饒,故以名。甚富庶,用金銅錢,無孔郭。環城數十里皆園林,飛渠走泉,方池圓沼,花木連延,誠爲勝槩。瓜大者如馬首。穀無黍、糯、大豆。盛夏無雨。以葡萄釀酒。有桑,不能蠶。皆服屈眴。以白衣爲吉,以青衣爲喪服,故皆衣白。尋思干西六七百里,有蒲華城。土產更饒,城邑稍多。尋思干乃謀速魯蠻種落梭里檀所都,蒲華、苦盞、訛打剌城皆隸焉。蒲華之西有大河,西入於海。其西有五里犍城,梭里檀母后所居,富庶又盛於蒲華。又西瀕大河有班城,又西有甎城。自此而西,直抵黑色印度城,亦有文字,與佛國字體聲音不同,佛像甚多,不屠牛羊,但飲其乳。土人不識雪。歲二熟麥。盛夏置錫器於沙中,尋卽鎔鑠,馬糞墮地沸溢,月光射人如夏日。其南有大河,冷於冰雪,湍流猛峻,注於南海。土多甘蔗,取其液釀酒熬餹。印度西北有可弗义國,數千里皆平川,無復丘垤,不立城邑。民多羊馬。以蜜爲釀。此國晝長夜促,羊膊熟,日已復出,正符《唐史》所載骨利幹國事,但國名不同,豈非歲時久遠,語音訛舛?尋思干去中原幾二萬里,印度去尋思干又等,可弗义去印度亦等,雖縈迂曲折不爲不遠,不知幾萬里也。」

《湛然居士集》有《河中府詩》十首。尋思干城,西遼稱河中府。詠其風景云:「開罇傾美酒,擲網得新魚。釀酒無輸課,耕田不納租。避兵開邃穴,防水築高臺。六月常無雨,三冬却有雷。園林無盡處,花木不知名。衝風磨舊麥,懸碓杵新粳。——西人用風磨如南方水磨,舂則懸杵。——春月花渾謝,冬天草又生。每春忘舊閏,隨月出新年。強策渾心竹,難穿無眼錢。食飯秤斤賣,金銀用麥分。黃橙調蜜煎,白餅糝糖霜。救旱河爲雨,無衣壠種羊。」余嘗閱《唐會要》有壠種羊,未之信,觀此信有之。公自注︰「西人不計閏。」又《贈高善長》詩云:「一住十餘年,物我兩相忘。」

許獻臣僉事說,盎吉剌日不落,只一道黑氣遮日,煮羊膊熟,日又出也。保定劉敬之往任斷事官,親見之。此亦符《唐史》骨利幹國事,但地名又不同,或有沿革。觀此,則日月不出入乎地中,繞北極之下以爲晝夜,信而有證。劉夢得、蘇子瞻皆有《羅浮夜半見日》詩,恐此山正與彼對,但不知相去幾千萬里也。

張橘軒先生,寓軒相公父也。有《雜錄》云,鳳翔,古雍州,秦穆公羽陽宮故基存焉。其瓦有古篆「羽陽千歲」字,昔雲中馬勝公得之。方僅數寸,貯以囊,雖兵革患難,至於飲食坐臥,未嘗少離,其好古一至於此。近有士人得一硯於湖南,上有此四字,持以問余。舉此告之,仍以《寶刻叢章》證之,陰字在硯之左,字書奇古,非銅雀所能及。屢見銅雀硯皆有陽字,紀建安十三年造。嘗聞其土著人瓦甚大,每片可爲四硯,則平日所見皆僞也。荊公詩亦嘗辨之。

寓軒先生說,八作司見收星落石一塊,色白如玉,大如鵝卵,上有篆字十餘,不可識,印其文於書帙上。余閱《筆談》︰「常州,治平元年,有聲如雷,星大如月,再震而移,三震而墜。久之,視其所,乃得一丸石,其大如拳,其色如鐵。」二石皆落星也,形同而色有黑白,何耶?

