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右史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五十三
| 張右史文集 卷第五十三 宋 張耒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舊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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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右史文集
第五十三
論
論法上
古之善為天下者不患法不立而患不
為
法不患法不足而患法宻而不勝舉然則天
下之治亂不係法之存亾欤夫亦有推本而
後知其至也夫法之所生不生于無事事𧺫
而不可理則法従而
之事日益多法日益
周事日益新政日益工並𧺫而相制則不勝
者受其患故法不勝事則天下之亂紛然而
𧺫故治天下者非無法之尚也為其無事之
可貴也非法偹之可制也為其事變之可慮
也昔者三代之治不若堯舜商周之治不如
夏后孔子曰後世有作者虞帝不可及已又
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商周之道不勝其𡚁
尭舜之禮比于夏后之時則略矣商周之禮
比于夏后之時則偹矣夫四代之治否豈禮
不具之罪哉制度日多淳粹日衰矣天下之
𫝑譬如人之一身夫世之人有不畏寒暑不
治薬石恣口之所食肆體之所安夫如是者
問其年必壮者也深居奥䖏爱飬偹至薬石
百物毒烈並進而炙艾鍼砭遍體而無遺問
其年則必老者也夫虞夏之道壮者也其不
治可為也其不足可𥙷也壮者之疾易治也
其成質未𧇊而可以有為也商周之道老者
也其不治難為也以其嘗治之而不信故也
其不足難𥙷也以其嘗𥙷之而不滿故也以
彼之疾方来而吾之術己窮彼之变未休而
待之道已盡如是則死継之矣嗟夫天下之
不𩓑取辦于法也如此而世之君子撫事制
变而尤法之不足豈不悲哉夫法度之𡚁𧺫
于徳不足而求勝其民而敗于啟民之邪心
而多怨夏之継舜也豈不知舜之為不可及
也商周之継夏也豈不知𡚁之将不勝也然
而明見其𡚁而為不已何也豈其世变日繁
而徳有所不足故耶徳不足以還民之𥘉熟
視其亂而莫之禁則将以智加之故曰法𧺫
于徳不足而求勝其民夫上以智勝其下則
下亦以智勝其上不絡馬首則毁衘窃轡之
馬終身而不知不立門户則穿窬窃𤼵之盗
終身而不為法之于民常制其一而開其一
制之者易見而開之者難防上下以智相勝
而姦邪詭偽不可勝䆒故天下之人始
其
歓欣戴君之心而有怨怒忌上之𬽦故曰敗
于啟民之邪心而多怨嗚呼夏之後為商商
之後為周三代之变未甚相沿也其治亂之
迹未甚相逺也周亾而為秦天下大亂三王
之治掃㓕而無餘治世之迹卒不復先王
之𢇁毫而三代之俗遂以不見于後世何也
夫法未極則俗之变未足夏商之法嘗若極
矣然民未大
也民有未之心則其淳氣
美質猶有存者周之法詳矣不可以復加其
俗之变已窮而民之姦心邪態靡不畢出其
智偹其質盡其𢙣足其美殚故周之亾而不
可復為矣此聖人所以深悲之而曰周人之
未凟神而賞爵刑罸窮矣此後所以為秦也
欤
論法下
古之有天下者必得于紛争放亂之後夫人
之情出于亂亾之後則其情苦而思安夫惟
其情苦而思安故其事簡而易教天下有易
教之俗則上無難立之法故有國家者其𥘉
世常綏静而易治安平之日乆而民之侈心
生嗜欲之動無窮而罪過繁故居其上者乃
始日夜𥙷完其缺敗而調伏其崛強曲爲之
防多爲之制法度繁興刑政畢舉文勝而質
不足名美而實不稱故大抵有國者中世以
後天下之事嘗多而國家之観益美生民之
過日滋而有司之文加偹而世之惑者以謂
能完上世之不足而務求前人之所未成以
爲成功而不知其不若使上世之質未散而
前人之樸常在也天下之物其势相激而後
变生焉覌美者實之所由亾文偹者偽之所
自𧺫盖尝以漢之事考之高祖取天下于秦
民出于百𢧐夷傷之餘父子兄弟僅相保聚
以安其生故其氣帖然静愿而少事而高祖
文景得以畫一之法覊縻而安輯之歴数世
而天下安妥内有大亂而豪傑不作此民淳
而法簡之效也至于武宣天下之势乆習于
無事民意日縦豪佚盗賊稍𧺫于里閭而二
帝乃修明制度𭣣納天下之才講政偹物以
與天下𢧐于才智之中才者奮而姦者隨之
強者勝而亂者因之紛紛藉藉以傳于不肖
之子孫而漢以大壊此則事衆而法偹之𡚁
也故天下之難治不在于創始鹵莾之𥘉而
常在于積安大偹之後是故君子必観其兆
而審其宜觧其甚而不激其变使其势不為
周人之已甚而務使後世可以有加嗚呼其
本果安在哉盖天下之𡚁好極治者必召天
下之大亂務窮利者必貽天下之大害夫汙
尊而抔飲蕢桴而𡈽鼓天下之人苟未其
為禮楽也則吾之禮楽雖足以偹天下之殾
容藏而勿陳可也曽巢营窟之居衣薪不封
之𦵏天下之人苟不失其為生死之所安則
吾之生死雖足以建九几之堂五
之衣棄
而勿用可也不亂則已不必邀其敬不欺則
已不必盡其忠是謂不求偹于民矣可乆之
道𧺫于不求偹而效于人不譬之萬金之
家責之千金其力亦足以供我之求然吾曰
取一金焉于是有不得已而取之百金彼猶