《易》解最多,或以卜筮,或以性理,然其大疑大惑,多不可曉。聖人之言,其語同則其說同。「元亨利貞」,《乾》、《坤》、《屯》、《隨》、《臨》、《革》、《無妄》七卦辭也,如何獨以《乾》爲四德,餘卦則不然,辭同而說異?聖人之意,恐不如此。《文言》四德,是魯穆姜釋《隨卦》辭。歐陽公《童子問》反覆詳盡,蓋欲釋學者之疑。晦庵先生《易說》云:「人自有合讀底書。某才見人說看《易》,便知他錯了,未嘗識那爲學之序。聖王崇《詩》、《書》、《禮》、《樂》以造士,未嘗言《易》,《易》自別是一箇道理,不是敎人底書。某枉費許多年工夫。」

說《易》者每引《連山》、《歸藏》,不知其爲僞書。《隋史》:「劉炫聰明博學,牛宏購求天下遺書,炫僞造書百餘卷,題爲《連山易》、《魯史記》等,錄上送官,取賞而去。後有人告之,經赦免死,坐除名。」《歸藏》,《隋志‧易序》云︰「漢初已亡。按,晉《中經》有之,惟載卜筮,不似聖人之旨,取備殷《易》之闕。」觀此,又安知其非僞耶?蔡季通已嘗說《連山》、《歸藏》不傳。

康節言:「孟子著書,未嘗言《易》,其閒《易》道存焉。」

先儒謂:「學《易》當於羲皇心地上馳聘,毋於周孔足跡下盤旋。」

康節曰:「《春秋》者,孔子之刑書也。」又曰:「《春秋》者,爲君弱臣強而作,故謂之名分之書。」

「春王正月」,胡文定公謂:「以夏時冠月,以周正紀事。」晦庵以爲不如此。然宗之者眾。或謂皆寅正紀事,近世戴岷隱諸公皆是此說。或以爲無所謂例,無所謂裦貶,夫子據魯史直筆而書,此說晦庵亦曾說了。或以爲《六經》所書皆寅正,平王東遷後,以子爲正,魯亦以子爲春。或以爲正月非正月也,不書王無以知其爲十一月。未知孰是。晦庵謂︰「某所以都不敢信諸家解,除非是得孔子還魂親說出。」

左氏,晦庵以爲楚人,項平庵以爲魏人。

葉石林謂左氏,魯史臣之後,雖未必見當時孔子所約之言,而多知魯事。公、穀則受學於孔門弟子者也,創立凡例時,亦有及其事者,因其聞而得之也。今《經》之目旣不可見,而義又無顯然以告後世者,千載之下,憑空文臆斷,而議聖人深嚴精微之法,以必其合,可乎?

成公十七年,范文子自鄢陵克敵而還,使祝宗祈死,曰:「君驕侈而克敵,是天益其疾,難將作矣。使我速死,無及於難。」范氏之福也,六月戊辰卒。昭公二十五年,公孫于齊,次于陽州,叔孫昭子自闞歸,見平子,平子稽顙曰:「茍使意如得攺事君,所謂生死而肉骨也。」昭子之齊,與公言平子有異志。昭子恥於見欺,十月辛酉,使祝宗祈死,戊辰卒。二子思免於患,見幾而作,可謂勇矣,皆卒於戊辰之日,異哉!

僖公十九年,宋襄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司馬子魚曰:「古者六畜不相爲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今一會而虐二國之君,又用諸淫昬之鬼,將以求霸,不亦難乎?得死爲幸。」泓之戰,傷股,而卒用之者,《公》、《穀》謂叩其鼻以血社也。《左氏》注:「以人代牲。」未知孰是。《汴梁記》,睢水有祆神廟。昭公十年,季平子伐莒取郠,獻俘,始用人於亳社。臧武仲在齊聞之,曰:「周公其不饗魯祭乎!」其後果逐。昭公十一年,楚靈王滅蔡,用隱太子于岡山。申無宇曰:「不祥。五牲不相爲用,况用諸侯乎?」後于乾谿自縊。

《左氏》載息夫人事,爲楚文王生堵敖及成王,猶未言。故王維詩云:「看花滿眼淚,不𠔏楚王言。」胡曾云:「感舊不言長掩淚,只緣翻恨有華容。」杜牧云:「細腰宮裏露桃新,眽眽無言幾度春。」皆祖其說。余謂息嬀旣爲楚子生二子,袵席之閒已非一夕,安得未言?晉景公病,將食麥,張如廁,陷而卒。國君病何必如廁?假令如廁,豈能遽陷而卒?此皆文勝其實,良可發笑。

叔孫豹適齊,及庚宗,遇婦人,使私爲食而㝛焉,生子曰竪牛。朱溫掠地宋、亳,與逆旅婦人野合,而生友珪。後二人爲二子殺身破家,二事却相類。余閱世似此者多,不能謹一時之獨,適足貽千載之笑。朱三盜賊,固不足責,而謂叔孫穆子爲之乎!

《左氏》載正考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莊子》云︰「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左氏》作「僂傴」,《莊子》作「傴僂」,其文頗順。林竹溪云︰「傴,背曲;僂,腰曲。」

昭公十七年冬,有星孛於大辰。鄭裨竈言於子產曰:「宋、衛、陳、鄭將同日火,若我用瓘斚玉瓚,鄭必不火。」子產弗與。明年夏五月壬午,宋、衛、陳、鄭皆火。裨竈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鄭人請之,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竈焉知天道?」遂不與。鄭不復火。二十四年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愼曰:「將水。」昭子曰:「將旱。」秋八月,旱。梓愼之占有差,裨竈之言有不中。

前輩謂井田之法,如畫棋局,有丘陵原隰,必不可行,遂謂井田不可行於後世。襄公二十五年,楚蔿掩爲司馬,子木使庀賦,掩書土田,有曰:「度山林,鳩藪澤,町原防,井衍沃。」東萊先生曰:「原防之閒,其地不得方正如井田,則別爲小頃町。至衍沃平美之地,則用井田之法。」先王之制,曷嘗槩之以棊局之畫哉!近觀《石洞紀聞》,有曰:「方里而井。」是一里畫爲一井。古人所井者,只是中原平曠之地。若地勢高低處,如何井得?想江南只用貢法,蔿掩之說偶忘之矣。

陳后山謂杜子民言大伾,今黎陽是也。洚水,安陽河是也。大陸,邢州鉅鹿泊也。九河者,分爲支流。逆河者,爲潮水逆行。余以《近世書解》考之,九河、逆河包淪入海,不可尋考。又以今日觀之,河自淮入海矣。后山又謂瓠子在雷澤黃河故道,今名沙河,其西北猶有瓠岡。

《禹貢》三江,余於《嘉定集》已嘗言之。中江爲震澤害,傅同叔謂禹塞之,今東壩是也。余謂使禹塞之,《書》必不曰「東爲中江,入於海」,必塞之於後世。嘉定交代貢仲堅謂錢王塞之,其說有理。王據兩浙時,多興水利。

《書》之百篇,倭國猶有本。歐陽公《日本刀歌》云:「徐福行時書未焚,逸《書》百篇今尚存。令嚴不許傳諸國,舉世無人識古文。」湯東㵎跋曰︰「日本僧芿書。朱文公言,聞外國《書》逸篇皆全。其釋《孟子‧盡心》一條,亦託外國本以備攷。今北峯之子行果爲予言,芿來中國,見《六經》之本不同,旣歸,模其國中本,遣高弟僧護行,以送吳越知舊。中流失舟,芿以喪其弟子,誤謂此書不當入中國,以致於此。」

劉元城先生云:「《書‧皋陶謨》『無敎逸欲有邦』,古本作『亡敖逸欲有國』。」引《漢書》爲證。又曰:「《六經》中似此等甚多。」鄭夾漈著《書辨訛》、《詩辨妄》,二書詳悉,有益學者。但相承已久,不能遽攺。近年婺王魯齋著《書疑》,長沙易公著《易舉隅》,發明尤多,皆先儒之所未言,于以見學無止法。