楽輸而不怨何則彼惟所有者未竭而不
故也故禮楽刑政之設于下使有未厭之意
則後世有作者得以復加焉故其𡚁也可以
有救而不至于術智竭盡而無継嗚呼惑者
徒見法度宻而民不化文理具而功不立日
夜従而加之嗚呼亦失其本矣天下之𫝑不
可以激而民之智不可以窮激之以所𣣔者
必得其所不𣣔窮之以所者必報之以其
所不徐導其𣣔激之势而不扶其未用之
智則天下乆安而無虞然則周人其未足以
知此欤彼惑者遭其㑹而有不得已焉故也
嗚呼治天下之難也其為物也大而難舉其
為情也雜而不𩔖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
其莭用力劳而功不成是故聖人本諸道而
明于術凡吾所以為術者制物以使入于吾
之道也然則何其不直致吾之所欲而為是
委曲迂緩而使之従也夫人之情使之従我
而刼之以刑則成功難隂有以𭛠其心使之
不得不従我則成功易今夫欲天下之畏也
而陳之以刀鋸欲天下之爱也而陳之以金
帛此直致其畏爱者也夫刑戮賞賜非不足
以立畏爱也使必陳其物設其具則刀鋸金
帛亦不給矣且天下固有不爱金玉之賞者
則賞之所不悦也天下有不畏刀鋸之刑
者則刑之不懼也故欲求吾欲而直遂焉
者其事繁其教粗吾與物以力相勝而物之
従之也内有不伏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
乱之所従𧺫今夫駟馬之于車也奔驟舒遲
至難齊也夫人之于馬必待夫躬臨之而後
如意耶則一車而四馭未足也今以一御
而四馬之遲𨒪惟十指之聼者以吾所執者
轡也以一轡之約制一馬之莭者執馬之要
雖𣣔不我聼而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後
天下者执天下之轡也今夫橋衡之舉水也
左仰則左俯右抑則右揚夫
不欲俯則卑
之而仰者何與焉𣣔
則舉之而抑者何與
焉夫惟卑者有不使之卑而後仰者用也
舉者有不使之舉而後抑者用也先王知
天下之卑高有不可以刑為也故其為所以
卑高者而不為其刑古之知是道者执天下
之所必従者如轡而制物理之必
者如衡
四㐫天下之巨蠧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
也舜使天下不犯于有司而度罪之不可
以盡刑也取天下之巨蠧者而擊之天下雖
有悍強不化者知所畏矣舜非徒施刀鋸
也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而善者未
可盡賞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礼之而商
之為善者悦矣夫武王非徒知尊賢也
動其悦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執天下之轡者
也昔梁惠王以利問孟子而孟子非之然其
終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未有義而後其君
者也何必曰利夫使不遺其親不後其君利
之大者也梁王以為利而孟子非之何也孟
子者以謂不求不遺于民而後民守之不求
不後于民而後民先之彼以利而責望于民
則民散而惟利之従而卒不𫉬吾之所求梁
惠王之術踈而孟子之術精梁惠王之事拙
而孟子之事微老子之道絀術者也其言曰
将欲翕之必固張之将𣣔取之必固與之又
曰非以其無𥝠耶故成其𥝠夫将翕而合
之将取而奪之行其𥝠以成其𥝠是以暑徴
暑以寒致寒隂陽之所不為也天之将寒
也不以霜雪為之也金石烈𡈽山焦者所以
為今日之霜雪也天之将暑也不以蒸鬰為
之也震風積雪者所以為今日之炎烈也故
邀其反物之功不逺守其復物之情不
伏故孟子之術低昂天下之衡者也夫術有
小大道有邪正天下之士徒見夫世之淺人
執小術踽邪
而流入于譎詐之域而曰聖
人無術直道而已矣嗚呼亦惑矣聖人之所
謂直道非無術之言也過乎術者之言也故
其道平易而有成惑者之所謂直道不及乎
術者之言也故其道踈魯而多敗文王以仁
義而王宋㐮以仁義而亾均為仁義而存亾
異何也烏𫉬之力弛而不用遇盗而三揖之
則盗知服矣無烏𫉬之力遇盗而揖焉則死
矣文王過乎術者也宋㐮不及乎術者也而
况乎聖人之未必不出乎術也
知人論
甚矣用人之難也天下之實材常深伏而不
𤼵非遇事焉則有終身不可窺者故其勇足
以𭧂三軍服四夷而其外如怯其莭足以断
大事成大功而其外若不有所為者方其
未発也其言語動作坦然無以異于常人卒
然即之而不知其噐是故非有深智英明之
君不得而用之而世之小人常有以自蔽其
不肖以惑世主之聼而卒敗天下之事可勝
嘆哉彼小人者其中實怯而視其外則𤼵
振厲而若勇其中实庸而聼其言則辨給開
敏而若才卒然即之若真可與有為者是故
世主徃徃甘心而不辞至于謀窮計失而後
悔嗚呼用人之難也如此盖尝聞之古之求
人知者于人也不覌其形似而察其中于己
也不逆于耳目而逆于心察其中則見其所
窮逆于心則為慮也深彼小人之将欺我也
不過多為形似以動吾耳目之間而已彼安
為实哉而吾之也常出其所不意而後
小人之情見而天下之实才亦雖𣣔伏匿而
不得盖昔者霍光之所為固非有征伐攻取
之謀而文采縁餙之可喜也朴然庸人而已