「庭燎」,《詩傳》云:「大燭也。」或引齊桓公「庭燎之百」,注者謂古制,未得而聞。要以物百枚纏束之,用松葦竹,灌以脂膏焚之,煙燄灰燼,殊爲不經,古制必不如是。學校秋丁,尤非所宐,不若多設燈炬木燭爲佳。木燭高五尺,下有座,上用鐵盤,燃以膏油。若以松葦竹百枚纏束之,炬火也,非燭也。又據字書「樺」字,以其皮卷之,褁松脂,燃以爲燭,此𨚫有理,勝纏竹葦矣。

齊地有蟲,類蚯蚓,大者人謂之巨白,善地以行。《孟子》所謂「吾必以仲子爲巨[上薛下手]焉」,[上薛下手]字作擘。卽蚯蚓之大者也,故謂蚓而後充其操者也。見《晁氏客語》。

王滹南曰:「聖人之意或不盡於言,亦不外乎言。不盡於言而執其言以求之,宐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離其言以求之,宐其傷於太過也。」

《史記》初看,竊怪語多重複,事多夸誕。及看子由《古史》,刪除𥳑當,固爲奇特。然稱太史公爲人淺近而不學,疎略而輕信,又怪其貶之太過。况是時書籍未備,諸子雜行,有未暇詳考。其易編年而爲紀傳,其法一本子書,後世莫能易。洪容齋云:「《太史公書》若裦贊其高古𥳑妙,殆是模寫日星之光輝。」多見其不知量。近年得滹南《經史辨惑》,論《史記》者十一卷,採摭之誤若干,取舍不當若干,議論不當若干,姓名字語冗複若干,文勢不接若干,重疉載事若干,指瑕摘疵,略不少恕,且有遷之罪不容誅矣之辭。吁!太史公初意,豈期如此?可哀也已。洪則專取其長,王則專攻其短,人之好惡不同。及觀晦庵先生《語類》云:「司馬遷才高識亦高,但麄率。《史記》疑當時不曾刪攺脫稾。」又謂︰「《史記》恐是個未成底文字,故紀載無次序,有疎闊不接續處。」先生之說,察而恕矣。又以眾說質之本傳,其《與任安書》明說「凡百三十篇,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觀此,則爲未脫稾明矣,責之者諒此可矣。

班固嘗譏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敘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姦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後世愛遷者以此論爲不然,謂遷感當世,憤其身,有所激而言,非誠然也。當武帝之世,表章儒術,罷黜百家,宐乎大治,而窮奢極侈,海內凋弊,不若文景尚黃老清靜,天下饒給,所以先黃老而後《六經》。武帝用法深刻,臣下當誅,得以貨免,遷遭李陵之禍,家貧,無財自贖,交游莫捄,卒陷腐刑。其進姦雄者,歎無朱家之倫,不能脫己於禍;其羞貧賤者,自傷以貧不能免刑。故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固不察其心而驟譏之,過矣。

《路史‧泰皇氏》注,《春秋命歷》云:「自開闢至獲麟,二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爲十紀。」《乾鑿度》及《春秋元命苞》皆云:「二百七十六萬七千年。」《廣雅》因之,均爲誕妄。夫二十九萬一千八百四十歲,而及太素冥莖,此道之根本也。嘗舉以問陳月觀先生,云:「康節《皇極經世書》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只是此數。帝堯卽位之年,甲辰已在午。」又舉以問一前輩,云:「《路史》不足觀,僅可糊壁。」余聞之矍然,觀其引援該博,無書不讀,且文字奇古,未易及也。曾搏齋爲作傳,敘其「述作非止一書,博學如斯,古今有幾」,此語甚失忠厚之意。

《皇王大紀》自人皇氏以後所敘世氏與《路史》不同。其述作之法,本乎康節,以《易》、《書》、《詩》、《春秋》爲據。謂康節之數精極天地,必不妄以堯卽位甲辰爲準,用之以表時序事,庶可傳信。此書五峯先生成於紹興辛酉;《路史》,羅先生於乾道庚寅成。

范曄,泰之子也。家世文學。父祖敭歷,竝有名前代。泰能使王弘推讓大權,曄乃助義康爲逆,被誅。籍其家,樂器服玩,竝皆珍異;妓妾不勝珠翠,其母則居止單陋,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至市臨刑,家人悉至。曄見妻則笑,見母呼泣而曄無言,見妓妾乃悲涕流連,是爲不忠不孝之人。後世乃讀其《後漢書》,安得大手筆重爲脩纂?削其名可也。昔文伯之䘮,朋友諸臣未有出涕,內人皆行哭失聲,其母以爲必多曠於禮,據其床而不哭。曄之誅不足以塞其罪。

《晉史》多幽冥鬼怪謬妄之言,取諸《幽冥錄》、《搜神記》等書,不知誠有其事否乎?

《宋史》:「徐廣年過八十,猶歲讀《五經》一遍。」

謝僑,胐之族。嘗一朝乏食,其子啟欲以班《史》質錢。僑曰:「寧餓死,豈可以此充食乎?」

《孫子》曰:「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拳。」注曰:「拳與絭同,攘臂繩也。今胷袖手圈。言解鬬者當善以手解之,不可用絭也。」然下句已「有救鬬者不搏撠」,上句恐別有意。或如龔遂亂繩之說,與人鬬者何暇先用袖圈?然《史記》文意及注皆不同,「控拳」作「控捲」,子由《古史》亦然。

先賢云:「高祖其勢可以守關,不放入項王。然須放他入來者,有三事:一是有未坑二十萬秦子弟在外,恐內有父兄爲變;二是漢王父母妻子在楚;三是有懷王。」今考之史,項王坑降卒二十萬於新安之後,方破關入秦。漢王已王漢中,出定三秦,至彭城之戰,父母妻子方在楚,入關時尚在沛。懷王之說亦恐未然。子嬰降,諸將請誅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以能寬容,且殺降不祥。」沛公重德於懷王,何有嫌疑?項王弒義帝,漢王爲發䘮,告諸侯伐楚。三說甚失照管,因筆於此。

《前漢書》有《刑法志》無《兵志》,《後漢書》《刑法志》亦無。《隋》、《晉書》俱有《刑法志》。《唐書》有《兵志》,又有《刑法志》。

《通鑑》:「梁武帝天監十三年,用魏降人王足計,堰淮水灌壽陽。調役夫及戰士𠔏二十萬,南起浮山,北抵巉石,依岸築土,合積中流。十四年四月,將成而復壞。或言蛟龍能乘風雨破堰,其性惡鐵,乃運鐵數千萬斤沈之,亦不能合。又伐木爲井幹,塡以巨石,加土其上。緣淮百里內,木石無巨細皆盡。十五年四月,堰成,長九里,下廣一百四十丈,上廣四十五丈,樹以杞柳,軍壘列居其上。九月,淮水暴漲,堰壞,其聲如雷,聞三百里,沿淮城戍村落十餘萬口皆漂入海。初,魏人甚患之,將攻堰,李平以爲不假兵力,終當自壞。」此達理之論也。近年吉水周衡齋著《通鑑論斷》,歸咎於張豹之不修堰,平豈眞有先見,不幸而言中。余謂周公未嘗至淮,不知淮流之險。四瀆者,天所以節宣其氣,人力豈能勝?平眞有所見也。據《都梁志》云:「水落時,舊基皆出,廣僅二十丈,長不過二里。又自其處至浮山,尚二百餘里。浮山去壽陽四百里,不可得而灌。」舊志所載亦因前史夸誕而述之,未可盡信。

《通鑑》,陳後主至德四年,吐谷渾可汗夸呂在位百年,竊怪其在位之久。以歲月考之,夸呂自梁武帝大同六年庚申立,至陳後主至德四年丙午,方得四十七年,其誤明矣。《綱目》、《本末》皆同,以訛相承,有誤學者。據《唐書》,吐谷渾自晉永嘉時有國,至龍朔三年吐蕃取其地,凡三百五十年乃絶。然偏方裔夷,親見晉、宋、齊、梁、陳、隋、唐七朝禪代,抑豈偶然?又不可與十六僣僞同日而語也。