耳非有武帝之聪明不足以知之故卒然用
之而不疑與之以兵尊之以権提孺子之天
下使之謀之而光果有以當之也盖當其𥘉
朝廷之臣孰不以為過之而至其有所立則
有震惧而不敢與者然則光之平生之所為
豈可以占其後之所𤼵者哉議者不知武帝
之用光盖其知人之明而遂以謂當時之臣
惟光可以勝其任彼徒見其成功而後知之
不知當時之人才足以治軍旅决成敗而書
生儒者之論孰非仗莭死義之人安肯棄而
不求而授一木強之霍光哉唐之文宗昭宗
其憤乱也甚矣不爱高爵重禄以致天下之
士𭠘其誠而與之此其志皆可與立功而其
取人無術故徒以益亂彼李訓張濬者其言
語動作如可以立功者也大言而不頋敢爲
而不惮故二君惑之雖有間焉不可得而入
其後卒然而𤼵以區區之宦人不少制其
亂提兵𢾗萬而不取李克用之一鏃卒之
身㓕國弱為天下笑彼二君惑于形似故也
李係好言兵而王鐸與之兵李元平好大言
而関播授之権卒于無成為天下笑嗚呼使
人之知人獨視其外而可以不疑則知人者
帝何其難之也
将論
天子之臣自公卿大夫雖或闕焉而不足以
為急其不可以一日闕者其為将乎大将之
所以為急者非以夫任之有以過夫公卿大
夫也為其事之不常有而人之能之者少也
今夫醫之為薬也金石草木之珍世之所共
有者未必藏也至于逺方之物山海之竒産
與夫人力之不可以常得者則必預蓄以待
其用今夫百姓之不安而財用之不登刑罸
之未平而礼義之不與其為患大矣然其為
事也天下之所習知故其為術也人人皆足
以措手足卒然求其人而易得也講其術而
易曉也譬之于金石草木之珍其所治者大
矣然人人之所知而有之雖不素有無害也
或一旦之急提百萬之卒以與人𢧐勝則生
敗則死天下之人無事則廢而不講有事則
避而不𩓑見者也故其為事不常有于天下
幸而千萬人之間而有一人焉學焉而知其
術用焉而見其利故人之習之者少非卒然
可以朝求而夕得苟取而驟用者也譬之有
疾于此而待逺方之竒薬豈不殆哉先王知
其然故雖𨺚仁義禮楽以化天下之俗消伏
悖戾好争之心而常隂求天下之竒才以待
不測之患盖尝寓其法于六鄉六遂之間使
卒乗車徒之制素具而朝廷之公卿大夫外
之諸侯之君朝聘燕享従容歓欣之際必陳
弓矢以講射而四時之𨻶則命有司以講武
以天子之尊而馳騁于草野親金鼓干戈之
劳以射取禽獸盖享宴者人情之所楽而弓
矢者威武之具田㳺者佚楽之事而殺獸者
征伐之容盖先王所以藏天下之所畏于人
情従容之際凡此者所以隂飬天下豪傑之
氣使之一旦習知其術安之而不懾也是故
先王之于将也非特求之而又飬以致
之至于後世秦漢以来其慮天下之变已不
如先王之時而獨知求而用之而已飬之
有術以致其才求之有方而知其实此先王
之法也故其術無窮飬之無術而知求之愈
于不求焉可也此于先王之時則十己失其
九矣嗚呼先王之法後世既亾矣安坐而不
求求之而非道者未見其可也
本治論上
治天下之道有歴萬世而可知者有朝不可
以知夕者自三代以来至于今盖以𢾗千百
年事势之变雜出而不可期然而如是而為
仁如是而為義得之則安失之則危者未始
有改也此雖歴萬世而吾知之者也雖然
仁與義者吾知之其所以為仁義者吾不
必也今天下之所謂仁義者有生之而為
仁亦有殺之而為仁有利之而為義亦有宥
之而為義彼聖人之治天下其可必者吾之
所為未有出于不仁不義者而已矣必将求
其所以致仁義之迹則雖聖智吾知其不
前知夫天下之事未始一也循之則𡚁激之
則变反復相代而不可知今夫質之與文是
無以異于氷炭之不可同也然質之𡚁則文
必至是何也𫝑之所激故物有以極隂極不
生隂而生陽寒極不生寒而生暑故物有以
同相戾有以異相使此之謂激之而变者也
彼先王之治其𥘉固未尝不善也而至于後
世而不行何也循之故也譬之水也决之
而注于海則有所避有所就縦横委曲而不
可一而後海可至也有賤丈夫焉不知其為
如此以謂水出于西則决而西水出于東則
導而東當避而不知避當就而不知就則力
可竭而海不可至也夫聖人之法何為而立
也無乃出于此時去矣而法不改則雖聖人
之法有所不為區區而循之堅守而不变
時日益異而吾方倀倀然抱已陳無用之物
而求施之則亦何施而可哉此所謂循之而
𡚁者也惟其循之而𡚁是故隨其所激而变
従之天下之事如此而不可一也而世之惑
者猶将舉腐餘已棄之空文而求為之無乃
已踈乎凡此者朝不可以知夕者也治天下
者必求至于仁義而無禍猶治身者必求至
于安楽而無疾也夫求安楽而無疾則必察
夫寒暑之動而爲之故狐貉以御寒而絺
以去暑凡晦明燥𣺯之变吾皆有以制之
而吾𥘉不自必夫如是而後安楽可爲也
寒而爲裘暑而不易暑而御寒而不变如
是則疾而死耳尚何安逸之有哉嗚呼知此
而後可以語治天下也
本治論下
或曰三代以来天下之未大治豈非天下之
势有不便欤嗚呼是未逹夫変者之論也且
天下之势果何為而𧺫也方三代之時列而
為諸侯自王畿之外皆侯國也當其盛也藩
翰屏蔽而王室以之強及其衰也分裂四出
更為推彊而不可制而後天下之势合于一
而秦始為郡縣以收天下之権而其𡚁也天
子
立于上匹夫横行而莫之禁至于漢而
天下之势遂離而不一裂為三國而合于晉
分
北而一于隋天下之势雖或不同然當
其改也必有所懲當其立也必有所利盖自
唐之末始有藩鎮之強而唐以之亾歴五代
而不改至于今而藩鎮之禍遂大去而不
復今天下之势委于守令而分于
司縂于
朝廷自三代以来至于今何其屡改而不一
耶其無乃出于有所激欤故堯舜之不得不
為諸侯猶今之不得不為郡縣也故両出于
不得不為則势者固有所定而不可变故天
下之政有是非而天下之势無可否譬如人
之自少而之壮自壮而之老也夫三者固未
始同而各有所飬亦各有所楽苟不知所以
待老之具而必曰壮而後可則惑矣按今之
势而善爲之其誰曰不可而必曰唐虞三代
之𫝑而後可則天下卒不可得而治也然則
三代以来其難于治者其病果安在哉盖有
二說一曰尚虚名而实利二曰謹小過而
失大患何謂虚名好尭舜三代之名是也世
之學者圜坐而議政未有不曰唐虞三代者
也其言當時之病未有不曰不如唐虞三代
者也夫唐虞三代之法豈誠有所不足哉時
易而事遷世变而势異譬之鑄金𤥨玉以為
飲食雖美而無所用之矣有一人焉彊立而
不頋則必群笑而競排之以謂臆説而不學
而不知吾之于堯舜三代固相期于仁義之
地而吾何求其名哉盖昔者夏為貢法以取
其民至商而為助孟子曰莫善于助莫不善
于貢嗚呼使世之惑者必曰禹之法豈有不
善哉而不知夫末世之利聖人不能預為而
已去之時聖人不彊至也嗚呼使尭舜三
代之聖人復出于今而反頋當時之所為余
知其必不復為之矣故夫天下之不治未始
不自好名始也昔者王莾之井田後周之周
官房琯之車𢧐嘗試之矣譬如病狂丧心之
人越行𡚶作而不頋是果何益哉此之謂好
虚名而實利者也何謂小過夫世之人有
好種植者一日種之一日溉之一日培之朝
俟其長夕伺其蕃一日百至而不
是其爱
之一至矣然木不加盛而日稿又有一人焉
既植而去之行三年而反而木之大可拱矣
是何也凡物之性不
則楽而滋𢾗治則殘
而槁且秦之吏比漢之𥘉則勤矣逺
小都
之民其知秦之政令亦熟矣秦之命令布于
田野閭里之間者亦至矣而民亦怨苦而漢
𥘉之吏雖不如秦之勤而民楽之何則秦之
所急者不過簿書文法之間謹𫿞其細而劳
之民固已不勝其𡚁矣此無以異于爱木
而日也彼漢之𥘉雖號為文濶而網踈然
不過少弛于簿書期㑹纎悉委曲之間而民
乃不至于劳則何怪乎天下之治哉彼一
溉一培之失時于木之性未害也彼不求政
之所病而乃尤天下之势嗚呼其亦不知治
本哉
禮論一
禮之道仁義而已矣夫仁主于親親長幼之
際而義生于貴貴君臣之間知親親而貴貴
之義廢則蕩而不𫿞知貴貴而親親之仁亾
則𫿞而不和是故聖人為礼以兼統之使之
两立而兼善並行而互用而後仁義之道行
焉是故有郷飲酒以見其仁而又制燕礼以
見其義故郷飲之礼主人拜迎賔于庠門之
外至于燕則賔入中庭君揖降一等而已郷
飲之礼主人尊賔故介猶坐于西而主人
親酬之𥘉不敢酬賔示尊也至于燕主人獨
升立席上西面特立而公卿以嫌而不得為
賔君舉旅于賔反所賜爵則自賔以降𠕂拜
而後受夫庠門之外已逺矣而加拜焉賔至
中庭已近矣而降止于一等主人之于賔至
于不敢酬而酬介則主人之礼已卑君舉旅
賜爵而賔拜而後受則主人之禮已重是何
也盖郷飲之礼所以正長幼之序故賔者衆
之所尊而以齒命其衆者也而主人者郷之
大夫與夫黨正之属故方其率衆以明長幼
之序則使民尚齒而貴賤有所不行故一以
盡仁而燕礼所以明君臣之分君爲主人而
大夫爲之賔故将辨尊卑之分則使民尊尊
而知長幼之序有所不齒故一以盡義故礼
者莭文仁義而行之者也夫仁義之道本于
心待礼而後見于外而君子之于仁義其行
之或過而衆人之于仁義徃徃不及非礼不
足以取中焉故郷飲燕礼莭文仁義而裁之
于中者也故礼也仁義也吾未見亾一而可
行也夫郷飲酒之礼主人坐于東而坐賔
于西北主人䖏仁而賔䖏義何也盖党正属
民飲酒于序則其主人之所與為賔者衆之
所尊矣有徳者也夫将明長幼之道則衆之
所尊而賢有徳者其于衆也有教誨之義焉
故五十者立侍以聼政𭛠則幼之于長有奉
令承教之義也夫惟長有教誨之義則其道
主𫿞而以齊衆出令為主夫齊衆岀令而其
道主教者義之事也此賔之所以坐于西北
也故父道主義為其尊也古者諸侯之射必
先行燕礼郷大夫士之射必先行郷飲酒之
礼何也夫先王之為禮其升降之𢾗俯仰之
莭為已詳矣然至于宗廟之中習之安而用
之便者何也為其有漸也故魯人将有事于
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宫晉人将有事于河必
先有事于𢙣池齊人将有事于㤗山必先有
事于配林将重其大必習其小将為其難必
爲其易故其心佚而不亂其骵安而不愕矣
諸侯之射以貍首爲莭貍首者楽㑹時也夫
㑹時者謹朝覲修会盟勤燕享不敢失時者
也故其将射也必先習燕礼以明尊卑之序
而㑹時者明尊卑之序也卿大夫以采蘋爲
莭而主于循法度士以采蘋爲莭而主于不
失職夫循法度不失職則其道近在于一身
而郷飲之禮主于明長幼而未及夫大者焉
故必先習郷飲者其道當然也諸侯之道君
道也君道尊故其射也止于正尊卑而已卿
大夫士之道臣道也臣道衆故其射也有郷
人長幼之序焉此其諸侯所以先燕礼而卿
大夫士所以先郷飲欤
礼論二
昔者孔子以謂知禘之説則其于治天下也
如指掌盖尝求其説以謂禘者𥙊之一名而
豆之事則有司存而不通之于治國盖
尝思之以謂天下之所以不治者何也夫乃
𧺫于貴賤之不明欤親爱之不篤欤噐用之
無制欤衣服之無别欤賢不肖之失叙欤五
者不至而其國欲治者未之有也今夫郊社
之于上帝也宗廟之于先君也則夫向之尊
卑親爱噐用衣服賢不肖之叙盖已並立而
修
矣上自王公大人而下逹于里閭之際
貴者親其事而行之于身賤者承其風而
之于政則治天下之事畢矣此君子所重
禘之說而又以謂明乎郊社之義禘尝之礼