嬴秦轉而呂政,倂六國,稱皇帝,十三年而社稷爲墟。典午轉而牛氏,江東乃百餘年。蓋始皇不仁,晉元帝猶賢乎彼。曹操篡漢,子孫𢦤於司馬氏。司馬氏骨肉自相屠戮,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高齊、宇文周亦如之。隋文以詐取於周,煬帝弒父而篡,僅十三年身死人手,故曰「秦隋」。

漢末,黨事起,袁閎築土室而居,自牖納飲食,濳身十八年而卒。申屠蟠因樹爲屋,絕跡梁碭之閒。司馬氏篡魏,范粲稱疾不出,寢於所乘車,足不履地凡三十六年,壽八十四歲,終于車中。三子全身遠害,志趣一同,善於避禍者也。

商鞅亡至關下,欲舍客舍。舍人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歎曰:「爲法之弊,一至此哉!」劉毅爲王鎭惡所攻,夜投牛牧佛寺。寺僧拒之曰:「昔亡師容桓蔚,爲劉衛軍所殺,今實不敢容異人。」毅歎曰:「爲法自弊,一至於此!」二人智窮力盡,適相似也,可發千載一笑。

王斗對齊宣王曰:「王愛民不如尺縠。以尺縠爲冠,不使左右便辟,必使工者,以其能也。今王治齊,非左右便辟不使也。故曰:『不如愛尺縠。』」宣王謝曰:「寡人有罪。」於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引喻親切,其利博哉!

晉平公問於叔向曰:「國家之患,孰爲大?」對曰:「大臣重祿不極諫,小臣畏罪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患之大者。」公曰:「善。」於是下令曰:「吾欲進善,有謁而不通者,罪至死。」

班固傳司馬相如事,楊誠齋辨明詳切,非草草讀書者比。第「以貲爲郎」,謂「輸貨而得仕」,與諸家解不同,未知孰是。

楊敞爲丞相,霍光使田延年報敞廢昌邑王事,敞驚懼,不知所言。其妻謂敞曰:「猶豫無決,先事誅矣。」卽從之。令狐峘貶吉州,齊暎爲江西觀察按部,峘輕暎後進。其妻曰:「君以白頭走小生前,不抹首屬戎器迎之?」暎以爲恨,奏其前過,貶衢州別駕。吁!二公俱以婦言是用,而一得一失,有智愚存焉。

蔡義以明經給事大將軍幕府,家貧步行,好事者相合爲義買犢車乘之,後代楊敞爲相。胡建,天漢中守軍正丞,貧無車馬,步與走卒起居。盛唐時,仕於朝而無馬者,官借之。

賈𧧼生遇明時,有天資,有學力,年十八爲吳公客,二十餘文帝召爲博士,年少氣銳,是以絳、灌等毁之。及謫長沙,召爲梁太傅,陳政事疏言皆驗,漢廷諸臣無能及之,時二十五六也。其死也,方三十三歲,文帝猶思其言。使天假之年,必大有可觀。史臣謂其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不能過。後世可及之者,諸葛孔明而已,未出茅廬,三分天下,時方二十三歲。

後漢魏桓不肎仕,卿人勉之,曰:「干祿求進,行其志也。方今後宮千數,其可損乎?左右權豪,其可去乎?使桓生去而死還,於諸子何有哉?」

《蕭何傳》不言律令,《李邕傳》無一字及筆札,《五代‧劉昫傳》不書修《唐史》。

墨允、墨智,乃伯夷、叔齊也。

越有君子軍六千人。石勒集衣冠人物,別爲君子營。

姑蔑故城,卽今之龍游縣。姑蔑墓在東華山偃王廟後,慶元閒爲人所發,其閒古物充牣,隨卽灰散,惟數瓦缶不壞,水滿其中,又併其埋銘碎而棄之。惜哉!衢人以其磚爲硯。韋昭注《國語》,謂「姑蔑,今之太湖」,非也。

巫山神女廟兩廡碑文,皆言神助禹開峽有功,是以廟而祀之,極詆宋玉雲雨之妄。余謂與揚州后土韋郎事相似。舊塑綠衣年少於㫄,明道以其褻瀆,遂撤去之。不特此二事,月宮姮娥初無此說,誕妄始於《淮南子》,漢人從而傳之,唐宋文人又從而詩之、歌之。史先生《斆齋佔畢》論之詳矣。