則治國其如示諸掌者也夫百神之祀自郊
丘而逹于七祀均為礼也而莫重于郊社宗
庙之𥙊自禘祫而逹于時荐均為𥙊也而莫
隆于禘尝故舉郊社禘尝則小者兼之矣夫
天子之于天下其礼無所降矣而于享帝也
有君臣之義焉故曰尊天而親地夫宗廟之
享水陸之産苟可荐者莫不咸在而為之宫
室之美車服之盛而至于享帝則三献爓一
献熟因地以為之丘陶匏以象其性元酒以
享大輅以載大裘以服此疑于略矣此其説
何也夫郊之享帝臣之于君非礼不敢見故
時至然後会非法不敢責也故合礼然後献
俯仰進退于朝廷之間者莫非礼也故尊而
不敢亵簡而不敢凟此享帝之所以疑于略
欤宗庙之際則子之于父也孫之于祖也夫
事親之道其見也無時其献也無莭志于和
而無事于簡主于悦而不嫌于凟此宗庙之
𥙊所以雖降于上帝反疑于重欤盖尊尊之
道以簡而親親之礼以豐故享帝于郊而貴
賤之位别矣雖然别貴賤者非獨如此而已
也宗庙之中以爵為位而宗人受事以官尸
之餘君與卿餕之卿之餘大夫餕之大夫之
餘士餕之而後煇胞翟閽無不沾澤夫餕𥙊
之末也而尊卑之别如此此貴賤之所以别
也夫追逺之礼至于七庙而𥙊祀之典行于
四時以事死如事生事亾如事存割牲賤事
也行之于君执盎末役也而従之于夫人冕
而縂干率其群臣以楽皇尸而不嫌于卑盖
其始也齋戒謹潔而庻㡬見其殾音笑語之
容而其𥙊之也與尸酬酢而求象其平日飲
食之事此親爱之所由篤事帝之器不陳于
廟事死之礼不行于郊尊之用犧象也罍之
用山也鬰尊之用黄目也潅之用玉瓉大圭
也荐之用玉豆也
者在上舞者在下先代
之楽陳于廷而四夷之楽陳于門此噐用之
别也大裘以祀上帝龍衮以祀宗廟元端以
朝日皮弁以視朝自天子至于士一衣之不
修不敢用于𥙊一噐之不法不敢行于庙此
衣服之别也古者天子将𥙊則必射田擇士
其容体中于礼其莭中于楽而中多者乃得
預于𥙊而否者不與焉夫射者君子之所以
覌徳也夫徳先形也必有待以見于外射者
君子之所見其徳者也故射中多之與于𥙊
也非射也所以辨徳也此賢不肖之别也貴
賤明親爱厚噐用設衣服修賢不肖别而國
不治者未之有也道載于礼而礼藏于器不
知礼不足與言道不知噐不足與言礼考礼
者自噐而辨道者先礼明乎噐逹乎礼通乎
道而不通乎治國者吾未之聞也故古之君
佩玉束帯趋翔旋揖于宗庙之中而盡天下
之事者如是而已矣
礼論三
先王之制𥙊祀自郊丘以逮夫七祀莫非𥙊
也而尤重于禘尝其説何也盖其道有三焉
曰政事之莭也曰品物之盛也曰隂陽之消
長也夫禘夏𥙊也而夏者萬物之始蕃而于
時則陽用事之時也故先王之政凡所以順
陽之氣者禘而後頒焉故曰古者于禘也𤼵
爵賜服順陽義也尝秋𥙊也而秋者萬物之
既成而于時則隂之始也故政之所以順隂
者尝而後行焉故曰于尝也岀田邑𤼵秋政
順隂義也盖先王之政一本于隂陽而禘尝
者謹隂陽之莭而不敢違候時辨物以别天
地之氣者如此所以重欤然則春之𥘉也冬
之蒸也而政不與焉何也盖春者物之始生
勾者始奮萌者始逹而平秩東作之時也夫
物始生則陽氣未盛而品物未偹而民方趋
于東作之際則趋功造事而未可以聼政𭛠
故陽之政待夏而後行盖夏者物盛而厥民
因之時也冬則物之生窮实者已歛而成者
既𭣣塞向墐户而民率其婦子以入室偹寒
之時也夫物生已窮則非所以偹財用而民
既息則非所以聼政𭛠故凡政之所以順隂
氣者方秋而行之矣而秋者萬物始成而厥
民夷之時也盖古者尝𥙊未行則未𤼵秋政
未𤼵政則民勿敢艾其謹之如此此所謂政
事之莭也夫物之于春也始生而于夏也始
盛成于秋而窮于冬既盛則偹于𥘉生而已
窮則闕于始成故禘也尝也萬物盛多之際
也萬物盛多則品物偹故禘尝之𥙊偹物之
享也此禘尝之所以爲重也夫先王之于𥙊
也誠而已何貴于品物之盛也𥙊之儉也非
先王之𣣔也夫玉瓉而大圭玉豆而雕爼齋
明以臨之盛服以行之水陸之品苟可荐者
無不咸在此先王之所以事宗庙也故天子
之特礿也而廢祫也為夫物之未成而礼不
偹故也礼不偹則不敢用祫則品物之重也
乆矣盖物者誠之表誠者物之主物偹而誠
不至者有之矣未有誠至而物不偹者也夫
祀上帝之簡也非先王之圖也以謂無物可
稱而不敢近于亵是亦誠之盡于已矣所謂
蒸尝者品物之盛也夫先王之于隂陽也陽
其成而隂𢙣其盛禘夏也于時則陽之成
尝秋也于時則隂未至于盛礿之于春也則
陽方作而未成蒸之于冬也則隂已窮而既
盛故禘尝之𥙊陽之成也而隂之微也是以
先王重之此所謂隂陽之消長也有是二者
則先王之所以重慎而不敢易之于常𥙊也
不亦宜乎夫天子祫禘祫尝祫烝諸侯尝祫
烝祫何也夫祫丧畢之𥙊也而礿禘烝尝者
四時之𥙊也天子先祫而後時𥙊諸侯先時
𥙊而後祫丧畢之𥙊無常時而四時之𥙊有
定法無常時者近𥝠有定制者近公天子制
法者也故先所𥝠而後法則無嫌也諸侯従
上者也故先定法而後行其𥝠此所謂君臣
之道也
礼論四
古之飬世子而教之學與夫凡學于國之學
何其有序而不乱也盖其學有常位其習有
常事其教有常職其礼有常度四者立而後
學之道偹盖所謂其學有常位者其别有四
曰東序也曰瞽宗也曰上庠也曰成均也所
謂東序者夏后氏之學而其事有九一曰學
干戈二曰學羽籥三曰飬老四曰合語五曰
授𢾗六曰論説七曰儐賔八曰釋奠于先老
九曰飬老幼所謂瞽宗者商之學也其事止
于學礼而己所謂上庠者有虞氏之學也其
事止于讀書而已所謂成均五帝學也其事
則郊人取爵于上尊而已夫偹三代之學而
夏后氏之學其事獨衆于有虞商人之學何
也盖凡學于東序者楽舞飬老之事也夫楽
舞飬老之事聖人之所貴而其道主仁東序
在王宫之左而其位則仁之方也此其比于
二代之學其事為衆欤夫書者観言以取訓
而習礼者勤事以正容夫観言以取訓逺道
也而三代之學莫逺于虞故讀書于上庠勤
事以正容近道也而商人于周為最近故習
礼于瞽宗盖成均者意其虞氏之前也夫時
逺則制畧制畧則事卑盖所謂郊人者既逺
之而在郊矣故不得與于上庠瞽宗東序之
事然獨至于天子飲酒于成均然後始得酌
于上尊此不亦時逺而制略制略而事卑乎
此所謂其學有常位也其習有常時者其别
有九一曰千二曰戈三曰羽四曰籥五曰
六曰誦七曰弦八曰礼九曰書所謂學干者
小楽正主之而大胥賛之而大楽正授𢾗焉
至于學戈也籥師主之而籥師丞賛之至于
羽籥則其主之無官其賛之無助何也盖舞
羽近于學干則知舞羽之官亦楽正與大胥
而學戈之官固已吹籥則知學籥之官是
亦籥師籥師丞而已矣夫夷之楽也而陳
于學何也盖四夷之俗皆有安居和味宜服
利用偹器陳之學者學之所知博而不也
凡學之時施于春夏者四有通而習之者干
戈是也有别而習之者春誦夏絃是也施于
秋冬者四有通而習之者羽籥是也有别而
習之者秋學礼冬讀書是也春夏者物盛而
形𩔰之時也而干戈之舞形之盛也故春夏
習之誦與弦均為殾也而誦者人殾而弦資
于噐人殾者先王之所貴故先誦而器次之
焉秋冬者萬物𢾗窮形歛而體伏之時也羽
舞者主于振作而吹籥者羽殾而已故于秋
冬習之秋習禮而冬讀書均為事也而習礼
者俯仰折旋劳于外而後能習于冬則寒而
大苦故于秋冬者人入室以居而無事之時
也故使之讀書焉安于身合乎時中乎義習
焉而不困乆焉而不墮者用此道也盖所謂
其習有常事者此也其教有常聀者其官有
十三曰太傅曰少傅曰保曰師曰大司成曰
大楽正曰小楽正曰大胥曰胥曰執礼者曰
典書者曰籥師曰籥師丞所謂太傅少傅與
夫師與保四者以道徳爲聀者也而太傅之
職無所繫不以教率不以言喻故曰審父子
君臣之道以示之而已少傅則教以率之言
以告之故曰審喻之師也則教之以事而喻
諸徳保也則慎其身以輔翼之而歸諸道則
二者其聀已劳矣其徳有小大故官有劳佚
以心治者其官逸而以事
者其任劳此其
理然也至所謂大司成者論説在東序又曰
凡侍坐于大司成者逺近間三席可以問則
大司成者主學之教者也所謂大楽正者舞
干戚語説合語乞言皆大楽正授𢾗于大司
成之教而喻諸其下者也所謂小楽正者凡
𥙊與飬老乞言合語之礼而詔之于東序則
小楽正者授𢾗于大楽正而喻諸其下者也
所謂大胥者小楽正學干則大胥賛之盖輔
小楽正之事而為佐者也所謂胥者大胥之
佐也故教盖其聀已卑矣主莭夷楽而已
所謂執礼者典書者籥師與其丞其職雖不
偹見然考其事則皆供聀效役以承其上者
也此治學之常聀也所謂其礼有常法者其
别有十所謂立學而釋奠于先師一也春夏
秋冬而釋奠于先師二也天子視學而𥙊先
師三也釋奠先老于東序四也釋菜五也大
合楽六也飬老七也合語八也論説九也乞
言十也立學而奠示有祖也時而𥙊之示不
敢也天子視學而親𥙊示奠也釋奠于先
老示已所有事也大合楽而後飬老始立學
既具噐而後釋菜示告成而不敢尊也習而
後行礼也小楽正合語為未足故大司成論
説之以論説為未足故乞言于老者此所謂
其礼有常法凡此者先王教學之道也
敦俗論
所論人主之利势者惟其供天下之所求
而我無所求于人故奔走天下使其進退
取舍莫不在我而天下之人雖欲去之而不
得盖惟其貴故天下之賤者尊之惟其
富故天下之貧者宗之使之脱然捨去斯二
者則天下之人誰肯以區區之名而𭛠之哉
故富與貴者人君
之以用其下者也雖然
天下之利惟富貴而後可為則先王之治宜
其隆势利重権位使其民唯富貴之知而見
其已之尊𫿞然其率天下也何其退約亷遜
教其民務為安貧楽賤之事而深抑好争務
勝之心者何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使求為利
也夫使天下之人惟利之為求則大者簒小
者判惟其得之而後已嗚呼使人皆𣣔得其
上之所楽則将日仇其上而奪之夫如是則
吾之立于天下之上不亦甚殆哉是故先王
思所以長享富貴之利求其安而無乱服而
無争是故為是㢘耻冲退之道使之
禄位
而賤権势而惟仁義之知公卿之爵人之所
𣣔也然三遜而後受萬鍾之禄人之所甚貪
也然無名而不敢當嗚呼使天下之人皆仁
義之人耶則吾捐國而與之有不受者矣三
代之歴年後世莫及而考其教化風俗之美
詩書之所載後世亦無有継之者然則其效
可知也余尝悲夫自聖人之亾後世之治天
下者不明乎此也開功名権利之門以誘天
下而使其民汲汲然惟利之知而幸其區區
之功利尚功而賤徳貴才而廃道奨勝而羞
退進位而卑齒故天下始囂然皆有楽富好
貴之心而不安其分反頋其貧賤而𢙣之而
日思其所以去之之術夫惟人𢙣其貧賤而
求去之而天下之亂始𧺫矣故後世之所謂
利其國而自安者未始不亾其國而自危也
昔者秦之俗盖若此矣方其疾𢧐不頋以取
諸侯也使其人惟攻𢧐争奪之為求故秦之
民皆其上而利其身功成𢧐克而後天下
之人移其勝敵之志為𬽦君之心盖其平日
之所飬耳目之所習有以使之而無足怪也
嗚呼争之不可啟也如此飬虎之
不敢全
而生委之惧其决裂以動其怒而况持争具
而授之欤夫先王之道其始若鈍而後利
其始若迂而效最切老子曰非以其無𥝠耶
故成其𥝠夫成其𥝠而惟𥝠之求則天下
去之夫惟公以得天下之情者天下之所歸