陸機、雲兄弟,託身於成都王穎。葉石林《避暑錄》云:「當危亂之世,貪權喜功,雖欲茍全,可乎?」斯言是也。謂盧志稱其父祖名,機怒,亦稱盧之父祖名以報,河橋之敗,志因𧮂之,父子兄弟皆誅死。余謂此說非也,使機當日無此語亦被禍。不思機乃亡國人,至中原在賈謐二十四友之列,及誅謐,機亦有功,人得以議之。倫將篡位,機在中書,九錫文、禪詔亦與焉,減死徙邊,遇赦而止。晉室多故,機不識時,昧亂邦不居之戒,欲取功名圖富貴,愚矣。顧榮、戴若思等勸其還吳,孫惠勸其讓都督於王粹,皆不從。機之禍其在此矣,故志等得以害之。其《豪士賦》有云:「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於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適足以自道也,哀哉!

嵇、阮齊名,皆博學有文,然二人立身行己有相似者,有不同者。康著《養生論》,頗言性情。及觀《絕交書》,如出二人。處魏、晉之際,不能晦迹韜光,而傲慢忤物;又不能危行言遜,而非薄聖人,竟致殺身,哀哉!籍詩云:「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遊四海,中路將安歸。」劉後村云:「非謂甘爲燕雀,自傷其才大志曠,無所稅駕。以史觀之,此是其全身遠害之術,而寓之詩。其放蕩不檢,則甚於康,不罹於禍者,在《勸進表》也。」

晉范堅遷尚書右丞,是時廷尉奏殿中帳吏邵廣盜官幔三張,合布三十疋,當棄市。二子宗、雲乞沒爲官奴,贖父命。尚書朱暎議:「天下人父無子者少,一事遂行,便成永制,恐死罪之刑自此而弛。」堅同暎議。時議者以廣爲鉗徒,二子沒入,足以懲艾,使百姓知父子之道,聖朝有垂恩之仁,可特減廣死刑,二子爲官奴,不爲永制。堅駮之曰:「淳朴澆散,刑辟乃作。刑之者所以止刑,殺之者所以止殺,未有行小不忍而輕易典刑者。許宗等所乞,宥廣之死,若有宗比不贖父者,豈得不擯絕人倫?今云不爲永制,臣以爲王者之作,動關盛衰;嚬笑之閒,尚愼所加,况於國典可虧?人之愛父,誰不如宗,今旣許之,將來訴者不以爲例,交興怨讟。此爲施一恩於今,開萬怨於後也。」成帝從之,正廣死刑。

《南史》,崔慰祖得父時假貰文疏曰:「彼有自當見還,彼無吾何言哉!」乃皆焚之。

姚興遣尚書郎韋宗使於傉檀,與宗論六國縱橫、三家戰爭之事,遠言天命廢興,近陳人事成敗,機變無窮,辭致清辨。宗出而歎曰:「命世大才,經綸名敎者不必華宗夏士;撥煩理亂,亦未必八索九丘。《五經》之外,冠冕之表,復自有人。」

《宋史》載韓侂胄用事時,其誕日高似孫獻詩九章,每章用一「錫」字。辛棄疾以詞贊其用兵,則用司馬昭假黃鉞、異姓眞王故事。是誠何心哉?士大夫所守必正,可仕則仕,可止則止,一以孔孟爲法,斯不失爲君子。如疎寮、稼軒,負大文名,而有此作,穢名史冊,悲夫!

趙南仲兄弟平李全日,參議官則全子才,有蔣山僧見全喜甚,曰:「逆全誅矣。」問其故,曰:「公之姓,賊名也;公之名,賊姓而少一乀,合姓名而觀,是倒懸李全而無左臂也。」其說果驗。

宋甲戌十一月廿四日,李中書奏:「有小夫溺於祥曦殿前。」問其人乃朱舍人廳王姓者,乞下有司追治。吁!此國亡之兆也。夷射姑之事,尚致邾莊公之卒,况實事而李公親見乎?

《庶齋老學叢談》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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