也天下之所歸而有不得其所𣣔者乎盖
梁惠王問孟子以利而孟子對以仁義其說
以謂上下交征利而國危又曰未有仁而遺
其親未有義而後其君者其非危國而其極
至于國危仁義者若非所以自利也而其效
也使人不敢遺而後之則聖人之所以安其
身者豈匹夫匹婦之淺道欤嗚呼孟子可謂
知利之實矣
法制論
昔者聖人之立法告天下以其意而已故常
立其大防而其莭目委曲所以施于事者聼
夫人之自為而不于其一切先立于我是故
法立而意行意行而利至盖天下之事繁細
𤨏屑其情状变故不可以一致以吾一人區
區之聪明而先為之畫于此而使之一従
于我則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夫其势不可
以有成而必求行焉則物有受其𡚁者矣天
下之法常壊于此而世之惑者未之或知也
今夫世之敢𢧐者其為行列什伍亦不過𢾗
者而已彼豈不𣣔盡欤势有所不可也何則
敵人之智百岀而不可測而我安能委曲而
預測之耶必曰必如是而後勝如是而後敗
其委曲𤨏屑一切先為之所使無頋于敵者
之何如而惟我之為聼夫如是則必敗而已
矣善教人者曉之以其道而不示以其事故
告天下使無違吾意則其委曲𤨏屑雖小不
盡而吾之意猶在也嗚呼三代之聖人其聪
明睿智足以深見天下之𧷤隐然其制法也
亦何以異于此𣣔均天下之田而爲之井田
𣣔分天下之地而爲之諸侯九夫爲井人得
百𤱔而耕之使夫大之不得以兼小強之不
得以并弱而後又爲溝洫之制自一夫而積
之至于萬夫公之地方五百里而男之地方
百里使之大小有序而又列為九服之逺近
夫分田建國之法如是而已矣夫天下之地
高卑之不齊廣狭之不一水泉𤱶𤱔之差殊
與夫名山大川汙池薮澤之地常居十五則
亦安能較然如畫于一枰之上哉彼聖人之
法不為之纎委𤨏屑以盡之而特設其大端
而已何也盖聖人之告天下者特其意而已
盖當是時公卿凡當其聀者皆得出其智以
盡天下之变因規而為之規因矩而為之矩
使之各其宜而不亂是以天子恭己
㳺
于上而所以均齊天下之理亦莫不如意而
天下安享其利人人皆得措手足于其中𥘉
若莫可依據而吾之法卒立乎天下此先王
之所以有所動作而天下楽之雖天下之大
事而為之無難者也不善為法者則不然窮
析天下之理于一身之聪明恃區區目前之
智而断萬里未来之势故其法不患于不詳
而天下卒不行而不知其患乃岀于好詳
是故善用法者有違法無違意不善用者有
違意無違法法可違也意不可違也夫天下
之情常楽于有所爲而困于齟齬而不得放
夫使人人足以自致而其終不失吾之所𣣔
則亦足矣何必區區乎使之従我而後可也
用大論
用大而後治天下而用大之術爲最難
夫惟有所不治而後用大矣何則治大者
莫若立法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屦人之爲
屦也非量國人之足而爲之也度其中而爲
之夫一國之足雖不盡合于吾屦而中者
居多故雖不知國人之足而吾不失鬻屦之
利必将人人而較之則吾之爲工不亦甚劳
而長短小大之差要之不可盡得嗚呼使吾
之爲屦足以半國之人足矣雖有所遺而何
害吾之大利哉通此說者其知用大乎夫立
法以治天下者而吾之法果足以盡天下之
理包羅籠絡使天下之智巧不足以用其奸
乎吾知其不也夏后氏之為忠也使禹不
知後世之将野則禹不智也知而為之是禹
亦無如之何也商之質周之文亦猶是也夫
以聖人之知猶有所屈于事物之变則立法
以求盡天下之理吾知聖人有所不故立
法于此足以通天下之情至于聪明之不及
思慮之所難測岀于人情之外者吾有所不
治也而吾之法立矣且吾之法果何為而𧺫
欤無乃出于天下之大情萬物之常理耶嗜
膾炙者百人而𢙣之者一人膾炙之美未害
也使吾法足以當國人之十九則吾之利多
矣其所不及焉吾可以無䘏矣非不欲䘏也
𫝑不可也嗚呼自堯舜三代以来更𢾗聖人
其講天下之法亦詳矣然後世可考者如井
田封建車徒之制亦不過設為大法而已世
之惑者徒見其為法之略以謂不可施于事
而不知聖人示之大法不以臆度之區區而
預盡天下之委曲苟有不合亦付之人而已
一絲之不齊無害其為裘一粒之不精無害
其為食故曰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傳曰小
有所治者大有所失近有所遺者逺有所包
此逹于治體之論也或曰量國人之足而為
屦不畏劳者之盡天下之情以立法不
詳者之吾未見其不可也之曰非劳與
詳之避也國人之足可以盡量天下之情可
以盡得雖費于終身之力而為何惮焉吾知
决不可為也吾不若従其逸而擇夫為利者
為之也嗚呼何至屑屑然語治天下之劳哉
知所以立法而後知用大知用大而後不
出户而天下無遺慮矣
憫刑論上
昔者先王之時議事以制不可刑辟者何也
夫天下之情無穷而刑之所治有極使天下
之吏有限之法以治無窮之情而不得少
議于其中而惟法之知則天下之情無乃一
枉于法而失其實欤是以先王之時一権諸
人而不任法是故使法出于人而不使人岀
于法至于後世其所以治天下之具不如
先王之盛時淳厚之徳衰而吏有率𥝠以立
法恃其無法而放肆者故後始有刑法之書
以治天下然天下之𡚁雖不可以不救而天
下之情不可枉也是故法簡網踈而人與法
两立而不偏廢穆王之刑以謂重諸罸有
権夫五刑之属止于三千者法之所不可移
惟其重之間有所謂権者是故猶不廃行
法者之志方是時罪入于法之内則歸之法
罪岀于法之外則歸之権雖不如先王之盛
時而天下猶未受其𡚁嗚呼奈何一歸之法
而不任人也自秦漢以来治天下之具苟且
㓕裂務使天下爲不可欺而待天下之吏以
爲不可使少行其意也故一切任法而廃人
余尝悲夫後世任法之𡚁也盖其𡚁非獨法
不足以盡其情而其極乃至于变其情而合
諸法盖罪無必而易移法有限而難動故罪
而法重也不幸無刑以䖏之則有入之
重者矣罪重而刑不幸無重刑以當之則
有岀之者矣变罪而附法失情而合文不
畏情之不盡而慮法之不合盖其間有所謂
疑慮而上諸有司者十不過一二而已嗚呼
任法以治天下而天下無正刑矣余尝推其
厚而後悲夫天下之事未始不自夫賢不肖
始也先王之時天下之事簡粛而精修其人
才皆足以過絶天下而上有聖哲之絶徳故
堯舜之際與夫三代之盛時至于鳥獸之無
情隂陽之不可測而人之才智皆為之故
其後有豢龍御龍之官而四時之官皆候
天地之氣導馭其莭而制其和由是言之則
人之所以深思極慮以治事赴功者何如哉
自聖人之亾其後世比于先王之盛固已少
减而天下之事日以煩亂詭偽生于其中而
信厚之徳薄人之賢者不及于先王之時而
間之以不肖混亂而不可知天下之事日以
廢缺夫惟得如先王之時故可以舎法而不
任而賢不肖之相半也故人與法並行後世
非無賢而要以不可知故一歸之法推其原
求其本則法之𡚁盖出于人之𡚁也夫惟
隆任人之術詳于擇人而後法可以少簡姑
無望其不爲刑辟人與法並行者可庻㡬矣
憫刑論下
立法以糾天下之過者必𣣔天下行之而不
敢逆然而常至于沮而不行者何也是其立
法非人之情故也何謂非人之情夫天下之
所共𢙣者而時之天下之所共恕者而時
重之不當恕而彊為之仁不必𢙣而過為之
罰凡此者天下之情所不安者也今夫天下
之情有所謂狠𢙣而不逞舉措而𢙣之者幸
而入于刑而考于法則而不足以懲之則
夫行法者必有不平之心故必入而䖏之于
重夫如是則是好為者之有所不行也夫
人固有不幸而入于刑者有誠犯而其心無
他者不幸而遇刑而考于法則重則行法者
必有不忍之心焉是故有出而寘之夫如
是則好為重者之有所不行也昔者聖人之
于天下其言無不聼其令無不信然卒不可
变者天下之好𢙣也惟其然故天下之所𢙣
者聖人不彊恕以為仁天下之所哀者聖人
之不深治也故法立而天下安之傳之後世
乆而不敢易夫犯天下之所𢙣當天下之所
恕而吾寛之以所𣣔則天下之吏雖不如吾
法之所為而人固已隂服之矣吾之法因彼
之情故也故𣣔吾之法立于天下者莫若原
天下之情而無所岀入使天下無不楽之心
而後可也後之惑者不深求先王之意而求
夫㤙威之名而不䆒其實以謂㤙主于貸而
有罪者舎之以為㤙思有所禁則小過者刑
之以威行之者不快而之者不服則何怪
乎吾法之不立哉或曰吾之法過于威耶則
不惟行吾法者有不楽于其心而固取亂于
民使過于耶民将懐我彼行吾法者之不
快是何足怪也嗚呼是大不然也天下之情
自頋其所爲誠有拂于人而人不加怒彼固
以爲可欺而罔人之心至矣故人之不察其
過而知徳者君子也尚何懐之有哉夫治天
下者何必苟爲惠以謟天下之情也殺之而
當其罪雖日殺而天下悦服矣
馭相論
天子使天下之権在宰相而進退宰相之
権在天子夫如是者可謂知馭相矣夫天子
之所以必尊宰相者非以𥝠宰相也而其
勢乃所以自尊今以天子之輔相左右朝夕
之所接以取謀而使天下之人有之之心
則天子之勢亦卑矣夫人之情渉江河而畏
險則終身不敢行海何則彼以為江河為可
畏而况于海乎彼且以為宰相為不可慢而
况其君乎嗚呼又非特如此也使天子之力
足以辦天下之事則何所俟于相以吾為不
能獨治也而後擇相而委之委人以事而奪
之権猶為不任而已矣故必使之可取可
可賞可罰舍吾疑之之心而使少行其意而
後彼得以有盡夫如是故不幸而有過吾有
以責之夫使宰相之勢無以異于羣有司
必使之一聼于我而後可則彼有罪而吾将
無以責之彼且有以藉其口矣故曰宰相不
可以無権夫與人以権者必使之其利在我
以為與爾以権者凡以為我也斯可矣使竊
吾権以據之乆而不還以為己私利則吾将
折而受制此天下之大患也今夫世之畜犬
與鷹者方其逐禽于野則必觧羈弛禁縦之
而不制然至不順而害人則吾必能制其命
夫縱之而不足以𭣣之則㡬何其不為患也
誠得天下之至賢如伊尹周公霍光孔明之
徒不以天下易匹夫之命者而任之則何所
復求然天下之賢不可以常得而吾之任人
或以才而其汚或以功而舍其素未必皆
天下之至賢也夫使擅天下之権于掌握之
間而吾無以制之而望其不亂其庸可得乎
故古之待大臣者天子為之盡恭致礼而至
其有罪則不恕有殺而無罸夫惟君致礼則
宰相尊至有罪而不恕也此所以為天子之
権欤故曰必使進退之権在天子曺操司馬
懿父子𥘉不過窃天子之権攻伐出䖏放
意恣行而已而漢魏之主惟其無有以制之
是故飬其势固其身而卒盗其位若唐徳宗
則疑宰相而不任徳姦臣之𡚁而謂天下之
人舉不可信乃一切自用其聪明當時宰相
奉行文書而已故當是時藩臣有朝廷之
心彼一人之聪明而當天下之亹亹則𢾗見
其所窮而左右大臣皆有苟且之志而無岀
力死難之意則宜其陵犯而無忌也嗚呼與
人以権而我不𭣣漢魏之主是也畏権之
去而我奪人之聀者唐徳宗是也是二者皆
過矣嗚呼天下之事不可以無術也而馭臣
為最難或者不知其故以謂先王之時一本
于忠信而無術不亦繆乎夫坤之道臣道也
而象為馬吾未見馬之可以亾馭也馭之以
術何害于忠信耶
張右史文集第五十三